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杜尚的机械式绘画

摘要 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进程中有两种不同的存在方式。其一是以毕加索和马蒂斯为代表的绘画性绘画，他们热衷于绘画形式与视觉效果的不断革新，并以此来颠覆传统绘画的写实性；其二是由杜尚开启的“反艺术的艺术”这一全然不同的艺术概念。由此，整个西方艺术史被重新改写。杜尚否定艺术，他反对服务于视网膜的艺术，杜尚通过一系列的作品与行为去挑战艺术的边界。杜尚的机械式绘画是杜尚艺术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但它却是非绘画性的绘画，杜尚是出于反对绘画的立场来作，它和杜尚的“现产品”一样承载着他叛逆的艺术思想。所以本文主要以对杜尚的机械式绘画梳理为线索，探讨其在杜尚艺术中的价值以及由此引发地对杜尚艺術及其思想更为多元的认识与思考。

关键词：杜尚 机械式绘画 反艺术

杜尚（Marcel Duchamp，1887-1968）是20世纪西方艺术界一位影响深远的人物，他一生的艺术实践在反艺术、反理性的不羁之下透露着对人类当下文化现状的智性思考。机械动力是现代主义文明的首要驱动力，而在杜尚的许多作品中皆可以看到他或直白、或隐晦地以机械为对象或媒介的创作。“现代机械”在杜尚的艺术中承担着多重角色和复杂释义，本文试图以杜尚艺术中的机械式绘画为线索，探讨其在杜尚艺术中的价值以及由此引发地对杜尚艺术更为多元地思考。

一 由《下楼梯的裸女》开始的机械式绘画

1909年，年轻的杜尚第一次参加了巴黎的独立沙龙展，当时的巴黎画坛以毕加索为代表的立体主义风格正是甚嚣尘上，而杜尚此时也紧跟前卫，他热情地学习、吸收各种前卫艺术风格。两年后杜尚的立体主义风格作品《下楼梯的裸女》问世，杜尚提交它参加了1912年巴黎立体主义展览的遴选，但被拒绝了。因为在立体主义画家看来它不具备地道的立体主义风格，反而运动效果突出。“这个事件也是杜尚艺术生涯的一个转折点，标志着机器时代的到来。”这幅画其实呈现了强烈的悖论。理由如下，第一、主题的寻常与表现手法的大胆出位。从标题来看此画应是一幅寻常的女性裸体画作，就像西方艺术史上司空见惯的人体艺术一样，女人的身体在画面中或站、或躺，总之是静止而和谐的，但杜尚是要“创造出一个固定在运动中的形象。运动是抽象，是对绘画的削弱。”杜尚对人体躯干类似机器般的表现效果让人惊讶，画中女人的身体如同现代机械部件的组装。所以这是一个非人的裸体，性别模糊，就像一个机械动力装置。这个“机器人”正从楼梯上如旋风般走来，她由二十多个连续的下楼的动作组成，杜尚通过立体主义分解的形式来探索运动感，提供给观者的则是一系列的惊奇与迷惑。第二、二维平面与空间运动的悖论。杜尚从当时极具先锋性的快速摄影中获取灵感，他试图以二维的画面去表现运动的效果以及时间的存在感。当时独立沙龙委员会拒绝此画的借口是“这幅画的题材虽然与绘画传统有关，但却故意忽略了立体派画家依然保护性地所依赖的再现法则。”对此，杜尚后来的回忆则是：“我已经完成了立体主义和运动的结合——至少是动感和油画的结合。绘画中已经没有什么让我感到满足的东西了。于是，我就开始想和其他人对着干：比如马蒂斯他们，那些有艺术家个人风格痕迹的作品，我想摆脱这些所谓的个人风格，也想摆脱所有的视觉性绘画。”立体主义是当时风头正健的前卫艺术流派，而杜尚则已经显示出超越先锋之外的独特气质。他试图突破画架以及绘画的局限性，使平面绘画在叛离自身的艺术逻辑后可以有新的可能，他对现代主义的文化与艺术具有超前的思考与表达。

自《下楼梯的裸女》不被认可后，杜尚就不再画传统意义上的油画了，但他继续热衷于机器和工业品。杜尚沉迷于用机械制图式的手法或机械式的形象描绘人体，例如《处女一号》（1911年）、《从处女到新娘的过程》、《被快速运动的裸体包围的国王和王后》（1912年）和《新娘》（1912年）等等。“杜尚并不以一种寓意性裸体的形式——这是贯穿整个绘画史的再现形式——来描绘女性。”他日益精深而固执地通过制造机械式的效果来表达他隐匿的激情，即绘画传统在他已经终结，而他对改变有着天然的狂热，他希望通过机械制图式的绘画摆脱传统。经由《下楼梯的裸女》所经历的风波，杜尚在自我争辩与沉淀中不仅脱下了“立体主义紧身衣”，他也从常规艺术家的藩篱中突破，杜尚大胆地否定陈腐的文化观念，他的艺术既不单纯地服务于视网膜也不参照既往的美学理论。他冰冷的机械式绘画是对人类艺术传统的怀疑与讽刺，他在跳出西方艺术传统的同时也站在了一个新世界的门外，这个世界不仅仅有对艺术的新认识，还有对人生、对现代社会果敢、颠覆的思索。

二 未完成的《大玻璃》，杜尚通过绘画离开了绘画

杜尚的机械情节是其艺术发展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线索。由此，杜尚更重要的一步是直接以机器为主题的绘画。例如，他1914的习作《巧克力研磨机》，他画的不仅是一个机械装置运转的动力原理，同时绘画手法也如机械制图般刻板且无趣，但他对机械图像的痴迷可见一斑。杜尚对机械效果的迷恋至1915年他开始制作的《大玻璃》达至顶峰，这件作品历经八年但终究是一件未完成的作品，其漫长的制作周期却促使杜尚彻底地离开了绘画。杜尚为此作品还取了一个极富描述性的标题——《新娘，甚至被她的单身汉们脱光了衣服》。杜尚再一次用标题迷惑观众，人们仍然无法以惯常的视觉经验入画，即使是批评家也会困惑于解读、研究它。杜尚曾说：在《大玻璃》背后的迷雾里我度过了我生命中的相当一部分。但杜尚制造的不仅仅是一团迷雾，这件作品可以说是杜尚机械式绘画与艺术思想的一个总揽。《大玻璃》看上去就像一张机械制图，它是由上下排列的两块厚重玻璃组成，上半部是新娘，下半部分是单身汉们，他们都通过非人的机械元素和内脏的并置来表现。杜尚以玻璃取代画布，以铅粉代替油彩，这就像是一张由“机械手”精密制作的机械设计图。杜尚的《大玻璃》没有激情的笔触、没有光影，没有审美，只是呆板如机械制图般的描绘，它不涉及艺术趣味，无关任何现实的描述性，它在所有的绘画技法与风格之外，所以说杜尚是通过绘画离开了绘画。杜尚轻视由题材与形式所构成的所谓绘画性，他不屑于为视觉服务的绘画，或者说他反对艺术的一切既定形式。在杜尚看来“大玻璃不是一张画。它远离了传统意义上对画家的定义：用画笔、调色板、松节油，这些手段在我的生活里已经消失了。”杜尚使用反其道而行之的方法向传统绘画提出质疑，发起挑战。

杜尚为《大玻璃》还写了大量的创作笔记，他通过笔记、素描与图片记录了关于《大玻璃》的思考与制作过程，这些原始资料被他装进了一个绿色的天鹅绒盒子里，并取名为《绿盒子》，杜尚在1934年又以同名将其集结出版。这些笔记是《大玻璃》的组成部分，它是杜尚做《大玻璃》前后整个思考过程的纪录，杜尚在此大多不做审美上的思考，而是如科学家一样反复于材料的实验，考虑机械部件（新娘与新郎的身体构成）的连接，这是一个虚拟而枯燥的伪科学操作过程。“我想把这些盒子当作观赏大玻璃时的参考物，因为我不想让人以美学的观点欣赏它，这两件东西应该放在一起看。”实际上杜尚花在思考上的时间要比真正着手制作《大玻璃》的时间长得多，他试图尽可能地减少视觉因素，他不想被视觉语言所左右。这里文本和图片互相弥补又互为干扰，类似人类的思维本身，充满矛盾，复杂难寻。当杜尚由《下楼梯的裸女》走出视觉性的绘画开始，艺术既有的一切已不能满足他对艺术的思考与需要。视觉的猎奇，欣赏的满足不是他所想要的，艺术应与思想一样具有独立于视觉之外的考量，它甚至可以是一道难以参透又诱人深思的哲学谜题。在他看来，艺术并不应仅是为了纯粹地观看，艺术家不应仅局限于视觉效果的创造与表达。20世纪前卫艺术中各种艺术形式的革新已然体现了先锋艺术家对传统艺术的叛逆，但在杜尚看来他们依然只是视觉的革新，都是为艺术的艺术，其并没有脱离艺术的本质。杜尚对传统与前卫都充满质疑，他认为艺术可以超越审美愉悦，艺术应是超越视觉的智性游戏，就像《大玻璃》所制造的一系列惊奇与矛盾。

由《下楼梯的裸女》到《大玻璃》是杜尚艺术思想蜕变的一个过程。杜尚曾说过：绘画就像机器。杜尚的机械式绘画充满着动力，但它不是对美的建造而是摧毁。他反艺术，轻视审美，他不相信任何主义与教条，他甚至希望自己可以从艺术中永远的出局。1923年，他终止了《大玻璃》的制作，杜尚宣布放弃绘画，不再触碰任何绘画领域。《大玻璃》在视觉上也许是件未完成的作品，但杜尚已完成了他对艺术的颠覆与思考，艺术对他而言或许已经完结。

综上所述，杜尚的机械式绘画主要由机械形象和机械制图方法这两个方面构成。杜尚的机械式绘画是非绘画性绘画，是对传统视觉艺术的巨大挑衅，它触及艺术的本质，即艺术的存在方式还有无新的可能，艺术在摆脱视觉造像后能否创造思想。

三 现代主义文化语境里解读杜尚的机械式绘画

杜尚的机械式绘画是他走出传统美学的一条途径。在现代社会的进程中机械化則是其发展的强劲动力，机械也是现代精神的象征。二十世纪西方社会充满颠簸不定的变化，一边是突飞猛进的技术革新，一边是传统信仰及生活方式不断地瓦解，前进与破坏奇异地并行。“杜尚对只吸引人的眼球而非智慧的艺术的厌恶与他怀有的机器时代破坏了人类心灵这一愤世嫉俗的态度紧密相连。”英国诗人王尔德曾说：工业是一切丑陋的根源。杜尚是个十足的怀疑论者，他的机械式绘画不仅使他摆脱了艺术对视觉的考虑也体现着他对现代社会机械化现状的机警思考。

无个性工业产品对传统生活所呈现的淹没之势，杜尚的机械式绘画里艺术传统的唯美性与艺术家个性的消除，或许正如他所说：艺术是一台生产意义的机器。由此，杜尚反艺术的虚无态度与现代社会一次次于废墟上的前进之间有着惊人的重叠与一致，即机械所制造的现代生活里，物质与精神都与过往产生着激烈的裂变。美国画家德-库宁说，“杜尚一个人发起了一场运动，这是一场真正的现代运动，其中暗示了一切，每个艺术家都可以从他那里得到灵感。”杜尚是一位叛逆的觉醒者，他一方面改变了艺术家对艺术的信念与态度，另一方面他对现代社会主流文化与价值观念的敏锐洞察与大胆反思也极为深刻。虽然在杜尚看来他最好的作品就是他的生活，但这位不出世的智者对西方现代主义文化的批判态度与深远影响昭然若揭。

参考文献：

[1] 赵欣歌：《走进大师杜尚》，人民美术出版社，2002年版。

[2] [法] 皮埃尔·卡巴纳，王瑞芸译：《杜尚访谈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3] [法] 卡罗琳·克劳丝，陆汉臻译：《杜尚》，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

[4] 王瑞芸：《语录杜尚》，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

[5] [英] 戴维·霍普金斯，舒笑梅译：《达达和超现实主义》，译林出版社，2013年版。

（金清，四川音乐学院成都美术学院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