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姚
(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北京 100872)
从2010年突尼斯“茉莉花革命”肇始,发端自西亚、北非的一系列社会运动(即西方所谓的“阿拉伯之春”),曾被冠以“Facebook革命”、“推特革命”之类的称号。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场“革命”是自2011年1月25日正式爆发的埃及革命(为区别于埃及历史上的其他事件,学界一般称之为“1·25革命”,下文简称“埃及革命”),其对埃及乃至整个中东地区的影响至今仍在持续。但是,关于互联网或新的社交媒介在这场社会运动中发挥作用的程度和机理,政治学、传播学、社会学界至今仍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相关研究可谓汗牛充栋。在埃及革命爆发五年之际,笔者希望通过对历史积淀的回顾扫描,借用布尔迪厄的场域理论,以史实和思辨相结合的形式,用冷静而客观的态度再次考察这一余波未了的社会运动,以期提供一种新的思考。
2010-2011年,“阿拉伯之春”以席卷之势波及阿拉伯世界各国,推翻了突尼斯、埃及、利比亚、也门四国的政府,叙利亚至今内战还在持续,其余阿拉伯国家也受到不同程度的影响,并多以政府对民众的示威让步而平息。与前期“颜色革命”相区别,“新媒介革命”似乎成为上述运动能够颠覆传统政治的代名词。但是,真正理解新媒介在“革命”过程中的作用意义,首先需要理解传统媒介及其与嵌入的社会政治环境的关系,笔者认为此处必须引入“场域”的基本概念。所谓“场域”,布尔迪厄把它定义为“在各种位置之间存在的客观关系的一个网络或一个构型。”[1]场域是一个关系性概念,布尔迪厄试图通过它将社会发展的结构性因素与行动者的能动性建立起来。他将如何定义一个独立场域,归纳为三个必不可少、内在关联的研究环节:与权力场域相对的场域位置、行动者与机构所占据的位置之间的客观关系结构以及行动者的惯习。
在布尔迪厄场域理论论述中,媒介场域(media field)特别是他对电视机构的研究占据了较大篇幅,也启发了后世很多学者从场域理论出发对媒介现象机制和社会功能的研究。有学者指出,“媒介场域是指以规模生产的大众传播媒介(如电台、电视台、报社等)为主体、由与新闻传播活动有直接利害关系的各方机构和个人组成的相对独立的、遵循自身独特逻辑和规律运转的客观关系网络”[2]。这个定义参考了布尔迪厄场域研究的三重标准,媒介机构、传播者以及与传播相关的机构和个人在彼此间结成的客观关系网络得以互相确证。但是进入新媒体时代以后,传统媒介场域赖以依存的“客观关系网络”已经发生了本质性的变化,上述概念略显陈旧。目前,对于新媒介如何区别于传统媒介,并产生相应的社会影响的研究已经不胜枚举。但是,相关研究要么偏重于新媒介的技术特征对社会发展的结构性影响,要么偏重于受众个体习性及行为的转变,因而形成了主要的两种研究思路。相对来说,通过场域架设起的理论桥梁,可以让两个研究方向产生更具包容性的思考路径。下面,笔者将结合埃及革命发生之前的社会政治环境,对新媒介何以形成独立场域及其发展的历史情况进行初步的分析。
首先,基于资本结构的重新调整,新媒介场域与权力场域的关系发生巨大变化。在埃及的传统媒介场域内,由政治资本和经济资本来主导,政府和大型财团背景的传统媒体控制着媒介符号资源,社会公众被动接受符号意义的建构。需要强调的是,在阿拉伯之春发生之前,阿拉伯世界各国普遍存在着较为尖锐的经济社会矛盾和民众示威传统,其中尤以突尼斯、埃及等国为代表。新媒介革命不是突然发生的,镶嵌于中东政治社会大背景内的埃及新媒介,自诞生之日就走上了与受到集中控制传统媒体不同的道路,一方面通过揭露腐败和抗议贫富差距,成为抗衡现有权力场域的主要手段,一方面也通过资本关系的重构,摆脱对权力场域的依赖,形成新的资本结构和客观关系。埃及革命前主要的新媒介,基本发端于欧美互联网经济,以及代表市场价值取向的卡塔尔半岛电视台。能够成为公民参与主要平台、产生重大社会影响的新媒介基本都是国外的互联网公司(包括其分公司或代理商,例如创建了著名的Facebook主页“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的埃及籍谷歌非洲地区营销经理威尔戈宁)。布尔迪厄进一步指出,“资本具有不可通约性,即外部场域的各种资本类型如政治资本、经济资本等必须先转化成为场域内特定资本类型才能发生作用。”[3]在传统媒介场中处于被动和边缘的行动者,使新场域中经济和政治资本的背景意义转向弱势,而社会资本的结构性功能则由弱转强,让新形式的面向埃及社会草根阶层的公共参与成为可能和必然。而随着新媒介技术出现和行动者惯习养成,形成了一定的技术壁垒和关系壁垒,对原有媒体场域的资本进入新场域形成了无形的界限和抵制。
其次,新媒介场域内的社会客观关系结构完全区别于传统媒介场域。厘清了场域外部的资本关系,让我们进入到场域内部,延续上面提到的新形式的公共参与,其主要特征是社会资本对域内社会客观关系的强化功能。布尔迪厄对“社会资本”是如此定义的:“社会资本是那些实际的或潜在的、对某种持久网络的占有密切相关的资源的集合体,……这些关系也许只能存在于实际状态和帮助维持这些关系的物质或符号性的交换中”。“行动者以个人身份持有的资本总量会因为持有的资本的增值而壮大,而行动者间接持有的资本又取决于他所在的团队中每个成员所持有的资本的总量。”[4]由此,我们可以发现,社会资本依靠社会客观关系能够提高其他资本的收益。在新媒介场域内,新媒体技术加快推动了社会资源的交换,实现了社会资本某种程度上的易得[5]。传统受众发现,通过新媒介获得的社会资本可以支持其公共参与行为,进而反作用于经济和社会资本,提高布尔迪厄所谓的“收益”。而传统媒介基本上限制了受众的社会性互动机会。在埃及革命爆发前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统治者简单地认为可以通过让网民在网络上宣泄不满情绪以缓解游行示威的可能性,他们也没有认识到线上线下互动产生的公共参与热情和空间。因此,埃及抗议青年甚至于革命爆发前就已经开始利用网络的便利性、隐蔽性传播政治理念、组织政治集会。各种新兴政治团体包括四六青年运动(April 6 Youth Movements)等小型政治团体借助网络迅速发展,部分传统政治组织(如穆斯林兄弟会等)也开始慢慢利用网络作为传播和组织的重要平台。
第三,行动者主动的资本符号化过程成为具有新媒介场域特色的“惯习”。布尔迪厄指出,“惯习”是社会建构的性情倾向系统,这些性情倾向是行动者于实践中获得,又持续不断地发挥引导实践的作用;不断地被社会结构形塑而成,又不断地处在社会结构的生成过程之中。[6]新媒介通过互联网传播的形式出现,场域行动者的惯习养成是在网络虚拟现实环境内进行的,而实践行为也表现出比传统媒介场域更加隐蔽的符号化形式。群体极化现象、裂变式传播、碎片化传播等新媒介时代出现的传播特征,让行动者主动参与到符号构建过程中,并将传播过程置于符号及其相关社会资本权力的控制之下。突尼斯小贩自焚、埃及青年哈立德·赛义德被秘密警察殴打致死等之所以能够成为革命前产生重大社会影响的网络标志性事件,归根结底是互联网让每个人都拥有发布创制符号的能力,让权力场域的弱势一方有效获得了社会动员的权力基础。另外,新媒介中虚拟的符号位置感(如某种职务、称号或节点地位)本身附加有一定数量与质量的资本(或权力)与利益,占据相应的位置可以将附加在其上的资本(或权力)据为己有,从而增加自己在场域争夺特殊利益的能力。正如布尔迪厄所言,这种惯习一方面是通过行动者媒介使用实践所积累的,另一方面也由外在的资本转化和社会关系习得。例如“四六青年运动”的主要发起人 Mohamed Adel承认曾于2009年夏天到贝尔格莱德,参加所谓的“CANVAS中心”(Center for Applied Non-violent Action and Strategies,实用非暴力行动与战略中心,该中心缘起于上世纪末前南地区的青年学生反对米洛舍维奇的运动,普遍认为受到西方资助)的培训。他们学习如何把集权政治消解在网络恶搞、快闪行动等一系列年轻时尚却又充满符号意味的抗议形态中。在学到了如何进行线下组织和如何培训他人之后,Adel说“我们在等待一个机会”。[7]
笔者首先需要说明的是埃及革命的特殊性,很多不了解革命过程的网络评论实际上忽视了很重要的一点,即在埃及革命爆发后的最重要阶段(2011年1月底到2月初),埃及国内的互联网服务是被政府强制中断了的,反对派和抗议民众转入手机短信平台和半岛电视台等媒介继续抗争。这个过程给了我们一个绝佳的社会实验平台,研究互联网新媒介到底在革命起始阶段产生了多大的作用,同时又可以对比没有互联网之后革命行动的走向。
自2011年1月25日开始,埃及革命在短短18天的时间里,让一群手无寸铁的普通民众能够动辄组织上百万人的游行,实现推翻原有集权政体的所谓革命“神话”。不可思议之处必有背后原因。笔者认为无论是研究者还是普通人,都需要转换思维方式,从原点开始,更新我们对社会运动的概念和认识。社会学家塔罗认为:“与其将社会运动视为极端主义、暴力和剥夺感的表现,不如将其定义为一种集体挑战,一种以共同目的和社会团结为基础的,在与精英、对手和权威之间持续不断的交锋中展开的集体挑战”[8]。从这个角度来看,在发生所谓“革命”的国家里,长期执掌国家权力的执政者往往将有正式组织、垂直领导的政治组织(或宗教团体)视为最大的威胁(如穆斯林兄弟会及其他反对派政治团体),并长期对其进行压制或限制,因此忽视了互联网扁平化的权力结构。就是这些在传统权力场域内毫无影响力的要素,让历史在最后关头给这些执政者的权力人生开了一个巨大的玩笑,究其原因各派学者已经从各自学科角度给出了无数的答案。笔者认为,能够完成实现“集体挑战”,达到颠覆性的政治效果,起码需要完成两方面的准备,一是政治理念的凝结(即“共同目的”),包括政治口号和理念框架的提出,政治意志的强化;二是高效团结的组织机制(即“社会团结”),包括领导体制的建立、原有政治组织的整合等。让我们继续温习布尔迪厄著名的“符号暴力”。他指出,在特定的场域内,权力的运行需要合法化,强调“象征性作为既建构又维持权力结构的资源所起的积极作用”[9]。“符号暴力”源于其他资本的成功使用,以至于掩盖了真实的目的,于是产生了符号效应。传统媒介场域内,符号化的经济资本和政治资本通过“符号暴力”,成功实现了对场域内行动者的间接影响和隐蔽控制。新媒介场域中,以强势社会资本为代表的行动者,则反过来利用符号暴力这种隐蔽的机制,使场域外其他资本无法通过传统控制手段对其进行反击,使自身夺取其他类型资本的过程运行合法化,让行动者获取更多的政治及经济资本。下面,我们就研究在新媒介场域内如何通过符号暴力机制实现对权力的争夺,以及符号化为何能够走到线下实现政治动员两个层次的效果,最终促使政权更迭和权力再分配。
首先,符号暴力借助新媒介受众群体的“集体创作”,具备解构原有政治符号、创设新理念框架的能动性。各种新媒介让热衷社会政治的埃及网络行动者一方面获得了在传统媒介长期无法得到的政治知情权,另一方面其对涉及国家权力和意识形态的符号文本的解读和消费,也势必沾染上群体作用的因素。网络群体通过新媒体成为所谓积极的受众,参与到政治符号文本内容生产中,成就了网络群体对传统媒介的符号文本的消解,并创设新的解读框架。因此,对其他场域内符号解读的权力,以及创制新的符号文本的权力,伴随着新媒体场域内资本结构彼消此长,成为公民参与政治的决定性力量。早在“阿拉伯之春”发生之前、互联网在埃及刚刚普及之时,民主本身就成为了网络符号,只要是在网络上占有一席之地的非政府背景社会团体都成为了民主的符号,无人再理会这些团体是宗教性的还是世俗性的。革命爆发之后,几乎每一次声势浩大的游行示威都被网民集体命名了政治意味深刻的符号代称,如“愤怒日”、“起义日”、“周五愤怒日”、“百万人大游行”、“下台星期五”等等。因此,即使网络被关闭、手机通讯也时时受到影响,但是埃及抗议者依然可以通过这些集体创制的符号进行政治交流和组织,包括与海外流亡者和外国媒体记者进行秘密联系。
其次,符号暴力垄断了话语框架的产生和构建,成为政治意志强化和团体组织的基础。有学者这样概括,布尔迪厄认为的团体存在的可能性既依赖于共同的生活机会,也依赖于他们的符号力量,正是争夺符号力量的斗争决定了团体是否能够发展出特定的社会身份。[10]话语神话符号的斗争建构,是将各种符号的语境和历史加以限制和遏制,让运用的符号空洞化、纯洁化、合法化,只留下符号的部分意义,引导我们以一种而不是另一种方式进行阅读,赋予自然而持久的表意。[11]这一神话建构过程在互联网为基础的社会运动中屡试不爽。在埃及革命如火如荼之际,长期在海外的前国际原子能机构总干事巴拉迪回国,他在解放广场上对示威游行群众的动员成为符号化的经典语言框架:“你是这场革命的主人。你就是未来…开创一个新的埃及,人民活在道德、自由和尊严之下。”因此,凡是“旧的”都是需要被打破和抛弃的,而包括他在内的各派反对派组织者多次强调革命已经“不能回头了”。对于这种语言框架的垄断,最典型例子可以列举2011年11月21日穆巴拉克政府已经下台10个月之后,开罗解放广场上的示威民众听闻临时政府总理谢拉夫向武装部队最高委员会递交辞呈的消息后,反应异常冷淡,就像没有听到这个消息一样,继续对内政部大楼发起攻击。[12]
第三,符号暴力通过对自身符号体系的选择性取舍,实现对于行动者原有政治理念的冲突的调和。托米指出,互联网政治将矛头指向意识形态的主宰性能指:“以此类推,围绕一个共同点的革命斗争联合,这就是‘运动’要建构或建设的任务”。[13]新媒介的政治策略就是使用布尔迪厄所谓的“幻象”。“幻象”是行动者共同认同和追求的特殊利益形式,既是场域能够符号化运作的条件,也是场域符号化运作的结果。[14]场域幻象作为一种特殊的利益形式,让场域内的行动者拥有了一种共同理解、承认和执著的特殊信念。因此,基于幻象基础上的所谓“团结”建立在尊重差异的价值之上,这种价值不只是简单地求同存异,也可以通过场域的运作包含不同的声音。在反对派通过大规模的街头示威显示了自身抗议力量,与政府进入白热化的争夺阶段后,“穆巴拉克下台”这样一个简单明晰的符号,被塑造出来并广为传送(尤以民众举着手写的“我们不要你”游行的象似性符号而深入人心)。在当时,尽管埃及反对派内部派系林立、各执一词,但在新媒介场域内反映出来的民主诉求和政治理念,仿佛在一瞬间都凝结为了这样一个看似要求具体、但实际内容空泛的符号化标语。
埃及新媒介政治动员的实际效果,其实主要都显现于互联网被切断之后,但是正是这样一个特殊阶段,让我们能够看清新媒介通过符号化的场域资本优势,在社会运动的组织方面产生的连锁反应、赋权等组织机制。
符号效应于社会运动中的最终实现在于线上走到线下,反映出来的组织机制首先是一种连锁反应模式。这种反应首先来自于新媒介传播所特有的裂变式传播,在关心和关注街头政治发展动向的人群内部,信息可以在社交网站、互动主页上产生快速传播的涟漪。四六青年运动和“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群主页等Facebook名人主页,不仅成为埃及抗议者接头联系和组织行动的“强关联”平台,符号性的信息也会在主页上不断重复,这对强化政治诉求和团结至关重要,例如“在解放广场坚守下去”,而不像一部分中上层人员在示威遭遇首次挫折后提出“回家并工作去”。其次,这种互动让原来各自封闭、意见各异的政治团体之间,在组织技巧和人员培训方面具备了超越国界、种族和宗教的共同能力。突尼斯使用互联网推动的“革命”方式,迅速在周边阿拉伯国家产生了连锁反应,许多埃及革命家承认使用Facebook策动革命学习自突尼斯,很多埃及抗议者上街游行时还举着突尼斯国旗以激励士气。有调查发现部分网民在国外专门通过Twitter追踪发自埃及国内的推文,翻译并转推给非阿拉伯语用户,并拥有广泛的听众。[15]第三,网络以多中心节点的形式,并依托移动互联网(GPS、LBS技术等)、社交媒体的用户偏好设计等技术,承担了重要的组织中介功能。上述Facebook主页,成为众多短信、电邮、推特和Facebook帖子的信息来源。有研究者更发现了一种新媒介与传统媒介间连锁反应的机制,在没有网络的情况下,手机短信成为主要的联络工具,很多革命者通过观看半岛电视台的报道了解革命进程组织行动,而半岛电视台也以手机连线的方式实时与革命者联系反映最新进程。当穆巴拉克政府索性将卫星广播都取消了的时候,谷歌直接将半岛电视台英文频道的内容直接发到YouTube上播放。这也解释了为什么革命前埃及的互联网普及率只有15%(在阿拉伯国家中处于较低水平),但依然可以通过互联网连锁反应来策动革命。
另外,当今互联网媒介的迅猛发展导致了新媒介之间、新媒介与传统媒介之间的注意力之争,这是一种赋权的过程。传统媒介无法被融入或被接纳进新媒介的符号体系,就注定在与新媒介的注意力之争中永远处于下风。新媒介顺理成章地成为新政治力量的代言人,一方面赋予行动者社会身份的自我认同;另一方面,注意力的占有能增加自己吸引他人的能力,在上文提到的网络虚拟位置感和资本获取的基础上,进一步获得群体代理权。这个赋权过程也是“符号性暴力”的概念延伸,成就了符号暴力的合法化。因此,新媒介场域给予行动者的体验就是,线上能够找到志同道合者和交流工具,线下的问题在这里可以找到回应。2011年1月至2月,埃及的Facebook用户新增了60万,而1月25日开始的一周之内涉及到埃及的推特博文达到了150万条。
通过连锁反应和赋权过程,新媒介场域内的符号暴力具备了向域外发展,进而对传统权力场域实施控制和挑战的现实动能,具备了塔罗所言社会运动的“集体挑战”能力。即使在关闭互联网或如突尼斯网络管理局把Javascript植入互联网页面(窃取用户在国外社交网战上的账号密码以删除敏感信息)的情况下,这种看似无组织、表面混乱的网络政治却能够比传统政治更富有活力,因为符号暴力合法化过程完成了对政治动员组织,并将互联网自身符号化了。所以,1月27日穆巴拉克政府关闭互联网的行为,实际上产生了动员效果,进一步激怒了抗议者的行为,让他们可以名正言顺地将线上的符号暴力加入街头抗议,使得抗议者的人数与日俱增。这种新媒介符号神话诞生的过程,不同于大众传播时代大规模、高频率的宣传攻势,但一旦符号暴力建构成功之后,其他资本要想再介入或解构原有神话成为不可能。
历史事实证明,这场革命直至今日也没有实现巴拉迪等反对派领导人所谓改朝换代、除旧纳新的政治主张。当然,这其中埋藏了埃及几十年来无法根除的军政府集权统治的历史传统,以及整个阿拉伯世界世俗国家如何实现政治现代化的艰难命题。我们继续使用布尔迪厄对场域分析的方法,从互联网政治本身的角度寻找一部分失败的原因,看场域内的符号化到底是提升了公共参与还是加强了冲突的可能性。
首先,从行动者角度来说,场域内“惯习”的形成被诉诸意识形态,减弱了公民政治参与的理性,也掩盖了政治诉求的多样性。正如在埃及革命爆发导火索之一的“我们都是哈立德·赛义德”Facebook主页,这样定义自己:“该网页属于所有埃及人,不论其宗教、年龄、性别、教育程度、社会地位和政治观点。他们聚集到这里,只为自己的国家能更好,只为哈立德·赛义德的正义能得到伸张……”。[16]哈立德·赛义德被以一种烈士的形象塑造,成为了正义、反腐、变革等多重意义叠加的符号象征。将社会各阶层复杂的政治、经济和社会诉求,浓缩为正义要得到伸张的简单诉求,让媒介场域表面上超越了权力和资本的游戏规则。政治动员离不开意识形态,但是政治改革不能仅仅让参与者形成身份的代入感,沉醉于“幻象”营造的场域游戏之中。这种网络的虚拟作用,也许可以取得暂时的团体意见的一致,却无法在现实中帮助参与者理性形成对自身政治诉求的清晰认识,更多是政治上的盲目反对和行为上的暴力冲动。回避埃及社会长久以来形成的贫富差距、军人政治历史的同时,也实际上剥夺了公民理性参与、共同协商推进民主进程的能力。
其次,从资本结构的角度来看,新媒介本身就不是政治价值和意识形态的中立传播者。我们看到的往往是新媒介区别于传统媒介,不再对国内权力场域高度依赖,但是甚少关心其来自于其他国家和企业的隐蔽资本结构。由于资本的不可通约和符号化,强大的外部力量可以借助政治、经济资本的转化来渗透新媒介场域。互联网受到少数几个美国互联网巨头相当集中的企业控制,通过对搜索引擎的个性化过滤器、社交媒体的互动参数设计,影响网络受众对互联网信息的获取,进而控制其认知过程。后续的新闻挖掘证明,“哈立德·赛义德”媒介事件的背后策划者就是谷歌非洲地区营销经理威尔戈宁。从另一个层面上来看,表面上革命的重心是埃及草根阶层在线上话语空间的加强和线下有力的组织动员,但传统的政治精英阶层甚至极端宗教团体依然在这场革命的最终走向上占据了主导地位,革命并没有因为草根阶级的入局而颠覆传统场域的权力结构和资本驱动模式。
第三,从场域内社会客观关系来看,新媒介充分利用了社会资本优势来参与符号权力的斗争,但是一味的对这种社会关系的积累强化,并不会带来民主协商的必然。那些参与政治的人强烈倾向于进入网络上志同道合的话语“保护层”或“回音室”,[17]从而产生了所谓的群体极化现象。这种现象意味着在这种环境里,埃及革命者很容易在新媒介找到“一呼百应”的志同道合者,并屏蔽不同的声音和回避争议话题的辩论。热衷于新媒介赋权过程和“幻象”营造,行动者共同认同和看重的是自身传播话语的受关注程度以及由此产生的影响力规模。当积累的话语符号资本达到一定规模后,意义的传播变得更为依靠话语的符号资本权力。在这样的恶性循环之下,穆巴拉克下台以后,各派政治力量轮番提出完全偏袒自己的政府组建主张,政治进程长期无法达成一致,直至2011年11月底示威者与军警发生了更为暴力的冲突。各方势力动辄组织游行示威和抗议,社会民生走向完全奔溃的边缘。结果一个信仰宗教集权的、非世俗的政教团体穆斯林兄弟会在民主选举中走到了前台,而2013年军队通过政变推翻民选政府的开倒车进程,甚至得到了埃及民众的普遍欢迎。
因此,所谓的“新媒介革命”的形式可以短期内集合动员社会各方面的力量,组织原有不同政治理念的群体为推翻现政权而团结一致,也许是草根民主争取自由、正义和承认的一种探索形式,但是依赖这种形式来解决提升公民政治素质、提升政治参与已经为历史所否决。埃及革命的现实是新媒介培养了众多职业革命家,无益于国家真正实现民主政治,后来历史的发展脉络也证实了这一点。其实稍加理性的政治思考和民主知识就可以判断,某个政治强人或政府的下台不可能解决长期无法根治的军人专制、政治腐败和经济衰退,但真正遗憾的是民主的讨论空间和稳步推进政治改革的氛围都泯灭了。过分强调互联网在社会运动中的作用已经被很多研究证实是错误的,正如两位英国学者深入埃及研究得出的结论一样:“如果某些活动者团体聚焦于互联网动员却并未投入大量努力到线下街头组织上面……那么2011年1月25日最多也只会成为历史课本的一个注脚。”[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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