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学术被乔装打扮并被用作某种利益工具时,它蒙住的是世人一时的眼睛,不可能是人们永久的心灵,真相必以本来面目示人。王肃是何许人?他作了什么伪?郭沫若是一代考古大家、学界泰斗,他受过谁的骗?他又因何而受骗?确实,要把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说清楚,还真得需要一点耐心。
官场势力何以让王肃以假乱真
先说说王肃的人和事。王肃字子雍,是东汉末年的著名经学家。那时候,经学分为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这两种不同的经学派别因对五经——《诗经》 《尚书》 《周易》 《礼经》 《春秋》 的看法大相径庭,而争持不下。汉武帝时期,今文经学家董仲舒提出“推明孔子,抑黜百家”。具体来说,也就是今文经学因此被立为官学,成为官方统治经学,盛极一时,而古文经学则门前冷落,势衰道微。
西汉末年,这一状况渐有改变。原因就在于,首先是古文经学家刘向、刘歆父子受令为国家整理图书,一批古文经学因此被整理了出来,加之刘歆与西汉末年掌握实权的外戚王莽关系很好,古文经学由此被立为官学,地位大为提高;更重要的是,这时期,古文经学出了一个超绝千古的大学问家郑玄。
郑玄字康成,北海高密(今山东高密)人。此人年少时即喜爱经学,精通 《京氏易》 《公羊春秋》《三统历》 《九章算术》 《礼记》 《左氏春秋》 《古文尚书》 等。如此博学,他当然颇为自负,因而二十岁左右时,他即认为山东一带已无人能够教他,于是就干脆西入函谷关,师事马融。马融是当时的大儒,教养诸生,常有千数。他为人旷达任性,不拘礼节。郑玄在马融门下共三年。郑玄学成回去之后,一方面授徒传经,弟子自四方来者多至数千人;另一方面则遍注群经,“所注 《周易》 《毛诗》 《仪礼》 《礼经》 《春秋》 《论语》 《孝经》 《尚书》 《中候》 《乾象历》,又著 《天文七政论》 《答临孝存周礼难》,凡百余万言。”古文经学一时在山东一带广为传播。
郑玄以古文经学为主,兼治今文经学,学问极为广博,凡天文历象、草木虫鱼、礼乐制度、文教赋税、酒膳饮食、农商医卜等,无不了然于胸,且又能融会贯通,时人称他为“囊括大典,网罗众家”的学界领袖,在流传至今的 《十三经注疏》 中,直接取用郑玄之笺注的就有四种,间接取用他所笺注的亦有两三种,特别是他笺注的 《仪礼》 《礼记》《周礼》,更为历代注解家所依重。
常言说,树大招风。郑玄的学术地位和成就,自然引起了王肃的不满和忌恨,王肃常常在自己的著述中故意与郑注唱反调,凡是郑注不同于他人解说的地方,王肃多采他人之说,以驳难郑玄。
不仅如此,王肃还依附政治力量来排挤郑玄的学说。当时司马懿的两个儿子司马昭和司马炎势焰熏天,渐有取代曹魏皇权之势,而王肃的女儿又是司马昭的小妾,王肃遂依靠司马氏的力量,压制郑玄的学说,以便把自己抬到经学权威的位置。
更可恶的是,他为了彻底打败郑玄的学说,竟借“圣人”孔子及其子孙之口,伪造 《孔子家语》《孔丛子》 《圣证论》等,以为自己的思想确立理论根据。他借孔子后代孔安国的名义,编造的 《古文尚书》,经东晋豫章内史梅赜之手上奏朝廷后,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认为是真的。直到清代康熙时,考据学家阎若璩用他的深厚而扎实的功力,以一篇 《尚书古文疏证》,才揭开了《古文尚书》 的真面目。也就是说,王肃的伪书,骗了后人一千五百余年!
郭沫若受骗是出于政治需要吗
现在该说一说郭沫若上当的事了。
事情的起因是,1971年,北京故宫博物院举办“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期间出土文物展览”,其中新疆地区提供的两件文物引起了世人的关注:一件是背面为察合台文的诗笺,写有白居易的 《卖炭翁》 诗,署“坎曼尔元和十五年抄”;一件是作于元和十年的三首诗,署“纥坎曼尔”。其一为 《忆学字》:“古来汉人为吾师,为人学字不倦疲。吾祖学字十余载,吾父学字十二载,今吾学之十三载。李杜诗坛吾欣赏,讫今皆通习为之。”其二为 《教子》:“小子读书不用心,不知书中有黄金。早知书中黄金贵,高招明灯念五更。”其三为 《诉豺狼》:“东家豺狼恶,食吾馕,饮吾血。五谷未离场,大布未下机,已非吾所有。有朝一日,天崩地裂豺狼死,吾却云开复见天。”
据说,这两件文物是1959年10月,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博物馆的同志,在若羌县米兰古城 (唐时属安西都护府) 考古时发现的。
元和是唐宪宗李纯的年号,元和十年至十五年即公元815年至820年,也就是说,在一千一百年前的新疆,竟然有了反映民族感情融洽、反抗阶级压迫和学习进步诗人诗作的汉文抄件,这个影响该是何其巨大!
身为中国科学院院长,同时又是历史研究巨擘的郭沫若当然欣喜异常。他在看过原件之后,就将这两件文书命名为 《坎曼尔诗笺》,并于1971年12月19日写下 《〈坎曼尔诗笺〉试探》 (1972年4月30日又补写了两则“追忆”) 一文,发表在 《文物》1972年第2期上,《坎曼尔诗笺》由此成为轰动一时的考古界乃至整个学界的重大成果,《唐诗选》 《全唐诗补逸》 (孙望主编)、《全唐诗续补遗》(童养年主编)等均录入了“坎曼尔”创作的这三首诗,当时的中小学课本也选入此诗作,甚至后来的高考也将这些诗歌作为考题。
但盛名之下,质疑亦随之而来。先是历史学家张政琅认为,“坛”、“谷”等是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才推行的简化字,何以出现在唐朝?“东家”喻指“地主”也不是唐时的称谓。继而肖之兴于1980年11月18日在 《光明日报》上发表 《关于 〈坎曼尔诗笺〉 年代的疑问》 一文,认为“坎曼尔所写正楷,使用的不是唐朝通常的字体”;“馕”字作为简化字,出现很晚,民国时期编写的 《辞源》 《辞海》 都没有收入该字;坎曼尔是“伊斯兰特有的名字”,而伊斯兰教直到十世纪后半叶才开始传入新疆,如果坎曼尔真的是九世纪的新疆居民,怎么会提前取个伊斯兰教的名字呢?此外,肖之兴还提出,《坎曼尔诗笺》 的背面是察合台文,它是伊斯兰教传入新疆后才逐渐形成的文字,汉文书写应早于察合台文,但从诗笺书写的墨迹来看,汉字墨迹渗透了察合台文,书写时间应晚于察合台文,于理不符;且元和年间的前后相当长时期内,米兰为吐蕃人占据,回纥人尚未进入天山之南,此地既无汉人,又无回纥人,何来书写汉文诗的诗笺呢?!
应该说,张、肖二人的说法理由充足,推断合理,但由于当时社会政治环境和郭沫若的巨大影响力,他们的观点并未得到学界的认同。
此事直到十年后的1991年,中国社科院杨镰经过八年的调查取证,终将此事弄了个水落石出!原来,这两件所谓的文物确是作伪的“产品”,制造者是新疆维吾尔族自治区博物馆的L先生(真名叫李征),参与者是其同事S先生(真名叫施惠昌,时任博物馆保管组负责人),S先生在杨镰耐心劝说下,还写了一份作伪经过的说明 (此时L先生已去世),原文如下:
“新疆自治区博物馆从西大桥搬到现址以后,L同志就曾叫我代抄过诗篇。大约是1961年到1962年上半年之间,一次L来找,让我把一些诗句抄在两张纸上,他还把要抄的内容用另外一张纸写好给我看。抄这个做什么用,我并不知情。大约十年以后,想不到它竟成了‘文物,印在书的封面上。他当年写诗的纸也没有保存下来。为了不继续贻误后人,我便把上述情况告诉了杨镰同志。所谓‘坎曼尔诗笺,是我应L之求,无意中书写的”。
至此,所谓“坎曼尔诗笺”,真相大白!所有关于“坎曼尔诗笺”的疑团也因此烟消云散!
然而,另一个疑团却又在人们的心中陡地生起,那就是以郭沫若的学识和历史鉴别能力,这位甲骨文界的“四堂”之一 (郭沫若、董作宾、王国维、罗振玉是甲骨文界的四位卓有影响的人物,因他们的字号中均有一个“堂”字,故有“四堂”之说),何以栽在两张漏洞百出的残纸片上呢?
是他没有察觉到这中间的问题吗?看来不完全是。因为在 《〈坎曼尔诗笺〉 试探》 中,就简体字问题,他已有所发现,不过却曲予周说道:“诗中有几个简笔字。如‘诗坛‘五谷等,从唐代以来一直流传到现代,民间简化汉字的生命力于此可见。”对李白和杜甫的诗歌流传情况,郭沫若应该更有发言权,因为1971年,他曾出版过专著 《李白与杜甫》。他应该和其他研究唐代文学的人一样都清楚:人们对文学作品的认识、接受,往往是要经过一个相当长的比较、思考、过滤和认可的过程的。李白、杜甫在世时,他们在时人中的文学地位远没有今天这么高,李杜作为唐诗的最高成就的代表是宋朝以后的事,至于说白居易那就更在其次的了。也就是说,在李杜诗歌尚未为时人所认可的情况下,一个维吾尔族诗人何以有如此高的鉴赏力和预判力,认定他们的诗作代表着唐诗的最高成就?且还李杜连称?这看来不是用郭沫若一时疏忽大意而受骗就能掩盖过去的,这里当有更深层次的原因隐含其中的。
那么到底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位史学大家马失前蹄呢?现在人们的一个普遍看法就是:郭沫若是为了政治宣传的需要而有意“受骗”的。此话怎讲?首先,从国际形势来看,自从中苏两党爆发“九论”之后,中苏两国的关系也随之恶化,双方之间边境冲突不断,中国境内的一些少数民族分裂分子在苏联人的鼓动下蠢蠢欲动,不时制造紧张的民族关系,一些苏联学者甚至抛出“中国的北界是万里长城,西界从来没有超出过甘肃和四川”的谬论,大有借机分裂中国的企图。
其次,从国内形势来看,当时“以阶级斗争为纲”的琴弦还紧绷着,反映阶级压迫和阶级剥削的文艺作品还是“社会主义文艺路线”的主旋律,而《坎曼尔诗笺》 的主体内容既符合民族团结、反击“苏修帝国主义”宣传的需要,又符合反抗阶级剥削和压迫的政治的需要,自然会得到郭沫若的特别青睐。
正因如此,所以他对“坎曼尔”的三首诗给予了高度评价:“第一首 《忆学字》 写祖父孙三代学汉文的经过。开头一句‘古来汉人为吾师,表示了民族感情的融洽,甚素朴,非常动人。”“第二首 《教子》 是坎曼尔教训自己的儿子。把这首诗和前一首联系起来看,足见坎曼尔的祖孙父子四代都在学习汉文”。“元和十年上距宝应元年 (公元762年) 李白之死五十三年,大历五年 (公元770年)杜甫之死四十五年,而李杜的诗歌已为西域的兄弟民族所‘欣赏,文化普及程度的深且广,难道不会使人大大地睁开眼睛吗?”“第三首 《诉豺狼》是痛骂恶霸地主的诗,非常痛快,也非常尖锐,有声有色,诗没有押韵,但确是一首绝妙好辞。”
对于“坎曼尔”所抄的 《卖炭翁》,郭沫若认为,这“可能是 《卖炭翁》 新乐府存世最古抄件”。“元和十五年即公元820年,于时白居易 (公元772—847年)还生存着,年四十八岁。白居易的诗在他生前已大受欢迎,远传至高丽和日本。相传新罗王愿以百多金购买白居易的一首诗,现在又得到西域坎曼尔的抄件,我看倒不仅价值百金,直可称为无价之宝了。”他进而赞扬道:“坎曼尔这位兄弟民族的古人是值得尊敬的,他既抄存了白居易有进步的意义的 《卖炭翁》,又还有他自己做的痛骂恶霸地主的 《诉豺狼》,有这双重保证,无论怎么说,他应该是一位进步的知识分子。还有他那种民族融洽的感情也是高度令人感动的。狭隘的民族主义或大民族主义,在他的心坎中,看来是完全冰消雪化了。”
就这样,一个子虚乌有的“坎曼尔”,连同几首人为制作的 《坎曼尔诗笺》,配合着政治宣传的需要,被论证成了真的“国家一级文物”了,学术也成了骗术的代言人了。尽管我们不能说作伪者的原意就是坏的,它与今天许多做假文物以牟利也不同,郭沫若的受骗更有客观原因使然,然而,学术追求的是真,假的终究还是假的。当学术被乔装打扮并被用作某种利益的工具时,它蒙住的是世人一时的眼睛,不可能是人们永久的心灵,真相还是会以它的本来面目呈现给世人的。在这一点上,王肃作伪也好,郭沫若受骗也罢,其结果最终都是一样的。
(选自《变法与治吏:历史深处的风云人物》/张军 著/新华出版社/ 2015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