寇艳敏
古典文学作品中,对女子的“美”常常从一个角度、一个方面进行描绘。如“倾国倾城”:“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汉书·孝武李夫人传》)“沉鱼落雁”:“毛嫱、丽姬,人之所类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庄子·齐物论》)“闭月羞花”:“则为你闭月羞花相貌,少不得剪草除根大小。”(《西厢记》第一本第四折)《宦门子弟错立身》中有这样的唱词:“有沉鱼落雁之容,闭月羞花之貌。”《陌上桑》中侧面描写:“行者见罗敷,下担捋髭须。少年见罗敷,脱帽著帩头。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来归想怨怒,但坐观罗敷”。《孔雀东南飞》中正面描写刘兰芝的美貌:“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著我绣夹裙,事事四五通。足下蹑丝履,头上玳瑁光。腰若流纨素,耳著明月当。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曹雪芹对林黛玉的“美”的刻画,不同于古典文学作品中单一层面的描绘,而是从不同角度、多个层次立体地刻画了她的非凡之美。
第一层次,从叙述人和贾母等人的角度,描绘了林黛玉的美。林黛玉刚到荣国府,小说用叙述人的语言,描绘林黛玉牢记母亲“外祖母家与别家不同”的遗训,“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唯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表现出她处事小心谨慎的性格和有教养、懂礼仪的大家闺秀的气质。
黛玉进了荣国府,先拜见外祖母——“诗礼簪缨之族”的宝塔尖儿、荣国府的太夫人“老祖母”贾母,接着拜见两位舅母——邢夫人、王夫人,又与嫂子李纨见礼,然后同贾氏三春——迎春、探春、惜春姐妹互相厮认。这时,从贾母眼中看到的黛玉是“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这些,描绘出林黛玉知书达理,风度不俗,压倒贾府群芳,具有气质美。
第二层次,从王熙凤的眼中看出、口中说出的角度,来描绘林黛玉的气质美、外貌美。“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随着一阵说笑声,艳妆浓抹的王熙凤登场,进了贾母的房里。经贾母介绍,黛玉知道了这位就是颇有名气的“琏二嫂子”,忙与她陪笑见礼,以“嫂”呼之。王熙凤见了黛玉,“携了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了一回,仍送至贾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心头口头一时不忘……’”这里,既表现了王熙凤奉承黛玉,讨好贾母,又不压低贾氏三春的八面玲珑、工于心计的性格,也描绘出黛玉的风姿。王熙凤见多识广,并且自己也是个大美人,要获得她的赞美实属不易,这样更突出了黛玉的气质美和外貌美。
第三层次,从贾宝玉眼中看出、口中说出及其感觉的角度,描绘林黛玉除气质美、外貌美以外的另一种美——精神美(或叫“心灵美”)。宝玉下学回来,向祖母、母亲请过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妹妹,便料定她是姑妈之女。在贾母的催促下,“忙来作揖,厮见毕就坐,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娇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宝玉看罢,便产生一种特异的感觉,因笑道:“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贾母却不信,笑着对宝玉说:“可又是胡说,你又何曾见过她?”宝玉回答道:“虽然未曾见过,然我看着面善,心里就算是旧相识,今日,只作远别重逢,亦未为不可。”其实这不仅是宝玉眼中的黛玉,而且带着宝玉的主观审美情感,不是具体真实的呈现,而是带上主观色彩的朦胧的感知。
曹雪芹的这种描述手法其实遵循的是中国的古典美学准则——含蓄,意味深远,含而不露。通过含蓄手法,让林黛玉的容貌气质具有一种含蓄美,这种含蓄美是一种超凡脱俗之美,林黛玉的美是见之忘俗的。真正的美是不需要借助任何外在具体形式表现出来的,真美在于美本身,林黛玉的美因为是这样含而不露的含蓄美,才给人一种虚幻朦胧之感,她的美也才显得如此不凡。这里,从宝玉的眼中所见、口中所讲、心里所想,画出了黛玉聪明灵秀、美丽多情的容貌,也反映出她与宝玉的心灵相通,反对封建正统观念的束缚,反对世俗的常情,厌弃功名利禄,不谋求仕途经济,仰慕自由自立,追求个性解放。她具有气质美、容貌美加上精神美。
曹雪芹把握住人物的性格特征,从不同角度,多个层次来刻画人物形象,因此在《红楼梦》林黛玉出场的短短片段中,不仅描绘出了其气质美、外貌美,而且活画出其内心的精神美,给读者以立体感觉。林黛玉是一个有教养、有感情、有思想、外秀内美的活生生的完整的艺术形象。这种从多层次、多角度刻画人物性格、塑造完整的艺术形象的手法,在古代文学作品中并不多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