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灵芝
摘 要: 贯穿托克维尔全部思想的中心论题是在不可逆转的民主时代如何保存和实现自由。托克维尔的民主是指身份平等所带来的政治制度、社会文化、法律、道德、民情等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的变化及状态,是一种新的不可避免的历史形态。新的政治科学就是在民主时代避免新型专制,保存和实现自由的科学。制度路径是托克维尔新政治科学的必然选择。以朗格多克省的成功为典型,托克维尔描绘了一幅民主时代共和主义的自由图景。
关键词: 民主; 专制; 自由; 政治制度
中图分类号: D082 文献标识码: A DOI:10.13411/j.cnki.sxsx.2015.04.015
贯穿托克维尔全部思想的中心论题是在不可逆转的民主时代如何保存和实现自由。在《论美国的民主》上下两卷中,托克维尔试图向读者展现在美国人民如何实现民主与自由的协调。随着研究和观察的深入,托克维尔发现虽然同样进入了民主时代,法国与美国,甚至与其他欧洲国家有着不同的民情和制度渊源。因此,在其著述生涯的后期,托克维尔致力于反思法国大革命这段历史,并试图为民主时代的法国找到一条适合于自己的出路。托克维尔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中完成了两个任务:一是指出以身份平等为基础的民主并不是一蹴而就的,早在大革命发生之前已经过了很长的发展过程。二是探索大革命后的民主法国实现自由的制度途径。托克维尔发现大革命前的旧制度是一座政治实践的富矿。旧制度下朗格多克省三级议会体制的成功启发了托克维尔对拟设定解决问题的制度路径——共和主义宪政的路径思考。
一、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
在托克维尔的时代,“民主”这个概念并没有获得现代政治学意义上作为政治制度的意涵。为了更好地理解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概念,有必要理清现代政治学中“民主”这个概念的内涵。萨托利对现代民主做了规范性分析和描述性分析。他认为民主是一个政治概念,“民主只意味着政治民主”。[1] 现代民主以民主政体为前提,并且致力于使成千上万人的意愿通过现代民主的制度设计综合成一个权威。作为政治制度的现代民主包含定期公开选举、政党竞争、议会代议制等诸多程序设置。萨托利强调现代民主的政治性和制度表现。在《民主新论》一书中,萨托利明确指出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与他所强调的现代民主的不同。他认为托克维尔描述的民主实际上是一种“社会民主”。托克维尔把民主同贵族统治相比较,在他那里,民主是一种平等“精神”和生活方式。杰克·莱弗利(Jack Lively)的解析更为清楚,他认为托克维尔所提到的“民主”可以从两种意义上加以阐释:“社会民主”(social democracy)和“政治民主”(political democracy)。社会民主意义上是指在社会层面的个人主义和原子化;而政治民主具体是指政治制度层面的民主化设计。[2] 但是托克维尔并未在文本中就两种意涵的民主进行区分。克洛德·勒弗(Claude Lefort)认为托克维尔关于“贵族”和“民主”的概念实际上是对两种不同社会形式的描述。[3] 在托克维尔那里,对民主的理解更多是涵盖性的社会状态,即由身份平等带来的社会、民情、政治等方面的种种新的生活状态。这些学者对于托克维尔“民主”概念理解的共同点是:他们都看到了托克维尔笔下的民主并非纯粹意义上的政治民主,而是同时带有社会民主的意涵。托克维尔的民主是指身份平等所带来的政治制度、社会文化、法律、道德、民情等社会生活的一切方面的变化及状态。因此,托克维尔称民主化为一场“革命”。
要想充分理解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的性质,还要将之放到当时法国的历史语境中去。托克维尔行文中描述“民主”这个词汇最多的用法是“身份平等”。与贵族制社会的等级制身份相比较,民主社会最大的特点在于,所有人不管血缘出身如何而一律身份平等。身份平等不仅影响于政治领域,同时也带来了整个社会方方面面的变化。包括人们的思想言论、情感方式,社会的风俗习惯、人情世故等等。托克维尔反观了身份平等发展变化的整个过程。他将身份平等的发展过程称为“一场伟大的民主革命”。[4]4
12世纪的法国处在一个相对稳定的封建时代。“到十二世纪时,来源极不相同的武士——从国王到被主人武装起来的农奴,最后融合成为一个独特的而且已成为世袭的阶级。这个阶级被一种共同的强烈的团体精神联合在一起,在社会上占首要的地位,它是由那个时代的战争技术所需要的两种习俗——骑马作战和封地制度相结合而构成的。” [5] 这些武士就是所谓的贵族阶级最初的来源。而在封建时代“权利是人对付人的唯一手段,而地产则是强权的唯一手段”。[6]296从中世纪末期开始,教会组织的发展受限打破了原先固定的等级模式,首度向平等打开了大门,贵族与平民、领主与属民、富人与穷人都可以参加僧侣阶级。随着时间的推移,工商业的发展使得社会等级的高低与财富占有的多寡不再相对应。托克维尔看到占有地产的贵族的日益贫困化,而市民阶级中出现拥有大量动产的人。他们的财富日增,并开始积极谋求政治权力。将自己的利益表现在法律,尤其是民法中。贵族阶级越是珍视自己的地位,越是趋于封闭,血统成为唯一的凭证。他们最终由于失去政治权力,继而失去财富占有上的优势,从而成为只顶着贵族头衔的种姓。因此,民主是身份平等实现的结果。身份平等打破贵族等级秩序,在政治领域表现为中央集权的绝对主义,在社会领域则表现在财产逐渐分割,道德民情逐渐淡化。托克维尔并未将民主描述为一种混乱状态,而是将之视为一种新的社会历史形态。他将法国大革命带来的混乱,以及他所生活的时代因身份平等带来的混乱看做是一种从旧的历史形态向新的社会历史形态的过渡。
托克维尔所理解的“民主”与西方古典政治哲学的作为政体形式的“民主”有相似之处,同时又带有现代政治学的特点。在亚里士多德的框架中,政体形式可分为一人统治、少数人统治和多数人统治。回答“最高治权寄托于什么?” [7] “民主”政制这种方式的答案是平民或者人民。与一人统治的君主制和少数人统治的贵族制相区别。仅从这一点上讲,托克维尔关于民主的描述与亚里士多德有相似之处。但是,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民主”有更为纯粹的政治意涵,指向一种积极的政治生活,目的是为了实现“善”。托克维尔那里的“民主”除了政治意涵以外,还具有比古代城邦生活中更为丰富的社会生活意向。在政治上表现为原子化的人民的政治参与,在社会生活中表现为大众的公共意见对文化、民情、风俗等非政治因子的影响。对于政治生活的目的,在亚里士多德那里,政治具备实现最高善的目的。托克维尔更为注重的是“自由”的实现,不论是贵族社会,还是民主社会,都要保障自由精神的实现。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仍然带有古典的民主概念的痕迹,与现代民主相比较而言,是一种“厚”的民主。[8] 这种“厚”的民主不仅仅局限于政治领域,更多涉及到社会领域。
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是其思想中的一个关键性的词汇。他将民主视为一种新的社会历史形态,而从托克维尔“民主”概念的内涵上讲,具有从古典向现代过渡的特点。既有古典西方政治思想中“民主”作为统和政治制度和生活方式的特点,同时也体现了现代民主的主体是身份平等的、原子化的个体独特视角。正如较托克维尔稍早一点的贡斯当(Benjamin Constant)所言:“古代人没有任何关于个体权利的观念。” [9] 托克维尔的“民主”概念与古典西方思想中的“民主”概念的最大区别就在于此。就是对个体权利和自由的重视。政治的目的不是为了城邦的公共的“善”,而是在于个体与强权相对抗所获得的自由与安全。而20世纪的人们之所以“重回托克维尔”,[10] 更大程度上在于托克维尔对于民主与专制之间关系的深刻认识以及如何在民主时代避免新型的专制,实现自由。
二、新的政治科学
托克维尔认为民主是一种新的历史形态,不可避免。他认为他们那一代人所负有的历史使命是:“对民主加以引导;如有可能,重新唤起民主的宗教信仰;洁化民主的风尚;规制民主的行动;逐步以治世的科学取代民情的经验,以对民主的真正利益的认识取代其盲目的本能;使民主的政策适合时间和地点,并根据环境和人事修正政策。” [4]8 这就是托克维尔眼中新的政治科学。[4]8
民主与专制并存似乎是个悖谬。在现代政治语境下,与民主相对立的词汇是“专制”。“专制、强权政治不可与政治自由、立宪政府和法治共存荣。” [11] 托克维尔所理解的专制并不与“民主”相对立,而是与“自由”相对立。专制是实现自由的障碍。在贵族制社会中,封建暴君的专制行为是自由最大的敌人,贵族阶层自由精神成为自由对抗专制的最后屏障。但是在旧制度后期,王权和中央政权的加强进一步侵占了公民社会的空间,剥夺了贵族的自由。托克维尔认为,贵族制社会在欧洲已经是一种相对稳定的社会形态,各阶级各安其位,互不僭越。“当王权在贵族阶级的支持下平安无事地统治欧洲各国时,人们在不幸之中还享到一些我们这一代人恐怕难以想象和理解的幸福。”“某些臣下拥有的权力,为皇亲国戚的暴政设置了难以逾越的障碍;而在国王方面,由于他觉得自己在民众面前俨然如神,所以他在受到被视为神的尊敬之后,决不愿意滥用自己的权力。” [4]9 托克维尔认为贵族制社会中君主及其近亲的专制受到既定力量的限制,与之相适应的法律、思想、民情与道德方面都能保障社会的稳定。而在民主社会,要想适应民主的长处,避免它的弊端,就必须深入了解民主时代的专制。
在托克维尔那里,民主会带来新型的、全面的专制。在“民主”时代,身份平等成为最主要的社会条件。个体主义和原子化的个人并不具备贵族本身的“自由”精神。个体自由受到两个方面的限制:专制主义政府的压制和社会公共舆论的压力。专制在民主社会并没有消失,以一种新的形态而存在,阻碍着自由的实现。民主社会中的个体与中央政府之中少却了贵族的中介屏障,直面强大的政府,个体的力量不是更强,而是更弱。另一方面,就是“多数暴政”问题,公共舆论成为民主时代的道德强权。民主时代的专制主义是这样形成的:“现代生活的不确定性、生存压力和流动性的加强,越来越严重地限制和削弱人们的社会想象力,导致他们不仅社会上彼此隔阂,而且心理上孤独。而追求被看做代表人的存在本身符号的财产和享乐的个人主义,则导致千人一面,万马齐喑,形成单调划一的大众社会和新形式的专制主义。” [12]4 克洛德·勒弗认为在现代公众舆论制度下,个体对自我的思考走向了反面,失却信仰和传统的权威之后,对于内心安全感的诉求只能归附于与绝大多人意见一致,对自由思想的追求也蜕变为精神上的因循守旧。[12]29-35
托克维尔认为缺乏政治参与的制度渠道,使得人们无力对抗民主时代新型的专制。现代社会使人成为原子化的个体,必然的后果是公共生活的缺乏。有两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民主社会价值的变化。身份平等“把人唯物化,拼命追求不顾正义的利益。脱离信仰的知识和不讲道德的幸福”。[4]14 民主时代,王权的权威为冷冰冰的法律所取代,贵族阶级的“荣誉”感不再具有感召力,穷人阶级不再将宗教信仰作为安抚内心的良药。对物质财富的追求成为民主社会中唯一可视的价值,生活方式多样化由此消失。人们不再诉诸于参与公共生活获得价值和存在感,仅仅追求私人领域中物质财富的增加,而不再关心取得财富的途径是否合乎公共道德。第二,中央集权的政治制度,使得个体无法与强权相对立,从而形成人民对政治的冷漠。财产过小分割,贫富差距缩小,社会趋于同质化。在个体与政府之间的自由的空间由于力量之悬殊而变得日趋狭小。古希腊人将参与政治生活视为公民最高的善,而民主社会中,政治参与与价值相分离,成为人民的负担。托克维尔看到了公共生活对自由的积极作用,试图通过多种方式唤起人们参与公共生活的激情,包括强调宗教的作用、赞扬美国人的社团精神,目的是在政府的强权和原子化的个体之间找到一个可以成为自由屏障的中介。对于这个问题,让·克洛德·朗贝蒂(Jean-Claude Lamberti)的回答十分透彻。他认为托克维尔的自由民主包含三个基本因素:作为贵族遗产的个性独立的个人私密感情,参与作为前人遗产的公共事务的自由,以及基督教宝训所说的每一个人肩负的相等的道德责任。[12]79-90
但是托克维尔亦看到,自由精神不复存在是民主时代不可避免的现象。要想真正为自由留存空间,必须从政治制度入手。在民主社会的专制主义下,如果没有自由精神留存的制度设计,自由将会遭到比前民主社会更为彻底的泯灭。这一点是托克维尔给予现代人最可贵的警示,也是托克维尔研究在20世纪后半叶重新兴起的重要原因。
三、旧制度下的典范
为什么要回到旧制度?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在《论美国的民主》中托克维尔思考了身份平等演变的过程,将目光集中于民主在社会诸领域的影响,且经过长时间的观察和思考后,开始关注民主在政治制度领域的演变与影响;二是擅长比较政治研究的托克维尔意识到每一个国家因为历史、制度、民情等不同,而解决民主时代的策略对不同的国家而言有着不同的路径,故将关注的目光放在本国旧制度的研究,旨在解决法国大革命后法国政治秩序混乱的状况。
《旧制度与大革命》是一部反思法国大革命的书,主题是托克维尔生活时代所面临的民主难题。正如他自己所言,“事实的叙述不再是本书的目的”,[6]1 “我只能考虑当代主题。实际上,公众感兴趣我也感兴趣的只有我们时代的事”。[6]3 托克维尔的理论大厦包含了身份平等、民主、自由、专制等描述性的概念,同时还包含有关于制度框架建设的主张。我国学者倪玉珍认为《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托克维尔致力于研究“绝对王权”在推动民主革命中的作用。“绝对王权正是《旧制度与大革命》一书的头号主角。” [13] 不断强大绝对王权与人民一道挤压了作为中介的贵族阶级,从而推进身份平等的革命。托克维尔这两部重要著作记录了他思考的过程,两部著作出版隔了20年。“无论是20年的沧桑经历,还是致力于著作而进行研究与思考的4年,都没有使他的信念改变。感谢他,他的信念始终不渝。” [6]8 他的朋友夏尔·德·雷米扎这样评价这部著作。托克维尔在写作时感到最为困难的是如何把“历史”与“历史哲学”结合起来。对事实的把握相对比较容易,通过调查、阅读、观察可以得到。但是托克维尔想要解决的问题是通过历史来解答当下的问题——民主时代的制度困境。许多学者认为这部书的缺憾是没有给出读者解决问题的答案。从《托克维尔回忆录》可以了解到,托克维尔本人并没有想到这是自己的最后一部著作,在他的写作计划中还将有进一步的发挥。但是如果仔细阅读,仍将发现托克维尔的问题意识明确,并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尤其是在篇尾一篇极为精彩的附录——《论三级会议各省,尤其朗格多克》中,托克维尔给出了一个旧制度下的典范,并给出了在民主时代如何通过制度的设计保障个体自由的启示。在法国60多年来经过几次革命之后,托克维尔认为“共和国是建立明智而公正的自由的最后机会”。[14] 托克维尔看到的是一个宏大的制度框架——共和主义宪政的制度框架。
前民主时代的封建体制中,王权、教会、贵族、自治市镇共同形成了稳定的政治制度,等级身份制度以及法律、文化、风俗、民情等相适应。教区、贵族领地和自治市镇等享有高度的自治权。国王是贵族首领,王权受到其他贵族权力、教会以及地方议会的限制。在这种政治制度中“自由”得以保存。“自由”在托克维尔这里与现代自由主义的“自由”概念有所不同。在现代西方自由主义语境中,“自由”更多指向个体与公权力之间的界限。托克维尔在阐释旧制度时,视“自由”为一种贵族精神,是贵族阶层与王权相制衡的一种态度和特权。托克维尔认为这是旧时代的贵族最可宝贵的遗产。
自中世纪后期起,西欧各国开始出现王权扩张的趋向。过去作为“贵族之首”的君主渐渐脱离贵族、教会、各级议会的限制,“绝对王权”兴起。“绝对王权”带来中央集权,首都成为王国的政治中心,聚集大量的政治资源。“绝对王权”在剥夺诸贵族权力的基础上产生,却在客观上造成了“平等主义”的结果。贵族失去权力,不再享有保证“自由”精神的特权,作为整个失势的阶级,“自由”精神不再彰显,人民爱平等甚于爱自由。
托克维尔分析了大革命前的法国。在旧制度末期,法国已经确立起一套完整的中央集权的强大的政府行政体系。旧制度的中央集权制是这样的:“由一个被置于王国中央的唯一实体管理全国政府;由一个大臣来领导几乎全部国内事务;在各省由一个官员来领导一切大小事务;没有一个附属行政机构,或者说,只有实现获准方可活动的部门;一些特别法庭审理与政府有关案件并庇护所有政府官员”。而且,“大臣已经萌发出一种愿望,要洞察所有事务,亲自在巴黎处理一切。”“到18世纪末,在任何边远省份建立一个慈善工场,都要由总监亲自监督其开支、制定规章、选定地址。” [6]97 由此,我们看到一幅大革命前法国旧制度的图景:一方是强大的、集权的中央政府,权力集中、事无巨细,强大的政府权力渗透到原本属于地方自治机构(贵族和地方议会)、社会机构(教会、自治组织)的权力领域;另一方是千人一面、原子化的个体组成的人民。双方力量之悬殊,对政治权力可接近渠道之差异造成了全能型的政府和政治冷漠的人民。然而,托克维尔认为这并不是稳定的政治体制,因为人们将政府视为上帝,凡事祈求政府的帮助,当遭遇不幸时,便把一切归咎于政府。当遭遇危机时,社会的自我消解能力彻底丧失,而政府在这种极大的压力下极易处于崩溃的边缘。当法国政府陷入这种全能主义政府的漩涡不能自拔时,疾风暴雨式的大革命呼啸而至。
但是,托克维尔研究旧制度同时也抱着寻求建设性经验的想法。他在调查研究中发现了在这种与大革命后并无二致的旧制度下成功的例子,并试图思考这些特例的成功秘诀所在。
为什么选择朗格多克省三级会议?除了朗格多克在所有保留三级会议省中是治理得最好,也是最繁荣的省份;托克维尔还认为它最可以说明旧制度下省内自由的情况。朗格多克省三级会议受到专制君权的控制的情况与其他保留三级会议的省份无异。三级会议的召开时间、参加人员,审议内容,甚至召开会议的整个过程都受到严密的监视。同时,省内的行政权力由国王派出的总督统辖。
那么,朗格多克省与其他三级会议省份和地区的不同之处正是其治理成功的关键。托克维尔描述的朗格多克省实际上是比较典型的共和主义的治理方式。第一,三级议会的组成人员保留了古老的贵族精神—— “自由”。这些议员成为专制君王与居民之间的良好中介,受到双方的尊重,且其富有公共精神。第二,通过各种方式从国王那里获得部分治权。朗格多克省三级议会灵活运用自由精神,为自己在专制制度下生存赢得空间,实现了某种程度的自治。第三,实现了各阶级参与的混合治理模式。托克维尔描述道,朗格多克省实际上是由资产者治理的,但是他们受到了贵族的控制和教士的帮助。三级议会实现了程度较大的身份平等。“在朗格多克,各阶级实际上都加入了政府,在政府中,他们的地位完全平等,这是其他任何地方望尘莫及的。” [6]278 各个等级都有机会参加三级会议,而且会议的规则是依人头,这就使得第三等级变得举足轻重。自由使三个等级相互尊重,融洽相处。共和主义的美德在朗格多克省三级会议中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身份平等与自由可以实现良好的结合。
这就是旧制度下自由的典范。“由于有了朗格多克这种特殊政体,新的时代精神才得以平稳地渗透到这古老的制度中,它什么也不破坏,就改变了一切。” [6]279托克维尔给予朗格多克省三级会议高度评价,认为这种模式正是“适合现代文明需要的”。这种共和主义的政治制度设计对于民主时代的法国保护充分的自由,使得人民政治参与渠道制度化。这是一种可以实现双赢的制度设计。一方面,防止中央集权政府的全方位政治专制,避免政府强权力弱能力,① 行政效率低下的现象,有利于提升政府凝聚力,增强政治稳定性;另一方面,人民政治参与渠道制度化,将有效防止人民暴民化。公共意见表达得到政治制度的承认,公共精神和公共责任感、爱国精神将会促进共同体的团结。阅读中可以体会,托克维尔对政治制度的思考尚处在一个初级阶段,如果作者有时间进一步著述的话,这可能是一个重要的主题。
贵族制度在欧洲渐渐崩塌,托克维尔认识到以身份平等为基础的民主时代将不可避免地到来。而美国考察之所见加强了这一认识,托克维尔写作《论美国的民主》,试图在新大陆发现民主社会良性运作的原因。经过多年的思考和大量文献的调查整理,托克维尔终于发现大革命后的法国中央集权实际上乃是旧制度的延续。法国与美国政治与社会的异质性远远大于旧制度与新法国。那么从法国的历史上找到自由的典范比从美国寻求灵感更加可行。
在《旧制度与大革命》中托克维尔很清晰地表达了自己结论——即共和主义的制度路径。革命后的法国并非人们想当然的那样发生了政治、社会诸方面的突变,身份平等、中央集权等被认为法国大革命成果的状况在大革命之前就已经形成。法国大革命只是由一系列的事件组成的大事件,实际上它并没有改变法国。而专制和自由这一对范畴并不因为政治上的变动而获得实质性的变革。不管是前民主时代,还是民主时代,“自由”的彰显需要对“专制”进行限制。托克维尔提出了两个途径:一是软性的社会领域的构建,表现在宗教、② 结社等公共生活方面以及培养新的民情,托克维尔尤其推崇宗教的作用,他认为宗教的作用主要在于它对人的道德和精神的影响,而这种影响的结果则是使人们称为关心公共利益的好公民;[15] 二是硬性的政治制度设计,旨在保护自由,防止专制,实现平等与自由的良好结合,唤起公共精神,使人们有充分渠道参与政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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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任山庆;校对:党 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