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军
摘要:唐传奇标志着中国古典小说文体的独立,然而学界对其影响因素的探讨中忽略了一个重要的方面,即唐传奇在唐代的接受与传播。具体言之,温卷之风对唐传奇有积极的促进作用;说话艺术带动了唐传奇的接受与传播;友朋交流的刺激也是促使唐传奇接受与传播途径;诗歌与小说的互动,征引改编的扩散以及仿作的助推也都是重要因素。另外,人身攻讦、作者自诩等也是唐传奇接受与传播的形式。同时,由于中国封建社会传统观念尤其是文学观念的制约和干扰,还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唐传奇的接受与传播。这些探讨,对今天理解唐传奇何以成为古典小说文体独立的标志,有着积极的意义。
关键词:古典小说;文体独立;唐传奇;接受;传播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
唐传奇名家众多,精彩纷呈,对后世小说创作的影响很大,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一个里程碑,标志着古典小说的文体独立。这一观点,已为学界所共识。然而,中国的古典小说文体何以在唐代获得独立?截至目前看来,这个问题却讨论得还并不充分。
关于这一问题,我们注意到,学者们多从唐传奇自身具备的若干因素着手进行考察,如明人胡应麟云:
变异之谈,盛于六朝,然多是传录舛讹,未必尽设幻语,至唐人乃作意好奇,假小说以寄笔端。①
这是后世治唐人小说的学者最喜欢征引的一段精辟之论。诚然,胡应麟在这里指出了唐传奇的显著特征,那就是作意好奇。另外,胡应麟实际上还指出了唐传奇的划时代性,而学界公认的唐传奇作为古典小说文体独立的标志这一观点,实源于此。
鲁迅先生痛感“中国之小说自来无史” ②而撰《中国小说史略》,成为“一部开创性的著作,……达到了很高的成就,它的出现为我国小说史的研究奠定了基础”。[1]9 在《中国小说史略》中,鲁迅对胡应麟的论述进行了引申与拓展:
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而尤显著者乃在是时则始有意为小说。[1]44
同时,鲁迅还进一步从唐传奇的源头及自身的诸多因素出发,展开详细申述:
传奇者流,源盖出于志怪,然施之藻绘,扩其波澜,故成就乃特异,其间虽亦或托讽喻以纾牢愁,谈祸福以寓惩劝,而大归则究在文采与意想,与昔之传鬼神明因果而外无他意者,甚异其趣矣。[1]44
当然,随着唐传奇研究的深入,诸多的学者也注重从外部因素入手,探讨唐传奇何以繁荣、何以独立,同时还注重内外因素的充分结合。如程千帆先生在其《唐代进士行卷与文学》中,就着重从“温卷”这一现象入手,探讨了包括唐传奇在内的诸多唐代文学样式兴盛的外部原因。[2] 程毅中先生在其《唐代小说史》中,还谈到了小说与杂传的合流,及唐传奇对以说话为主的通俗文学的艺术方法的吸收。[3]1董乃斌先生在其《中国古典小说的文体独立》中,结合内外因素,讨论了唐传奇与小说文体的独立,他将诸种因素概括为六大方面,即政事纪要式向生活细节化的转化、创造可以乱真的“第二自然”、叙事方式和结构的新变、语调的多样和谐谑化、形象塑造的突破、戏剧因素的介入,并专门对唐传奇的艺术特色作了补说。[4]167侯忠义先生在其《隋唐五代小说史》中,强调:“一种艺术形式或艺术思潮的出现,总不外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艺术本身发展规律导致的必然结果;一是现实经济、政治和文化综合影响的产物。就传奇说来,大致如此。”就内部因素而言,侯先生认为主要包括内容和题材、小说结构、故事情节、文字、表现手法等五大方面;而就外部因素而言,主要包括经济的发展、科举取士制度、门阀等级制度、其它文学形式、进士制度等诸多方面。[5]2程国赋先生在其《唐五代小说的文化阐释》中,还谈及唐五代文化思潮对小说创作的影响。[6]值得注意的还有韩云波的《唐代小说观念与小说兴起研究》,重点讨论了历史叙事、宗教叙事、道教小说、佛教小说外部因素对唐代小说兴起的影响。[7]118
以上诸家之论,洵为中肯。然而,我们发现,关于中国的古典小说文体何以在唐代获得独立这一问题的探讨中,众多学者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外部因素,那就是唐传奇在唐代的接受与传播。虽然有的学者在谈及诸如温卷之风、科举制度等时,也涉及到这一因素的某些方面,但毕竟还不充分,未能深入和系统地加以探讨。考察关于唐传奇的接受与传播,无疑对这一问题的理解有着积极意义。
在唐代诸种文学样式中,唐诗的接受与传播较为突出,其途径和情状是多种多样的。如盛传的文坛佳话“旗亭画壁”,③充分表明王昌龄、高适、王之涣等人的诗作在当时广为歌女所传唱的盛况。再如白居易去世后,唐大中皇帝以诗吊之曰:“童子解吟《长恨》曲,牧儿能唱《琵琶》篇。”④可见,白居易的诗歌在童子、牧儿那里也被广为传唱。还不止此,据白居易自称,他的诗歌还为倡妓所熟诵,并且因此而身价倍增:
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⑤
另外,温卷也是唐诗接受与传播的重要途径和形式。同样是白居易,据载:
白尚书应举,初至京,以诗谒著作顾况。顾瞻其名,熟视公曰:“米价方贵,居亦弗易。”及披卷首篇云:“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即嗟赏曰:“道得个语,居亦易矣!”因为之延誉,声名大振。⑥
与唐诗的情况相类,唐传奇在唐代就通过各种途径,以各种形式广为接受和传播,这对唐传奇的兴起乃至古典小说文体的独立,具有重要影响。为了讨论的方便,笔者对其进行大致的分类,进行初步的较为系统的论述。
唐传奇接受与传播的途径和形式,大致包括温卷之风的促进、说话艺术的带动、友朋交流的刺激、诗歌小说的互动、征引改编的扩散、续书仿作的助推等。另外,人身攻讦、作家自诩等,也是唐传奇接受与传播的方式。以上所举,是其积极的方面。同时还应该看到,禁书政策、小说观念等的干扰,还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唐传奇的接受与传播。
一、温卷之风的促进
关于温卷之风对包括唐传奇在内的唐代文学的促进作用,学界探讨已经非常充分。 ⑦这一看法,主要源自宋人赵彦卫《云麓漫钞》中的一段话:
唐之举人,藉当世显人以姓名达之主司,然后以所业投献。逾数日又投,谓之“温卷”,如《幽怪录》、《传奇》等皆是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⑧
这段话为后世学者所普遍征引。赵彦卫在这里记载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即温卷的主要文学形式就是以《幽怪录》、《传奇》等为代表的唐传奇。⑨卞孝萱先生也认为,“行卷、温卷的内容,很多是传奇”。[8]3当然,早期的温卷,主要文学形式是诗文,概在中唐始,多以传奇代替。[5]8
对于赵彦卫的这一记载,鲁迅先生在其《中国小说的历史变迁》一文中,进行过引申:
渐渐对于诗,有些厌气了,于是就有人把小说也也放在行卷里去,而且竟也可以得名。所以从前不满意小说的,到此时也多做起小说来,因之传奇小说,就极盛一时了。
赵氏之载、学者所论,实际上也正表明,温卷是唐传奇接受和传播的一个重要的途径和形式,应试的举子将自己所写的传奇作品借助“当世显人”,然后“达之主司”,从而使其首先在社会上层尤其是与主持科举考试有关的人群中开始接受与传播,并借以“得名”,从而增加科举录取的机会,也因此,就连“从前不满意小说的,到此时也多做起小说来”。
唐传奇何以用来温卷,在唐代以诗赋取士为主流的科举制度下,何以“竟也可以得名”,这在赵彦卫《云麓漫钞》中分析得极为精辟:“盖此等文备众体,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即唐传奇能够展示一个人全面的学问修养和创作才华,一定程度上比诗赋创作的效果还要突出。以传奇温卷,扩大了其在当时社会上的影响,刺激了一系列的连锁反应,如牛僧孺的《玄怪录》,广为流传,反响极大,以致续作、仿作迭出,见下所论。
当然,以传奇来温卷,也有失败的,如宋人钱易《南部新书》云:
李景让典贡年,有李复言者纳省卷,有《纂异》一部十卷。榜出,曰:“事非经济,动涉虚妄,其所纳,仰贡院驱使官却还。”复言因此罢举。⑩
李复言虽然未能如愿以偿,但以传奇温卷的事实,却是明显的。
由此可见,温卷对唐传奇在唐代的接受与传播,有着重要的促进作用。
二、说话艺术的带动
唐传奇在唐代的接受与传播中,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途径和形式,那就是唐代兴起的“说话”艺术。这方面的明显例证是当时所谓的“一枝花话”,元稹在其《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之“翰墨题名尽,光阴听话移”句下注云:
乐天每与予从游,无不书名屋壁。又尝于新昌宅说《一枝花》话,自寅至巳,犹未毕词也。?
这里的“《一枝花》话”,即白居易之弟白行简的传奇《李娃传》所记之事。而《李娃传》在“《一枝花》话”之前,即说书艺人实际上就据其加以敷演,带动了《李娃传》的接受与传播。?
说话艺术萌芽很早,而其明确记载则在汉魏之世,如《三国志·王粲传》之裴松之注,就提到吴质“召优,使说肥瘦”、曹植“诵俳优小说家数千言”等,而隋代的侯白更以“好为俳谐杂说”而著称,《启颜录》即其说话的“话本”。到了唐代,说话艺术更为成熟和广泛,对传奇创作起到了巨大的带动作用,进一步促进了其接受与传播。说话,后来发展为说书,在后世小说的接受与传播过程中,作用更是日益明显,如罗贯中《三国演义》、施耐庵《水浒传》等,就广为说书艺人所传播,直到今天,还一再广为说书艺人所津津乐道。
三、友朋交流的刺激
唐传奇在唐代的接受与传播,还很大程度上受到友朋之间互相交流的刺激,这一途径和形式,非常广泛,引人注目。据诸多相关记载就会发现,唐传奇很多作品的创作,就是在友朋之间互相交流并热情鼓励之下产生的,从而极大地刺激了其接受与传播。如沈既济《任氏传》云:
建中二年,既济自左拾遗于金吴。……浮颖涉淮,方舟沿流。昼宴夜话,各征其异说,众君子闻任氏之事,共深叹骇,因请既济传之,以志异云。
元稹《莺莺传》云:
贞元岁九月,执事李公垂宿予于靖安里第。语及于是,公垂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
陈鸿(祖)《长恨歌传》云:
元和元年冬十二月,太原白乐天自校书郎尉于周至,鸿与琅琊王质夫家于是邑。暇日,相携游仙游寺,话及此事,相与感叹。……歌既成,使鸿传焉。
李公佐《古岳渎经》云:
贞元丁丑岁,陇西李公佐泛潇湘苍梧,偶遇征南从事弘农杨衡,泊舟古岸,淹留佛寺,征异话奇。杨告公佐云……至元和八年冬……公佐复说前事,如前所云。
李公佐《庐江冯媪传》云:
元和六年夏五月,江淮从事李公佐使至京,回次汉南,与渤海高钺、天水赵赞、河南宇文鼎会于传舍,宵话征异,各尽见闻。钺具道其事,公佐为之传。
牛僧孺《玄怪录·张老》云:
贞元进士李公者,知盐铁院,闻从事韩准太和初与甥侄语怪,命余纂而录之。
李复言《续玄怪录·尼妙寂》云:
太和庚戌岁,陇西李复言游巴蜀,与进士沈田会于蓬州。田因话奇事,持以相示,一览而复之。录怪之日,遂纂于此焉。?
此外,牛肃《纪闻·郗鉴》云:
荥阳郑曙,著作郎郑虔之弟也,博学多能,好奇任侠。尝因会客,言及人间奇事,曙曰:“诸公颇读《晋书》乎?见太尉郗鉴事迹否?《晋书》虽言其人死,今则存。”坐客惊曰:“愿闻其说。”曙曰:……[9]182
张读《宣室志·俞叟》云:
后数年,(吕生)因与友人数辈会宿,语及灵怪,始以其事说与人也。[9]462
这样的例子,在唐传奇中还有很多,兹不一一赘述。可以发现,唐人尤其是士大夫在浓郁的社交氛围中,除了切磋、交流诗文之外,还热衷于“宵话奇言”、“征异话奇”、“宵话征异”、“各征其异说”等。可见,在唐传奇的创作及其接受与传播过程中,友朋之间的交流和鼓励起到了何等巨大的刺激作用。
四、诗歌小说的互动
唐传奇的接受与传播,还与唐诗关系非常密切。在唐代文学史上,诗歌与传奇互相推波助澜的事实是无可否认的客观存在,只不过明确记载这种现象的较为寥落。最明显也最为人所注重的是关于白居易的诗歌《长恨歌》与陈鸿(祖)的传奇《长恨歌传》。《传》是在《歌》的基础上产生的,并因《歌》广为人知;反过来,《传》的接受与传播,同时也促进了《歌》的流传。二者之间的关系,是相辅相成,互相促进的。故,陈寅恪先生在其《元白诗笺证稿》中,也一再强调:
《长恨歌》为具备众体体裁之唐代小说中歌诗部分,与《长恨歌传》为不可分离独立之作品,故必须合并读之、赏之、评之。明皇与杨妃之关系,虽为唐世文人公开共同习作诗文之题目,而增入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乃白、陈之所特创,诗句、传文之佳胜。实职是之故,此论《长恨歌》者不可不知也。
还有一个例子,那就是元稹的传奇《莺莺传》与李绅的诗歌《莺莺歌》。《歌》见载于《全唐诗》卷四百八十三:
伯劳飞迟燕飞疾,垂杨绽金花笑日。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娅鬟年十七。黄姑上天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莲质。门掩重关萧寺中,芳草花时不曾出。
与《长恨歌》与《长恨歌传》前后关系不同的是,先有《莺莺传》,后有《莺莺歌》,见上文“友朋交流的刺激”中所引,可知元稹的《莺莺传》使得李绅“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也就是说,李绅的诗歌《莺莺歌》,很大程度上对元稹的传奇《莺莺传》起到了巨大的“传”的作用。实际上,对《莺莺传》起到这种作用的还有杨巨源的一首《崔娘诗》,在当时广为流传,见载于《全唐诗》卷三百三十三:
清润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消初。风流才子多春思,肠断萧娘一纸书。
五、征引改编的扩散
很多的唐传奇作品,在唐代的时候就已经被不断地征引和改编,这无疑是其接受与传播的又一重要途径和形式,起到了巨大的扩散作用。如李朝威的传奇名篇《柳毅传》,在唐代就有于逖?的《灵应传》征引为典故:
顷者泾阳君与洞庭外祖,世为姻戚。后以琴瑟不调,弃掷少妇,遭钱塘之一怒,伤生害稼,怀山襄陵,泾水穷鳞。
这里,虚构了一个洞庭龙女的后代九娘子,在追述身世时,引用的就是《柳毅传》的故事。这种征引,一方面显示出《柳毅传》影响之巨大、传播之广泛,一方面又对《柳毅传》的接受与传播起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扩散作用。
有的唐传奇作品,还在当时被征引进诗歌中,如许尧佐的《柳氏传》,就为赵嘏的诗歌《座山献元相公》用为典故,见载于《全唐诗》卷七十八:
寂寞堂前日又曛,阳台去作不归云。从来闻说沙吒利,今日青娥属使君。
再如李公佐的传奇《谢小娥传》,“当时已盛传,李复言已演其文入《续玄怪录》”。[1]54李复言在其传奇集《续玄怪录》中,有一篇《尼妙寂》[9]906,就是据《谢小娥传》改编的。实际上,与其说是改编,倒不如准确地说是抄袭,因为其改编的手段也过于拙劣,将谢小娥的姓改换为叶,将其丈夫段居贞的名字改为任华,将女主人公巧遇的李公佐改成李复言,其时间也由元和八年改为贞元十七年。《谢小娥传》可以说在唐传奇中是当时最为频繁征引和改编的一部作品,而其间的错综复杂也就在所难免:
[宋]曾慥的《类说》卷十一所收[唐]牛僧儒撰的《幽怪录》“申兰申春”条及卷二八[宋]陈翰撰的《异闻集》“谢小娥传”条中亦有节引,《类说》所收《异闻集》又有《尼妙寂传》,亦载谢小娥复仇事,并注云“两存焉”;《太平广记》卷一百二十八“尼妙寂”条和卷四百九十一“谢小娥传”条均有记载,前者云出自[唐]李复言的《续幽怪录》,但据周绍良先生考证,该条实出自《异闻集》而陈翰所见的《尼妙寂传》实载于《幽怪录》,而非《续幽怪录》,《太平广记》当是传抄致误。后者云出自[唐] 李公佐所撰的《谢小娥传》。周绍良先生认为该条实出自《异闻集》。[10]
周绍良先生精于唐传奇的考证,其《唐传奇笺证》一书,颇多钩隐抉微之功,而对《谢小娥传》的笺证,又颇有廓清迷雾之效。[11]220
值得一提的还有晚唐作家袁郊的传奇集《甘泽谣》之《懒残》篇,记李泌与僧明瓒交往之事。明瓒“性懒而食残”,故号“懒残”也,但他具有非凡的预知能力,曾谓李泌曰:“慎勿多言,领取十年宰相。”后来,李泌果然“十年为相”也。这篇传奇故事,很快为李泌之子李繁所征引和改编,撰成《邺侯外传》一书。
六、续书仿作的助推
唐传奇的接受和传播,还有与征引改编类似但又不同的一种途径和形式,那就是续书、仿作,起到了重要的助推作用。关于唐传奇在当时的续书与仿作盛况,当以牛僧孺的《玄怪录》最著,对此,鲁迅先生云:
僧孺既有才名,又历高位,其所著作,世遂盛传。而摹拟者亦不鲜,李复言有《续玄怪录》十卷,“分仙术感应二门”,薛渔思有《河东记》三卷,“亦记谲怪事,序云续牛僧孺之书”(皆见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十三);又有撰《宣室志》十卷,以记仙鬼灵异事迹者,曰张读字圣朋,则张鷟之裔而牛僧孺之外孙也(见《唐书·张荐传》),后来亦疑为“少而习见,故沿其流波”(清《四库提要》子部小说家类三)云。[1]59
再如薛渔思《河东记》中的《独孤遐叔》,明显就是摹拟白行简的《三梦记》中刘幽求一梦而又有所发展。[12]256
又如中唐时佚名的《东阳夜怪录》,是仿照牛僧孺《续玄怪录·元无有》而来:
至《广记》所收无名氏之《东阳夜怪录》,或即推本此文,而肆其波澜。即景抒情,虽极奇闢,冗而寡味矣。[13]237
当然,就整体而言,唐传奇在当时的续书和仿作还不是很普遍,后来才成为中国古典小说接受与传播中引人注目的一个现象,尤以明清最盛。对小说进行各种形式的续写、仿作,
以上所论,是就唐传奇在唐代接受与传播的几个主要方面而言。另外,尚有两种情况也值得注意,一是人身攻讦,二是作者自诩。
一、人身攻讦
意即有些唐传奇作品是用来人身攻击的,这方面最为人所乐道的是唐初无名氏的《补江总白猿传》,见载于《太平广记》卷四百四十四,题作《欧阳纥》。作品写梁将欧阳纥南征,至福建长乐,妻子为山中白猿掠去。欧阳纥多方搜求,终于杀死白猿,救回妻子。然其妻已孕,一年后生下一子,名欧阳询,但与白猿“厥状肖焉”。鲁迅先生云:
纥后为陈武帝所杀,子询以江总收养成人,入唐有盛名,而貌类猕猴,忌者因此作传,云以补江总,是知假小说以施诬蔑之风,其由来亦颇古矣。[1]45
这一看法并非自鲁迅始,早在唐代刘餗《隋唐嘉话》卷中就有相关传闻了:
太宗宴近臣,戏以嘲谑。赵公无忌嘲欧阳率更曰:“耸膊成山字,埋肩不出头。谁家麟阁上,画此一猕猴?询应声云:……
后来,明人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四部正讹下》云:
《白猿传》,唐人以谤欧阳询者。……此书本题《补江总白猿传》,盖伪撰者托总为名,不惟诬询,兼以诬总。
自胡应麟始,遂将《补江总白猿传》定性为人身攻击作品。后来,卞孝萱先生还专门进行考证,认为:
褚遂良有称霸书坛的野心。……活着的欧阳询,是褚最“忌”、最“恶”、必须推到的对象。从唐初书坛的形式以及褚遂良的野心来分析,以谤伤欧阳询为目的之《补江总白猿传》,当是贞观十二年虞世南已死,褚遂良“侍书”之时,为巩固其地位,独霸书坛,授意手下的轻薄文人所作。[14]30
卞孝萱先生善于“以小说写作的政治背景为出发点,从传奇作者的政治态度入手,专与通结合,文与史互证,……探索作者的创作意图亦即作品的真正寓意”,[14]1言之凿凿,令人信服。
此类人身攻讦的唐传奇作品,还有很多,如蒋防的《霍小玉传》、白行简的《李娃传》、柳珵的《上清传》、托名牛僧孺的《周秦行纪》等等皆是,兹不一一赘述。这类作品,在进行人身攻讦的同时,无疑也极大地促进和扩大了其接受与传播的力度与范围。
二、作者自诩
我们注意到,还有少数的唐传奇作品,靠着作者的自诩,造成声势,也在很大程度上促进了其接受与传播。如唐传奇名篇《莺莺传》,其之所以引人注目,得到广泛的接受与传播,实际上与作者元稹的自诩是分不开的。
很多学者认为,这篇作品是元稹以张生自喻的自传体小说,同时,元稹自己一再将其公诸与世,极力自诩,如作品在描写到莺莺为张生而作的饱含深情的“缄报之词”时,“张生发其书于所知,由是时人多闻之”,并引起“所善杨巨源”赋《崔娘诗》的效应。如果张生确实是是元稹的自喻,那么,张生的自诩,亦即元稹的自诩。还不止此,张生在对莺莺始乱终弃之后,“张之友闻之者,莫不耸异之”,他还大言不惭地将莺莺比作尤物,炫耀自己的行为是“忍情”的合理之举,而时人竟然也“多许张为善补过者”!正因作者的极力自诩,才使得《莺莺传》迅速传播开来,广为人们所接受,而李公佐听到此事后“卓然称异,遂为《莺莺歌》以传之”。
在讨论唐传奇何以成为中国古典小说文体独立的标志时,除了考察其在唐代接受与传播的各种途径和形式等积极的方面外,还应该注意到对文体独立进程起着制约作用的一些其它消极因素。其中最主要的,就是中国封建社会传统观念尤其是文学观念的制约。唐代的官方、上层乃至广大民众,对一些不合乎传统伦理规范的唐传奇作品,持有鄙薄、抵制的态度,以致其在社会上逐渐销声匿迹、湮没无闻,张鷟的《游仙窟》就是明显例证。
张鷟是则天朝的文人,才学甚彰,时人目为“青钱学士”,其所作《游仙窟》,可谓奇文,因为通篇以骈文写就,且自爆狎妓经历,其大胆令人瞠目结舌。然而,正由于其中的色情描写,遭到时人的鄙薄:“惟浮艳少理致,论著亦率诋诮芜秽。”因此,在国内逐渐失传。相反,《游仙窟》大约“中唐时已流传至日本矣”,“不传于中国,至日本人推重其书,则自中唐以来,迄今弗衰,故文学蒙其影响”。[13]41后来,直到清末,杨守敬始著录于《日本访书志》,而遵义黎氏又从日本将其抄回。[5]42
《游仙窟》在国内外两种截然的命运,令人感慨。日本学者铃木修次在谈到这一问题时,从中国传统文学观念出发,无不惋惜地说:
《游仙窟》在中国失传最终应该说是由于中国人没有将它尊为一流文学的缘故。……《游仙窟》的主题总起来说是“游乐”。在对“游乐”文学评价低下的中国,《游仙窟》自然会被认为是微不足道的,不久便为人们所忘却了。……但是中国,只有“经世”的文学才被认为是一流的文学,“游乐”文学的地位卑微。因此,《游仙窟》随着时代的推移便在中国被遗忘了。[15]196
总之,唐传奇在唐代的接受与传播,具有广泛而多样的途径和形式,促进了其成为中国古典小说文体独立标志的进程。然而,由于中国封建社会传统观念尤其是文学观念的制约和干扰,又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唐传奇的接受与传播。
注释:
①(明)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三十六。
②《中国小说史略》序言。
③ (唐)薛用弱《集异记》上。
④(五代)王定保《唐摭言·杂记》。
⑤(唐) 白居易《与元九书》。
⑥(唐)张固《悠闲鼓吹》。
⑦当然,学界中否定以传奇温卷的意见也不在少数,可参程国赋《唐五代小说的
文化阐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版,第78页。
⑧《云麓漫钞》卷八。
⑨《幽怪录》即《玄怪录》,唐牛僧孺所撰传奇集,宋人避始祖玄朗讳,改“玄”
为“幽”。
⑩《南部新书》甲卷。
?《元稹集》卷十。
?对于“《一枝花》话”是否就是由《李娃传》而来,学界还有争论,且意见截然
相反。笔者同意程毅中先生的意见,其所论较有信服力。可参程毅中《唐代小
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3-15页。
?以上所引,均据程毅中《唐代小说史》,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
16页。
?《灵应传》作者不可考,一说为于逖,但鲁迅先生在其《唐宋传奇集》中明确
加以否定,可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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