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哲慧
麦芒箭镞似的刺向天空,足足一个来月。
当麦浪将西贝山村的山坡翻卷成金黄色的时候,风越吹越滚烫,直至灼烧。
将骄傲的麦穗掐下来,双手揉搓,噗口热气,麦子就裸在手心里,捂进嘴里,嘎嘣嘎嘣——,嚼成面糊咽到肚里,芳香沁人肺腑,再直冲鼻腔。锋利的镰刀伸向麦子,噌噌噌,噌噌噌,除了镰刀磨牙,便是麦草嚓嚓嚓地哀嚎。
六月的天变得异常烦躁,游手好闲的风忙中添乱,一会儿就卷来乌云。乌云莫名其妙地都往西天赶,越聚越多,越积越厚。麦子依旧与镰刀对抗,一搂搂倒下来,一搂搂被捆扎。山里没有车路,全靠肩挑,麦担是两头磨尖的扁担;一色壮汉,咯吱咯吱,壮实的麦穗随着脚步跳跃。
夏收麦子,龙口夺食。麦子不像玉米,成熟了地里多待几日没有大碍。麦子熟得快,早晨还略显青涩,中午已焦黄了,倘若不割,多耗一天,必然干枯,麦粒脱壳而出,匿入田地。如果遇到连雨,成熟的麦粒遇雨便萌芽,仿佛干柴遇烈火。芽子可以撺出几寸长,麦粒则很快被吸瘪。
西贝山村村头,扎着一块砂岩,一间房子那么大,一侧有一道深槽,形状酷似麦子。村里每年祭祀天地之神都在那里。献食“妈拖儿”是用麦子面夹着玉米熬的糖稀炸成,样子像女阴。
司礼由三连叔担任,因为他是村里最有文化的人。三连叔早年上过高中,因为家庭成分不好,大学将他关到门外。三连叔被学校开除回家,放下铺盖卷儿,一声不吭,操起镰刀便加入收麦队伍。
由于政治不可靠,生产队长给三连叔安排了最没出息的活儿——放牛。放牛时他悄悄揣上本书,《红岩》、《林海雪原》、《家》、《林家铺子》、《骆驼祥子》都是星期天我跟着他放牛时蹭着看的。他养一条狗,常常带在身边,将牛赶入村子背后的野草坡,我和狗一起给他看护牛。
三连叔走向邻村麦地的一座孤坟。地里的麦子油绿油绿的,三连叔静听麦子拔节脱离束缚的响声。荒冢并不是他家的祖坟,他每天习惯于坐在这里看书看云看麦子生长。麦地里除了浓重的草香,就是化不开的粪臭,除了麦子,杂草也在拼命地抢着养分争夺地盘儿和阳光,还有虫子,益虫和害虫都有。三连叔抱着双膝,对他来讲这场景太熟悉了,似乎几十年来始终没变。麦子仍旧这样高,草香仍旧这样浓,不同的是当年的倩影倒成了一座孤坟,那个曾经稚气未退的清秀女孩殁了,风似的一过既逝。那几年,三连叔与邻村一个叫穗儿的女孩结伴走读,给他俩做伴的就是路旁的麦子,嫩绿,翠绿,浓绿,鹅黄,焦黄。累了,他们便坐在路旁歇息,不多搭话,气息却纠缠在一起。
慢慢地,他们相恋了。但三连叔家庭成分不好,穗儿父母不能让女儿戴上沉重的帽子过日子,百般阻挠,最终逼穗儿嫁给本村一户人家。穗儿婚后非常不幸,男人是个懒鬼、酒鬼,一不顺心就往死里打穗儿,没几年,丰腴的穗儿就形容枯槁,骨瘦如柴了。穗儿吵闹着要离婚,父亲王八吃秤砣,绝不松口,穗儿抗不住,便喝敌敌畏死了。
穗儿是一个重情意的姑娘,结婚前一天,她找到正在放牛的三连叔,将其领到自家的麦地,两人躺在麦子上哭泣,三连叔劝她好好与那人过日子。家庭成分是罩在心头不散的阴云,他不想让自己心爱的姑娘跟着遭罪。穗儿脱光衣服,欲将处女身交给他。穗儿神圣的身体就在眼前,麦子一样吸引着饥饿的他,三连叔扭过头望着一地的嫩黄,说,爱是神圣的,性,也是圣洁的,我不能给你承诺什么,也就不能亵渎它。
穗儿的死让三连叔变得很痛心,他以为自己脱不了干系。其实穗儿死的前一天约见过他,穗儿表达了要与他私奔的想法,三连叔没有答应,他无法承诺给穗儿一个幸福的未来。从此,他将忧伤的麦种播入心田。在三连叔的日记本,我读到他写给穗儿的一首祭诗——《麦子熟了,我的爱人走了》。
落实政策后,村支书宣布摘去三连叔头上子虚乌有的帽子,他跑到父母坟头嚎哭了一场,然后又趴在穗儿的坟头恸哭不起,然而胸中块垒无法消解。
土地承包后,西贝山村集体财产一夜变卖,三连叔失业了。没有了牛放,他变得很不适应。村里给他分了两亩薄田,他并不精心耕作。
举家迁入县城后,我偶尔回一趟老家,很难碰见三连叔。爷爷尚在的那些年,每到收麦季节,总会回到西贝山村抢收麦子,唯独三连叔的田地野蒿遍地,村里人说,三连已有好多年没回来了,地荒了,房子也塌了,人不知是死是活。有一年回老家上坟,蓦然看到三连叔家的祖坟挂着白旗,显然是有人来过了。
与三连叔温酒对酌是十多年以后的事了。一次去南方某城出差,闲走广场,蓦然回首,一位绾发着袍的占卜老道使我眼前一亮,便迎了上去,老道见有顾客,仰首浅笑,却看到了我,花白胡子一抖一抖地嘿嘿干笑。
三连叔晦气不再,一脸清爽。没牛放后,他种了两年地,后来实在没心劲在家待了,便去名山拜了老道,学了点儿蒙人的本领。从此隐名埋姓,占卜为生。那些年生意不错,有了积蓄,本有能力建立家庭,然而旧情不忘,仍守空床。
我问穗儿的事,他醉眼迷离,摇头摆手:侄儿,多少年了,一闭上眼,成群的麦子驾着翅儿满天飞,满天飞呀……
言毕,抽泣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