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传而不统

柳士同

人类的历史有多长，文化的历史大抵就有多长，而且如同大自然的绚丽多姿，人类的文化也是异彩纷呈的。不同地域不同民族往往有着不同的文化，并经过一代一代的传承，从而形成各自的系统，也就是我们常说的“传统文化”。这些各具特色的传统文化，既值得本文化共同体的人珍视，也值得其他文化共同体的人尊重。实际上，任何一种文化都不是静止的，它无时无刻不在流传，并在流传中不断地发展，不断地扬弃和更新。这种流传，横向（空间）的叫交流，纵向（时间）的叫传承;而无论交流还是传承，都是一种自然选择的过程。倘若不是在传承中自然选择，优胜劣汰，吐故纳新，而是由专制统治者来规范和限定，那么，这种被“统”起来的文化，只能是逐步走上停滞、僵化，并最终有碍社会的发展与进步。面对这种大一统的文化，我们理应加以重新的梳理和审视。

西方文化，是在希腊的哲学、罗马的法、英国的政治、基督教的精神的融汇中逐渐发展起来的，尽管也出现过“宗教裁判所”那样一个黑暗时期，但总体上是在千百年的传承与交流中兼收并蓄，越来越多元，即使“异端邪说”也有一席之地。

较之欧美，中国的文化更加源远流长，先秦时代思想的活跃和文化的繁荣至今仍为我们津津乐道。遗憾的是，这丰富多彩的文化在它的流传过程中，很快就被专制统治者给“统”起来了。其实，“焚书”绝非从秦始皇始，早在春秋战国时期，许多诸侯国的国君，已开始将不符合自己专制理念，不利于自己专制统治的书纷纷烧掉了。可以说，在神州大地，对文化的“清剿”几乎就像文化本身一样，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待到汉高祖首次以帝王的身份祭拜孔子，再由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一个为维护统治集团的自身利益而构建的思想体系至此已基本形成。两千年来，统治集团就是以这大一统的文化来规范与控制民众的思想与行为的。隋唐之后又辅之以科考制，天下士子便无不认同这大一统的文化，并竭力“学而优则仕”，把当官当作唯一的出路了。

人们常说什么“儒表法里”，其实，法家原本就是从儒家分化而来，而且在皇权统治之下，也从未讳言所谓的“法”，从家法到族规再到朝廷的律令，何尝掖在“里”面？传统文化就是一枚铜板——在统治者那儿，铜板的正面是“儒”，反面是“法”;在士大夫那儿，铜板的正面是“儒”，反面是“道”。或者以手脚为譬：统治集团的两手，是一手抓“儒”，一手抓“法”;一方面以三纲五常来钳制思想说教，一方面又以严刑峻法来恫吓臣民。而天下士人的双脚，则是向前一步为“儒”，后退一步为“道”：也就是所谓的“达则兼济天下”，一旦登上“天子堂”，便为皇家肝脑涂地;“穷则独善其身”，当不了官就“退隐江湖”，无为逍遥以老庄自慰。

这种几千年来所形成的中国传统文化，就并非是在传承过程中自然形成的“系统”，而更多是被统治者绑架来成就“一统”的统治工具。因此，尽管“传”了两千多年，却难有再发展和创新。

这种大一统的文化，并不仅仅停留在制度层面，实际上它已渗透到民间的各个角落，左右着每一个人的言谈举止，无不以孔孟之道为准绳，来衡量人们的思想和行为。即如相对宽松的文学艺术乃至民风民俗，也都逃不出这主流意识的藩篱，甚至还会有意或无意地予以迎合。比如人们最热衷于颂扬的“忠”与“孝”，这两个观念几乎是贯穿中国傳统文化的永恒主题。殊不知在数千年的宗法社会里，“家—家族—家天下”早已成为中国专制社会最基本的层递结构;从家长的权威，到父母官的权威，再到皇上的权威，乃是丝毫也不容质疑和违抗的。这不正是儒家学说在作祟吗？

如今，学界几乎言必称传统。不错，数千年流传下来的中华文化，的确是老祖宗留给我们的宝贵遗产，值得我们认真地梳理、辨析和传承。而在全球化和互联网的时代，如何与其他民族传统文化的交流，亦是不容忽视的问题。“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大一统”，只能束缚人们的思想和创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