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布生 蒙古族,一九四三年生于内蒙古阿拉善盟额济纳旗。从事编剧、编辑、导演等多种职业。著有诗选《约会》,长篇小说 《红柳河》等多部作品。曾荣获中国少数民族语言文学原创奖、内蒙古自治区多项文学戏剧创作奖。
那天,拉布坦和我离开格日乐家的时候夕阳刚刚沉入地平线。霞光把天边的云彩熏染得奇丽无比。原来那是即将变天的预兆,但是我没有感觉,相反,拉布坦早就料到了天气要变,所以我坚持非要回去时他迟迟没有动弹。
他劝我:“天太晚了,不如在这家人家住一宿,明天一早赶回去。”但是我不干。他怕黑夜赶路,我不怕,我才不在乎什么黑天还是白夜呢!我围起长围巾,提起药箱剜了他一眼。拉布坦没有办法,撂下他准备拆开修理的收音机,匆匆出去发动了拖拉机。我是他的无冕之王,这是我给他下的无声命令,他自然拗不过我,只好依从。
我坐进驾驶室透过挡风玻璃望去,远方的景色迷迷茫茫。眼光所及之处没有一棵树,也没有草,只有骆驼刺在微风中轻轻颤抖。褐色的砾石滩如同刨平了一般光滑平坦。我奇怪格日乐一家在这样的地方怎么能待得住?换了我就待不下去。说不准早就神经错乱了。其实事情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简单,原来他们并不是自愿跑到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离群索居的。他们是奉上级之命专门到这边境线附近驻扎的联防民哨。
从这里到阿勒腾赫勒大队只有二十公里,拖拉机跑得快一点,用不了一个半小时就跑到了。虽说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可是戈壁滩平坦如镜,所以我不担忧路面。我惦记的是早早回去把门窗堵得严严实实,把火炉烧得通红,烧上两锅热水,再把衣服脱个精光,痛痛快快洗个热水澡,把一身的臭汗和羊臊味冲冲干净,再美美地睡上一觉,那才是幸福呢。一想起洗澡我身上立马感到痒痒。
拉布坦从他的行囊里拿出一件崭新的羊羔皮里蓝缎子面的蒙古袍,把我像小孩一样裹了起来。他站在车门外给我裹腿。我抬起脚轻轻碰他:
“我不想要你这个破袍子,味儿怪难受的!”
“一会儿下开雪你就不难受了。”
“哪有雪?”
四处平静无风。我不信。但是他却认真起来:“这地方可是没有一点准头。老天要想变就变,想要下就下,要下开雪,我们俩可就要倒霉了。戈壁滩没有路,一下雪车辙看不见,星星也没有,等于没坐标,我们也就失掉方向啦。你不知道,这戈壁滩没有地形可以识别,所以很容易迷路。大雪天在野外过夜,我没什么,你可受不了!”
乌鸦嘴!我才不听他瞎说。
晚霞的逆光里,蒙古包的剪影孤独地矗立。只要有一阵强风就可以把它从这个平面上连根拔掉,一扫而光,片毡不留。但是经过无数个风雨它仍然挺立在那里,真是个奇迹。不知道是什么力量支撑了它?我始终想不明白这问题,随着我们走远,它渐渐溶入地平线,变成了模糊一片。
那天,我俩就这样告别了格日乐家,黄昏时分向阿勒腾赫勒方向驶去。
牧区的情况和农区大不一样。尤其是这荒漠地带,你拼命跑上几十里地,有时候连人影儿都碰不上。这么一个破拖拉机,对地广人稀的牧业队来讲它的作用无法类比。一个队如果有了这么一辆破拖拉机,在那个年代——我说的是一九六八年——就等于是现代化了。牧民们接人、送货、搬家、倒营全靠它,甚至有的时候走场的牛群和羊群也得靠它来装运。
当时我是阿勒腾赫勒大队的赤脚医生。说实话我一天也没有上过医科学校。要说学习,那就是我刚来队里的第五天他们派我到旗医院跟班做护士两个月。那两个月,我不仅掌握了初级护理常识还掌握了几个常见药方。于是我走马上任当起了大队大夫,大模大样四处出诊了,牧民们不问我懂不懂医,会不会看病,他们大病小病全都来找我。一时间我变成了队里的大忙人,常常要到四五十里开外去看病。我不会骑骆驼,也不会骑马,只能坐拖拉机去。慢慢地队里那台破拖拉机成了我的“专车”,而那位开拖拉机的小子就成了我的“专职”司机了,从此在出诊路上拉布坦变成了我的影子紧紧相随。
这拉布坦起初在我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可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突然发现我的生活里不能没有他了。我开始惦记他,如果他不在身边好像缺了什么。原来在我的生活中只有拉布坦一人从不挑剔我的霸道刁蛮。我总想找个无端的理由来欺负他,但是他从不反抗我。
我和拉布坦相识是八个月前的事了。我俩的第一次见面并不愉快。
当时我们长安城五个知识青年长途跋涉来到内蒙古北部边境的一个旗县插队落户。我们在旗招待所住了好多天,等着下面队里来人接我们下去。有一天他们全走了,偌大的招待所里就留下我一个人。原来都在一起的时候我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但现在他们都走了以后,我立刻感到孤独无助。
旗里管知青的干部通知我一会儿就有人来接我,叫我等着。我把行李打成背包,把其他物品都塞进网兜儿以后等着。等啊等,等得快不耐烦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总算等到了,我高兴地去开门,门外台阶下站着一个风化的沙岩似的年轻人,手里牵着一峰又高又大的白骆驼,骆驼新长出来的绒毛在阳光下闪烁着乳白色的光辉。
“你好?你是梁晓明?……”
年轻人话还没有说完,冷不防那个骆驼从他背后伸出脖子越过他的肩头在我的额头上“亲”了一口。这太突然了,吓得我倒退,被背后的门槛绊了一下,险些摔个四仰八叉。那个骆驼用一对青蛙眼盯着我死瞧!我头皮发麻,骨头酥软。我以为是拖拉机或者马车什么的来接我,没成想来了个骆驼。
“你这是?”
“梁同志,我是来接你的,队里派我们俩来接你!”
他身边除了那个蛤蟆眼的骆驼外什么也没有。“我们俩”中的另一个是指他的骆驼。
我困惑!他们是不是把我想成一个从小在驼背上长大的牧区姑娘?所以牵来这么一个庞然怪物来接我?
“你别怕,这是它表示友好的意思。通过气味来和你相识呢。它对你脸上涂的雪花膏味感兴趣。”
它怎么知道我脸上抹了雪花膏?
那个家伙看着我的狼狈相并不在意,操一口纯净的普通话开始颂扬他的骆驼。
“汉人?是吗?”
“不!我是蒙古族,不过我懂一点汉语!”
能看出来不是一点儿。这可超出了我的判断。我还是第一次跟一个少数民族的人说话,我把窜到嘴边的一箩筐讥讽全咽了回去。
“那么你就是来接我的人喽?”
“是的,我叫拉布坦,是阿勒腾赫勒大队的。你就是梁晓明吧?”
“你们那个队……什么来着?”
“阿勒腾赫勒!”
“听说你那个阿勒腾赫勒距这里有二十五公里,是吗?”
“是的。”
“那么你是叫我今天骑着你这条‘龙飞过去,是吗?”
他默默地看着我,满脸狐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希望我别走,那样他马上就骑上骆驼跑回去了。或者他早就明白我们并非一路人,所以他现在敬而远之,等着我自己拿主意,我的走与不走对他来讲毫无关系,于是他牵来了一峰骆驼来欺负我。
我开始后悔。前几天我舅舅苦苦劝说过我,要求我和大家一起到农业队落户。他说农业队汉民多,生活好照应。而到了牧业队都是蒙民,怕我生活适应不了。但是我没听舅舅的话,坚持非到牧业队不可。可好,舅舅的话现在应验了,我这就要开始在驼背上生活了。此刻我真想跑到舅舅那里去认错,求他重新安排我到农业队下乡插队。
我舅舅是这地方边防团团政委,在这里他是一手遮半边天的人物,我知道没有人敢轻慢他,我的要求肯定能实现,但是我下不了决心。我好强,爱面子,内心不想下牧区,可又不愿再去找舅舅。正面临两难的时候那位拉布坦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们那个地方很偏远,又很穷,旗里的干部不愿意到我们队下乡。”
他突然说了这么一句没有头没有尾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我问自己。旗里的干部都不愿去的地方你能去吗?是同情?还是不相信?或者还有别的什么?
我突然明白这是在将我的军!
难道当初我发誓独自闯荡牧区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吗?我醒悟,原来我没有退路。我看见他肥头大耳,心里萌发了一股挑战的热情。既然你能生活得好好的,我为什么就不能生存?即便是同情,也轮不到你来同情我。不就是五十里路呗!不骑你那个骆驼,我要走着去,今天走不到,明天准能走到吧。于是我回过头背行李包,提起网兜给那个家伙下了一道命令:“走吧!”我心里还想你别小瞧人,当年红卫兵大串联的时候我还徒步走过韶山去过腊子口呢!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五十里路是必须当天赶到的。因为中间没有村庄,是荒无人烟的戈壁滩。如果我当初知道这个情况,我肯定不会作出这个决定。但是生活中哪有那么多“如果”啊!正如俗话说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样,生活中是没有“如果”的。
那个拉布坦在那里像个木桩,一动不动。
“嗨!听见了没有?往哪儿走啊?”
我没有好气地再说了一遍。我在学校里是女山大王,给那些鼻涕虫小男生下命令惯了。
他突然走上来不容商量果断地从我肩上卸下我的背包挂在驼峰上,又夺走我的手提兜甩在肩上,二话不说牵着骆驼迎北走了。
好家伙,这毛驴性子比我还厉害呀?!
我发了好一阵儿呆才急步追赶。
我俩走完街面,就一脚跨入了无边无际的戈壁滩。眼前的景观是如此荒凉,正值夏天,却没有点滴绿色,我好像踏上了月球的表面,除了水一样流动的地气,没有别的动景。我想起了那首歌来:没有草,没有水,没有人迹,连鸟儿也不飞,啊克拉玛依,我转过脸向别处去,我离开了你!……大概这首歌写的就是这样的地方吧!
我实在没有想到戈壁滩步行有这么艰辛。我们还没有走出七八里我就走不动了。中午的太阳吊在正上方,透过衣服晒得我脖子和肩膀生疼。像有无数只小蚂蚁钻进衬衫里面蛰我。比这火盆似的太阳更难以忍受的是脚下的沙土路。我的两条腿似乎灌满了铅,提也提不动。那个拉布坦在前距我三百米走走停停,还算没有忘了我。我真想喊他停下来,把我送回去,告诉他我不走了。可我忍着最终没有喊出声来。
我多想找一处阴凉的地方,哪怕休息片刻。但是这也是不可能的,不要说阴凉,我现在连自己的影子都找不到了。想起前面还有四十里路,我都要晕过去。就这个样子,说不准我连目的地都走不到就累死在半路上,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前面戈壁滩上出现了一棵树。它在水波粼粼的地气中孤独的荡漾。我以为那是荒漠中的幻影。但是拉布坦到了树下,开始卸骆驼上驮的什物,我这才明白不是幻影原来是真树。我高兴得差一点流泪。我使出最后的劲儿拖着腿走到了树荫下,在为我铺好的毡条上倒了下去。拉布坦好像说了句什么?我无心搭理,闭上了眼睛。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我心情非常复杂。原来我是一个没有经历过任何困难的人。在艰苦的环境中人是如此脆弱,看到一棵树都要高兴得喜极而泣,我为自己感到悲哀。
过了一阵儿睁开眼,我看见一块铺好的白苫布上摆着一个西瓜、一听罐头,还有一块白皮饼。我没心思动它们。拉布坦一边忙乎,同时还误不了斜睨我。看见他那粗糙不平的紫铜色脸上挂着讥讽的微笑,我的心病又开始莫名其妙地发作。我真想把那个西瓜扣在他那讨人厌的丑八怪脸面上。其实他没有惹我,只是我心情不好!这一路我一直后悔没有听舅舅的话,不该决定到牧业队落户,又找不到一个出气的对象。可好!偏偏让这素不相识的年轻人摊上了。
我的脚整个肿成了馒头,快要撑破回力牌球鞋鞋面。拉布坦看到后劝我脱鞋休息。但是我哪有力气起来解鞋带。接着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他问我可不可以帮我解开鞋带?起初我没有听明白,等我明白之后感到了新鲜。原来侍候我的白马王子不是在天边,而是在身边?这大概是一句客套话,要不就是开玩笑,哪有大老爷们给小女人脱鞋的?我没有听说过,不过不妨试试!出于好奇我抬起右脚向他伸去,看看他会怎么样?
没有想到,他真的过来帮我解开鞋带脱下鞋抖落干净里面的沙土,整齐地摆放在我的脚边。我真想再把脚伸给他,从我脚脖子上把嵌进皮肉里的尼龙丝袜子也给我剥下。
我的情绪开始化解。我奇怪为什么从早晨到现在一直跟他过不去?实在是没有道理可言。我仔细端详他,长得也不难看。整个脸面如同团紧的拳头,单眼皮、高颧骨、翘鼻子和厚嘴唇,有点像拳王阿里,是女孩看惯了以后喜欢的那种脸型。不过他的眼神很不老实,老用眼角偷偷窥视人。
“我们的军代表指示我今天上午安排你在旗食堂吃饭,可是事不凑巧,所有食堂今天全关门开批斗大会。我没有完成任务,请你原谅。”
拉布坦说着用小刀在西瓜上剜了一个大口子,放上小勺递给我。他还补了句:“就这样对付吧!我们这里水质不好,你还是用西瓜解渴为好!行吗?”
到了这个地步,我还有选择吗?
我支撑着坐起来,揣起西瓜尝了一口,比我想象的甜。于是我就着白皮饼开始狼吞虎咽。从早上到现在我没有进一滴水,没有吃一口饭,肠胃都快要粘连了。
那位拉布坦在干沙地里掏了一个小坑,堆了一小堆干柴,点着后开始煮自己的茶。他用来熬茶的那个容器引起我的好奇。我好像什么地方见过?但是想不起来了,其形状有点儿特别。
“这是什么?”
“锅!”
我不高兴,谁不知道你是用它来烧茶的锅。他可能觉察出我的不快,立马又补了一句:“俄罗斯军用饭盒!”
这下我想起来了。苏联卫国战争影片中红军每人别在腰带上的那个铝饭盒。怪不得我觉得那么眼熟,是电影留给我的印象。
拉布坦的茶沸腾了。茶水溢出滴在火堆上冒起白烟,他手忙脚乱了一阵把锅端起来放在平地上。有一股奇特香味儿扑鼻而来。我想尝尝他的茶,纯属好奇。拉布坦递给我半杯茶。我看没有什么异样,不假思索就喝了下去,结果差点把五脏六腑全都吐了出来。我从来没有尝过这么难咽的东西,说不出它的味道:有茶味儿,还有肉味儿,不知道是拿什么兑出来的。
这野人吃的是什么鬼玩意儿?我暗暗叫苦,一个劲干呕。他却乐了。
“害惨我了,高兴了?”
他不好意思,立刻赔不是:“对不起!我不知道你喝不惯,你快吃一口西瓜,能压住。给你!”
他递过来毛巾。其实他不存在对不起我,是我要喝的。如果不是我刚刚吞下半个西瓜半张饼,我早就抢着往肚里灌了。但是现在再香甜再美味也无处装。
强烈的日光照射下蒸气升腾,地表好像在冒烟。远处的景物在水汽里波动。小蜥蜴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干沙地上箭也似的窜过消失在沙蓬丛中。一只小蚂蚁拽着一颗比它大十几倍的西瓜子艰难地拖往自己的洞穴。它的洞穴不知在什么地方?它几时才能拖回“家”?
这个蚂蚁像不像我?不对,它有家,知道它的家在何方,我却没有家,连我今天要去的地方都不知道在何方。我在戈壁滩上神游!
我困了,开始打瞌睡。
幸好拉布坦这时站起来收拾物件,踩灭灰烬,准备出发了。他把骆驼牵过来,吩咐它卧下后叫我骑上。
这次我不再犯傻。叫我再步行的话我肯定不动弹,我宁愿躺在这里不走!可是他叫我骑上骆驼,我却不知道怎么个骑法?别看这骆驼卧着,它那驼峰离地面足足有一米半高,我怎么才能迈过去骑在双峰中间呢?我纳闷,站在骆驼跟前正愣神,拉布坦冷不防把我拦腰举起,放在了那两个驼峰之间。
我受到惊吓叫起来。
“别喊了!骆驼听不懂你的话,惊跑了我可救不了你!”
我吓得不吱声了。紧接着拉布坦给了我一个绳头。可我一触手就扔了出去,又叫了起来。这次拉布坦没有责备我,他无奈地苦笑。那个黑白相间的绳头看着像个银环蛇,柔软滑溜不说还长满了细刺,又像个大毛毛虫,手一摸叫我浑身起皮。原来那是用黑白两色驼毛搓成的缰绳。
刚刚一阵惊吓之后接下来的事更是出乎我的意料。拉布坦认真地告诉我要抱好前面的驼峰,我以为他在拿我开心,心里有点不高兴,没有当回事。可是当骆驼突然直立时我就顺着它的长脖子叫喊着“救命”,无阻挡地出溜下来了。幸好拉布坦手疾眼快把我又扶了上去。原来骆驼这怪玩意是先支起后腿、撅起后座,之后才能全身起立的。
当骆驼站起之后我才感到自己好像坐在二层楼的阳台上,离地面距离足有两米高。只有这时我才明白一旦你坐到驼峰中间一切就由不得你了。前后夹着两座大驼峰你想下去都别想,只有乖乖地待在上边。看来拉布坦把我安排在了最理想的位置上,他现在可以任意报复我了。我只有听他的话,否则后果不堪设想。我不再耍性子,俯首听命了。他要我坐在他的后边并抱住他的腰围时我就特听话,挤在他后背和后驼峰之间的一点夹缝里像个树熊死死抱住了他并狠狠箍住他的腰叫他憋得吐不过气来。谁叫他牵来这么一个庞然怪物来寒碜我。幸亏今天我是最后一个走的。否则,叫我那些知识青年同学们看见了,他们会高兴死的,那不丢死人。谢天谢地!这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俩挤堆在驼峰中间不足尺宽的空间里,晃呀晃地,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临近深夜才到阿勒腾赫勒大队。后半程我是干脆趴在拉布坦的后背上睡着了。当我醒来时眼前一片漆黑。我们停在了一排黑黝黝的大房子门前。微弱的灯光勉强从玻璃窗口投射出来。拉布坦顺着前驼峰先滑下去,再把我从驼峰中间抱下来。这次我不再惊叫,居然还希望拉布坦就这样一直把我抱回屋去。但是黑暗中房门口站着一堆人看着我们,我只好勉强下地拖着两条失去知觉的腿吊在拉布坦的臂膀上蹒跚回屋。
这一趟行程我躺了三天起不来。骑骆驼骑得我浑身散了架。大腿内侧被驼背磨得蜕了两层皮。后来我问过多次拉布坦,明明知道我骑不了骆驼你为什么偏偏牵着骆驼去接我?他说不是他的决定,是军代表的安排。我又去找那个当军代表的小班长,想理论理论,结果他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我时我浑身起了鸡皮疙瘩。我的本能告诉我要提防,不要触雷,于是我放弃了追究此事,再也没有去找那个小班长。但是我心里对此事还是耿耿于怀。于是有一天抓住拉布坦叫他背我在屋里转十五圈赔偿我的损失。他背着我围着火炉走了二十圈我还赖着不下来,直到他汗流浃背气喘吁吁,实在走不动了,我才放他。他直骂那个小班长不是个东西,肯定要和他算账。我就说:“那就对了。你要是算不回账来,我还要叫你背我!背一百次,背一千次!懂吗?”他憨憨地笑着看我,直发呆,我知道他是个非常好的人。如果我将来遇上这么一个憨小子,我肯定跟他结婚。首要的条件当然不是在这戈壁滩上。
开初三天的生活全由拉布坦来照顾我。我非常不好意思,但也没有办法。我很想说上两句感激的话给他。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默默地注视他。在这陌生的环境里除了他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话,我有一种人生的道路刚刚开始的感觉。
原野的风带着野草和牛粪的味道。大夏天牧民们穿着长长的蒙古袍骑着马驰来驰去。在我面前是一个全然陌生的新世界。我所读到的那些有关胡人的各种史料和文字没有一个是可以对上号的。那只不过是一些风骚文人想当然的自我感觉而已。在这里我不懂语言、不懂文化、不懂生活、不懂人,也不懂大自然。我无法用从小掌握的知识来解读它们。我似乎昼夜间穿越了时空来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星球上,我必须一切从头开始!
阿勒腾赫勒大队队部有十座蒙古包和五长排土坯房。这里有学校、代销店,还有一台柴油发电机每晚发电四个小时。牧民们以队为中心半径三十公里之内散居游牧。据说放养骆驼的个别牧民居住得比这还远。除了队干部、住校生、伙夫和拖拉机手,以及不定期集中到队部来搞副业的年轻劳力外,这里就没有别的常住户。就是这样,白天黑夜这里也人不断。
离大队不远处还流着一条季节河。现在是枯水期。炽热的戈壁风在干裂的河床上扬起阵阵沙尘。红柳丛和胡杨树沿河两岸形成了细长的绿带,给这戈壁荒漠增添了一丝生机。沿着河边放牛羊,而骆驼群则一年四季无人放养,在戈壁滩上游荡。为了放养好牲畜,牧民把所有的精力全部消耗在与大自然的博弈之中。他们的这种生活看似枯燥无味,但也不乏其乐。只不过我体会不到其中乐趣而已。对于我来讲理解和接受这种原始的纯朴还非常遥远。它几乎与我相隔数个世纪。再加上文化心理的不同,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拆除这堵高墙,让这个戈壁荒原认可我。
队里给我分派了赤脚医生的工作。还安排了两间房。外间是诊所,里间是我的宿舍。拉布坦拿来一捆报纸把顶棚重新吊好,再用大白土刷白了四面墙,这间屋子就变得清新可人了。他又给我凑齐了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这样我就有了一个一应俱全的生活小天地。身处这样的地方,我没有比这更高的奢望。我感激拉布坦。
拉布坦是个性格比较沉稳的年轻人。他乐于助人,很少言语,只顾埋头干活。似乎他把所有的情感都注入了劳动里面。他有高中学历,蒙汉兼通,会开拖拉机,懂电,会修理,手巧心灵,什么都能拿下来。所以在这偏远的牧乡里是个不可或缺的人才。姑娘们很看好他,不过他像个石头,对谁都没有感觉。
我问他:“你为什么对她们那么漠不关心?”
他回答说:“他不想待在这里过一辈子。”
原来他怀揣梦想。
我仔细观察发现一个叫乌兰托亚的姑娘对拉布坦特别关注。而且我还发现她对我不怀好意。作为女人又是同龄人,我不费心思就能猜出她对我不怀好意的缘由。这当然是因为拉布坦。在她眼里我成了一个外来的入侵者,准备夺走她盘中的美味儿。其实她错了。我一个大城市的姑娘怎么能跑到这荒漠野地来找对象?那不成了世界第一大傻蛋了。就是把拉布坦全身镀上金子摆在我面前我能稀罕吗?这个鬼地方除了拉布坦我又能找谁去说话?别人我不认识,他们汉话说得半生不熟,认识了没有用。否则我没有必要非要找他套近乎呀!这都是明摆着的事,她怎么就不能理解呢?
她的眼神里有股蜇人的寒光射向我。看来她对拉布坦情意不浅!她心里早就把他视为己有了。不允许任何女性接近他。不过她越是那样拼命护着,我就越想动一动她那个“心肝宝贝”拉布坦。于是我开始有意贴近拉布坦,在乌兰托亚面前我毫无顾忌,随意对他撒野。不仅开那些不明不白的玩笑,还要动手去拧他的耳朵捂他的眼睛,强迫他“猪八戒背媳妇”。拉布坦害臊得只想逃跑,那也没门儿。逃得了今天逃不了明天。事后我会狠狠惩罚他。乌兰托亚气成猪肝脸,我好不得意。
事实上我对乌兰托亚并不存恶意,对拉布坦也没有什么情意。但就是喜欢那样,觉得好玩,很解闷儿。如今回想起来那些玩笑并不好玩。那些恶作剧开始时是很可能出于无聊或者年轻人的病态心理。但是到了后来它已经变了味儿。我和拉布坦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就连乌兰托亚也始料未及。原来那不是我给乌兰托亚开的玩笑,而是命运给我开的玩笑。只不过拉布坦和我都没有发现而已。
那天,我们俩从格日乐家出来的时候我压根儿没有想过迷路的事儿。可我错了。当大戈壁使出它的魔法,我俩什么招数都没有了。
没走多远破拖拉机就坏了。等修好后再上路时天上看不见星星了。我奇怪什么时候这乌云就布满了天?没有了星星,没有了坐标,不一会儿工夫连方向感也失去了。
拉布坦停下车来找了半天车辙,什么也没有找见。他又熄了火倾听四周,戈壁滩一片死寂。不大一会儿飘起了雪花儿。
我们出来有三个小时了,如果没有走错这阵儿早该回家了。可是现在前不着店,后不着村,还不知道自己的方位在什么地方。按拉布坦的说法我们是迷失了方向在原地兜圈子,他建议最好找个避风的地方先过夜,等明天天明辨清方向再走。这地方离国境线太近,不能乱窜。
他说的不无道理,但是我没吱声,我满肚子气。
我疲惫无奈,情绪失控,开始念猫儿经,用各种难听的话来数落拉布坦。他望着玻璃前方发了一阵儿呆,跳下车消失在雪夜中。雪越下越大,茫茫一片。不见拉布坦回来。我开始担忧他走失。我想跳下车去追他,雪早就埋没了他的脚印儿,我放声呼喊,没有人应答。一阵恐惧袭来,叫我一个人留在这戈壁滩上怎么办?这凶狠的黑夜,这疯狂飞舞的风雪,它们随时都会吞没我。又孤独又无助,我正绝望的时候,拉布坦好像是从脚底下钻了出来,突然站在了我面前。
原来前面十步远的地方,是一条被雨水冲刷而成的洪沟,他是从那个沟底爬上来的。
怨恨和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
“你心咋就这么狠?敢把我一个人丢下来喂狼!”
我瘫坐在雪地上,哭成泪人。
他不吭声,用粗糙的手背轻轻拭去我的泪痕,把我抱回驾驶室,用蒙古袍重又裹好我后把车开进了前面的沟里。他又下去了。这一次他没有离开我的视线,一直围着后拖车转。
外面的风雪从我心中缓缓退去,我不再感到孤独。只要有拉布坦在,我什么都不用担心。此时此刻我的世界缩小到只此一点——我的一切全由拉布坦来支撑。我当然知道今天的事全不能怪他。如果我不坚持非要走,他才不会走到这一步,这时候我们会好好地呆在格日乐家。
挡风玻璃上开始结霜。无情的寒冷从四面八方袭来。我龟缩在拉布坦的羔皮袍里。我这才明白,牧民们身穿拖地长袍的原因。风雪天只有这样的袍子才救人命。牧民们整个冬天都在野外劳作,他们全靠着这个穿着来抵御刺骨的寒冷,安全度过严酷漫长的冬季。
拉布坦经过一个小时的奋战,捡来被风吹落到沟底的干沙蓬来堵死拖车四轮间的三面空档,又掏出了底盘底下的干沙土,加大底盘与地面之间的高度,再用大苫布苫住地面和侧面,于是就造好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家”。他在大苫布上铺好被窝后把我抱回了这个野窝。在手电筒的光照下看到这个家我高兴地笑出了声。竟然在不毛之地又是在风雪夜也能造出这么好的窝,我心服拉布坦——只要是为了我,他什么都能创造出来。我有一个这么好的护花天使保护我闯天下,足矣!我高兴地准备和衣往被窝里钻的时候,拉布坦把我制住,叫我脱衣服睡!否则血流不畅,冻得睡不好。我当然听他的话。我还准备脱个精光往被窝里钻呢!我才不去考虑他有什么邪恶企图。我发现对他我早就失去了防备。像个癞皮猫,我蜷卧在盖窝上,抬起腿把军用大头鞋支到了他的鼻尖上。
受我那位无所不能的舅舅的关照,我从头到脚穿戴全是军需品。这个鬼地方如果没有这样一套行头,我早就冻成冰棍了。要熬过这里的严冬全得靠这套军装。拉布坦见我第一次穿军冬装就取笑我笨得像个北极熊。别看他嘴上这么取笑我,可心里喜欢我快不行了。从他的眼神里我能读出来他看都看不够我这笨头猪脑的样子。于是我起了疯劲,装得像个木偶,在他面前东倒西歪地晃来晃去。我看都不看一眼就知道他那两道目光像两束聚光灯从我背后正在烧穿我。我心里愿意让他那样凝视我。
我的军用大头鞋的带子打成了死结,又被雪水打湿冻住之后特别难解。我看着拉布坦在手电筒光下半趴在那里给我解鞋带的样,一阵兴奋从心头悄然而生。我真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实心眼儿对待我?我不是你要的那个人呀!你知道不?可是我又突然醒悟!这句话是不是该问我自己?
我脱了个精光钻进被窝里,下面铺的是条毡、驼羔皮和羊绒褥子,一会儿工夫就像火炕一样热乎了。被子是丝棉裹驼绒做成,盖在身上既暖和又感觉不到分量。记得两天前我才给他拆洗过,所以还有股淡淡的肥皂香。其中混合着另一种味道,我知道,那是拉布坦的体味儿。拉布坦一年四季跑外,经常风餐露宿,不难猜想他备有这么一套行装的缘由。实质上这就是他的家,他的全部生活。
我以为拉布坦肯定搂着我睡,铺位边儿上腾出一半空位,自己则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
我梦回少年时代,梦回故乡!
……浅绿色的雾霭笼罩着大地。那是苹果花正在开放。它又像一幅巨大的帷幔悬浮在天地之间。春小麦返青的田野上小河平静地流淌,蜻蜓点水,柳絮拂面,燕子呢喃。还有妈妈灿烂的微笑,她牵着我走在小河岸边,我俩唱着歌!
“小燕子,小燕子,哪里的春天最美丽?燕子说:这里的春天最美丽……”
云雾缭绕的秦岭,一条公路盘山而上……沸腾的街道和高高的钟鼓楼……妈妈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我俩牵手爬上了钟鼓楼,遥望烟雨茫茫的皇陵……
……
我从梦中醒来之后一时分不清自己在哪里。
迷糊了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从车轮间的豁口向外望去雪花仍在飞扬。拉布坦压住我的被角脚堵住风口横躺在脚下。谁叫他不钻被窝在外边躺来着,冻死活该!真没劲儿。我着实不高兴,准备翻身睡过去,但是我突然打了个激灵,好像有什么东西不对劲儿?我爬起来伸手摸过去,拉布坦身上全是雪,拿手电一照把我吓了一跳:他的脸面冻得发紫,都变了形。我摇醒他,喊他。他勉强嗯了一声。还好!没有冻死。我跪下来迅速扒掉他的衣服鞋帽,拽进了被窝里搂着躺下,心想用体热来暖和他。但是他冻成了一根冰棍。我担心他的血液冻得快凝固了,那就必死无疑。他死了,我怎么办?恐惧开始袭击我,我不知道他生存的几率有多大?
我知道今天为了送我去格日乐家给他老婆看病,拉布坦一早就起来修理他的拖拉机。到了格日乐家,我看病输液的功夫他也没有闲待着,又给格日乐修理破收音机没有顾上吃东西,空着肚子怎么能顶得住这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不要说人,连动物都得冻死,拉布坦不冻才怪了。
“你听见了吗?你说话呀!”
我怕他一睡过去就再也醒不过来,于是就不停地说话:“格日乐给我们那么多煮熟的野驴肉,你为什么不吃?你不是说吃了野驴肉,就像吞了海豹的北极熊睡在冰洞里也冻不死吗?你为什么有肉不吃?是不是专门冻死来欺负我、吓唬我!说呀!是吗?”
我发现他的鼻息越来越弱,我绝望起来。在混乱中我突然想起了酒精。对!酒精能活血。我匆忙打开药箱把消毒酒精浸在纱布上开始擦拭拉布坦的脸、手、脚,所有裸露的地方。用雪水兑上酒精嘴对嘴喂他。他开始慢慢苏醒。
“梁大夫!”他轻轻呼喊我。
我呜呜地哭了起来。我恨他!
“你这没有良心的东西,把我撂在这鬼都不来光顾的戈壁滩上。你想害死我!你想吓死我!你装死来吓唬我!你说你还想怎么欺负我?……”
我趴在他的胸口上用拳头狠命搥他。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顿乱捶加上酒精的作用,把拉布坦从死神那边唤了回来。他完全清醒了。拉布坦无声地流泪,他轻轻地拥我,我像小孩一样偎依在拉布坦的怀里。这宽阔的臂弯像一处避风的港湾环绕我。我向往已久。
“晓明,刚才我差一点永远见不到你了,你睡下后我出去查看地形,结果又迷路了,我瞎转了两个小时才找回这里!”
“你说什么?”
他的话把我打愣了。闹了半天我做梦的时候,你把我一人撂下去野地里找死去了。是吗?我真想狠狠扇他几个耳光!
“这是为了什么呀?”
我的脑海一片空白。如果他真的迷路了,真的死了,我也活不了。这个道理太简单了。死神不仅光顾了他,同时也与我擦肩而过。我心里打着寒噤,把脸埋进了拉布坦的胸窝里,还是止不住发抖。
拉布坦说:“对不住,是我不好,叫你受惊了!”
好不好什么呀?你死了我怎么活?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我想使劲喊叫!但是嗓子眼儿堵得发不出声来。我俩哭成一团,我可怜我们俩!
我似乎丢失了他很久很久。好像刚刚从地上捡到一枚银币一样又把他拾了回来。我要识别真伪:我用手指触摸他脸上的每一条纹路来辨认他。我要倾听他的心跳:判明他是否真活着?我当然明白:这颗心老是想着我的,老是为我跳动的。但是他刚才被寒冷凝固、差一点停止跳动。顺便把我也差一点拽到上帝那里去。我们俩牵手到死神门口转了一圈回来了。除了两条命,我俩还有什么可怜惜?我的潜意识里只有一个感觉:不能再丢了他!我不清楚我这颗心为什么就嵌藏在他那里?
我的嘴唇炽热滚烫,轻轻触及那个肿胀走形的脸庞,从额头开始,眼睛、鼻子,还有……还有……我干渴!我贪婪的吸食我那个差一点被丢失掉的爱。我的手像水蛇一样到处游走:去感受他的体温和皮肤的触感!
我变成了一条无耻的藤蔓开始死死地缠绕,或许错过了这个时辰,我永远触摸不到它——我的转瞬即逝的欲望!
我的心灵轻轻呼唤:你图什么跟着我?你这个可怜的傻骆驼!你就知道驮着我走,连自己的吃草喝水都忘了,连性命都不顾了。走在这戈壁荒原上,去穿越风雪死亡线。
雪下了两天两夜。第三天晚间才放晴。因为担心有可能闯进边境线禁区之内,我俩一直不敢生火,只用医用酒精炉和消毒盒来烧雪水喝,用干肉来充饥。如果烟或火光被敌方哨兵发现,那可就等于引来了杀身之祸。
第三天晚上天晴后拉布坦出去查看了地形。他大体判定方位之后我俩决定天明前往回赶。他觉得我们现在的位置有可能走过了边界线,所以必须天明前离开这里。然而第二天我们俩没有按时醒来。甚至太阳老高了,还在被窝里做梦的时候叫那两个寻骆驼的混账民兵给撞着了。
我有点不好意思。但是那两个家伙还算通点人情,没有大惊小怪。他们说我们的位置离界桩只有五百米。我侥幸。那天夜里拉布坦幸亏停在这里。如果继续开下去的话肯定跨过了边界,那可就一切全完,无法挽回了。感谢上帝!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上帝并没有袒护我们。
拉布坦见了那两个民兵立刻拉下了脸,连个招呼都不打,用眼神恶狠狠地剜他们,就差唾他们一脸。看着拉布坦这番表情我感到好笑。现在想拉布坦当时就有了不祥的预感,但是我没有感觉到。因为我有个亲舅舅护着,在我看来这点事什么都不是。
“你怎么啦?”我悄悄问他。
“没有什么。”他勉强挤出一丝苦笑就不吱声了。
原来这两句对话是我俩的永别之言。我怎么能知道会出现那样的结局。当时我太幼稚,根本不懂得什么叫政治斗争。就这样我再没有跟他说上一句话。
两个民兵骑着骆驼各带一个把我俩送到了五公里外的边防哨所。他们不让我们开上拖拉机走。在那里一辆京吉普迎接了我,脚还没有着地就有两个士兵挟持住我塞进了吉普车,吉普飞驰起来。从车窗望去,我看见拉布坦由两个民兵领着走进一个大院里。这是我看到他背影的最后一眼。我没有机会和他告别。
到了边防团,舅舅告诉我说母亲病重,叫我赶快回家。我一听说妈妈病了,就什么也没法想,连夜登上火车往家赶。在火车上熬了两天一夜终于赶到家,妈妈却啥病也没有,好好的人迎接了我。
“妈!你不是病了吗?”
“妈想你想病了。现在看见你病不就好了。”
妈妈回答我。
我不理解妈妈。难道想我也要这样吗?但我很快就明白了。原来舅舅和妈妈骗我回家的真正原因是给我办婚事。
我那亲爱的爹妈给我谈好了一个对象,是妈妈所在医院的一名军医。他们什么都准备好了,只差我拜堂过门。我奇怪,这算哪门子婚事?连蒙带骗把我从三千公里以外叫回来,就是为了跟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成亲?哪怕给我提前打声招呼也不行吗?我委屈又生气。
妈妈说:“这人成分好,人又好。就是岁数大了一点。但你也不小了。早早把事办了,就省心了。”她还告诉我明天相个面认识认识,没有什么特殊的情况就下个星期把婚事办了。
我无法相信这是妈妈说的话。那么文静、那么漂亮、那么有教养的妈妈为什么不问问女儿的心意,而随意把女儿许配出去呢?我真想对她大声说:妈妈,你错了!我是个活人,不是一头驴!但是我默默地长久地注视她!她从我异样的目光里读到了什么,没有说话,与我对视了一阵后回到她的卧室去了。
第二天我坐上火车离开家往回返。我没有告诉妈妈为什么要走。
坐上火车之后我才意识到我已经无法兑现妈妈的期望了,我对不住她。与此同时我的潜意识里有某种不祥的预感召唤我游离。我不该把拉布坦一个人留在那里。我应该去说明一切。否则他全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楚。我知道有些愚昧的人早就失去了理智,无理性的疯狂与自私嫉妒混合在一起后什么料想不到的事都可能发生。
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没有骗我。
三天后我急匆匆赶到了阿勒腾赫勒大队。有一条醒目的大标语迎接了我。“苏蒙修大特务拉布坦畏罪自杀,罪上加罪!”十七个大字横跨在队部食堂外墙上,几百米开外能清楚看见。贴标语者可能觉得不解恨,在“拉布坦”三个字上打了血淋淋的红叉。
一切都一目了然,无须质疑,但是我无法相信。难道这是真的吗?那么大的灾难我们俩都闯了过来,现在仅仅分开六天,好好的一个人就没有了。我怎么接受这个事实?
我恍恍惚惚回到家。房间里的所有物件都在诉说他。从新吊的顶棚到刷白的墙,从桌椅板凳到所有摆放的东西,无一不是拉布坦一手操持,为我安排。墙上挂着一支装五节电池的大手电筒,那是拉布坦专门为我买回来的。有了这支手电后我才不怕院子里的狗,黑夜敢出去方便。屋角立着一根红柳条,那是拉布坦给我做的拐杖。两个月前我不小心扭了脚踝,拉布坦就削了一根红柳条做了这个拐杖给我。还有整齐码好的劈柴,擦得通亮的茶壶……拉布坦好像一刻钟前就待在这里,我进来之前刚离开。不!不!不……
乌兰托亚推门进来了!两眼哭成了烂桃,她也是今天才听到这消息。我等着她怎么处置我。
“你为什么撂下他一个人跑?”
她瞪我许久之后恶狠狠地问我。我无言以对。
“是你杀害了他!”
她最后从牙缝里头迸出这句话。这话像利刃一下子豁开了我的胸膈,又像丝丝冷风吹满了整个房间。
她走后我的眼泪无声地流淌。
我去问大队干部,拉布坦究竟是怎么死的?
他们说拉布坦是从边防民兵点押往公社途中跳车自尽了。
我知道拉布坦不会自杀,这是他们的随意编造。可我即使知道这又有什么用。不管是自杀还是他杀,他已经死了,这不容置疑。以泪洗面不能减轻我的痛苦。沉重的心情压得我喘不过气来。绝望中我拖着疲惫和无奈去找公社革命委员会主任,我想讨个说法。拉布坦即使人没有了,我也要为他说清那天晚上迷路的真正原因。我有责任给他洗清罪名恢复名誉。否则我的这颗心永远不会安宁。然而革委会主任的一番话叫我目瞪口呆。
他认为拉布坦犯下了叛国投修和企图强暴女知青两项大罪,铁证如山,无可非议。他声称他们已经缴获了苏修特务奖给拉布坦的军需物质——一个军用饭盒。这就是拉布坦里通外国的铁证。他说得如此正经使我觉得荒诞而不容声辩。
主任所说的所谓物证居然是那个拉布坦用来当野炊的旧饭盒。那还是他爷爷五十年前给一个沙皇俄国探险队当向导的时候留下来的什物。怎么就可以变成苏修军用物质?
我感到无限悲哀!这些人为什么这样捏造出问题?
“拉布坦是怎么死的?您能告诉我吗?”
“是这样,就是那天从民兵点押回公社途中他跳车自杀了。”
“他的尸体能让我看看吗?”
“哎呀!这个我们早就处理了。烧掉了!”
我知道拉布坦家里除了一个智障的姨姨之外没有别人。他爷爷早去世。他父亲在“文革”初期被群众批斗致死。母亲自他父亲死后精神错乱,跑到野外被疯狗咬死。事实上他们家里没有人了。所以他们才这样敢毁尸灭证。
“你们以为没有人追究拉布坦的死因,才这样毁尸灭证!是吗?”
主任一时语塞,明显感到突然。他惊讶之余揣摩我的来意:“他家里没有人了。我们只好这么办了。不过小梁同志,你还是别掺和这件事。我知道,你与此事无关,是革命群众,是受害者。也是与阶级敌人英勇斗争的革命英雄。我们会做出相应安排的。你放心!”
革委会主任边说边讨好地向我微笑,两个手掌合在一起支在桌上不断的交叉揉搓十指关节咯咯作响,看来与我谈话他有压力。
他四十开外。浑浊的眼神投射着一股说不明的圆滑。他的处世之道就是左右逢源,在夹缝中生存。所以他今天也不愿意得罪我。因为我有一个时任解放军团政委的舅舅。如果我没有这个背景,他才不会这样殷勤又耐心的来接待我。说不定这个时候我也和拉布坦一样早就变成了戈壁滩上的鬼魂一个,只剩下一把骨灰。
我无心与这样的人交辩。半个月来所遇到的事情使我身心憔悴,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思维变成了一团乱麻,无法理出头绪。原来我身处在一个非理性的特殊年代。我为拉布坦什么都做不了。在那个年代有这样不幸遭遇的人何止拉布坦一个。怨天尤人又有什么用?我觉得这就是命!是老天爷的安排,似乎谁也改变不了!
拉布坦的走使我无法支撑。我病倒了。接着是怀孕的反应……天塌了……
我给妈妈写了封信,告诉她有段时间我不回去,叫她不要筹办婚礼。那个婚礼不会为我和那个年轻人带来幸福。我没有告诉她原由。我求她宽恕我,告诉她不要牵挂,女儿要长大了,她需要自己搏击风浪,自己学会生活!
我和妈妈的关系就此冷却了。
两个月后我住进了公社卫生院。由于引流手术做得不好,我流血过多,昏迷发烧,在卫生院里躺了整整十天才爬起来。从公社到我们大队有十多里地,我骑不了自行车了。不知道该怎么回去而发愁的时候,想不到居然是乌兰托亚赶着毛驴车来接我。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她?
我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只有眼泪没有言语。我俩抱头痛哭。我明白她的心情与我一样难过。她把我拉回家侍候我整整一个月,我才完全康复。
清明节那天乌兰托亚和我骑上骆驼到戈壁滩寻回了拉布坦的骨灰碎片,用哈达包好葬在了一棵高高的胡杨树的树洞里寄托我们的哀思!我们俩挥泪告别拉布坦。
到了“文革”后期,政府纠正“左倾”扩大化错误,我才为拉布坦落实了政策洗清了他的不白之冤。因为当时参与批斗他的人众多,虽然做了多次调查,最终还是没有找到杀害他的真正凶手。我为拉布坦所能做到的仅仅是这些。
生活的磨难从我的内心里抽走了所有的好心情。我一下子长大,失去了所有的欢乐。我的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结束了。代之而来的是无数个不眠长夜和凝重的悔恨。原以为世界上的所有道路都是为我铺就的。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所有美好的东西全与拉布坦一齐消失了,只留下记忆。我的生活无法还原不说也无法重新开始。公社卫生院那个女医生给我做的拙劣手术付出了我终身不育的代价!
我不知道该为自己说什么?我很后悔,后悔没有留下那个孩子。如果是那样,我相信,他(她)也和别人的孩子一样常常会向我问起他的父亲。
人们说时间是最好的大夫。它会磨掉人的记忆,医治心灵的创伤。但是时间对我不公。已经过去四十年了,拉布坦不仅没有从我心底消失,反而越来越清晰可见了。朋友们给我引见过很多对象,我也曾多次下决心改变一切,重新开始。可是事到临头拉布坦就站在我的面前,我无法跨越他。我明知必须改变自己,但是一切努力都无济于事。我明明知道这些都是无端遐想。然而我排挤不走它们。
当夜深人静,当孤身一人的时候,我无法摆脱对拉布坦的怀念。
最近我常常想抽个空到阿勒腾赫勒走一趟。想去看看我俩一起留下的足迹,看一看我俩共同迷路的那一片苍茫荒原。在那里我走失了青春,还有我刻骨铭心的初恋。我在那里丢下了我的心爱之后再也没有捡拾过。经历了时代的变迁,如今的阿勒腾赫勒可能面目全非。但是我相信,那片深情的土地肯定没有变,还有那些纯朴的乡情仍然保留着。乌兰托亚还会来迎接我,还有那棵金色的胡杨树,远远地在地气中飘荡!那就是我的“金色边疆”。
(责任编辑:张好好 龙娜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