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来自新英格兰,曾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但却是战争爆发前的事了:那时战火还未燃起,他们邂逅彼此并结为连理。他是一位个头高大、目光锐利的康涅狄格小伙儿。她呢,娇小可人,端庄娴静,是位来自马萨诸塞,一副清教徒装扮的姑娘。两人都有一些钱,但是不多。即使加在一起,一年也不到3000美元。尽管如此,他们却是自由的,自由的啊!
啊!自由!自由地过着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对真正的理想主义者,一个25岁,一个27岁,都热爱美并倾慕“印度思想”(当然是贝赞特夫人的思想啦!),不足3000美元的年收入!不过钱又算什么呢?人们追求的不过是享受充实而美好的生活。当然这是在欧洲,传统的源头。或许在美国也能实现,比如新英格兰。但那会以某些“美”为代价。真正的美要经过岁月的沉淀才能成熟。巴洛克艺术只算得上五成的美、五分的成熟。不,美是真正怒放的银色之花,如此芳香怡人。它植根于文艺复兴,而不是其后抑或更为肤浅的时期。
因此,这对在纽黑文成婚的理想主义者立即动身远航到了巴黎:旧日的巴黎。他们在蒙帕纳斯大道上租住了单间的小公寓,成了名副其实的巴黎人。那是一种略显古旧但令人愉悦,而非现代却粗俗的感觉。它是由莫奈和其追随者等纯粹的印象派画家留下的闪烁光影,一个光线纯净却又若隐若现的世界。多么令人向往!那夜晚,那河水,清晨漫步在古老的街道上、花店或书店旁,下午流连于蒙马特尔或杜伊城之间,傍晚行走在林荫大道上!这一切是多么令人向往!
他们俩开始画画,但并不孤注一掷。艺术没有扼住他们的喉咙,他们也未能扼住艺术的喉咙。他们就这么画着,仅此而已。可能的话他们也结识一些人——一些不错的人,尽管常会认错,但依旧很快乐。
然而人类似乎必须要攥住某些东西。想要“自由”,想要“过充实而美好的生活”,哎,你必须依附于某些东西。“充实而美好的生活”意味着紧紧依附于某些东西——至少,对所有理想主义者来说是这样——要不然某种空虚的情绪会随之而来;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在空气里飘荡着,就像葡萄藤那晃动飞舞、渴望生长的卷须,蔓延着、旋转着,找寻着可以抓住的东西,能让它们攀爬到享受阳光的地方。如果没找到,葡萄藤只能尤未满足地蔓生在地面上。这就是自由!——抓住正确的支柱。所有人都是葡萄藤,而理想主义者也不例外。身为一株葡萄藤,需要抓紧什么来向上攀爬。他看不起那些仅仅过着乏味如土豆或是萝卜、木头一般生活的人。
我们的理想主义者十分开心,但他们一直想要真正理解一些东西。起初,巴黎就够了。他们透彻地探究了巴黎。并且也学习了法语,直到他们觉得差不多和法国人一样流利地讲法语方为满意。
不过你知道,你永远不能用自己的灵魂讲法语。这是做不到的。虽然刚开始时用法语与更为机灵的法国人——他们似乎要比你更加机灵——对话是令人异常兴奋的事儿。然而时间一长就不能让人满意。法国人心机无穷的物质主义让你寒心,最后更会给你一种与真正新英格兰深奥的理念全然不同的荒芜与格格不入之感。我们的两位理想主义者也有同样的体会。
他们的心背离了法国——但始终非常轻柔。法国已经令他们失望了。“我们热爱过它,也从它那里收获了很多。但一段时间后,一段相当长的时间后(几年后),巴黎让人大失所望。那里确实无法激起人们的欲望。”
“但是巴黎并不是法国。”
“对,也许不是。法国与巴黎大不相同。法国令人向往——非常向往。但是对我们来说,即使我们喜欢它,那也不代表什么。”
因此当战争来临时,两位理想主义者移居到了意大利,并且也爱上了意大利。他们发现那儿很美,比起法国更具吸引力。它似乎更接近新英格兰对美的构想:纯粹的、充满同情的某种东西,没有法国的物质主义和玩世不恭。这两位理想主义者在意大利仿佛呼吸到了真正属于他们的空气。
而且比巴黎更棒的是他们在意大利觉得佛陀的教义让人激动。他们投身到日渐流行的热衷于现代佛学的洪流中。他们阅读相关书籍,练习冥想,并且有意识地消除自己灵魂中的贪婪、痛苦和悲伤等杂念。然而他们并没意识到,佛陀迫切渴望摆脱自身的痛苦和悲伤本身也是一种贪婪。不,他们梦想的是一个完美的世界,那里没有贪婪、没有痛苦乃至悲伤。
但随着美国参战,这两位理想主义者只好伸出援手。他们做了些医护工作。尽管他们的经历使他们前所未有地认识到这个世界应该消除贪婪、痛苦和悲伤,然而佛教或通神学社并没能在这漫长的危机中有多大作为。不知怎的,不知在何处,就在自身的某处,他们觉得贪婪、痛苦和悲伤也许永远无法消除,因为大多数人并不关心、也永远不会在意这些是否能消除。我们的理想主义者在救赎自己的同时,想法太过西方化,不愿让整个世界陷入永恒的诅咒。他们太过无私,不愿仅其两人端坐于菩提树下参悟涅槃。
但事实不止如此。他们只是没有足够的耐心在菩提树下盘坐,靠冥想万物,尤其是意守丹田,来达到涅槃。若世上芸芸众生都得不到拯救,那对他们而言也就没那么热衷于自我拯救了。天哪,那样太孤独了。他们是新英格兰人,因此必须是要么解救所有人,要么就什么都不做。贪婪、痛苦和悲伤必须从整个世界上消除掉,要不然仅从某个人身上消除掉它们又有什么用呢?一点用都没有!那个人只是一个受害者罢了。
尽管如此,他们仍然热爱着“印度思想”,而且很在乎它,让我们回到起初的那个比喻上来:碧绿、渴望生长的葡萄藤攀爬至今的支柱现已然干枯、腐烂。它折断了。葡萄藤又缓缓拖曳回到地面上,既没断裂也没摔坏。葡萄藤靠着自身的枝叶向上支撑了一会儿,但它们撑不住又掉落下去了。在杰克(童话《杰克和豌豆》中的男主角。此处杰克和吉尔也喻指那对美国夫妇。——译注)和吉尔从末梢上爬下来并去往一个更为遥远的世界之前,“印度思想”的豆茎已经垮掉了。
他们慢慢地在沙沙声中回到了地面,但没有哭天喊地。他们再一次“失望”了,却从未认命。“印度思想”让他们沮丧了,却从未抱怨。他们失望了,理想隐约地却又深深地幻灭了。他们都知道,但彼此心照不宣。
他们的生活仍然充实。他们仍拥有意大利——可爱的意大利,仍拥有无价之宝——自由,仍拥有很多“美”。对于生活是否圆满他们不太确定。他们有了一个儿子,他们像天下所有父母那样疼爱自己的孩子,但又能明智地避免和孩子缠在一起,以孩子为中心构建自己的生活。不,不行,他们必须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在思想上对此依旧有强烈的意志。
但他们如今都已风华不再。25岁和27岁已变为35岁和37岁。即使两人在欧洲曾有过一段十分美好的日子,即使他们仍然深爱着意大利——可爱的意大利!然而他们还是失望了。他们在那里获得了许多,噢,的确获得了许多!但那里还是没有给予很多他们非常期盼的东西。欧洲着实令人向往,可已是昔盛今衰。生活在欧洲你就是生活在过去的时光中,而表面光鲜的欧洲人并不是真正迷人的。他们是物质至上的,没有真正的灵魂。他们只是不理解精神的内在诉求,因为这种内在诉求在他们身上已然死亡。他们都是幸存者。那就是欧洲人的实际情况:他们是一群不再有盼头的幸存者。
这是一个坍塌的豆架,其上的葡萄藤却是生机勃勃。而这次让葡萄藤无比痛苦,因为在欧洲那如同古树的躯干上,葡萄藤已默然攀爬向上了10余年——非常重要的10年,真实生活的岁月。这对理想主义夫妇曾居住在欧洲,生活在欧洲,而且过着欧洲人的生活,享受着欧洲人的东西,就好像生长在永恒葡萄园里的葡萄藤一般。
他们在这里安了家:一个在美国无法营造的家。“美”是他们所依循的口号。过去的4年里,他们在亚诺河边租下了一幢老宅的二层,那里有着他们所有的“东西”。他们从住所中得到了深深的满足:高贵静谧的古老房间,面向河水的窗户,闪耀着暗红色的地板,还有他们“挑选”的精美家具。
是的,在不知不觉中理想主义者的生活已然迅速地变化着,无时无刻。他们已变成焦躁的猎手,痴迷于为其家庭搜寻“东西”。当他们的灵魂正向着能沐浴古老的欧洲文化或印度思想光辉的地方攀援时,他们攫取“东西”的热情同样与日俱增。当然他们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东西”本身,而是为了“美”。他们把自己的家看作是处处由可爱装饰而成的地方,与“东西”无关。瓦莱丽在会客厅里朝着河流的窗户上挂了些非常可爱的窗帘:以奇异古老的物料制成的窗帘就像是针织精美的丝绸,颜色从朱红色到橙色,再到金色、黑色直至一层柔和的浅色,美丽迷人。只要瓦莱丽步入这厅堂,心里就要被这窗帘所倾倒。“沙特尔!”她说,“对我而言,他们就像沙特尔教堂一样!”梅尔维尔从未回头看过他那16世纪威尼斯风格的书架,即便上面放着两三打精选书籍,也从未对其有过深入骨髓的喜爱。至圣之所啊!
小孩异乎寻常地沉默,竭力避免与这些古旧的家具有任何不当的接触,好像它们是沉睡的眼镜蛇的温床,或者是极其危险、不可触碰的那“东西”——约柜。他那孩子般的敬畏是沉默、冷漠的,但也是无可更改的。
尽管如此,一对新英格兰的理想主义夫妇不能仅生活在那些旧家具过往的荣光中,至少他们不能。他们已习惯了那华丽的博洛尼亚橱柜、习惯了精美的威尼斯书架和书籍,锡耶纳的窗帘和青铜制品,还有从巴黎“挑选”来的漂亮的沙发、茶几和椅子。啊!从到达欧洲的第一天起,他们就一直在收罗各种美好的东西,而且仍然乐此不疲。这是欧洲能够提供给外来者或是本地人的最后一点乐趣。
每当有人来访,都会为梅尔维尔家里的陈设所震慑,这时瓦莱丽和伊拉兹马斯就会觉得他们没有白活一场:他们还真实的活着。然而,在以后每个漫长的上午,当伊拉兹马斯在漫不经心地欣赏文艺复兴时期佛罗伦萨的文学作品,而瓦莱丽在收拾房间时;或者在午饭后的漫漫时光;又或者在这栋老宅中悠长难挨、寒冷压抑的黑夜里,那些笼罩在家具上的光晕都已褪尽,还原了本来的模样。所有东西仅仅是立在那儿或是挂在那儿,永远一声不吭。此时,瓦莱丽和伊拉兹马斯就快要恨死它们了。美的光辉就如同其他的光辉一样都会褪去,除非能得以浸润维系。这对理想主义夫妇仍旧深爱着他们的东西。可他们已经得到了。然而,悲惨的事实是:有些东西在你刚得到时光彩夺目,一两年之后就会变得冰冷而毫无生气,除非别人会因此而十分嫉妒,或是博物馆对它们兴趣有加。梅尔维尔家的“东西”尽管非常好,但还是没有好到那种程度。
于是一切事物的光辉逐渐消退,欧洲、意大利如此——“意大利人如此可爱”——甚至亚诺河畔那间华丽的寓所也是如此。“为什么,要是我有一间这样的寓所,我会永远也不想走出家门!它实在是太可爱、太完美了。”当然,这算是老生常谈了。
瓦莱丽和伊拉兹马斯还是走出了家门:他们的外出更像是为了远离那寓所古旧冷清、令人压抑的沉默和死气沉沉的尊严。“我们生活在过去,你知道吗,迪克?”瓦莱丽对丈夫说。她叫他迪克。
他们在固执地坚持着,不愿就此妥协,也不愿承认所经历的事情。12年来,他们是一直过着“充实而美好的生活”的“自由”人。而美国在这12年里却一直是他们厌恶的地方,就像充斥着工业社会物质主义思想的所多玛和蛾摩拉城。
人们往往不愿承认所“经历”的事情。他们讨厌承认自己想要回去。但最终他们“看在孩子的分上”还是极不情愿地决定回去。——“离开欧洲我们不能忍受,但彼得是个美国人,所以他最好趁着年幼的时候去看看美国。”梅尔维尔夫妇有着颇为地道的英国口音和举止,只不过时不时的还流露些意大利语和法语的痕迹。
他们离开了欧洲,但他们几乎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事实如此,装满了好几辆货车,全都是那些让人喜爱而且独一无二的“东西”。终于,理想主义夫妇、小孩以及从欧洲随行拉来的一大堆行李,统统到了纽约。
瓦莱丽一直憧憬一处舒适的寓所,或许在河滨大道上,那里并不像第五大道东边那么贵,而且在那里他们原本漂亮的东西会显得更为华丽。她和伊拉兹马斯四处寻找房子。但是,唉,他们的年收入远远低于3000美元。他们找到了——好吧,每个人都知道他们能找到什么:两间小屋子外带一个小厨房,根本不够摆放一件带回来的东西!
他们从欧洲好不容易带回来的那堆行李被寄放进了一个仓库,月租金50美元。坐在那带厨房的两间小屋子里,他们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做。
当然,伊拉兹马斯应该去找一份工作。这是如题写在墙上般显而易见的事实,不过他们都视而不见。然而自由女神的雕像总会给他们一种古怪而隐约的威胁:“你应该找一份工作!”人们说伊拉兹马斯是有本事的,他还有可能开始一段学术生涯。他在耶鲁的考试中考得很棒,在欧洲也一直继续着自己的“研究”。
但他和瓦莱丽都不寒而栗。一段学术生涯!一个学术世界!美国的学术世界!更加令人战栗!放弃他们的自由,那充实而美好的生活?那可不行,绝对不行!下次生日,伊拉兹马斯就该40岁了。
“东西”依旧存放在仓库中。瓦莱丽前去查看一番,一小时花费一美元,以及那难忍的心悸。那些“东西”,可怜的东西,在那仓库里看起来是如此的破败不堪。
然而,美国不仅只有纽约,还有广袤纯洁的西部,于是梅尔维尔夫妇带着彼得一起去了西部,没带那些东西。他们试着在山里过着简单的生活。但做日常琐碎的家务活几乎成了一个噩梦。“东西”看起来都很不错,但即便在它们漂亮时,收拾起来也很可怕。成为可恶东西的奴隶,照看炉火、做饭、洗碗、提水、拖地:完全是一种对肮脏生活的恐惧。
在山间的小屋里,瓦莱丽梦到了佛罗伦萨,那过去的寓所,还有她那博洛尼亚橱柜和法式洛可可风格的椅子,尤其是她“沙特尔”般的窗帘。现在这些东西都放在纽约那个每月需要50美元租金的小仓库里。
一个富翁朋友来解救了他们,提供了一处加利福尼亚海边的别墅。加利福尼亚!那可是能让灵魂新生的地方!这对理想主义夫妇很开心地搬到了更远一点的西部,感觉自己抓住了又一个能寄托希望的葡萄藤支架。
可惜的是,这些支架都是柔弱的稻草!那富翁的别墅设施完善,或许近乎达到了不费劳力的程度:电能加热和烹饪,一间珍珠白瓷装饰的厨房,除非人为因素,再没什么可以弄脏。理想主义夫妇花一个小时左右就可完成家务活。他们“自由”了——自由地聆听浩瀚的太平洋的浪花拍打海岸的声音,自由地感受新生的灵魂充盈于身体里。
哎,太平洋的海浪可怕无情地撞击着海岸,这本身就是种暴力。而那新生的灵魂并非轻柔地潜入他们的体内,反倒像是卑鄙地侵蚀原有的灵魂并把它赶出体内。这感觉就跟你置身于蛮不讲理、充斥暴力的拳头之下一样:感到你所珍惜的理想主义精神正被侵蚀而从体内消失,而代替它的只有愤怒。嗯,这感觉实在不算好。
大约九个月后,理想主义者离开了加利福尼亚西部。这是一次了不起的经历。有过这段经历让他们很开心。但从长远看来,他们知道西部并不适合他们。是的,那些想要拥有新生灵魂的人比他们更适合。而他们,瓦莱丽?梅尔维尔和伊拉兹马斯?梅尔维尔,更愿深入地开发自身原有的灵魂。无论如何,他们在加利福尼亚海边并没有感到新生灵魂的任何涌动。事实正好相反。
因此,在经济稍显拮据的情况下,他们回到了马萨诸塞州并且带着孩子拜访了瓦莱丽父母。外祖父母对这位常年旅居国外的可怜孩子表示了欢迎,而对瓦莱丽很冷淡,对伊拉兹马斯更是冷眼相待。一天瓦莱丽的母亲明确地对瓦莱丽说,伊拉兹马斯应该找一份工作,这样瓦莱丽才能有体面的生活。瓦莱丽则骄傲地对母亲讲述他们在亚诺河畔那幢漂亮的寓所和保存在纽约的那些“美好的”东西,以及她和伊拉兹马斯曾度过的“精彩纷呈又让人满意的生活”。瓦莱丽的母亲说,她认为女儿现在的生活看起来并不美妙:没有房子、年满40岁却依然无所事事的丈夫,有待教育的孩子和日渐缩水的存款。在她看来,这一切看上去与美妙截然相反。让伊拉兹马斯在大学里找份工作吧。
“什么工作?在哪个大学?”瓦莱丽打断她。
“凭着你爸爸的关系和伊拉兹马斯的资历应该能找到的,”母亲回答道,“这样一来,你可以把所有贵重的东西从寄存的仓库里取出来,建立一个真正可爱的家,一个让所有美国人都心生羡慕的家。可是现在呢,你的那些家具正在耗尽你的收入,而你像洞里的老鼠一样生活,无处可去。”
这是事实,瓦莱丽开始渴望有能放置她“东西”的家。当然,她本可以卖掉家具去换一大笔钱,但没有什么可以诱使她那样做。不管别的什么东西消失了,宗教还是文化、大陆还是希望,瓦莱丽永远都不会同那些她和伊拉兹马斯用尽热情收集到的“东西”分离。她被钉在这些东西上了。
但她和伊拉兹马斯仍不愿放弃他们始终坚信的那种自由以及那种充实而美好的生活。伊拉兹马斯诅咒美国。他不想挣钱养家,他渴望回到欧洲。
将孩子托付给瓦莱丽父母照看,两位理想主义者再次前往欧洲。在纽约,他们付了两美元,花了一个小时,匆匆而心酸地看望了自己的“东西”,然后乘坐“学生舱”——也就是三等舱启程了。现在两人的收入低于2000美元,大不如起初的3000美元。他们径直去了巴黎——廉价的巴黎。
这次,他们发现欧洲彻底令人失望。“我们像狗一样回到自己的呕吐物前,”伊拉兹马斯说,“可此时呕吐物早已腐烂不堪了。”他发现自己无法忍受欧洲。这感觉刺激着他体内的每根神经。他也讨厌美国。但美国再怎么惹人厌,至少要好过这凄凄惨惨、尘土弥漫的大陆,而且它也不再廉价。
瓦莱丽一心只想着她的东西。她急切地想把它们从那个仓库中取出来。它们在那里已寄存了3年,耗费了2000美元之多。她写信给妈妈说如果伊拉兹马斯在美国找到合适的工作,他就回去。伊拉兹马斯沮丧失意到愤怒和疯狂的边缘,衣衫褴褛地在意大利四处转悠,上衣袖口早已磨破,对周围的一切心怀强烈的忿恨。当得知克利夫兰大学有份工作,去教法国、意大利和西班牙文学时,他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他那又长又奇特的脸变得更尖,带着失意困惑的怒火,仿佛一只老鼠。他已经40岁了,却要去工作。
“亲爱的,我想你最好接受这份工作吧。你已经不再喜欢欧洲了。就像你说的,它死了,一切都结束了。那边给我们提供一套在学校住宿区的房子,妈妈说里面有足够的空间放置所有的东西。我想我们最好发电报,说‘接受吧。”
他怒视着她,像一只被逼到死角,走投无路的老鼠。仿佛可以看到一只老鼠的胡须在尖尖的鼻子两侧不停的抽动着。
“我可以发电报了?”她问道。
“发吧!”他脱口而出。
然后她出去发了电报。
他像变了一个人,更加内敛,也不轻易发怒。卸掉了身上的包袱。他被困在了笼子里。
但当看到克利夫兰林立的高炉,数目多得像一大片黑森林,红色炙热的金属如喷泉般从里面喷涌而出,渺小的工人以及可怕的噪音,一切都是如此庞大时,他对瓦莱丽说:“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瓦莱丽,这就是现代世界呈现的最宏大的东西。”
当他们身处克利夫兰大学校园里时尚的家中,那些令人唏嘘的欧洲残骸:博洛尼亚橱柜,威尼斯书架,拉文纳主教的椅子,法式洛可可风格的茶几,锡耶纳铜灯和窗帘,都一一陈列在那里,看起来保养得很好,因而令人印象非常深刻。每当理想主义夫妇迎来一批被此景震撼到目瞪口呆的访客时,伊拉兹马斯都会以最好的欧洲礼仪来展示,但仍然很热诚,很美国化;而瓦莱丽一直保持端庄贤淑的姿态,但她也会说:“我们喜欢美国。”然后,伊拉兹马斯会用老鼠般古怪、锐利的眼神看着她说:
“欧洲有可口的蛋黄酱,但美国却有很棒的大龙虾——不是吗?”
“任何时候都是!”她满意地说。
他凝视着她。他虽在笼中,可里面却很安全。而她显然最终找到了真实的自我。她得到了那些东西。然而,他脸上俨然一副古怪的、邪恶学究般的表情,给人感觉满腹狐疑。但他喜欢龙虾,这点毋庸置疑。
(郑博仁:西南交通大学外国语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