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春明
小双是我同学。不高,挺个大肚子。从背后看,肩朝上耸着,像是抱了个西瓜在走路。
他得的是血吸虫病。母亲跟人跑了,父亲天天喝酒,没人管,肚子就越来越大。到后来,干啥都慢吞吞的。值日生喊起立,别人早站起来,他还坐着没动。他要先移开板凳,从桌下取出肚子,才能站起来。坐下也一样,放肚子,移凳子,一个动作也不能少。教室里几十个脑袋,黑压压一片。站起来,像涨水。坐下,是水退了。他最后一个冒出水面,也最后沉到水底。
我和他同桌,共用课桌和条凳。他把肚子放在桌下,我没意见。但将凳移来移去,我就很不爽。有几次,我坐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我吵着要换座位,搞得小双挺过意不去。恰好老师让写《我的同学》,他就写道:他腰带上插着一支木头手枪,威风凛凛。作文中的那个他,写的就是我。那是他为了表示歉意,专门替我说的谎话。因为我一没腰带,二没手枪,跟威风扯不上半点关系。我读完作文,感觉好多了,就不好再提座位的事情。
何况,和他同桌也是有好处的。起码可以欺负他慢。在他面前,我干啥都能变得快起来。
记得刚上小学时,我比他还矮。女生们叫我矮子。我着急,一使劲,很快高过他。我说,叫小双矮子,别叫我。女生们让我俩背靠背站在一起,看清楚后,开始叫他。起初,小双还不乐意。但被叫了几次,也就习惯了。直到他去世,大家都叫他矮子。他太好欺负了。
尝到甜头后,我的动作更快了。小双想去的地方,我提前到达了。他不想干的事情,我也提前帮他干了。然后扔下一个烂摊子,一溜烟跑远。等小双气喘吁吁地赶到,陷在里面,爬不出来。
三年级的那个六月,我约他去高坟坝看桃子。桃树长在一片坡上。是些白桃,粉嘟嘟的。看两眼,口水就流了出来。我忍不住摘了两颗,刚下树,一条大黄狗扑了过来。小双跑得慢,屁股上挨了一口,被桃的主人逮住。主人打了他两耳光,感觉不解恨,又扭着他的耳朵,去找他醉醺醺的父亲。父亲拿铁丝抽他,一抽一条血印。
偷不偷?
没偷。
他真的没偷。真的是去看桃。但我抢在前面,干了偷桃这件坏事。结果他一赶到,就摊上偷桃的事了。按理说,我这个同桌当得不大地道,不但骗人,还害人。但小双很地道,没有供出我。第二天,他挣扎着上学,问我要桃子吃。早变成屎了,我坏笑。小双瞪我两眼,拿我没办法。谁让他慢呢。
看到我得意洋洋的样子,其他同学也开始欺负他。好像被我传染了。干啥都让他跟着。干好了,没他的份。干砸了,就他跑不掉。到了后来,连他父亲也懒得打他了。他说:我不相信小双能干那么多坏事。他醉得昏天黑地,总算说了一句清醒的话。
不过,这还不是最过分的。我和其他同学抢在前面,把小双喜欢的事情干完了,让他赶到后找不到事干,那样才最欺负他。我们好像忘了,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是属于小双的。他慢一点,也该是他的。
细数起来,小双喜欢的事情并不多。打豆腐干算一个。那需要撕掉书本,叠成豆腐干的形状,放在地面,相互击打。打翻面的,就是赢家。我们玩时,他照例跟在后面,看得两眼放光。但他不敢撕书本,他父亲还欠着书本费呢。我们没管他,先撕本子。等把书撕完,我们就不玩了,又匆匆奔向另外一个游戏。我们并不是真正喜欢打豆腐干。小双才是。
过了整整一年,小双凑足了废纸,终于叠了一叠豆腐干。他找女生玩,女生在踢毽子。找男生,男生忙着研究火药枪。找了一圈,最后找到我。我也不和他玩。他太慢了,游戏已经结束了。
好长一段时间,小双把豆腐干放在书包里。时不时拿出来,呆呆地看。我和其他同学从他身边走过,没有人留下来陪他玩一会儿。
我们赶去读初中高中,上大学。还赶去办一件大事——我们恋爱了。这一次,我和其他同学做得更绝。小双想说的情话,让我们说完了,一句也没给他留下。小双喜欢的女生,跟我们走了,一个也不等他。他快三十岁才赶到恋爱的地方,想好好谈一场恋爱。那不是痴人说梦,又是啥呢?我们真该等一等小双,把爱情还给他。
在小双短暂的一生中,我从未尽到过同桌的责任。除了欺负他,我啥也没干。白站了一个位子,更对不起他写的那篇作文。我一直奔跑在自己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次走回去看他,还是奶奶在无意间促成的。
那是初一的一个周末,我回到家。吃晚饭时,奶奶说,最近有人偷橘子。我就熄了灯,坐在院子里。天边扔着几颗星星。天空像一张灰色的抹布。橘树影黑黑的,粘在上面,像是抹布没有洗干净。不久,橘树上果然有动静。我大喝一声,拿着一截竹竿冲过去。橘树上跳下一个黑影,三跳两跳,跳上了大路。黑影跑得不快,耸着肩,像是抱了东西。这姿势太熟悉了,一看就是小双。我喊,小双。想把他喊回来。这么多年过去了,他还陷在偷桃那件事里面,还和那个可恶的“偷”字纠缠不清。而我早忘了,早就不偷了。但小双停顿一下,又跑起来。到了小双背后,我快要追上他。这时,竹林里出来一个黑影,跟着小双跑。黑影高高大大的,把小双完全挡住了。我不甘心,握紧竹竿,鼓起勇气追下去。到了七顶桥,又一个黑影加进来。都说社会是个大课堂,看来,我不在的时候,小双又重新找了同桌。而且,一找就是两个。我俩都不要原来的那张课桌了,再也坐不回彼此的身边。我没有再追下去,眼睁睁看着小双和两个黑影消失在黑暗里。
我喊得太迟了。
小双后来犯了事,死在乐山的监狱里。好事都让我和其他同学抢先干完了,这也许是他躲不开的结局。他的坟和奶奶挨着,一个小小的土堆。那年我给奶奶上坟,贪图方便,一步就从他的坟头跨了过去。我带起的一阵风,吹动坟头的荒草。风有声,但小双不语。
唉,一不小心,我又欺负了小双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