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清狂
母亲过世后,检点她的手尾遗物,发现一摞毛笔书法。呵,这不是齐白石的字吗?激动片刻,仔细再看,稚拙过之,老辣不足,更不见那篆意隶韵之金石味。从字句“夫天之道也,东仁而首,西义而成……”来看,应是她临的《唐李邕麓山寺碑》。
母亲出生于1912年,一个小山村的牧羊女,识字不多,16岁就嫁给我父亲。祖父是书坊老板,他把儿媳妇当工人。好在母亲勤奋好学,很快就熟悉木版书的印刷和装订手艺。她日日耳目所接,尽是书呀,字呀,也想多认识几个字,才去临帖。记得我3岁时就是母亲手把手教我怎么捉毛笔的。
父亲写一手明媚娟秀的小楷,他有意叫我也来学习正楷,拿了好多字帖要我选择。我已经9岁了,有自己的兴趣。我阴沉着脸,不看一眼,不吭一声。父亲看出我不愿意,也就不勉强,摇头说,你爱写什么就写什么吧。父亲写小楷是我祖父逼迫他的,他不想再来逼我。
上个世纪50年代初,我慕名拜师陈子奋先生,第一次见面,先生就拿出宋拓《麓山寺碑》的剪贴本给我,说是他自幼到老不离手的碑帖,现在送我临写。我说,李北海不是说“学我者死”吗?先生说,不会的,我写了几十年也没死呵。只要认真读帖,每日临写,多用己意,不死临,就会事半功倍。“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吴昌硕、齐白石都写过李字。吴昌硕说,看李北海行书,如见篆字,宛若登泰山看日出也。
见先生如此劝说,我不敢违拗,拿回去勉强写一年后,有点厌倦,总觉得还是草书好玩,有趣味。
我那时在文化处工作,看见朱秘书写的草书,妍媚流畅,十分羡慕,问他学的什么字帖,他拿一本珂罗版《唐孙过庭书谱叙》借给我。一看字数可不少,有章草笔意,叙述汉晋以来书坛逸事,全篇就是如何写好草书的“葵花宝典”。我爱不释手,想想借的要还,怎么办?请假在家用拷贝纸一个字一个字细心双钩填墨,三天三夜终于钩摹完3726字。时值炎夏,汗流不止。用瓦蓝色纸装订封面,加上自题签条,看起来比原本精致多了。后来,我陆续找到不同版本的《书谱》,有木刻的,有石印的,有黑底白字的,有白底黑字的。可是我平时翻阅的还是自己复制的这一本。这本字帖注入我的心血和情感,半个世纪以来,无数次翻看,都翻破烂了,仍时时摩挲把玩。
我被下放劳动时,周昌谷兄杭州来信,建议我学黄道周。他说黄字道风仙骨,一派文人气息,结体紧密,笔调飞扬。当今许多书画名家如潘天寿、沙孟海、来楚生等都学黄道周。他还寄来潘天寿先生临黄道周的书课给我。
但是我家没有黄道周字帖,只好用寿山石和名人字画去跟人交换来几本黄道周的草书诗帖。我把它带到农村,白天劳动再累,晚上也要临池不辍。人家去下棋打桥牌,我孤独地在灯下磨穿铁砚。
写黄字是我坚持最长时间的,但又觉黄字法度虽严谨,草书笔条缠绕过多,不够简约。对比那徐渭草书,才是恣肆狂放,淋漓尽致。徐渭自己说:“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不知是否如此,但可见其对自己的书法充满自信。有人评说他的书中有诗,书中有画。
虽然我特欣赏徐青藤草书,却不敢临摹。我认为这种天纵奇才,是学也学不来的。书如其人,你没有那种精神病妄想症的痴癫心态,根本不可能写出那种出神入化、波诡云谲的字。所以,我一直只搜集收藏,仅供观赏。每次打开观看,都会心跳加快,全身血液加速循环,所谓热血沸腾。这时会产生去磨墨提笔的欲望与冲动。
俗云“字无百日功”,这种说法,害人不浅。哪有学一百天就成功的?应该说学书法绝非百日所能告成的。当然,写字,不等于书法。
潘天寿先生曾说:“学画二十年可见成就,学书法则需三十年。”三十年可是一万多日啊。即使修炼到“人书俱老”,是否就能成功,也不一定。
其实,我见异思迁,追求很多,也临过不少碑帖,如:《散氏盘》《张迁碑》《嵩高灵庙碑》《爨宝子》《祭侄稿》等等,只是没做过欧柳正书的学习。我不相信只有写好正楷,才能够写草书。《书谱》说,草贵流而畅。又说,草不兼真,真不通草。草以点画为情性,使转为形质。草书运笔与写正楷迥然不同,是两辙道上跑的车呀。
或因我年少无知,不喜四平八稳的东西。而今再回头,恐怕已经来不及了。
责任编辑:黄艳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