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到老，写到老

一

继多萝西·L.塞耶斯和阿加莎·克里斯蒂以来最伟大的侦探推理小说家菲丽丝·多萝茜·詹姆斯（Phyllis Dorothy James，以下简称P.D.詹姆斯）于2014年11月27日在英国牛津的家中与世长辞，享年94岁。P.D.詹姆斯的出版商Faber & Faber对外宣布了这一消息，盛赞其成就的同时表达了深深的哀伤：“今天是我们最为悲伤的日子。失去P.D.詹姆斯这位世界著名作家，我们的悲恸之情难以言表。从1962年的第一部作品开始，她一直是我们的作者。她的一生成就斐然，是我们的良师益友。能够出版她的作品是我们的荣幸，和她合作让我们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我们将非常怀念她。”

P.D.詹姆斯于1920年8月3日出生于英国伦敦牛津，有三个妹妹，父亲西德尼·詹姆斯是一名税务官。观念陈旧的西德尼？詹姆斯认为女孩接受高等教育并无用处，加之经济拮据，16岁的P.D.詹姆斯在剑桥女子学校毕业之后，就在一家税务办公室找到了工作，三年之后又加入一家剧团做舞台经理助理，1941年和英国皇家陆军的军医欧内斯特？班特里？怀特结婚，生了两个女儿克莱尔和简。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战场归来的怀特精神失常，无法继续工作，P.D.詹姆斯成了全家唯一的希望。万般无奈之下，她将丈夫送进了精神病院，将女儿交给爷爷奶奶抚养，她则开始学习医院管理，从1949年至1968年，一直在伦敦的一家医院管理部门工作。丈夫去世后，P.D.詹姆斯又在英国内政部负责打击刑事犯罪的部门找到工作，成为那里的文职人员，直到1979年退休。P.D.詹姆斯说，“我真的为自己感到骄傲。内政部一般不会招聘16岁就辍学的人，而且很少有女人能得到这份工作。我在全国考试中名列第三，这让我很惊讶。”在内政部工作的那段时间里，她主要从事预防和打击青少年犯罪方面的工作，获得了大量涉及法医、少年犯以及其他相关领域的第一手资料。

三十多年在英国医疗和警务部门工作的经验成为了她创作的不竭源泉。从1959年开始，在随后漫长的写作生涯中，她的作品主要包括两个系列的16部小说，分别是“亚当·戴格里斯系列”的《秘密杀戮》（Cover Her Face，1962）、《谋杀之心》（A Mind to Murder，1963）、《非自然死亡》（Unnatural Causes，1967）、《夜莺的尸衣》（Shroud for a Nightingale，1971）、《黑塔》（Black Tower，1975）、《专业证人之死》（Death of an Expert Witness，1977）、《教堂谋杀案》（A Taste for Death，1986）、《阴谋与欲望》（Devices and Desires，1989）、《原罪》（Original Sin，1994）、《真相》（A Certain Justice，1997）、《神谕之死》（Death in Holy Orders，2001）、《谋杀案陈列馆之谜》（The Murder Room，2003）、《灯塔》（The Lighthouse，2005）、《庄园诊所谜案》（The Private Patient，2008）和“戈尔迪亚？格雷系列”的《不适合女人的职业》（An Unsuitable Job for a Woman，1972）、《头骨》（The Skull Beneath the Skin，1982），另外还有非系列作品《无辜的血》（Innocent Blood，1980）、《人类之子》（The Children of Men，1992）、《死亡来到彭伯利庄园》（Death Comes to Pemberley，2011）以及传记等非虚构作品。“亚当·戴格里斯系列”中的苏格兰场警探亚当？戴格里斯白天办案，业余时间则是个诗人，下班后有时会在书店参加诗歌朗诵会，伦敦街头的景物随时可能让他诗兴大发，这位有着复杂人性、浪漫性感的警察在英国可是个家喻户晓的人物。

P.D.詹姆斯第一部小说《秘密杀戮》的写作开始于1959年，由于要白天工作，晚上自学医院管理方面的课程，她只能在每天早晨上班前抽出两个小时进行写作，两年后才完成该书的创作。她的付出得到了应有的回报：1987年获英国罪案小说作家协会“钻石匕首奖”，1999年获得美国侦探作家协会“大师奖”，1991年，英国皇室封她为女伯爵，2008年入选“国际犯罪写作名人堂”。P.D.詹姆斯积极参加公共事务，2014年8月，作为200名公众人物之一，她在写给《卫报》的一封公开信上签名，反对苏格兰脱离英国。

除了犯罪小说，P.D.詹姆斯还尝试写过反面乌托邦小说（dystopian novel）《人类之子》。尽管大部分评论者将之归类为科幻小说，但她说，“我不认为这是一部科幻小说。我偶然读到了一篇关于西方男人存在严重不孕症的评论文章，才知道我们这一代的不孕人口是祖辈的三倍。所以，我想如果有一天不孕成为人类的常见病，那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这部探讨人类不孕问题的小说受到评论家的一致褒奖，《纽约时报》的卡瑞恩·詹姆斯认为这部小说“内涵丰富，尖锐地分析了政治和权力的关系”。在P.D.詹姆斯的所有小说中，这很可能是社会批评和神学反思方面最为深刻的一部。

二

P.D.詹姆斯写作生涯的大部分时光都为“罪案小说女王”这个名头所累。从1976年阿加莎·克里斯蒂去世之后，众多媒体就赋予了她这个称号，可是她本人并不喜欢。她认为自己和阿加莎是完全不同的类型，阿加莎所代表的“那一类作品很乏味。某种意义上，一点都不现实，罪犯很‘装……真实的血腥场面太少。这样的罪犯在现实中根本不存在”。P.D.詹姆斯则比较关注对受害人的描写，她觉得如果作家仅仅把受害人的尸体看成是迷案中的一个环节，那是对死亡的不敬。

和那些与她同时代的作家相比，两年出版一本书的P.D.詹姆斯绝对称不上高产，部分原因在于她与其他犯罪小说作家有着不同的创作理念。她认为，所有类型的小说都只是一种艺术形式而已，是创作者内心的冲动、情结和人生经验等诸多因素进行选择的结果，是为了满足读者的预期，同时也遵从了亨利·詹姆士所说的小说的目标：“帮助人类了解自己的内心世界”，因此，各种类型的小说无所谓高下贵贱。英国小说家E.M.福斯特在《小说创作面面观》中曾经这样说：“国王死了，然后王后也死了，这是故事;国王死了，然后王后因伤心而亡，这是情节;王后死了，谁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人们才发现是因为伤心过度，这是推理小说，一种可以高度发展的形式。”在福斯特理解的基础上，P.D.詹姆斯有了进一步的拓展。她说：“王后死了，所有人都以为她是伤心而死，后来才发现她的喉咙被人刺伤了，这是犯罪小说。我认为，这也是一种可以高度发展的形式。”

在半个世纪的创作生涯中，她对犯罪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愈加着迷，因为在这个看似老套的文类之下，其实大有可为：侦探小说不仅可以让读者兴奋、感受悬疑的魅力，更可以展现当代社会中的人性。在1997年的一次采访中，詹姆斯解释了自己对描写人性情有独钟的原因：“人世间最神秘的东西就是人心，所有优秀的作家无不为之着迷。人何以为人，这一直是我的兴趣所在。”人性是复杂多变的，罪犯并非天生凶残，而警察的内心偶尔也会有阴暗的一面。

在任何一种虚构作品中，背景都很重要，在侦探小说中更是如此，因为它能烘托小说的氛围，影响情节的发展和人物的刻画，有时候通过背景中美丽、宁静的自然风光与人物波诡云谲的情感活动两相对照，提升谋杀带来的恐怖气氛。P.D.詹姆斯的创作力常常因周围的环境而得以激发。走过荒凉的海岸，看到阴森森的旧宅，都会让她产生一种渴望：我的小说就应该以此为创作背景。因此，每次写小说的时候，她总是先确定背景，然后才考虑人物、罪犯的谋杀动机、嫌疑人和种种不在现场的证据、情节的发展变化。从《秘密杀戮》开始，即是如此。确定罪犯的动机尤其困难。在以阿加莎·克里斯蒂为代表的犯罪推理小说的“黄金时代”，小说家讲述了一个受害人因为发现了凶手和别的女子有私情而被杀的故事，读者会觉得真实可信，但是，在P.D.詹姆斯生活的时代，有些人已经到了恨不得将自己性生活的细节和盘托给某些街头小报，以换取利益的地步了。然而，需要指出的是，仇恨、嫉妒和贪婪等阴暗、负面的心理或情绪，是亘古不变的犯罪动机，为心爱的人挺身而出有时也是杀人的原因，这些在詹姆斯的小说中都有所体现。

一旦确定了小说的情节，下一步就是如何让小说生动鲜活起来。詹姆斯承认，“相对而言，将可信的迷局、活生生的背景、潜藏的主题、别具一格的写作风格有机结合起来，是很难做到的”。对此，詹姆斯的解决之道是，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一种开放的心态，因为无论是何种生活体验，都有可能在日后的写作中成为有用的、独特的素材。

三

1950年，詹姆斯在年近40的时候突然产生一种危机感。她觉得自己似乎永远没有机会实现童年时就有的作家梦了。她回忆说：“当时已经到了关键阶段。一旦错过就永远失去了。我不想对我的子孙说：‘我一直以为我能成为作家，结果却没有。”坚强的她决定放手一试，谁知此后一发不可收，在医院管理和内政部工作的同时不断推出作品。直到1979年退休，她才开始成为全职作家，那时她已经年近60。2011年，91岁高龄的她还出版了《死亡来到彭伯利庄园》。

美国著名文艺评论家埃德蒙·威尔逊认为：近一百多年以来，“英国文学史上出现过几次趣味革命，文学口味的翻新几乎影响了所有作家的声誉，唯独莎士比亚和简·奥斯丁经久不衰”。詹姆斯对奥斯丁的《傲慢与偏见》情有独钟，于2011年出版了该书的续篇《死亡来到彭伯利庄园》。“这个想法我酝酿已久，”詹姆斯说，“写完最后一部戴格里斯系列小说《自费病人》之后，我就打算利用续写《傲慢与偏见》的机会来放纵一下自己。我热爱侦探小说，欣赏简·奥斯丁，如果既能重温《傲慢与偏见》中的人物，又能写一部新奇、有趣、让人匪夷所思的探案故事，这一定非常有趣。”

提起《傲慢与偏见》，人们一定记得奥斯丁在小说开篇用一本正经的语气所讲述的一个常识：“凡是有钱的单身汉，总想娶位太太，这已经成了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P.D.詹姆斯在续写这部作品时，注意到了简·奥斯丁的幽默和讽刺笔法，她不仅在小说中注意用类似的语言向奥斯丁表达敬意：“梅里顿的女性居民一致认为，朗伯恩的本内特夫妇在处理五个女儿中四个的婚姻大事时，运气不错……”，还在前言中直接表示：“让奥斯丁喜欢的人物伊丽莎白卷入一场谋杀案，我必须向她道歉，因为奥斯丁在《曼斯菲尔德庄园》的最后一章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让别的文人墨客去写罪恶和痛苦吧。我要尽快抛开这些令人厌恶的话题。我迫切地要让那些没有重大过失的人重新过上安生的日子，其余的话就不多说了。对于我的道歉，奥斯丁可能会说，要是她想写这些令人厌恶的话题，肯定会自己动手，而且会做得更好。”

传统的犯罪小说大多以乡村中的庄园为背景，P.D.詹姆斯的小说也不例外。“人们认为庄园的乡村生活更加美好、平静，如果在这种安逸的生活之中发生一件骇人听闻的谋杀案，读者一定觉得无比惊讶。这种强烈的对比使庄园在犯罪小说中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彭伯利庄园是读者心中完美的生活之所，《傲慢与偏见》中的主角伊丽莎白和达西在彭伯利庄园安顿下来后，两人精心地照料着自己的家园，两人依旧彼此相爱，过着快乐的生活。姐姐简和姐夫宾各利居住的地方离彭伯利庄园只有30公里远，本内特太太虽然离女儿远些，但还是可以随时来探望女儿。一个狂风大作的晚上，一辆马车飞奔而来，伊丽莎白的妹妹丽迪亚前来报信说她的丈夫维克汉姆死了。这个谋杀案使达西卷了进来，彭伯利庄园的幸福生活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考验。

在詹姆斯半个世纪的写作生涯中，她深深地意识到，乡村庄园及其乡村生活在小说中不断变化扮演的角色及作用，而且，她十分注重刻画人物和背景，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她的作品不仅仅只是犯罪小说，而与此同时是完全可以登上大雅之堂的文学作品。

尽管她的小说中不乏对谋杀的血腥描写，现实生活中的詹姆斯是一位精力充沛、整天笑眯眯的“奶奶”，为人坦诚直率。在一次访谈中，她热心为那些有志于写作的人写了数条建议：一、扩充你的词汇量。词语是技巧的原材料。你的词汇量越大，你的写作就越有效。我们用英语写作的人幸运地拥有世界上最丰富最多样的语言。二、广泛而批判地阅读。糟糕的写作会传染。三、别只是停留在计划写的层面——要去写。唯有去写，而不是想着去写，才会形成我们自己的风格。四、写你需要写的东西，而不是时下流行或你觉得会畅销的东西。五、敞开心扉面对新鲜经验，尤其是他人的意见。发生在作家身上的事，不管好坏，都可能成为有用的经验。

“一流的侦探小说应该同时是一流的文学。”和其他传统的犯罪小说作家不同，詹姆斯以其独特的风格、对背景和人物精心刻画和精雕细琢的语言，将这种文类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也使自己的小说成为经得起历史考验的文学作品。著名书评人止庵评价说，“P.D.詹姆斯是一位真正将推理小说写成纯文学作品的杰出作家——更确切地说，推理故事对她来说只是一种题材，她写的都是纯文学作品。”诚哉斯言。

（李翔：华北水利水电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