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知视角下的非谓形容词研究

2015-05-30 13:39朱丽师
现代语文 2015年10期
关键词:语法化

摘 要:非谓形容词是形容词类中的特殊小类。通过近代汉语与现代汉语非谓形容词的对比,发现非谓形容词在数量上呈逐渐增多的趋势,在音节上双音和三音节大量出现。促使非谓形容词发生这些变化的,是隐喻机制、语法化及语言经济性原则。

关键词:认知视角  非谓形容词  隐喻机制  语法化  经济性原则

认知语言学认为词类是一种原型范畴。根据家族成员之间的相似性和共性特征,名词、动词和形容词是最基本的三大词类,在每一大类之下又可以细分为很多小类。比方说,名词可以分为物质名词和抽象名词,动词可以分出实义动词、助动词或情态动词等。而在形容词范畴之下,存在着与形容词有联系,但又具有独特语法特征的典型成员——非谓形容词。

一、非谓形容词的提出

在现代汉语语法研究中,第一次提出“非谓形容词”这一概念的是《试论非谓形容词》(吕叔湘、饶长溶,1981)。这一概念的提出,基于“小型、慢性、公共”等新出现的具有独特特征的词的发现。他们总结了这一类词的特点:1.都可以直接修饰名词;2.绝大多数可以加“的”修饰名词;3.大多数可以加“的”用在“是”后面;4.不能充当一般性的主语和宾语;5.不能作谓语;6.不能在前面加“不”或“很”。[1]

根据认知语言学的“原型范畴理论”[2],一个范畴的确定不是由范畴内部所有成员共同具备的充分必要条件界定的,而是由“原型”(即集合了某范畴中最多特点的成员)和与“原型”有着一定相似性的“非典型成员”以及各范畴之间模糊不清的边界共同组成。正如形容词这一范畴,我们可以把典型的性质形容词看作这一范畴的“原型”,将不能受程度副词修饰的、不具有不同量级特征的状态形容词,以及主要作名词、动词和形容词修饰语的非谓形容词看作“其他成员”。而非谓形容词在名词与形容词之间的游离状态正是这种范畴中模糊不清的边界问题。

二、《说唐》中非谓形容词

《说唐全传》[3](简称《说唐》,下同)是一部口语色彩较浓厚,且形容词使用较频繁的清代白话小说。考察清代非谓形容词的使用状况以《说唐》为蓝本具有典型性。《说唐》中的非谓形容词共有14个,分别是:金、银、雌、雄、半、整、单、双、独、正、副、孤、总、碧(没有双音或多音节)。通过与同时期其他白话小说的对比,我们认为这种只具备单音节形式的状况不是《说唐》的特殊情况,因为多音节的非谓形容词在民国之后才开始出现,在近些年才逐渐被大量使用。

通过对《说唐》中非谓形容词的具体考察,我们将其句法功能和特点进行了归纳与阐释:

(一)作定语

作為形容词这一原型范畴里的典型成员,性质形容词在《说唐》中最主要的句法功能是作定语:

(1)我今托孤与汝,切勿轻生,可将金装锏留下,以为日后存念秦氏一脉。

(2)只见一只金犬赶上前来,五鬼方才避去。

(3)他为人刚勇异常,一生耿介,淡薄清廉,能使一杆滚银枪,沙漠驰名。

(4)彼时有人踢过彩门者,公子在月台上就进他彩缎一匹,银花一对,银牌一面。

(5)伍爷头戴一顶风尾银盔,身穿白袍银甲。

(6)顺手抬起银花锏,“耍”的一下,齐国远叫声:“不好!”

上面6例中,“金”“银”都处在定语位置上,通过对《说唐》全书具体情节的考察,可以推断出“金装锏”“银花锏”“银花”“银牌”“银盔”等,语义指向都是“用金(银)制成的”。例(2)中的“金”义为“金色的”。非谓形容词“金”“银”在《说唐》全书中的词义都可概括为上述两种,这与现代汉语中的非谓形容词“金”“银”在语义上稍有不同。例如:

(7)在宾客们的簇拥和祝福中,他将白金钻戒戴在了新娘的手上。

(8)他永远忘不了嫂子卖掉祖传的银手镯给他们换口粮的一幕。

(9)这种最高级别的证件通常又被称为“白金通行证”。

(10)按飞行频率及里程累积额的不同,会员知音卡分“普通卡、银卡 、金卡”三种。

例(7)“白金钻戒”中的“白金”,表述的是“钻戒”的材质,其语义内涵是概念义。如果一定要区分“白金钻戒”与“白金”的区别,那么“白金”这一名词的空间性在“白金钻戒”这一“非谓形容词作定语修饰中心语”的句法位置中已经削弱。所以例(7)与例(8)中“金”“银”的语义与《说唐》中“用金(银)制成”是相同的。

例(9)与例(10)的“白金通行证”“银卡”与“金卡”,则是在《说唐》之后新出现的语义,是转指“金”“银”这类金属所具有的“罕见、稀有、尊贵”等附加的性质义。

词类是一个大的原型范畴,名词和形容词作为这一大范畴下的几个不同小类,每类之间没有泾渭分明的界限,词类之间总是处于一个互动的、相互粘黏的状态。非谓形容词处于名词与形容词两个范畴的边界位置,而上述“金”“银”这类词语就是处于名词与形容词之间的游离状态:

第一阶段    第二阶段      第三阶段

名词——非谓形容词——形容词

白金——白金戒指——白金通行证

通过上述比较,我们可以断定,以《说唐》为代表的清代白话中,“金”“银”类词语仍处于名词形容词化的第一和第二阶段。

(二)作状语

(11)周兵填街塞巷,使婢家奴俱各乱窜,单剩太平郎母子二人东跑西走。

(12)他父亲叫作程有德,七岁时父就没了,单依母亲看养。

(13)独有那穿青的单雄信,主公你休去想他。

(14)俺今独守孤城,进退两难。

由上可知,非谓形容词作状语,构成状中结构,与现汉中的用法相似。这属于形容词的限定性,这一非谓形容词是对后面具体动作或方式的限定。

(三)作主语或宾语

非谓形容词可以加“的”,成为名词性的“的”字结构,既可以作主语,也可以作宾语。这与典型性质形容词的“的”字结构相似。

(15)雌的重八十斤,雄的多一斤。

(16)一只雌的抓着鸡在下,一只雄的扑着翅在上。

(17)叔宝吃了一惊,取来一看,却是银的,将来放在桌上

例(15)、例(16)中“非谓+的”结构作主语,例(17)中作宾语。张素玲(2006)[4]提到:“除了在下面的两种情况中可以作主语、宾语外,区别词一般不能单独作主语、宾语,这是区别词与名词的区别之一。”这里的两种情况指“对举句句式”和“在‘从(由)……到(变为)……结构中作宾语”。但在《说唐》的例(17)中可以看出,“银的”出现在这两种情况之外而作宾语。这是非谓形容词从清代到现代汉语中具体语用的变化之一。

三、《说唐》至今非谓形容词的发展

《说唐》中所出现的非谓形容词与现代汉语中所出现的非谓形容词最大的区别是数量上的差异。《说唐》中只出现了12例,但现代汉语中的数量远不止这些。吕叔湘、饶长溶(1981)共列出了476例,齐沪扬(1998)[5]共列出了320例。在音节构成上,《说唐》中全部为单音节形式,而现代汉语中却出现了大量双音节或三音节非谓形容词,如:逆、慢性、非本质等。下文将重点分析民国以来,多音节非谓形容词大量出现且高频率使用的原因。

(一)隐喻机制的作用

隐喻是人类认知的一种重要方式,也是词义引申、新词产生的一种重要途径。认知语言学认为语言中的种种概念都是从具体事物中引申出来的,而隐喻就是引申的一个重要途径。所以,语言中的很多现象都是由具体到抽象的演变过程中的。[6]而非谓形容词的演变也离不了这个轨迹。例如:

型:大型、小型、新型、重型、候鸟型

“型”的本义是铸造器物用的模子,是一种具体的事物,在句法成分上不能单独用作定语。但是“大型、小型、新型、重型”等词语用性质形容词和“型”组合,词汇化为词语后,特指某种事物所具有的一种属性或状态。这是“型”由具体到抽象的一种隐喻过程。而“候鸟型”更能清楚地看到这一变化。“候鸟型”并不是指某一事物的外形像候鸟,而是指“随着时间或地点的变化呈现出的一种循环的状态”。这是根据“候鸟”类动物“春回秋南飞”的特质进行的一种隐喻。所以说,隐喻是非谓形容词产生的重要机制之一。

(二)语法化的作用

语法化(Grammaticalizationg)通常是指某些具有实义的词语在长期使用过程中逐渐虚化为一种语法范畴或语法形式的过程。认知语言学家认为经过多年来对语法化問题的深入研究,更有力地证明了语法并不是一个自主生成和变化的系统,它与人类的认知能力以及隐喻规律等密切相关。[7]语法化是一种由实到虚的演变,而隐喻是一种从具体到抽象的映射,因此,从认知的角度来看,语法化过程和隐喻规律是相通的。

非谓形容词在《说唐》及之前是单音形式,而民国之后则大量出现多音形式,语法化是这种新形式出现的重要原因之一。我们以《说唐》中的“半”为例,具体探讨“半”从《说唐》到现代汉语的语法化过程。

(18)没奈何去买了半坛酒,和大半坛的清水。

(19)“哈蜡”一声响,撕为两半片,抛在地下。

(20)叔宝半身在水中,几乎跌倒,忙把手中枪向马前尽力一拄。

在以上3例中,“半”使用的是其本义,表示“约二分之一”义,修饰的是一个具有空间性的具体量。

(21)明日又大战,两下无休无歇,杀到半月,不肯住手,又无人解劝。

(22)程咬金闻了这个消息,算了半夜。

(23)一条青龙发起威来,飞在半空。

在例(21)至例(23)中,“半”的语义不是指一个具体物体的一半,而是从具体量到抽象的时间量或空间量,特别是例(23)中的“半空”,完全剥离“二分之一”的本义,“半空”虚化为“空中”之义。

(24)等得熟了,吃一个不住,扫仓罄尽,还只得半饱。

(25)前头一条小河,却半干不干。

(26)天下人没有当得我半锤起的,你能接连挡我三锤,也算是个好汉。

如果将例(18)到例(20)中的“半”理解为数词,那么例(21)到例(23)中的“半”也可以说是数词,但将它看作非谓形容词也不为过。例(24)到例(26)中的“半”在时空的基础上,延伸到表示“性质”“状态”或“感觉”。“半饱”和“半干不干”是一种状态,“半锤”并不是指锤子的一半,而是李元霸力气的一半。这里的“半”已经可以判定为非谓形容词。

从以上9例可以看出《说唐》中有数词性质的“半”,也有大量非谓形容词性质及中间状态的“半”。所以,《说唐》之前,“半”的语法化过程已经完成。但是,语言是人的认知发展的外在表现,随着经济社会等的发展,人的认知行为也在发生变化,语言也处在一个持续变化的系统之中。《说唐》之后,现代汉语中又出现了“半自动”“半脱产”“半生态”等新生非谓形容词,以“半生态”为例:

(27)要从学习欧美一些国家的学校利用一些生态或半生态实际出发……

(28)朋友圈里也逐渐流行50元一斤的半生态猪肉。

(29)半生态养殖场是环境与经济利益的最佳契合。

“半生态”一类非谓形容词的出现,是“半”继续语法化的过程,是“半”脱离词的范畴,成为独立义素,然后与其他词语形成组配关系,语义逐渐黏合,最终形成新形式的非谓形容词。在这种形式中,“半”作为一个语素,处于定语位置,语义蕴含是“中心语的一种不完全状态”。

(三)经济原则的作用

法国语言学家马丁提出,语言经济原则的前提是确保完成语言的交际功能,与此同时,人们有意或无意地减少具体言语活动中说话主题的力量消耗。经济原则作为一个普遍性原则,往往存在于具体的言语行为中。[8]

这种言语层面的经济原则不仅存在于语音方面,而且词汇层面的简化缩用现象更为明显。《说唐》之后多音节非谓形容词的大量出现同样离不开语言的经济性原则。例如“国营”“祖传”“民用”等非谓形容词可以看作是由相对应的VP紧缩造成的。“国家经营”紧缩为“国营”,“祖宗传留”紧缩为“祖传”,“民事上使用”紧缩为“民用”。

根据经济原则,这些动词短语紧缩为非谓形容词之后,之前的动词短语使用频率骤然降低,而取而代之的非谓形容词开始出现且迅速流传。比如:以CCL语料库为据,使用频率上,“国家经营”共有50例,而“国营”高达4704例,使用时间上,近三年的语料中,“国家经营”仅出现3例,而“国营”近千。由此大致可以看出,“国营”呈现出取代“国家经营”的强大趋势。

所以,语言经济原则是多音节非谓形容词在《说唐》后大量出现的重要原因之一。这种非谓形容词呈现出迅速取代紧缩之前的动词短语的趋势。

四、结语

根据认知语言学的原型理论,我们把非谓形容词视作形容词类中的非典型成员,故将其纳入形容词类。通过以《说唐》为蓝本的清代与现代汉语中的非谓形容词的对比表明,非谓形容词呈现多音化及高频使用的发展趋势。隐喻是人类重要的认知方式之一,也是非谓形容词大量出现的认知基础。语言的经济性原则总是在言语活动中悄然发生,并催化主谓结构非谓形容词在数量上呈猛增趋势。较多的非谓形容词在清代处于语法化的过程中,直到今日,语法化仍在继续,这是我们需要持续关注的。

参考文献:

[1]吕叔湘,饶长溶.试论非谓形容詞[J].中国语文,1981,(2).

[2]束定芳.认知语义学[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8.

[3][清]鸳湖渔叟校.说唐全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

[4]张素玲.现代汉语区别词研究[D].上海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

2006.

[5]齐沪扬.现代汉语空间问题研究[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6]王寅.认知语法研究[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6.

[7]吴为善.认知语言学与汉语研究[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

2011.

[8]徐大明.有关语言经济的七个问题[J].云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

会科学版),2010,(9).

(朱丽师  湖北武汉  湖北大学文学院  43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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