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细节我都不记得了
明天就是腊月二十三。小年
也是父亲七十四岁的生日
今夜我梦到了母亲,梦的细节
我记不起了,我只记得
这情景是乡下,在平安堡
在平安堡八社,在八社的老院子
在老院子的老房子
老房子的一切新鲜如初
木梁,木门,木窗和土坯的墙
老院子的情景像是春天
情景长满绿色的叶子
叶子上滴着水珠,水珠儿
是火做的,像燃烧的泪花
母亲在泪花里高高大大
其余的细节我都不记得了
老宅来了一个收老钱币的人
在平安堡老宅
来了一个收老钱币的南方人
他拿出一角二角五元十元给父亲看
父亲向他打听
“人民公社女拖拉机手”
“炼钢工人”和“大团结”的价格
他说看票面论价
他闪光的眼睛在期待
父亲含笑不语,未动
父亲说不卖:像老酒一样存着
依旧含笑不语,未动
他说父亲是有远见之人
他开始给父亲相面
他说父亲高寿,但一生
失去过几次大好机会
他说老宅风水不错
阴宅更好
他走的时候,父亲将他送出院门
目送他很远
今日艳阳高照
九十里外的平安堡,父亲在做什么
今日艳阳高照,适合到外面走走
往东,是出村的砖路
能碰到坐车出去或归来的人
往西,是陈大哥和韩二舅的院子
在那里可以话说乡里,谈古论今
往北,曾有一片杨树林
浩大的浓荫被掠伐,没了绿草和鸟影
往南,那是一块阳坡地
父亲去的最多,那里睡着爷奶和母亲
平安堡的树
十五天前平安堡的树刚萌芽
十五天后平安堡的树就绿透了
说不清现在已进入哪个节气
十五天前和十五天后的父亲
在我眼里,又苍老了一圈
在客车上遇到张家四丫
在客车上遇到张家四丫
这是周五下午的事情
四丫和我同生长在平安堡
十九岁后出嫁到三合屯
三十八岁改嫁
我回想四丫客车上说过的一句话
她竟然说曾在梦里梦见过我
她说这话的时候开怀大笑
不顾忌客车上周围的人
我如何出现在她梦中
发生了怎样情景我不知晓
可从她笑里能看出不是件“好事儿”
中途她下车了
带她改嫁后生育的女儿
她微笑地邀请我去她家串门
我微笑地哼哈答应
她没有说出改嫁后家在什么地方
我也没问
这是很平常的事儿
发生在人来人往的旅途中
老宅是一枚蛋壳
老宅是一枚蛋壳,我是
翅膀硬了的鸟,飞走又飞回
老宅旁的树,在风的叫卖里变老
父亲转悠在树下老宅,飞不动
是落叶。祖父母和母亲埋在了老宅
五百米外土里,老宅在他们身后
这一夜,父亲肯定是做了梦
梦语,将我唤醒,我听不懂
他的话语。他先喊一声后喊两声
我的心如地震,颤了三次
不安静的夜啊,再有一个月
就迎来大雪,老宅会又添白发
田野真好
田野真好,一年里有三种变化
失落、成长和收获,它人一样活着
活得忙忙碌碌,深情地向着远方
它活得也累啊,它的一群孩子
有的做善事,有的做恶事,知觉中
疼痛,麻木,欢笑,流泪
它有时真想骂人,它说有时人
都不如动物,动物护着家园
不破坏不伤害,爱惜一草一木
田野真好,上有蓝天下有大地
就像人类,上有祖先下有儿孙
即使遭遇烈火和洪水,就当淬炼
平安堡的清明
清明时节
平安堡的雨
是清明节前三天下的,在潮湿的平安堡
田野,像刚洗过的脸
清新得愿意让人端详
路上的行人不模糊
安宁而健康
脸上有阳光的温润和月光的凛冽
眼睛里的绿,蔓延像水
母亲坟前草芽簇簇
我跪着,也似一樽草芽
擦一根火柴,就被点燃
火光茁壮
且泪光盈盈
正月十二的夜晚
月光像轻雪飘下来
树还是树
洒进比树温暖的阴影
风和麻雀
站立过的枝头以及离开后的天空
烟花的气味没散
我的眼光是草绿的,在夜里
在平安堡的夜里
第一眼看到
“光棍”二黑家
光光灯杆上,高高举着
大红大红的灯笼
这衣服上的尘土
这衣服上的尘土
来自一个叫平安堡的地方
那里居有人家
那里没有山水
只有房前屋后的
柳树杨树和榆树
柳树美得像张家的二丫
杨树高得像王家的大哥
而榆树老得像李家的三爷
那树上闪跳的
没有金贵的鸟鸣
清一色是嘰喳的麻雀
那里的路是沙石土路
奔跑的多是农用的车
升腾的尘烟,像家的炊烟
那里的鸡鸭鹅狗牛马猪羊
补丁一样遍布屯落
亲切而自然
那里的大风
从西边北边东边南边刮来
是玉米高粱谷子和小麦的味道
那里的天空
是蓝的,看见的云
初雪似的白
衣服洗了一次
又洗了一次
洗濯的水黑若雨里的泥
衣服的尘土
被我融进了城里的清水
但我的身影却黑在了土里
因为
那里面
睡着母亲
(王芳宇 ,笔名布衣阳光,吉林省梨树县人。中国诗歌学会会员,吉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诗刊》《绿风》《中国诗歌》《中国诗人》等报刊杂志。有作品选入《中国当代短诗选》《新世纪诗选》等选本。著有诗集《桃花依旧》《麻雀飞落民间》。现为《诗东北》诗刊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