拙著《现象学生态美学与生态批评》出版后,有幸得到程相占教授的关注与中肯批评,为我提供了一个进一步质疑、澄清自己的想法和阐述观点的机会,也希望能借此讨论和更多同仁有所交流,为推进生态美学研究作出一点微薄的贡献。程教授对本书的批评主要有以下三个问题:第一,生态美学与自然美学等同吗,有何区别?第二,生态美学承认生态科学所展示和研究的那个客观世界存在吗?第三,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生态科学的关系如何?本文也围绕着三个问题,对其展开思考。
这三个问题中最根本的一个是“生态美学与生态哲学和生态科学的关系”。诚如评论所言,拙著从现象学视角出发,对以近代自然科学为基础的二元论思维始终保持警惕性,不愿意将生态科学理论直接套用在生态美学上面。评论则认为,胡塞尔提出现象学主要针对的是“以伽利略为代表的近代科学,这种科学思想将自然视为用数学语言写成的一本书;其后的思想家们不仅将数理模式运用于自然,甚至试图运用于正式社会领域。自然被理解为自然事情构成的总体即自然界,它可以、也必须采用实证科学所通常使用的实证方法来研究”。评论又认为,在胡塞尔那个时代,刚刚诞生不久的生态学并没有太大的影响力,所以胡塞尔在对以近代自然科学为基础的哲学进行批判的时候并没有将生态学考虑在内,而且生态学的系统观以及盖娅假说等理论与胡塞尔所批判的科学思想及其隐含的自然观有着根本差异,由此可以推断出,胡塞尔的现象学批判并不适用于生态科学。
1869年德国生物学家海克尔(E. Haeckel)首次提出生态学并将其界定为“研究有机体与其周围环境相互关系的一门学科”,之后涌现的关于生态学的各种定义均以此为基础而又各自有所申发。综合来看,生态学的定义大致有三类:“第一类是研究自然历史和适应性”,“第二类是动物的种群生态学和植物的群落生态学”,“第三类是生态系统生态学”①。其中,对人文研究领域影响较大的是第三类。美国生态学家奥德姆(Eugene Pleasants Odum)是生态系统生态学的代表人物,他明确提出:“生态学是研究生态系统的结构和功能的科学。”奥德姆在《生态学基础》中考察了“生态学在科学体系中传统的学术位置”,最后得出的结论认为:“生态学是生物学的一个基本分支,故也是所有任何一个分类学分支的重要部分。”①生态学的研究方法主要有“野外的、实验的和理论的”②三种,或者通过在户外自然环境中的实地考察和资料收集研究动植物的种群数量变动,或者通过人为设计的实验方式作为野外研究的补充,“利用数学模型进行模拟研究则是理论研究最常用的方法”③。生态学研究对现代科学技术非常倚重,奥德姆认为,近几十年来出现的新科学技术比如“示踪研究法、质量化学(光谱测定法、比色法、色层分析法等)、遥感、自动检测、数学模型和计算机技术等”④都为生态学研究提供了工具。综上所述可以看出,生态学虽然是一门新兴学科,但是它依然与近代自然科学有直接的血缘关系,作为生物学的一个分支,它是实证性的,并且在理论研究方法上也主要依赖于数学方法和以数学为基础的各种现代技术手段。虽然生态科学的系统整体观和功能整合原则与孤立地理解自然生物的传统观念非常不同,但是这并不意味着生态科学是一种与近代自然科学的思维方式有着本质差异的全新学科。而生态科学所揭示的关于生态系统的基本原理(比如普遍联系、有机整体性、能量守恒、功能整合等)是基于上述研究方法的研究结论,并不构成研究方法本身。
生态科学之所以本质上依然是近代自然科学的延续与发展,是因为它的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都建立在近代自然科学奠定的心物二分、物质与精神二分的基础上。对此,怀特海描述道:“科学抽象之惊人的成功一方面产生‘材料(物质)并其在时空中的简单定位,它方面产生‘心,能知觉,能感受,能推理,却不能干预。这样的成功竟遂欺瞒哲学去从事承认二者(物与心)为最具体的事实表达。”⑤这就注定了生态科学只能在物质世界的层面上谈论人与自然事物的关系,而不可能将人的精神文化活动作为影响因素和函数变量纳入对生态系统的整体性研究中。但是,一个作为完整存在者的“人”怎么可能被区分成精神的和物质的部分呢?一切精神的运作不都展现为生命躯体的生存实践活动吗?一切生命躯体的活动不都是渗透着精神的要素吗?这正是拙著所说生态美学要与生态科学保持距离的原因,因为两者在最根基的地方存在分歧:一个在心物两分之后的纯粹物质层面上理解生态系统;一个则试图将人的精神文化要素作为一个函数变量纳入到对生态系统的整体性思考中。这并非否认生态科学,而是试图将一个生态科学以其现有的思维方式根本不可能触及的领域纳入到生态研究的视野之中。人除了作为一个生物机体与其他自然事物互相关联之外,在意识活动、身体知觉、审美感受、实践方式等存在层面上都包含着与自然事物的联系,这是现象学生态美学尝试探索的领域。从现象学角度分析这些问题也可以得出一种普遍联系和整体主义的观点,与生态科学的系统整体论不谋而合,但是,这与将生态科学的整体论观点直接搬过来用在对上述问题的研究中完全是两回事,因为两者研究的对象根本不是在同一个层面上,后者的做法就难免有观念先行之嫌。
第二个问题是关于拙著中所提到的“主体性立场”的问题。拙著中写道:“现象学不承认‘客观世界,只研究事物在先在的‘主体性存在框架中的显现。”评论则提出:“一个生态美学必须首先面对的问题:是否客观地存在一个由生态学所描绘的客观世界?在回答了这个问题之后,我们才能进一步追问第二个问题:这个世界是如何向人显现其自身的?”否认客观世界的存在无疑在绝大多数人看来不可思议。然而,现象学不承认“客观世界”,并不意味着否认自然事物的物质性和实存性,或者认为实体性的自然事物仅仅是人的主观幻想和观念性建构。在现象学看来,科学所谓的“客观世界”也是一个在与人的“意向性联系”中显现的世界。“意向性”作为意识活动的本质结构,指意识活动中总是包含着意识主体与意识对象的联系,主体总是在意识中朝向某物的主体,事物总是被意识之物,想象、虚构、回忆、理性认知等都是意向性活动的不同方式。也许有人会这样反驳:亿万年前人类尚未出现的时候地球就已经存在,这难道不足以证明地球是一个与人的意识活动无关的客观存在物吗?看似如此,但是亿万年前的地球存在难道不正是我们基于自然史知识作出的判断吗?倘若没有自然史知识的视野,就根本不会有“亿万年前的地球如何”这个问题出现,或者说人们对“亿万年前的地球”这个指称根本就无所意识。基于自然史知识进行判断就是一种意向性活动,“亿万年前地球依旧存在”则是这个判断的结果。
但是,在日常生活中,人们往往持有不加反省的自然素朴的观点,“在这种自然观点中,世界对我们来说是自明存在的实体的总和,它始终被认为是一种无疑的现存”,人们把某种意向性活动的结果当成唯一和绝对的真理,而与此结果相伴的意向性活动过程却被遮蔽着。胡塞尔提出现象学反对的正是这种在“整个日常生活和实证科学”中都普遍存在的自然观点,使人们意识到世界对我们所具有的意义,“是在我们自己的感知的、表象的、思维的、评价的生活的内在之中被意识到的意义,是在我们主观的发生中形成的意义”①。此处所说的“主观发生”是就主体意识活动的结构和运作方式而言,不是单指看法、观念等意识活动运作所产生的具体内容,而人们通常在使用“主观性”这个词时则是从意识活动运作产生的具体意识内容的层面上来说的。拙著并不否认生态科学所展示的那个世界的存在,但是也不承认这就是存在世界的唯一面目和绝对真理,因为倘若如此,美学和哲学等人文学科就只能无条件地认同科学并以其宣传者的附庸身份而存在,不再承担推进思维方式彻底变革的使命。
诚然,胡塞尔仅仅从意识活动的角度来解释人与世界之间的意向性联系还不够充分并且受到很多批判,海德格尔就是在与胡塞尔逐渐分道扬镳的过程中建立自己的存在主义现象学理论的。但是这并不等于宣布现象学本身的无效,而是现象学自身的不断发展和自我完善的过程。在各位持不同见解的理论家那里,现象学体现出一种共同的理论趣味,即将人的主体性存在视为理解世界的先在框架,致力于揭示主体的意识活动、身体经验、生存实践中普遍存在的意向性关系。现象学将意向性关系看成是使主体和事物得以如此存在的先验前提;常识性看法则无视存在中先验性的意向性关联而将事物和主体均视为无所依赖的独立存在物。生态科学作为一个特殊种类意向性活动的产物在一定层面上当然是揭示出了真理而且是有效的,但是生态美学还试图敞开存在世界更加丰富多元的维度,从而展示人与自然事物更加深邃内在的关联。
第三个问题是自然美学和生态美学的关系。评论认为,在拙著中生态美学可以被理解为现象学的自然美学,这是从审美对象角度对生态美学的界定,更恰当的做法应当是从审美方式的角度上对其进行界定,所以评论认为:“生态美学的研究对象是‘生态审美,也就是借助生态知识、立足生态伦理意识的审美活动。‘生态审美的对象既可以是自然,也可以是包括生态文学在内的文艺作品、审美文化产品等。”如拙著所论,生态美学是要“通过研究现实或者文学所展现的、日常生活世界中人与自然的交往方式阐释自然超越物质存在的丰富内涵”①。所以现象学生态美学不只是将自然作为研究对象,更关注人与自然的交往方式,包括生态文学在内的文艺作品、审美文化产品等当然也在现象学生态美学的研究之列,这一点与评论的观点应当是一致的,并且在拙著中也有所体现。虽然拙著专门讨论了自然美以及自然美与生态伦理的关系,但是依然认为自然美学与生态美学不能等同,现象学的生态美学并非现象学的自然美学。因为,自然美学专以“自然美”为研究对象,生态美学则要研究自然事物与人在身体感知、生存实践、审美经验等多种存在活动中的关联;自然美学专注于人对自然的审美欣赏活动,生态美学则把人与自然事物交往的多种方式比如居住活动、生产实践活动(农耕、狩猎等)、以自然为背景的日常生活场景(参见拙著第四章第三节“在大自然中读好书”)等等都纳入研究对象的领域,这已经远远超过了欣赏自然美的范围;此外,在西方的自然美学中,自然是一个外在于人的现成对象,而在生态美学中,自然事物则是生存世界的参与建构者,生态美学试图证明自然与人在存在论层面上彼此交融,在自然成为人的实践对象、审美欣赏对象和自然资源之前,就已经深深地锲刻在人类的生命中了。
《现象学生态美学与生态批评》在许多问题上都走了一条与常识性看法不同的道路,与把生态美学定位在生态观念的启蒙者或者生态科学、生态哲学的传播者和推动者的做法不同,拙著一直试图探求美学在生态文化运动中不可替代的作用:它意识到了生态科学不曾意识到的问题从而拓展一个新领域吗?它能在生态科学无暇顾及或者无力解答的问题上提供答案吗?它能为生态文化运动做出什么生态科学不能做的独创性贡献?由于拙著并没有把生态科学视为一个不容置疑的前提,而是在借助现象学对其加以反思的基础上展开了全书的写作,这使得现象学生态美学看起来显得过分“迂回曲折”,看起来与人们所希望的采取有力行动克服生态危机这一现实目标距离太过遥远。生态文化运动无疑是一场具有强烈革命精神和现实行动力的文化运动,在这场运动中似乎“做”比“思”更重要,这也是让我在写作过程中时时感到尴尬的地方。但是,笔者也始终认为,生态科学对生态系统规律的揭示固然极其重要,但世界并非局限于生态科学所展示的那唯一面目,“思”的深度将最终决定科学描绘世界的方式以及人们的实践方式。
[作者简介:王茜(1977— ),女,山东济南人,文学博士,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理论、文学批评与生态美学研究(上海 20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