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洪波
大画家张子恒画室的木椅坐坏了,准备换套新的。有人给张子恒推荐城西的乔木匠,说乔木匠的产业虽然做得不大,手工也慢,却比较讲究信誉和质量。之前,张子恒从报纸上看过他的报道,二话没说,亲自登门预定。
乔木匠五十开外的年纪,剃着板寸头,头茬泛着丝丝青白,慢条斯理听张子恒讲他的要求。
张子恒的画室三十多平方米,平时常有三五好友造访,喝茶品画聊天。因此,张子恒有意定制六把上好材料的木椅,一款式样讲究的茶桌。乔木匠用铅笔认真记张子恒的话,两道粗黑的眉毛拧着,在一个本子上不断勾画。一应手续办妥,乔木匠让张子恒回家等着量尺寸,言明时间上他会尽量往前排。张子恒这才醒悟,敢情预定家具的人不少,需要按号排队。
张子恒问能否提速?画室没有木椅可坐,好友不便上门交流,时间长了,甚至可能影响他作画的状态。他提了几个建议,乔木匠均摇头,到最后可能觉得张子恒的心态有点儿问题,兀自干笑出声。您安心等着就是了,该急时我自然会急。我们讲究产品的质量和信誉,交货时保证让你满意。张子恒尽管心有不甘,可也没办法,只好离开。
张子恒琢磨,这也可能是有意调他的胃口,似乎不这样,不足以显示自家的活儿好。把这心思说给好友听,好友表示赞同,好友说可能真的这样。俗话不是说得好嘛,无奸不商!不过这样也好,我们可以一探他的手艺。但愿奇人有奇处,家具做出来,妙手回春,相得益彰,让你的画室从此增光添色。
谈不上望眼欲穿,时间却似乎过了很久,张子恒才等到有人上门量尺寸。乔木匠带着徒弟,亲自前来。张子恒客气地把两人让进客厅,吩咐家人沏茶,微笑说,你那么忙,区区一个尺寸,打发徒弟来就是了,何必要亲劳大驾?
乔木匠羞赧,哪里谈得上什么大驾呀?我得看看您家壁纸是什么颜色的,用什么样的木料配才合适。
张子恒心里嘀咕,别是又要给自己贴什么标签吧?嘴上应着,又忙着给两人递烟。两人摆手表示不吸。
乔木匠拿着尺,一丝不苟地丈量尺寸,徒弟小心翼翼配合。乔木匠问徒弟一个数字,徒弟答得有些含混,乔木匠的额头上暴起青筋,让徒弟睁大眼睛看仔细了,看清楚了。徒弟的脸涨得通红,欲言又止。张子恒解围,差不多差不多。乔木匠瞪起眼睛,差一点儿也不行!一是一二是二,看准就要叫准,关键时刻不能犯一点儿糊涂!
张子恒佩服乔木匠的认真,和他见缝插针聊起来,才知他是满族人,祖上曾是满族八旗兵中维护王朝凤銮的镶黄守卫,在八旗中属于上三旗。张子恒大为惊讶,是护卫皇子的?乔木匠看一眼张子恒,一看就知您是知书达理之人。正黄旗、镶黄旗、正蓝旗由皇太极亲自统领,称为“上三旗”。其余正红旗、镶红旗、镶白旗、正白旗、镶蓝旗,称为下五旗,由亲王、贝勒和贝子掌管,驻守各地。张子恒问,现在还有家谱吗?乔木匠说,听说老家有,没见过。满族后代,不多了啊……张子恒听罢笑着点头。
乔木匠说起准备采用的木料,以及用此木料的道理,张子恒连连称是。其实他心里还画着魂儿,生意人精明,没准儿是设什么套让人往里钻吧?
尺寸量完,喬木匠意犹未尽,绕着画室踱起步,谈起摆放木椅和茶桌的设想。张子恒暗忖现今这世道,能有如此认真之人,倒也属凤毛麟角了。但愿他有真本事。
接下来的日子又是等,等到张子恒差不多忘了这件事,乔木匠开车带着徒弟,上门送家具来了。乔木匠脸上喜气洋洋的,额头上不断有汗水流出。两人小心翼翼搬家具,放得也轻,似乎手里擎着的是易碎品,一不小心就会打破了。张子恒唏嘘不已。
乔木匠离远眯眼打量家具,又近距离探巡一番,才满意地在脸上堆起一丝笑。张子恒觉得他未免夸张,计上心来,提出一个把家具和画案对换位置的想法,乔木匠急了,眼睛瞪得很大,千万不可啊!这是最佳摆设了,跟您这画室的品性完全匹配。椅子背靠南北两个方向,茶桌居中,相互映衬,相得益彰。说完看向张子恒,您不会认为我多嘴吧?
张子恒笑乔木匠的紧张,彻底打消了心里的顾虑,满意地端详起家具来。
乔木匠用手一遍遍抚摸着光滑的木头,满眼爱意。那眼光不似看家具,倒像是面对可爱的亲生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张子恒心里温暖,谢谢您的倾心劳作。在我看来,您不是一个普通木匠,可以堪称大师了。
乔木匠朗笑,您太抬举我了,我本就是个普通木匠。不过我们这个行当,讲究恪守木匠之道。虽然这在当今可能是稀缺资源,但我要求自己做到。
张子恒连连点头,拿出多一些的钱给乔木匠,乔木匠坚决不收。张子恒只好把两人送下楼,送出小区很远很远。
回屋面对光亮的家具,想着上三旗的茬儿,张子恒笑出了声。
忌 口
马营坐在狗肉馆里翻菜单,还没报出几个菜名,胃里就翻江倒海一样难受,知道自己这是条件反射了。最近单位总是有上级领导来检查,用餐基本都是吃狗肉。
胃痉挛让马营的脸变得苍白,他向服务员要了杯白开水。把水喝下许久,马营的脸色才缓过来一点,继续点餐。马营是办公室主任,这样的差事只能由他来做。他所在的这个城市朝鲜人居多,街里到处林立着各色狗肉馆,老百姓早已入乡随俗,吃得惯也见得惯吃狗肉。但凡外来客人,也必然要尝狗肉。马营是满族人,自小就不吃狗肉,长大后曾偷着试过一次,结果胃里反应强烈,把人折腾得瘦了一大圈。自此彻底断了吃狗肉的念想,甚至连吃狗肉的字眼都怕听到,可命运偏偏就让他与狗肉几乎须臾不离。隔三差五陪一次客人倒还可以,难受的是像现在这样扎堆儿来人。
客人对狗肉大快朵颐。席间的马营,只能吃一些其他蔬菜,酒却没少灌。结果下午醉得一塌糊涂,脑袋生疼,还没到下班时间就回家了。第二天更难受,干脆请了假。
让马营没想到的是,同事刘大成居然上门看望他来了。刘大成笑话马营,一顿狗肉就把你吃成这样?马营苦笑,我连一个筷头也没碰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对那东西反胃,甭说闻味,有时连看一眼都条件反射地从胃里冒酸水。刘大成说,昨天好像局长不愿意了。马营大惊,问刘大成到底怎么回事,刘大成说可能因为你。局长说,有客人反映你表现得不太热情,虽然酒没少喝,但明显带着虚假。局长可能不知道你不吃狗肉是有原因的。马营叹气,我冤不冤啊?我有忌口,并没妨碍谁啊?怎么这小官当得连忌口都不能和人说了?太让人难受了!刘大成劝慰,找机会你和局长解释一下。
后来的一次聚会上,马营明显喝多。朋友的话题又聊到他的忌口上,马营说我这是从小受教育的結果。说起来事情不大,可满族人基本上都能做到。
马营声情并茂,讲起久远的传说。满族祖先努尔哈赤有一次被明朝总兵李成梁追赶,躲进一丛芦苇荡里,追兵纵火烧了芦苇荡,以为努尔哈赤必死无疑,其实努尔哈赤只是被烟熏倒了,火势要蔓延到他身上时,有一只黄狗来回折反沾水,在努尔哈赤身上打滚,最后累死在他身旁。明兵搜尸时,一群喜鹊又铺天盖地落在努尔哈赤身上,明兵以为喜鹊在叼啄尸体,努尔哈赤已死,于是搬兵回朝。等努尔哈赤醒来时,才明白是黄狗和喜鹊救了他。至此,满族人对狗十分偏爱。不戴狗皮帽子,不吃狗肉,不打喜鹊成为流传下来的习俗。
马营说得激动,听的人却没什么反应。刘大成率先打破沉默,说传说是传说,可惜时过境迁,如今能秉承这一习俗的有几人?就是多年坚持下来,又能怎么样?满族后裔越来越少,基本上被汉化了,也没见谁死抱着习俗不放。人有时需要顺势而为,需要变通才行。
往常,马营非和他争个面红耳赤不可,可这回马营没有,马营的脸看上去更凝重了。马营喝下一杯酒后说,和你们说说我父亲吧。
马营说,小时候,我家隔壁住了一家朝鲜人,隔三差五就吃一回狗肉。有一次父亲帮了他家大忙,为表示感谢,他们请父亲吃饭。他们用狗肉包了饺子,骗父亲说是猪肉。父亲吃了两个,感觉有异,追问那家真相。那家人如实说了,父亲表现得特别惶恐。当时父亲的脸白得吓人,想发作又不好发作,回家之后就在屋里直转圈。后来父亲吐了。母亲问他话也不吱声,只连连唠叨着罪过罪过,半夜时趁家人不备,用刀划开手指,写了一份悔过书。
大家听得愣愣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半天,刘大成说,那是啥时候的事了?那样的事也就在那样的年代才能出现。你父亲虽然忠诚,可也有点迂不是?你现在是单位里的第一后备干部,不能在这个小节上让人诟病,犯不上啊!大家点头称是。马营无言。
转天马营又招待一伙客人。马营几乎是迈着铅一样沉重的步伐走向狗肉馆的。门前的狗笼子里关着一条皮毛锃亮的狗。狗看着马营,突然就狂吠起来,一双眼睛死瞪着马营。马营有点眩晕,犹豫要不要进狗肉馆,要不要点餐。七月的阳光照射在他的脸上,居然很快有汗流了出来。
马营低头从狗笼子旁走过,狗的吠声变得大了起来,简直是怒不可遏了。马营的胃又翻江倒海起来,还没迈进屋他就痛苦地靠在墙上。这时他看见了一张脸,那脸不是别人,正是局长。局长怪异地打量着马营,眼睛瞪得铃铛似的,好像有一万个不解。
马营辞职了,消沉很久做起了买卖,有人问他代价是否太大了?马营闭口不言,脸上却泛起难得的一丝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