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励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定风波》
最喜欢苏东坡的这首词,不在于诗词评论里所说的“禅味”或是“道风”之类的理论阐释,我所喜爱的是那“徐行”。行动有刚柔,心态有徐急。“徐行”是一种心态,内心的恬然。
我们称之为蒙昧人或野蛮人的那个遥远时代,实在是中国文明初创的源头。他们悠然地与天地相往来,听天籁,发地力,花鸟树木相承接。结绳以记事,祭天以通神,构木以避风雨,一个“敬”字抒发人和天地的融融相关,日月星三光,天地人三才统在这个磅礴的和谐中运行、轮转、生发……
同一个自然,同一片天地,西人的心态是“胜”,是压倒式的竞心,因此他们没有天地人的统一,只是人欲压倒一切的欲求,也看不到万物的情感,因此,没有彼此的诉说,只有单向的攫取。
竞心,听不见“穿林打叶声”,也没有吟啸徐行的闲散。竞心只是个快,是人心的逼迫,是茫然无措的烟雨,平生由他不由我。
周人的徐行在“文”、在“献”、在“礼”、在“乐”,在他们徐行的优雅中。礼是人与人的规范,乐又恰如其分地在溶解那规范里的生硬,这里有天有地有人,万事成就一个圆,事事都知一个“返”,这是中国人的道,反者道之动。山河大地的辽阔,小溪潺潺的婉容,神人相亲的肃穆,民间儿女“琴瑟诱之”的甜蜜等等,都在这徐行里。
孔子说:“郁郁乎文哉,吾从周。”这样的徐行,是孔子的感慨,更使得这个民族虽历经风雨,仍然巍然屹立。中华儿女在最最现实的生活里,不温不火地实现着“小康社会”,又怀抱理想憧憬着大同世界。
汉代人的徐行在汉隶里,方直、朴实、简约的风格正是汉人的集体风范。再仔细读汉隶,依然能见到汉人内心的秀丽。直非粗鲁,朴非笨拙,约非腻丽。人人之间平铺的可爱,对于文化的理想又方直到死不休。即使帝王的威严,也不能独断人世的质朴。你有你的威严,我有我的话语。汲黯对汉武帝说你选拔人才的方式如同烧火,后来者居上。汲黯用一种比兴的方式发发牢骚,武帝也是笑笑了之。比兴是对威严的尊重,笑笑是对人自由的肯定。这是汉风,是汉隶,是汉人文化长久的秘密。
魏晋的徐行是人的风骨清朗,是精神在天地间自由的游荡,是“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是不拘的洒脱,是品藻,是竹林游,是看杀卫玠的美谈,是潘安貌,是谢安态,是玉树临风的挺拔,是玉山崩塌的傲然。
王羲之的书法,是晋人的风骨。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是对书法的评价,也是晋人对人的向往。后人说,不可能再有这样的神品,不可能再有王羲之这样的神人,这是不幸,是遗憾,也是不甘。
晋人的风骨,晋人的骄傲,晋人的不屈,就在于晋人懂得什么是人生的徐行,懂得如何去徐行。你看,他们不正迈步兰亭么?不正在竹林畅饮吗?不正在披月戴鋤归吗?
盛唐之盛在大气,在胸怀的辽阔,在开国的气象宏大。魏征《上太宗十思疏》,正是唐人酝图规模的徐行,指画江山,却一点不着急,文雅地徐行。“颜筋柳骨”是血肉的铮铮,一点没有小儿女气;李杜是大唐的李杜,是追随着唐风亦步亦趋的徐行。即使是衰败的唐末,也有李商隐不忍滑落的烟雨平生。
而慧能的一生都在徐行。你说,于此佛教很繁荣,他却是“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大师的徐行尤显从容。寒山有诗“吾心似秋月,碧潭清皎洁。无物堪伦比,教我如何说”。万物本该如此,月自有月的徐行,人自有人的皎洁,一切不可说,说竟成污染。
宋代爱文人,敬文人,弊也在此,脱不了文人的习气。脚步也匆匆,心态也模棱。王安石变法终败,只在于失却了徐行;米芾书法对正格的破坏,也是要走的匆匆。但中国人从不以堕落为荣,理学是文人颓势风气中的希望之灯,即使后人说他千万处的毛病,但理学是不可置疑地再次引领人们走向正途去徐行。“问君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理学是夹带着新风的源头活水。
蒙古人是扬鞭的牧人,文化也成马蹄下践踏的小草,生命不挺。元代的文人以书画文字排泄胸中郁闷,格调整体消极,恰是因为马背上的民族不懂得什么是徐行。
明清曾有一股清风,心慕手追,向往唐宋。可惜,政治的重压,使这些文人几乎失去了人性中的光明。当张同敞与瞿式耜狱中诗壁唱和,慷慨赴死后,文化的徐行终成绝响,煤山上的崇祯帝的书法已经肉而无骨了。
当今的时代是飞奔的时代,即使是精神的东西,也冗杂在物质当中了。
风波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