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入老境的人生真相

2015-05-30 10:48
译林 2015年3期
关键词:负鼠布拉德凯勒

《洛杉矶最后的古怪一日》是美国当代女作家安?比蒂《〈纽约客〉故事集》(The New Yorker Stories,2010)中的一个短篇。它最初发表在《纽约客》2001年4月16日刊上,后被收入短篇小说集《荒唐事》(Follies,2005)。2014年译林出版社以三册本形式推出中文版,选择其名为《〈纽约客〉故事集Ⅲ》的书名。故事中的主人公已渐入老境,苦苦挣扎,试图摆脱困境,在人生坐标中给出自己的定位。

衰老,在某种程度上,从一开始就是一个代际概念。我们并不是一个人独自老去,总是在交往王国与别人的互动中衰老,不论是尊敬与呵护或是厌恶与遗弃。比蒂以描摹人物的精神世界取胜,已步入中年的她自然而然地将笔尖指向“渐入老境”群体。故事的主人公凯勒是一位退休的教授,独居。妻子苏?安妮离家居住已有一段时间,根本就不关心他住在哪儿,大有此生不愿再相见之意。他有一个女儿琳,住在坎布里奇。故事从凯勒反复琢磨感恩节是否去女儿那度过开始说起。

自从琳搬进自己的公寓之后,惯例的做法是感恩节全家都在她那儿聚会,到现在已有六年了。但是凯勒考虑的并不是与女儿团聚,而是如果他十一月去,就见不到外甥外甥女了。他们是他姐姐家的一对双胞胎兄妹,理查德与丽塔,住在好莱坞山,凯勒与他们相处时比跟他女儿还自在。凯勒不喜欢琳颐指气使的语气,对她的生活方式,尤其是择友标准总是冷嘲热讽。琳以前与雷?瑟鲁托一起住,后来根据凯勒的说法是“她认为找一个汽车机修工实属屈就”,接下去又找了一些凯勒觉得“几乎无法与之相处的男人”。与其说这些男人无法相处,不如说是凯勒对女儿的择偶标准抱有偏见。他的头脑里有着顽固的社会阶层等级之分,讥讽他们“拥有白领的职业和白领的渴望”。凯勒的这种态度伤害了女儿琳的感情,逐渐地,他与琳之间有了一堵墙。

作为一个中上层阶级人士,凯勒的自我意识与形象观念很强。他难掩对女儿生活以及事业上的失望,女儿的急智既让他体悟到他们之间存在着如此清晰的家庭相似性,更引发他长期以来遭受的苦闷无依。凯勒说话总是富有幽默感,冷嘲热讽也是少不了的元素,显示出一种与众不同。然而家族里很少有人理解他,大家都对他很防备,似乎他的博学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威胁,凯勒认为“他们还任性地误解他的幽默感”。他的妻子苏从不开玩笑,也理解不了玩笑。很久以前她甚至还给他找了一个完全没有幽默感的心理医生,要求他说话要直截了当,不要拐弯抹角,也不要含沙射影。他感到很愤怒,认为这一要求太过分,简直天理难容。具有反讽意味的是,琳遗传了他的这种说话风格,那种挂掉电话的冲动,在那一刻凯勒体会到了相互理解的重要性,“因为电话那头的人连你说的一个字也不愿尝试去理解”。

琳打电话来邀请凯勒与她共过感恩节,凯勒将女儿的关心错当成一种无关乎爱的同情,惹恼了琳,她一气之下,挂断了电话。当凯勒将电话放回电话座时,想起琳的摇篮(前文“电话座”的英语原词是“cradle”,也有“摇篮”之意)。生儿育女既是生命的一种传承延续,也是一种精神的需要。孩子小的时候,父母总是倾注自己全部的心与爱,享受孩子依恋他们的时刻,未曾料到自己终有一天会爬到他或她面前求收容。凯勒长期的自尊使得他无法承认也很难接受这样的事实,他以为孩子永远都会需要他,永远都离不开他。但是,女儿琳已经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生活,思维方式也与凯勒很不一样,她并不一定再需要他,至少是“不需要他长期在自己身边为伴”。这是两种不同的需要、两种爱。爱与爱之间的距离成为家庭代际交往的困境,也是凯勒步入老境后不得不面对的困境。

凯勒不仅渴望得到女儿的理解,还试图与他的女邻居西格丽德的关系有进一步的发展。西格丽德在“快乐旅游”旅行社上班,有一个儿子名叫布拉德,她的丈夫为了一个小他很多岁的佛教徒兼素食主义动物权利活动家离开了她。凯勒发现自己有远离尘嚣的想法,害怕与人交往。他认识西格丽德并与她交往,主要是因为她是旅行社里唯一一个“光彩照人”地对他笑脸相迎的人,其他的人都假装他不在场。在年轻、迷人的西格丽德面前,凯勒感到自卑。他拒绝西格丽德晚上一起看热播剧的邀请,因为他熬不到那么晚,他“是一个老人”。他总是时刻保持警惕,仿佛西格丽德与他妻子一样一定会失去理性。在咖啡馆,当凯勒笨手笨脚地把一杯茶泼在西格丽德身上时,他急于寻求原谅,并一再强调自己的老龄。西格丽德与他一番争执之后坦言,他总是想与人吵上一架,这样的相处令她很难适应。

凯勒处在一种人们认为的“近之不逊,远之怨”的两难境地,妻子多年前“弃他而去”的阴影包围着他,时时有着一种被“人”抛弃的恐惧感,久而久之产生了一种“他者”意识,认为所有的人都站在他的对立面,他的情感因一次次的咬噬痛楚而变得麻木,心灵无所寄托。但凯勒并没有放弃与衰老的斗争,他以自己的方式诠释人生。

爱是人生中一个永恒的主题。当人步入老途,爱的感悟也因其内涵的拓展使其具有更加深长的意蕴。在感恩节前两天,凯勒在家里独自吃着火鸡馅饼,心情愉悦地听着意大利作曲家雷斯皮基的《罗马的松树》,情不自禁地回忆起他和妻子苏?安妮的蜜月旅行。他们差点去了罗马,但后来改去了巴黎。那时他们真心相爱,浪漫、激情。他陪学艺术史专业的苏去了卢浮宫,去了国立网球场现代美术馆,在旅行的最后一天他还给她买了一幅她中意的画。他们还一起畅想未来的人生,“要三个孩子,最好一个是儿子,接着再来一个儿子或女儿,万一第二个还是儿子,他们当然一心期盼最后一胎生个女儿”。凯勒出神地回忆着他们在塞纳河畔散步,依偎在一起,认真地讨论着人生大事。年轻的爱侣以为人生可以为他们所掌控,爱情也不会褪色。然而,人生大多是无法掌控的,比如爱情。苏逐渐受不了凯勒的冷嘲热讽、他的喜剧旁白,还有他无休无止的含糊其词,有时变得歇斯底里,失去理性,比如将他的台灯往地上扔,把他的打字机往墙上摔,甚至还把电视机扔出窗外。苏需要他的陪伴,但他总是不在家。女儿批评他在婚姻中扮演的不是谦和礼让的角色,而是惹人生气。回首这一切,凯勒懊悔自己为妻子做得不够多,试图挽救的行动不够快,也不够有效。苏现在远远地逃离了他,爱情早已随风飘散了。他对爱情和婚姻不再抱有信心,与西格丽德的交往也无关多少爱情元素,他们的感情没有进一步发展,相反他还让她伤心了。

虽然再也没有随时重来的爱情,凯勒仍然有性的冲动与渴望。比如他很想去西格丽德家,在那儿过夜,两人拥有一个美好的夜晚。在洛杉矶理查德与丽塔的家中,他们将他带到游泳池。旁边有个美丽的金发女郎加入他们,据说以前是著名演员杰克?尼克尔森的女朋友,这个比基尼女郎披着一件牛仔布衬衫。凯勒当时心想什么?他想与她在一起,即使连她姓什么都不知道!但凯勒只有对性的渴望,只是一种想法。他清醒地意识到,他“不会去做”,但那就是他在想的事,一直在想的事。

故事的叙述并不完全是灰色调的,还有一些暖色的、温情的细节。凯勒本性善良,时常冒出某种“使命感”,想通过做一些有益别人的事,贡献出一份即使别人都不在乎的呵护。第一个细节是当他知道西格丽德的儿子那昂贵的自行车被人持刀抢走了之后,买了六张彩票送她,希望某个号码能中奖,好帮助她给儿子重新买一辆自行车。另一个细节是他主动提出为唐?金姆的侄女詹妮弗买一张去德国的机票。唐?金姆是他屈指可数的朋友之一,每周一和周四跟他打手球。詹妮弗想去跟不久于人世的朋友见最后一面,那女孩罹患肌萎缩,已经病入膏肓,实在可怜。唐?金姆是个月光族,没等发工资钱就花完了。凯勒费了很大的劲儿说服了他,告诉他自己有一笔钱,“来自八十年代股票市场的意外之财”。凯勒对处于困境的年轻人怀有一颗仁爱和宽容之心,对他们施与帮助,这让他感觉生命空间在扩大,因为他再次被人需要着。

凯勒预订完机票回家后发现西格丽德的儿子布拉德坐在他家门口。他先以借火为由暂时消除布拉德的防备,接着邀请他进屋与之闲聊。布拉德感恩节的时候去了亲生父亲那里,被父亲招募去给火鸡放生,结果被抓起来了。最糟糕的是,布拉德吓得要命,还用言语伤害母亲,说西格丽德是低等人类。不但如此,布拉德的父亲还挑拨儿子与凯勒的关系,告诉儿子凯勒正在跟他母亲约会,是个卑鄙小人。最后一言不合,布拉德突然拿出一把手枪射向凯勒。枪响的那一刻,随着男孩的尖叫声,凯勒悬着的心放了下来,他没有死,也没有“杀死这男孩”,同时还担心处于伤心绝望境地的西格丽德。

凯勒在急诊室里满心惧怕地等着西格丽德的到来,他的多疑和自责再次咬噬他的内心。他记起就是那天晚上,本想到西格丽德家去的,那天晚上他还有可能在那儿过夜,事情原本可能会非常地不一样,但是现在说这一切太晚了。他还担心,就像他妻子曾经嫌他低估了女儿脸上瘢痕的严重性,西格丽德会不会认为事情变得如此极端也是他的错?西格丽德来了,哭个不停,儿子让她的世界分崩离析,谁也不能将之重新拼好。凯勒听着西格丽德的哭泣声,那一刻,他唏嘘父母与儿女之间那种连心的痛。他再次记起琳的摇篮,那个计划放三个婴儿,却只放了一个的摇篮。谁制造的感情创伤威力最大?答案是儿女。感情创伤是一件奇怪的事,因为你平时可能意识不到它的存在,就像潜伏在体内的病变细胞,或是土地深处的植物球茎,只有被具有穿透力的温暖阳光搅动时,才会破土而出。

凯勒在洛杉矶期间,有一段不可思议的经历。一天早晨,他醒来的时候屋里没人。当他走过去准备捡起被雨淋湿的杂志时,吃惊地发现有一只负鼠宝宝正用爪子拍水,想从泳池里爬上来,却是徒劳。凯勒飞快地环顾左右寻找工具,他走到房子的一头,又跑到另一头,直觉告诉他这只溺水的负鼠急需救援。可他第一次没能捞到,还吓着了那可怜的小东西,让它沉到了池底。第二次他冒着自己可能会掉进水中的危险,把身子探得更远,终于舀到了这只负鼠。他看到它蜷在桶底,心里很绝望,马上想到它已经死了。他把桶放倒,负鼠静静地躺着。时间流逝,终于,负鼠抽搐了一下,摇摇摆摆地走了起来。它体内闪现的生机在凯勒心中产生了共鸣,他为负鼠顽强的生命力流下了眼泪,向生命致敬。

负鼠站起来后很快没了踪影,无疑它已经吸取了这重要的人生教训。凯勒再次感受到生命活力在心中流淌,他想起那位金发女郎,于是解开腰带,除去身上的所有束缚,全裸地潜入水中。流动的水、矫健的泳姿是自由与生命的符号。当凯勒爬上岸,在泳池尽头,有一头鹿高高在上,从梯台上往下看,他们眼神交汇。那一瞬间,凯勒清清楚楚地意识到,这一天出现了无数启示。那头鹿投来的是一种仁爱的目光,仿佛心怀感激。他感觉到,这头鹿认可了他,并在向他表示感谢。凯勒顿悟了,人生没有回头路,人生的事大多都很难改变,但秉持一颗对生命的敬畏之心,全心信赖自己也信赖别人十分重要。生命既在自己体内流淌,又鲜活在生命的互动、传递之中。

琳听闻凯勒受伤的消息,很快来到了凯勒的身边。相似的一幕发生在多年以前,眼前的这个人曾经被裹在粉红色的毯子里拿给他看。时光飞逝,岁月无情,她现在几乎和他一样高了,她的脸部那时候有皱纹,现在也有皱纹。不同的是,站立和躺卧的人互换了。凯勒竭力想通过幽默打趣和快速站立抚慰女儿,他想证明他仍是她可以安心的人,一如过去的无数日子。但是他的身体实在很虚弱,他在脑海里听见了自己的词,但嘴唇却无法造型来说这些话。凯勒顿时感到恐惧袭来:他身边最亲最近的人一直期盼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擅长言辞的恐怖才华这一刻终于消停了。他想起消失在好莱坞山的那头鹿,他的守护天使,并没有轻如薄纱的翅膀,可以飘飞在空中,而是蹄子紧紧地抵住地面。凯勒知道他该丢掉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面对现实、承认现实。他睁开眼睛,看到女儿正如他多年前所做的那样,俯视着,缓缓点着头,一个试探性的微笑像一个括号在她嘴角轻轻颤动。他理解到这个括号里可能包含这样的信息:是的,曾几何时,他能够轻易地让她安心,就如同她的信任也让他安心。爱是一种信任,理解也是一种信任。信任是相互的,他尝试展露他最出色的杰克?尼克尔森式的笑容。凯勒的笑容既是对人生旅程的感悟,也是精神“回家”的符号。

(李菊花: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博士生,邮编: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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