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每个人都是一种存在,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存在取向与问题。安徽女诗人武稚一组万余言散文《我的诗意栖居》,说的就是这个内容。
由荷尔德林策启动议、海德格尔跟进阐释,二人间时隔空联手炮制的“诗意栖居”,几成大家伙儿尤其读书人与小资的一宗向往、一笼心结。就此,英国小说家伍尔夫说得更为坦率,他说女人的诗意栖居,起码得匹配“一间自己的小屋”。鸟儿的“小屋”是窝巢,树的“小屋”是根脉,人类的“小屋”是地球,哲赫忍耶的“小屋”是金积堡、是张家川。
《我的诗意栖居》中的“我”当然没能超然物外,当然也有对“一间自己的小屋”的向往与心结。这是她存在的取向。每个人的存在,每个存在的人,都面临一种人生取向,从一生下来一懂事就开始了,甚至还在萌芽懵懂状态下就歪歪扭扭咿咿呀呀有意识无意识摸索爬行了。
从“我的诗歌”始,“我的家园”、“我的房东”、“我的小屋”,一路下来,作者马不停步、一刻不休地寻找、建设“一间自己的小屋”,并在这一路上遇到各种问题:乡村的白日、宿舍里的集体、旅店的房东。这些问题,阻碍、吓跑了存在的诗意。她最终租到了“一间自己的小屋”,她如愿以偿了,她诗意缱绻了,但她很快发现,充斥小屋的有诗意,同时还有“我的敌人”:时光、人言、颈椎。弱不禁风如黛玉的诗意哪是“我的敌人”的对手,一番博弈下来,诗意消弭殆尽,“我”的阳光命运变成如铁似霾的宿命。
可以肯定了,作者以流畅、性灵的文字为肢体与器官,一路寻找的,是有砖瓦有吃食的物质的小屋,更是诗意垒砌的精神的小屋。
写到这里,我突然惊惶起来。我是把《我的诗意栖居》这件优雅唯美的作品当作散文、诗歌来读的,还是当作小说来读的?如果没有这种不自觉的误读,我怎么会拿武稚作品中的主角反复变脸:“我”、她、作者?
当然,首先是当作散文来读的,甭管文字文种的飘香把我带去了多远,都有作者自定的“散文”地标,把我吆撵回来。
关于散文,有句经典老话叫做形散神不散。《我的诗意栖居》的形不仅散,而且散得很开。一会乡村夜晚,一会乡村白日;一会儿城市宾馆,一会儿集体宿舍;一会儿闹市旅舍,一会儿牛逼房东;倏忽又是租房独居,又是顾影自怜、人言可畏和颈椎病犯;一会儿梭罗测量瓦尔登湖,一会儿乔治·桑神奇私奔;一会儿写得粗枝大叶,一会儿画得细致入微;一会儿云里雾里虚写,一会儿见骨见血实记。但无论作者的笔触横向铺排多宽、纵向奔窜几深,作品的神一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命穴,像前定——读者就在它布下的气场中,欲罢不能,脱身不得。作品从头至脚浑身上下都是“诗意栖居”:逼近“诗意栖居”,疏离“诗意栖居”。这个神也是武稚狠狠砸进空气中的固若金汤的钉子,钉子上挂满了个人奋斗、生存处境、社会百态、世间万物。
表面上看,作者追逐的是小,是从广大的乡村、赫然的城市,龟缩到、退步到一间“小屋”的小。但实际上却是以后退的姿态前行,追逐的是大——还有比心灵解放、身心自由、诗意人生更广大的物件与事体吗?为了在针尖上构筑广场,作者变成了一位向内的泅渡者。取静,从心,向小,排外,作者的全部努力,是在一枚坚硬的思想之壳里,做无边无际的诗性散步。
“屋子正中是一张黄铜大床,宽得横竖不分,床头上盘旋着卧龙与卷云,床脚从长布幔下稍稍探出,露出四只金灿灿的鳞爪,不知道那是谁的脚趾。”“这女人皮肤黝黑,脸长得接近三角形,有点像螳螂……”“超市门前有一棵极高的树,一块从木匠铺子或从谁家倒出的装修垃圾中找出的一块四方旧板挂在树杈上,四个黑压压的大字‘天山宾馆就像驴子的四颗门牙龇在那里,风一吹就一摇摆,像驴子在笑。”幽默和有趣是否有效锲入与呈现,永远是区分文学品质高下的一个重要构成,更是鉴定一位作家文学天份与教养的一项重要指标。所幸,武稚的才智经得住这番考量。
把散文《我的诗意栖居》误读成诗,从一开始就迷陷了。“傍晚,当太阳由普照改为单独关注时,诗歌就会走出家门,诗歌善于捕捉温度眼神。诗歌总是会先来到村庄……诗歌站在村口,它等到了一串杂沓的脚步声,牛哞羊咩,跟着一个黑乎乎的身影,诗歌早一步把他们捕捉到诗里。”武稚一起笔,就把诗歌这头来无踪去无影、只可意会不可言谈、几千年来没人能够定义的怪物,当作人来写了。不仅诗歌被她拟人化,“颈椎”病也被她拟人化了。“我给它好吃的,可是一段时间它还是那么细,我给它好喝的,它一点也不留,全给了胃。我给它涂化妆品,白皙的皮肤下,它该痛还是痛。我拿钱收买它,它不要。我唱歌给它听,它不感动。我只有给它们围着大围巾。我日日摸着脖子,头仰着向天上看,人家都说我变得冷漠高傲了。这些小骨头们密谋着造反。它们密谋有一段时间了。”抽象的具象化,具象的抽象化,拟人、抒情、隐喻、意象……好些诗歌方法与秘密,都从这件散文作品中泄漏了出来。
我猜度《我的诗意栖居》应是非虚构散文,但我还是读出了小说的一些汁味。人物进进出出,故事娓娓不断,时空无缝穿插,叙述一波三折,尤其事体的冲突、矛盾与突然反转,无不透呈出小说的章法与路数。这件作品,尚诞生在《黑骏马》(张承志)、《信使之函》(孙甘露)、《进江南记》(王安忆)的时代,且贴上“先锋小说”的标签,一定能打下一块属于自己的地盘。
也许,多文体的杂糅转呈,正是武稚散文的看点与蛊惑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