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几时有

2015-05-13 08:31华杉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学生

华   杉   本名华少彬,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有二百余万字的小说散见于《芳草》﹑《陕西文学》﹑《滇池》﹑《当代小说》等刊;著有诗集《五月的感受》、《田园牧歌》,散文集《华杉散文选》,小说集《真正的猎手》、《独自去下乡》、《纽扣为证》和《华杉小说选》等。曾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提名奖、首届秦兆阳文学奖,现任团风县文联主席、《楚天文学》主编。

1

秦古尽管在这条斜坡道上走了几十年,上班,下班,但是,今天,他才真正感觉到,这条道是那么漫长,那么陡峭。

莫非是真的老了?

也许是真的老了。

竟然会大口地喘起粗气来,秦古只得靠在一根水泥电杆上休息一阵,又扭过手去捶了捶酸胀的腰板。而这在他的记忆里,怕还是平生第一次吧。

会真的老了吗?老得这样快?今天不才是五十岁生日吗?五十岁,人生的半个世纪,虽说金乌西斜,但毕竟仍能放出相当的火力,足以把大地灼得透热。但是,不知怎么的,人们都觉得他老了。他任职的乌林县教育局里,他是唯一的老头子。

当着他的面,人们尊称他秦局长、秦老,好听着呢!背后呢?那可没有这么恭敬了。什么秦板子、老书呆子等等,什么样的雅号没有?于是,就有了必然的结局。教育局在动员他自动辞去副局长职务时是怎样说的?为了让局里的领导班子更年轻化……云云。是的,他是第六副局长,局里开大会,他坐主席台右边最末一个座位,但是,他的年龄却是挂头块金牌。哎哎,五十岁,五十岁该是一个多么讨人厌的年龄啊!倘若再年轻十岁,不,五岁,对,再年轻五岁,他的处境也许会好得多。

话又说回来,他又算哪号领导啊!他不就是在落实知识分子政策时被扣上一顶副局长的帽子的吗?其实呢,他不过是在别人早就签上已阅字样的文件材料上再划上一个相同的记号。

不错,他也一本正经地参加过几次会议。刚开始,人们还颇以相当虔敬的眼光注视着他,毫不怠慢地落实他的有关改革教育体制提高教学质量的建议。他有着三十年的教龄,他教过几千名学生,这些惊人的数字,足以使那些在黑板前只不过站了三五个月,却又通过各种关系硬要蹲进教学研究室的年轻科员们羡妒得要死。但渐渐地,人们开始在他发言的时候不停地打火抽烟,抬腕看表,三三两两地讨论他们各自感兴趣的话题——有关工资改革,有关中央头面人物的人事变迁,有关市场上猪肉鸡蛋价格的涨跌,等等。

那些年轻的局长们,往往捧着茶杯,用牙签剔着牙缝,以近乎揶揄的态度来对待他认为深思熟虑过的问题:什么要求所有的教师在课堂上都必须扣上制服的领扣,什么不准教师在学生面前抽烟,还有什么某学校教务处的黑板通知上竟出现两个错别字,一处标点符号错误等等。他提出这些问题时的庄严姿态就好比在联合国大会上讨论有关裁军问题,有关禁止核武器试验的问题。

难怪那些年轻的局长和校长们要以激动的口吻发出责问:摆在升学率竞争形势下的难道就是这些无关紧要的鸡毛蒜皮?请问秦……老,这同提高教学质量到底有什么关系?请问秦先生,这与我们县在今年高考中夺魁有什么直接的联系?请问……作为一名老教师,你难道再没有什么更切合实际,足以同别的县抗衡的积极措施了吗?

秦古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切实的物质利益,被用在培养下一代人的问题上,真正是新时代的新创造。他确实感到自己太落后于形势,他无能为力,他得承认自己是一架古旧机器。

秦古多么想再回到原先的学校里,在黑板前给他的学生一万次地讲屈夫子,讲李杜,讲苏辛词派,讲古老而文明的中国历史。前不久,全县初三学生语文统考,由他主拟了试卷,结果怎样?百分之六十的学生不知道我国历史上第一个大诗人是谁。百分之四十的学生写不出我国唐代三大诗人的姓名。学生知识的贫乏,令人惊叹。而他,在学生面前,原是以知识的广博和演讲时口若悬河的风度而倍受学生尊崇的啊。

局里在安排他的新工作时又是怎样说的?为了充实基层学校的领导力量,为了提高基层学校的教学质量,所以才派你到大崎山乡中学任副校长。局长呷了一口茶,又猛吸了一口烟,用他善于察言观色的目光瞥了他一眼,接着说,当然,你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提出来嘛。不过,那里的同志倒是很欢迎你去。

为什么要派一个被当作老头子的人去这样艰苦的乡村学校?为什么他不能再回到他曾经工作过的几所城里中学去?

那里的同志倒是很欢迎你去。这句话多少又给秦古增加些暖意。难道是因为他赠过一笔钱?言下之意,除了大崎山乡中学,任何学校都不欢迎他,都不欢迎一架古旧机器,包括自己任教过的那几所学校。

在工作上听从领导调配,是他几十年来养成的习惯,他终于同意去大崎山乡中学了。

秦古有着三十年教龄,他教过几千名学生,而今呢?他成了多余的人。啊,他老了,不中用了,确实老了,五十岁了,唉!他干咳了一声,迈起干练的步子,向家里走去。

2

这是一条古老的街道。不知是出于某种心理作用,还是由于它狭小而偏僻,几十年间,无论是战乱的硝烟,还是日益膨胀的现代化建筑群,都不曾丝毫威胁到这条古老街道的生命。

这时,从附近居民家里,传来了杯盘相撞的叮叮当当的声音,亲友在团聚之夜大吃一顿甘美的佳肴,共享天伦之乐。谁家的音响里,播放着情浓意蜜的二胡独奏曲《良宵》。

今天,应是秦古的双重节日。他是在五十年前的一个月圆之夜诞生的。一小时前,他的同学,那位比他年轻两岁的第二副局长蔡国俊曾邀他到家里共赏明月,他托词谢绝了。天涯何处无明月?莫非第二副局长家里的月比别处更圆?而生日,生日才是他自己的。这个曾经创造了他,并赋予他生的快乐的日子,他是特别看重的,定要好好庆祝一番。恰恰没有人记起他这个珍贵的日子。

天上的月是圆的,而他的月却是缺的。

秦古孑然一身。在那个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家里,没有人给他备生日的寿面、蛋糕,也没有人给他设下节日的月饼和酒宴。

秦古当然曾有过妻子,名叫宋惠芬。但婚后不久,妻子就离他而去,另觅幸福。她是对的,他爱她,却不能给她幸福。她热爱她的艺术,他却热爱他的教师行当,甚至连生日,他也常常是和学生们一起度过的。于是,他原谅了妻子,并终生不渝地爱着她。

啊,石板路!正是在这条石板路上,秦古萌生了他人生中第一次神圣的爱。他又想起了离他而去,却又近在咫尺的宋惠芬来。

那时候,秦古刚刚从省城师范院校毕业,分派在乌林县城唯一的一所高中里任语文教师,而宋惠芬则刚刚高中毕业,在家里等待就业,或是准备继续升学。

每天早晨,秦古去上课,宋惠芬去买菜,两人会从不同的巷子里出来,在这条青石板街碰面。虽然彼此并不相识,见面的机会多了,渐渐地便也相熟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年轻的教师和苦闷的失学姑娘有了共同的习惯,无论是秦古,或是宋惠芬,谁要是先到三岔路口,必先在路口的一家小百货商店佯看玻璃柜里的商品。当从玻璃柜台的反光里看到另一方从巷口出来,自然又是一点头,一微笑,算相互打了招呼,然后默默地,慢慢地走完这条石板路,在另一头分开。

石板路怎么越走越短?不一刻功夫便到了尽头。于是,宋惠芬每过一家菜摊总得细细地问价,问得小菜贩心乱意烦;秦古每过一家房屋总得要细细欣赏那门楣上的镂花雕刻,以致一条街上的居民都把他当作研究古代建筑的大学生。

小心的猜测,急切的顾盼,恼人的等待,无论哪一对男女,都必须熬过这一段痛苦而又幸福的漫长时光。终于,热恋战胜了羞怯,灼人的眼波给双方都带来了成功的希望。战幕拉开了,成功失败在此一举。

那一天,秦古先到了小百货商店,又若有选择地一样一样地看柜台里的商品。站柜台的商校实习生很嗔怪这位年轻教师每天只是白看,竟从来不买。

喂,你每天总是看,莫非我们这商品没一样中你的意?

秦古慌神了,他怕人撵他走,而在大街上等一个姑娘又未免不雅。慌乱中,他随意地朝柜台一指,喏,我要这个,怎么今天才到?

商校实习生做成了一笔生意,满心欢喜,从柜台里取出一块折叠得方方正正的红羽纱,说,太好了。嘻嘻,真看不出,你这么年轻,就已经有了……

秦古羞得满脸通红,疑心人家笑他年纪轻轻就学会了买小玩艺讨好姑娘,而且,从玻璃柜台的反光里,他分明又看到了那个令他激动的熟悉的身影。于是,他扔过去一张钞票,抓起那块红羽纱,急切地塞进了提包,然后拔腿逃跑似的出了商店。

又是一点头,一微笑,一同默默地慢慢地走着。今天秦古走得很快,今天宋惠芬也没有心思买菜,很快,他俩走完了石板路,踅进了一条幽深狭窄的小巷里。

秦古的心脏以超乎寻常的频率跳动起来,宋惠芬的脸也涨得通红。终于,秦古嗫嚅着说,我……买了……一条围巾,你看,我围……合适不?

宋惠芬不说话,捂着嘴,只是吃吃地发笑。秦古更窘了,不知道她为什么只是笑。

你笑什么?秦古侧过头来问,你笑我不会买?是……不大合适,退吧……又不太好。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他一口气把话说完,难得比毕业实习时上第一堂课更甚,然后,他抱着豁出去的勇气,把那条红羽纱不顾一切地塞到宋惠芬的手里。

红羽纱并没有再扔回来,忽然,宋惠芬开心地大笑起来,在巷子里奔跑起来,高声地叫着,看啦,飞起来啦!看啦,多好看咯!

不久,秦古和宋惠芬结婚了。他二十二岁,而宋惠芬才刚刚过十八岁。

幸福的回忆,使秦古像喝了过量的葡萄酒,他微微醉了。

3

那是在一次盛大的全县业余歌手大奖赛决赛上,宋惠芬以她独特的歌喉征服了上千名观众,显示了她那被埋藏多年的艺术天赋。宋惠芬成了乌林县众人注目的民间歌星。

秦古一个人微薄的薪水已经很难维持小家庭的生活,因为宋惠芬的一件连衣裙起码也得花去他半个月的工资。伙食是自然要改善的,辣椒、洋葱等有刺激性的食物是不能再吃了,因为这不符合一个演员的伙食标准。还要避免多脂肪性食物,以防止身体的发胖变形。

从那以后,客人也多了起来,一般都是本地或外地来访的艺术界名流,各种各样的伯乐。至于招待,当然一点也不能显出穷教书的寒酸。早市上的差事自然落到了秦古的头上。每天早上,宋惠芬要起早一个小时到江边练嗓子,准备迎接全省的艺专招考。秦古也得同样起早一个小时,同小菜贩们讨价还价,斤斤计较,挑选既具备合适的营养,又比较便宜的蔬菜。

临考的日子就要到了。有一天,宋惠芬喜滋滋地扑进家里,没等秦古吻她一下,便双手轻轻一合,两只小脚轻盈地一踮,雀跃欢呼地叫着,你知道谁要来我们家做客吗?是大编剧萧郞,萧老师要来看我。

秦古当然听过萧郞这个名字,那是一位崭露头角的青年剧作家,他写的戏搬上了银幕,在全国也小有名气。谁也不知道萧郞怎么会突然从省城里调到这个小县城来,人们才不管什么有关他的风声雨声呢,萧郞的到来,无疑给这个小县城增添了莫大的光彩。

秦古只得与别的教师调课,从上午起就开始了准备工作。当然不能让这位暂时落魄,却又非常有影响的青年剧作家看轻这样一个初建的小家庭。

萧郞比预约的时间迟来了半小时。他是一位高大个儿,戴一副深度宽边近视眼镜,不修边幅的衣着,看上去绝不像一个搞艺术的人,倒像是一位重量级的拳击家。同来的当然还有两位本地文化界名人。

菜上来了,一盘红烧武昌鱼,一盘卤牛肉片,一碟炸酱肉丝,外加一钵香菇炖土鸡汤。菜不多,做得也不好,但出乎秦古的意料之外,他们吃得很猛,喝得很痛快。他只得再下厨房,重新备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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