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外一篇]

2015-05-13 08:26陈集益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媳妇孙子

陈集益   一九七三年生,浙江金华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在《十月》、《人民文学》、《钟山》、《花城》、《大家》等刊发表小说近百万字,获《十月》新锐人物奖,被评为浙江省青年文学之星。著有小说集《野猪场》(入选二十一世纪文学之星丛书)、《长翅膀的人》。

自从玉柱去世后,慧珠就瘦了一圈,时不时地抹眼泪,为自己没能在玉柱临终前守在他身边而悔恨。当她接到电话赶回家,玉柱已经咽了气了。慧珠跪在灵堂前哭,哭得昏过去,醒来仍不相信玉柱已经没了。她紧紧抓住玉柱的手,摇晃他呼喊他,但他就像生气一样不答应。慧珠嘴唇哆嗦着说:“玉柱,玉柱啊,你醒醒呀!你不理睬我,是不是嫌我回家迟了?从今天起,我再不离开你,天天给你做饭,端茶,洗脚……”

但人死终究不能复活。死了的玉柱不需要她的侍候,也不需要她的悔恨,他只需要一块供他安息的墓地。他将腐烂在墓地里!“这人哪,气一断就没了;万事终究有始有终!”“去的已经去了,生者节哀顺变。”“玉柱走得突然,怪不得你。这走了的人,只是去阎王爷那里报到……”这些道理谁都懂,可是谁遇上,都要因此伤心。慧珠不清楚玉柱死后去了哪里。以前的人都爱说:“相传有一条路叫黄泉路,有一条河叫忘川,河上有一座桥叫奈何桥……”那个传说中,人是生生世世轮回的,“三生石上记载着你的前世今生呢”。

只是人死后处境究竟是怎样的,只有不会说话的死者才有体验。慧珠能感知到的仅仅是,玉柱的手不知何时变得又硬又凉,一双脚微微上翘,也就是说半天前还有余温的玉柱完全僵硬了。硬得就像石头。可是到了第二天,却又发现玉柱的身子再度变得软塌了,唯有头发还竖立着,仿佛一夜间又长了许多。等到第三天,玉柱的皮肤变暗显出浮肿,相貌也随之变得狰狞丑陋。这时慧珠才意识到,玉柱要腐烂了,如果不是有人提前用棉花塞住他的口鼻耳,说不定就有血沫从中流出了。

村里人都这么劝她:“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慧珠啊,玉柱走了不会回来了,那就让他一路走好吧!早入土早安息,祈祷他保佑家人平安健康吧!”——她的心突然死了。她强忍悲痛,将玉柱葬在自己家的承包山上。那是玉柱生前劳作的地方。之后,她日日夜夜坐在门槛上眺望。有时候还感觉玉柱在对面山上干活,天晚了就会背着锄头回家。她坐了一天又一天,一想起昔日一身蛮劲的玉柱埋在黄土下,眼泪就擦也擦不完。“我们都是苦命,贱命,你死了倒好,丢下我……”她哭玉柱,哭自己,或者脑子空空的,只是哭,一直哭过了“六七”,把眼睛哭坏了。

后来,也就是“七七”那天,她提着一篮子精心准备的祭品去玉柱的坟上,又昏天黑地地哭了一场。当她从坟上回来,感到虚脱无力,以为自己也要死了。但没多久,她就又回到城里帮儿子胜业带孩子了。是胜业打电话催她去的。活着的人还要活着哪!她记得胜业说了这么一句。

她的孙子、胜业的孩子五岁了。这么大的孩子已经不用大人太操心,按理说该由胜业夫妇自己带了。但是他俩都忙于工作(就连回家办父亲的丧事,胜业也才请出两天假),无暇接送孩子上幼儿园,更谈不上中午回家做饭。慧珠呢,自从儿媳妇过了门,就一直小小心心地侍候着,唯恐跑了。当媳妇生下孩子后,她一面是欢喜,一面把自己完全交了出去。

她了解他们已经依赖于她的存在。有她在,菜有人买,饭有人做,孩子有人带,衣服有人洗,碗筷有人收拾;小两口除了上班挣钱,家务事不用管,多轻快。她能猜出来,她不在的日子,小两口一定没少吵架,孩子没少哭。媳妇会说,胜业叫你妈来,你爸不是下葬了吗,还待在家里干嘛。胜业一直忍着。胜业知道妈的痛苦,只是不敢顶撞罢了。唉,谁让胜业出生在贫贱人家,人又这么没出息呢?胜业现在的工作和那个脾气不好的老婆,当初都来之不易,他不夹着尾巴做人,又能怎样呢?……慧珠这么想着,也就不再生胜业的气了。

她还记得,胜业去厂里上班那年三十岁了。之前胜业做过各种工作,也在家务过农,像天上的云一样稀里糊涂地活着,没有人约束他,挣的钱还不够他一个人花。最后是慧珠厚着老脸,托一个昔日的姐妹“帮我家胜业问问有什么好一点的去处”。那人的儿子起初不答应,后来却突然通知胜业去上班。“是一个合资药厂,工资不太高,但活儿轻松,你问问胜业。就这三天内的事,让他进城来找我。”胜业背着铺盖卷去药厂做了两个月,假期里回家说:“是让我烧锅炉,一天到晚要守着,很没劲。我想去学做生意,开个饭馆什么的。”

慧珠骂:“开饭馆?你有这本事还要等到今天?哪来的本钱?这次再敢说不干,永远不要回来见我!”慧珠从没有这样骂过胜业。胜业就真的好几个月不回来了。慧珠想背上一袋大米去药厂看他,在玉柱“你能管他一辈子?”的劝诫下忍住了。等到这年国庆节,胜业再回来的时候,身后跟着一个穿艳红衣服的、高高大大的女人,乍看之下,还以为屋前的桃树突然开放了。满眼的红。

慧珠高兴得有些头晕,手慌脚乱,家里乱糟糟的,又没有准备菜,就临时决定把家里的年猪提前杀了。她派玉柱去村主任家打电话,叫井下村的屠夫来杀猪。“就说山腰村启富家隔壁,越快越好,猪价由他说,都随他!你快去啊!”“这不正要去嘛,猪又不会跑掉!”“谁跟你说猪跑了?是担心媳妇跑了!”可玉柱毕竟上了年纪,腿有些不灵,路上几次摔倒,把膝盖摔伤了。结果是屠夫背着一竹篓刀具先到了。

屠夫一进门就问:“水烧开了吗?”慧珠说:“开了。开了的。”赶忙放下手上的活去倒茶。屠夫一看靠墙的大锅上没有冒着水汽,屋里却有一对时髦打扮的男女脱产干部一般闲着,有些粗野地说:“我要的不是泡茶的水,我要的是烫死猪的水!不是着急吗?”慧珠这才明白过来,急慌慌提着水桶出门。屠夫说:“我和你儿子先把猪杀了!不是说猪肉要赶上晚饭吃吗?这是你儿子吧?来!把手上的瓜子扔了——”

果真,等慧珠吃力地挑水回来,猪已经在尖叫了。那尖叫声悲愤又绝望,让她激动又有些伤感。毕竟养一头猪不容易,时间长了也有感情。可是不杀猪,就没有肉招待客人,也得不到钱。最后还真是多亏了它,接下来几天吃的都是它身上的器官。吃的时候,已经没有人记得它的尖叫。只有慧珠习惯性地提着塑料桶去喂,才发现猪圈空了。但儿子找到女朋友的欣慰早已淹没一头猪的生命。等到儿子走的那天,慧珠还给那女孩包了一个八百元的红包,说:“这是我的一点小小心意,算作见面礼。以后还要跟胜业经常回来玩啊。”

不过人走后,她多少有一丝失落。仔细看后,胜业女朋友实在说不上漂亮,额头高、颧骨大、嘴撅撅着,不像温柔之人。但又能如何呢,胜业早已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说从来没有过选择的可能,有人愿意跟他就是万幸了。更何况,人家还是出生在平原上的姑娘呢,读过书见过世面,要不是父母死得早,说不定早就嫁给城里人了。这么想着,慧珠也就不觉得女方丑了。

等到春节,胜业再带那女孩回家,慧珠对女孩说:“我家胜业不小了,等你们结了婚,我就给你们带孩子。”她是诚心实意这么想的,做父母的拿不出钱来,力气总要付出的。没想到那年中秋节刚过,胜业就打来电话,说要生了,让她早点儿去照顾她。村主任跑来传达这个电话,也问,不是没有结婚吗,怎么就要生了?她只好说,胜业没有钱办婚礼,领了证就算过了门了。

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敢相信当真要当奶奶了。当天收拾好衣物,第二天一早就去井下村坐车,几经辗转,找到胜业时已经下午三点。胜业说,妈你怎么才到?慧珠说,我晕车,在中途下车去吐,等到下一趟车又上来。这一趟进城的路,想起来都后怕。但是看到媳妇的肚子鼓鼓的,像坠着西瓜,她又高兴了。从此,她就住在胜业租来的一间平房里,中间隔了一组旧柜子,里面住着胜业夫妇,外面住着她。她有时睡不着,就用棉花塞耳朵。也就习惯了。

她努力地适应着新生活,买菜,做饭,洗衣,照顾孕妇,学说普通话。一天夜里,终于要瓜熟蒂落,媳妇嗷嗷地叫着,肚子上鼓起了胎儿的脚,仿佛要爬出来,她紧张得自己的肚子也疼了。等到胜业叫来出租车,她坐在车里直发抖。好在到了医院,媳妇就被几个护士用车推走了。她和胜业诚惶诚恐地跟到手术室门口,从门里扔出来一句“在外面等着”。终于等到护士推着一张床出来,她听到婴儿的啼哭,禁不住打了一个激灵。“家属在吗?”“在。”“是个男婴!”她做梦一样跟在后面,嘴里喃喃着是孙子,咱也有孙子了。等跟到病房,已经泪眼模糊。

此时距离她生下胜业已经过去多年,她都不记得如何侍弄婴儿了。婴儿那么小,皮肤紫红紫红的,全身绒毛,像猴子幼崽一样满脸皱纹,她甚至有一丝害怕。护士交代她:一至两个小时后可喂一点奶,喂完奶拍背;要注意宝宝排出的黑色胎粪,三至五天内转黄;脐带一般五至七天脱落……她嗯嗯答应着,寸步不离地守住母婴。小家伙每哭一次,都会莫名地紧张。她哄他,抱他,兑奶粉,更换尿片,擦洗身子,把尿,唯恐照顾不好。好在不知不觉,陀螺般地过了一段时间,婴儿长成了幼儿,重了,胖了。有一个阶段,他一睁开眼就“哦哦”地叫,要让奶奶抱。她一抱就是大半天。

这可是她的孙子呀。除了不是她生的,其他一切辛苦她全揽下来。她不怕操劳,也愿意承担。即便这样,夜里孩子一哭一闹,媳妇仍然嫌吵。“我睡不够,明天还上班。”于是从孩子出生的第二个月起,就连晚上也跟着她睡。她睡大枕头,孙子睡小枕头,一条被子盖着两个人,暖烘烘臭烘烘的。孙子熟睡的样子像一只小狗崽,还打呼噜呢。她回想起来,胜业小时候就是这么睡的,不同的是胜业夜里一哭,就往他嘴里塞奶头,胜业没命地吮着,让人看着知足。而孙子夜里一哭,她要起床用温开水兑奶粉,一宿要起来三次。

如今孙子虽然五岁了,却仍然离不开她。事实上她也有些离不开他。她不在的这些天里,孙子消瘦了,慧珠心都疼了。

这一天慧珠送完孙子上幼儿园回来,照旧沿着药厂的围墙走。药厂位于城市的西南郊,附近建有大大小小的工厂,厂房之间扔满垃圾。慧珠习惯这时候在垃圾堆上捡拾瓶子、废纸或者其他。胜业有时候也说她,怕被熟人撞见,但是平时胜业并没有给她钱花。卖废品的钱虽不多,倒也可以给家里买点菜,给孙子买点零食,买个玩具,日积月累的,甚至可以给自己买一身衣服。

这几年她就是这么过来的。能不伸手向儿子要钱就绝不伸手,这样,婆媳之间不知少了多少矛盾。她心里清楚,媳妇对自己稀里糊涂就大了肚子,是有抱怨的。世上哪有结婚不办酒席,一分钱不花就娶回媳妇的?现在就连大山里的姑娘出嫁,都要男方下聘礼,五六万只是彩礼钱,除此还要三金二件一响,即:金耳环、金戒指、金项链;冰箱、彩电;摩托车。慧珠觉得,这是她欠媳妇的,要用点点滴滴来还。再说,媳妇还给她生了一个可爱的孙子呢。因为有了孙子,她才觉得失去丈夫以后,活着还有意义。

是孙子让她渐渐走出了悲伤的阴影。每当她思念玉柱,就会向孙子倾诉“你爷爷”的故事。那些故事不用去想,新的内容会自己冒出来。仿佛生与死之间,仅仅隔着一层“思念”。当她撩开“思念”,就会像放电影一样浮现很多与玉柱一起生活的画面。看着孙子饶有兴趣地听她讲述“你爷爷”的“传奇”过往,觉得很欣慰。但是有时候,还会情不自禁地哭起来。因为在一次次的讲述中,死去的玉柱好像凭依着她的讲述活了过来。多么真切!她欲扑上去把他从幻觉中拽出来,把孙子吓着了,跟着她哭起来。看着一脸无辜的孙子,她悲喜交集……唉,玉柱还活着,该有多好啊。

这时候,她已经走到一根大烟囱附近,烟囱底下的空地上停着一辆崭新的轿车。她提着装废品的编织袋经过,车门突然打开,从里面走出来一个人,喊道:“胜业妈,是你吗?”慧珠很是惊讶。虽然说,她已经习惯每天在路上遇见形形色色的人、目睹形形色色的车,但是这些人和车,她视若无睹。可是今天怎么啦,怎么有人认得我?她瞪大哭坏的眼睛看着那人,终于认出来:

“你是……纪旦吧?”

“对,是我。”

“你怎么会在这儿?”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找我?”她不禁有些紧张了。在山腰村,纪旦是村里唯一在外面做大生意的人。如果仅仅在路上偶遇,多少还有一些亲切,可是……找我会有什么事呢?她首先想到的是两家人的地位财富的差距,两家人平时几乎没有往来。

“是的,有个事。想找你商量。”

“呃……”

“就是我爸,大概你也有听说,他中风了。我和我姐带他去上海、北京都治过,一直治不好。不瞒你说,他现在成了瘫子,只能躺在床上。我和我姐商量很久,想请你去照顾他。就你照顾我爸最合适了。”纪旦说到这儿,看慧珠一眼,点了一根烟,“怎么说呢,我知道你现在给胜业带孩子,可能走不开。但是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选。家政公司介绍来的保姆,被我爸赶走一波又一波,不让碰。可我和我姐,说实在的,太忙,抽不出时间照顾他。我们想,自己村里的熟人,又像你这样性格好的,温柔、勤快又爱干净,会不会好点儿……”

“——我不会去的。”慧珠的口气是坚定的。原本垂在地上的编织袋,又拿了起来。大概没有想到她会拒绝得这么干脆,纪旦的脸微微红了。

“事情是这样的:刚才忘了说,照顾我爸是开工资的。现在城里保姆的普遍工资是两千,我和我姐给你开三千,吃住都在我家里。我是这么想的……我这人你也知道,是直来直去的,我爸这个样子,他还能活几年?只想让他高兴,多活一年是一年。所以工资是可以商量的。三千二,怎么样?”

其实,慧珠根本就没有想工资的事。见她不言语,纪旦补充说:“要不,你仔细想想看……你在这里给胜业带孩子,一分钱没有。孩子都五岁了吧,你还能带到上小学?这事,我还会跟胜业商量的,但首先要你自己拿主意。”

轿车开走后,慧珠丢了魂似的。一夜未合眼。

纪旦的父亲叫胜忠。说起来,与胜业是同辈人。都姓张。在山腰村,有三分之二的人姓张。而姓张的人,最早是从井下村迁到山上住的。井下村是大村,人口上千,历史悠久。而山腰村,据说建村历史才一百五十年。就是这一百五十年,由于结婚生子有迟早,同辈人之间的年龄已经悬殊了。胜忠虽然辈分小,年龄却与高一辈的玉柱相当。

当年,胜忠是大队干部,玉柱是社员。玉柱说过,胜忠之所以能当上大队干部,全在于解放前他家穷,穷得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一家人住在深山的茅草房下,靠父亲帮井下村的大地主家看护山林为生。那地主允许他家在山脚下开垦一点荒地,作为看山的报酬。但由于是深山,日照少,土质又差,加上野兽糟蹋,粮食产量低,根本填不饱肚子。所以一家人主要靠上山砍柴,还有给人当挑夫换回一点粮食,再辅以野菜野果充饥度日。

“胜忠这狗东西,小时候没有穿过衣服,穿的都是麻片,就跟野人一样在山林里窜上窜下,不敢进村。谁知少年以后,竟成了有名的恶棍、小偷!被人抓住后,吊在祠堂里打!他哇哇叫着,以后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岂料放走没几天,又会被抓到。他偷别人家地里的粮食,偷赌桌上的钱,这都可以理解。最后竟然偷东家的树,翻过岭去卖。当场抓住后,一家人都受到连累。从此一家人就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成了乞丐。”

“后来呢?”

“还能怎样?讨饭讨了没几天,全国解放了。解放军从汤溪镇上开进来,一路上打倒地主恶霸土豪,有抵抗不愿交出田产家业的,就毙掉。井下村那个地主也毙掉了。他和几个儿子用土枪与解放军死拼,最后寡不敌众,脑袋开花。胜忠开心得不得了,随后参加了什么民兵自卫队,参与土改。他简直什么事都敢做,最早分到田地后,又拿起锄头砸掉旧庙里的佛像,带领一家人住进去。再后来,这狗东西因为根儿正,仇恨深,表现又积极,当上民兵连长才十六岁。可惜!从那以后他不干好事,山腰村再无安宁!”

慧珠知道,玉柱到死都恨胜忠。

这种恨,其实也藏在慧珠的心中,只是从未对人说过。

第二天,慧珠照常送孙子上幼儿园。经过那根大烟囱,心里仍然有些忐忑,总觉得这件事没有完。但是仔细想想,不去又能怎样?现在不是那个年代了,没人能强迫她。想当年雷没有劈死他,不是不报,是时辰未到——慧珠对胜忠没有同情,反而觉得可笑。她仿佛看到昔日专横暴戾的胜忠如今躺在床上,脏兮兮颤巍巍的样子。想到那副样子,再次感到恶心。她强迫自己不再想这事,于是又去一些垃圾堆上捡破烂了。

这样过了几天,她的哥哥打电话来了。胜业家没有装电话,只有媳妇拥有一部手机。媳妇中午回家吃饭,挑肥拣瘦地吃着,突然说:有一个亲戚打电话找你,听不清他说什么,单是让你按这个号码打回去。慧珠一看那个号码,知道是哥哥富贵打来的。哥哥如今住在汤溪镇上,在老电影院门口补鞋修锁,他儿子家有一部电话。

等到媳妇去上班,她才到街上找公用电话。她被电话那头的大嗓门吓一跳。哥哥问:“张胜忠中风了,请你去照顾他,为什么不去?”慧珠拿着听筒愣住了。“给你开那么高的工资,不是很好吗?现在玉柱没了,你要为自己的将来着想啊!”哥哥就像所有农村老头那样,打电话爱扯着嗓子吼:“等你老了的时候,谁给你钱看病?你不要指望胜业会侍候你。他对你怎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两口子现在是需要你,等到将来你成了累赘……”

看来,纪旦是想让富贵做她的思想工作。慧珠心里很有些委屈,说:“哥,我不会去的!胜忠是什么样的人你应该知道!如果当年他做人好,山腰村像我这个年纪的妇女多着呢,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去?再说我还大他一个辈分呢,让我去侍候他不合适!”电话那头说:“你管他怎么做人干吗?只要能挣钱,他一个中风的人能把你怎么样?也就是喂喂饭,洗洗被褥……换衣洗澡,不是还有纪旦吗?你别管辈分。当年在吴村批斗我的人,不都他妈的孙儿辈!”

慧珠咬着牙。她打定主意不去,只是不敢反驳。而富贵以为她动心了,说:“这个社会早乱套了,否则在城里买房置地的人应该是我们家!胜业现在还没在城里买房吧?以后买了房一辈子都还不清,哪还有钱赡养你?醒醒吧!我们这么大一个家族,现在是落到底了,可我们又能怎么办?请你听我一句话:趁现在还有力气,自己给自己存点养老钱,老了才不会吃苦啊!”

慧珠挂了电话,回到家,一个人坐在屋里哭。哥哥说得不是没有道理。从小到大,她对哥哥是敬重的。可是许多事情,不是你想迈过去就能过去的。没错,她家曾经是吴村的大户人家,二十来口人,拥有二百来亩地。那是祖祖辈辈多少年来省吃俭用,起早贪黑干活,一点点积攒置办起来的。为了买地,父辈们连裤腰带都不舍得买,是用破布条搓的;平时饭桌上最常见的是酸豆角、霉干菜;家里的男人每天都要下地干活,就连四个婶婶也不闲着。她们在家里除了做饭洗衣,推碾子拉磨什么的都干。下雨天,还得给孩子们缝缝补补做衣裳。

可就是这几辈人勤勤恳恳积攒起来的家业,后来归公了。一家人被赶出筑有天井的大宅院。父亲被打残后,母亲跟一个曾经寄宿在染坊的裁缝跑了。不久父亲神情抑郁地坐在牛棚里,用苎麻搓一根绳索,搓好了,解开,又搓起来。一天父亲流着泪对她说:“女儿啊,你都记住了:在吴村哪些山哪些田哪些房子,是属于我们家的。不论将来你嫁到什么地方,都不要忘记。”说完这话,他就拿搓好的绳子,将自己吊死在昔日属于自己家的油坊里。往后,是哥哥将她带大的。她为了报答哥哥的养育之恩,长大后在媒人的撮合下嫁到山腰村,为哥哥换回了一门亲。从此,她跟大她十多岁的玉柱生活在一起,相依为命。

慧珠忘不了,她十九岁嫁到山腰村,许多年龄比她大的人按照辈分(这种传统后来就消失了)喊她“婶子”,她感到很拘谨。唯有胜忠是不按辈分叫人的,不论叫谁都直呼其名。这让她对胜忠印象深刻。然而,她很快发现胜忠喊她名字时的那份直接、亲热,不仅仅是响应号召破除“繁文缛节”,还包含着其他……一次,见稻田里没人,胜忠嘻嘻笑着,对她说:“慧珠啊,你长得真美!身材真好!”见他一副直勾勾的样子,慧珠没有理他。他就上前动手动脚的:“你嫁给玉柱,真是鲜花插在牛粪上了!”慧珠将他推开:“你别过来!”他还要靠上来,慧珠呵斥道:“你再过来,我就喊人啦!”对方仍旧笑嘻嘻的,斜着眼说:“你喊吧,你敢喊,你家今年的口粮就没了!”

……她终于没有喊出来,被他压在了稻草堆上。他的嘴又湿又臭。慧珠从此离他远远的。但是胜忠却得寸进尺,一有机会就想在她身上占便宜。慧珠感到悲愤,百般挣扎。他就恫吓她:“你给我配合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娘家在吴村是富农!你嫁到山腰村,成分可没变!我随时可以批斗你!”慧珠几次想把胜忠纠缠她的事告诉玉柱,却欲言又止。她害怕玉柱失去理智。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她怀孕了。“是不是我的孩子?”“让开!”“我再问一遍,孩子是不是我的?”她挣脱着:“你滚开,畜生!”两人一拉一扯,就像两条打架的狗撕咬在一起。胜忠突然性欲勃发了,欲再一次占有她,将舌头强行伸进她的嘴里,不可再忍的她闭上眼睛,将上下颚的牙齿狠狠地咬了下去。

一股让人想吐的咸腥味,突然喷涌。慧珠翻身,哇的一声吐了起来,呕出一块血糊糊的东西。那种强烈的厌恶,嘴里含着一块别人的舌头的恐惧,永远地留在了她的记忆。无法吐出。

周末,孙子嘴馋,慧珠多做了几个菜。很久没有做这么多菜了。这许多天,她没有胃口,嘴里发苦。看着儿子一家三口稀里胡噜吃得很香,她才端着一碗剩饭坐到桌前。“妈,剩饭别要了。吃新的!”胜业说着,就把她手中的碗拿走了。当他拿空碗盛来热饭,看见母亲神情有些不对,问怎么啦?慧珠脸上的泪水静静地下来了。谁说胜业将来就不会赡养自己呢。她想。可是刚才胜业从她手中“夺”走饭碗的动作,又让她分明感觉到那种被嫌弃般的凄凉。

“妈,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又想爸了?”胜业又问。慧珠嗫嚅着。她一直没有把纪旦来找过她的事告诉胜业夫妇。她不想让他们为难。更何况这事自己就能拿主意。可是此刻她想说出来,似乎想看看他们的态度。话还没有说完,胜业打断道:“妈,别说了。就算他出一万,我也不会同意。这种欺负过咱家的人,怎么还有脸来跟你说这种事。做梦!以为有几个钱就了不起吗?他爹中风是活该!报应!”

慧珠垂着眼,儿子的话仿佛让她找到了精神上的支持。然而媳妇的一句插嘴,让她的心又凉了。媳妇说:“你们村的这人怎么这样呢,城里保姆多得是,又不是请不起。怎么就偏偏来找妈去?妈去了,谁来看丁咚?我和胜业加班加点,拼了命也请不起保姆看他哩。”

“我不会去的。不会扔下丁咚的。”这是她的真实想法,但是这想法由媳妇说出来,心里还是有些难受。她想起哥哥说“两口子现在是需要你”,那以后呢……她有意补充道:“是前天,你舅舅打来的电话,也让我去照顾胜忠,说趁现在还有力气,自己给自己存点养老钱,老了才不会吃苦。我没有答应。”“哼!舅舅他可真操心!”胜业黑着脸说,“舅舅愿意去,那就让他去吧!舅母不是在家闲着吗?他没有被那恶棍欺负过,当然不知道别人家中的苦了!我十八岁那年想参军……”

“够了,你舅让我为自己的将来作打算,有什么错?爸的丧事还借了你舅的钱呢……”慧珠的胸口发堵,想发火,可是胜业夫妇不让她去,又哪儿错了?不正是自己的决定吗?

晚上,旧衣柜两头都早早地睡了。

黑暗中,只有孙子的呼吸声响得匀称、甜美。

慧珠想起胜业夫妇说话的态度,又联想起平日里待她的点点滴滴,越想越不是滋味:等自己老得干不动活了,他们不定会怎样厌恶自己呢。她想起孙子问过她:“奶奶,你是哪里人?为什么总住在我家?”“我们都是山腰村人呀。”“我妈妈说了,我才不是什么半山腰人。”“你和你爸爸都是。”“哼,我和妈妈是城里人,这里是我妈妈的家!”“嗐,这可不是你妈妈的家,房子是租来住的呀。哪天没有钱交房租,房东就把我们都赶出去了。”“那怎么办,我长大了住哪儿呀?”孙子哭起来了。

难道胜业夫妇就这样打一辈子工,不是白班就是夜班,好比辛劳的麻雀和不见光的蝙蝠筑巢在屋檐墙缝,年复一年地蜗居在这间人都转不过来的旧平房里吗?而自己呢,就这么年复一年地给他们带孩子,捡破烂,何时才是完呢?她也不知道。

药厂周围的树在落叶,纷纷扬扬。秋天这就到了。慧珠很有些想回家。玉柱去世前,她的愿望就是早点儿把孙子带大,早点儿回家。在家种点粮食,种点菜,养鸡养鸭,安享晚年。谁先病了,另一个就先照顾谁。可玉柱突然走了。玉柱走后,她仍然想家,只是家里没了玉柱在,想到回家后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空屋,心里难免落寂。

在距离药厂不远的地方,这两年建了许多高档小区。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叫席绢,她儿子刚刚搬到“罗马嘉园”住。有一次席绢和她在菜市场相遇,席绢邀请她去串门,她一直没有去。一是走不开。二是自觉形秽,仿佛那么高档的住宅,不是她这样的人随便去的。但是不去,又怕对方说她不识抬举。当时给胜业问工作的人,就是席绢的儿子呢。

她斗争了几天,去小商品市场买了几斤毛线,给席绢织了一件毛衣,又一鼓作气去买了粗布、绒布,给她儿子纳了一双布鞋。对于毛衣的颜色、大小和样式,她心里是有底的。但是布鞋的尺寸她拿不准,是按照胜业的鞋样做的。她以前是做布鞋的好手,记得席绢的儿子读书时,席绢还捎来口信让她给他做过布鞋呢。不管怎样,手工的布鞋在家里当拖鞋穿也是舒适的。

不巧的是慧珠下午出门不久,就下起了雨,等她找到“罗马嘉园”已经成了落汤鸡。她站在小区大门下很有些犹豫,该不该进去呢?一个保安走过来,问她找谁?她支支吾吾说找一个亲戚:叫席绢。说的时候,已经打算原路返回。保安却说,你跟我来。保安室的桌上搁着电话。有业主找你的。保安说。慧珠半信半疑地拿起听筒,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席绢啊。看见你在门口了。”“席绢,我在胜业那里待得闷,就想来看看你。”“一直等着你来呢!你看进门后的第一栋楼,橘红色的,看见了吗?我住在一层,客厅正对着大门口。”

慧珠看见的是一栋巍峨的塔楼,一楼是落地玻璃窗,窗户前是绿树草坪。席绢很快就出来了。“我还想你怎么总不来呢。我没事就朝门口望望。”席绢还是一副粗声大气的样子,刚把她引进屋,就说:“我去拿一身衣服!”慧珠不想换,又担心把沙发坐脏了。席绢说:“就在这里换吧!”慧珠执意到卫生间换。卫生间有胜业家的半间房那么大,墙面地面都铺着瓷砖,里面还有洗澡房。至于客厅就更宽敞奢华了。席绢告诉她,这套一百八十平方米的房子光装修就花了三十万。慧珠不好意思拿出毛衣和布鞋了。

整个下午,慧珠都没有怎么说话。她拘谨,自卑。但是她听到了许多。席绢说,她儿子最早是在信用社,现在是农业银行。媳妇是教师,教初中的。孙女上小学三年级了。孙女也是她带大的。儿子怕她累,要请保姆,她都不要。“咱都是吃过苦的人,怎么能让别人侍候咱呢。想当年,咱在吴村的时候……”席绢竟然记得她们少女时代的那些事,怎么干体力活,怎么摘野菜吃,怎么情窦初开向往嫁到山外去。作为“忆苦思甜”的一部分,回忆让席绢很有些感慨,慧珠却是麻木的。因为相比婚后的生活,做少女时吃的苦算不了什么。

“唉,那时哪有什么出路,假如后来不遇到老徐,我就真嫁给富贵了呢。哪知那年地质队来山里找矿!”许娟说着,哈哈笑了起来,脸红扑扑的,有些醉意一般。慧珠的心里却像打了五味瓶,忍不住插了一嘴:“这都是命。假如当年你真嫁给我哥,你就不会有现在这样好,我也就不会嫁到山腰村去……”其实,慧珠真正想说的是:“老徐最早追求的是我呢,可我嫌他年纪大,而且哥哥还没成婚。要不然……”她终是没有说。

席绢说:“当年我嫁给你哥才好呢。至少他还活着,身子骨硬朗,对我好。老徐虽是吃公家饭的,但是常年在外,终是聚少离多。后来总算待在家了,是因为工伤抬回来的,我们再没有夫妻生活。他走之前有十多年躺在床上,由我一把屎一把尿地照顾他,侍候他。那时孩子还在读书,我真是苦够了。可我能怎么办?咱不能忘恩负义啊……老徐走后,儿子倒劝过我,说妈你现在还不算老,不如在城里再找一个伴。可我想起再嫁一个,他又瘫在床上怎么办?我不想再侍候人啊!我说算了,现在不缺吃不缺穿的……”

席绢说着说着,突然想到什么,问:“慧珠,听说你们村的张胜忠瘫了,你知道吗?他现在的情况就跟老徐当年差不多吧?”这是一个极不愉快的话题,她不知怎么回答才好。席绢说:“他儿子纪旦跟我儿子熟,前段时间说是到处找保姆,他们自己没有时间照顾,是不是找过你了?”见慧珠不说话,又说:“你为何不去呢?听他说,他爹不喜欢家政公司的保姆,就想着让你去。这事儿你再琢磨琢磨。照顾一个病人虽然辛苦,但是比起做苦力的,这钱也算好挣呢!”

慧珠低着头,反感地说:“我决不会去的!”

席绢问:“为什么?”

慧珠的鼻子一下子酸了,忍着难过说:“这事,不是有钱就可以使唤的。毕竟……不方便不说,胜业也不同意我去的!”

席绢说:“我照顾老徐照顾了十多年,我刚才说苦是因为他是我丈夫,心里苦。要是换了外人,光是喂喂饭、洗洗被褥、推推轮椅,咱干过体力活的人,还是吃得消的。你就当是在敬老院做帮工呗,这有什么想不开的?别人想挣还挣不了呢!我跟你说,胜业不同意你去,是想着你给他带孩子,图省事吧?”

慧珠无语且哽噎。她没想到昔日的好姐妹,曾经一个眼神就能领会对方心意的好姐妹,如今连这样的痛苦都无法理解,终于忍不住,热泪溢出眼眶,哽咽说:“是我讨厌张胜忠。他不是好人!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人会去侍候他的……”

临出门时,慧珠的眼睛红红的。席绢执意要留她吃饭,她无论如何不吃。这让席绢很尴尬,也有些埋怨。她想象不出慧珠到底受了何种委屈,以至于如此憎恨胜忠。也不便问。但隐约记起,当年胜忠是山腰村的大队干部,批斗过慧珠和玉柱。可是这事多少年过去了,已经没有谁不放下。还计较啥?

“如果你今天不吃饭就走,我可就生气了!你的倔脾气怎么一点都没变呢!”席绢死死拽住慧珠的胳膊,声音甚至带点儿气愤了。席绢心想: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客人这么走了,至少把这口气捋顺了再走。不然这么哭着走,算怎么回事呢?人家还以为欺负她了呢。

可是慧珠执意要走。不是她与席绢过不去,而是害怕自己激动之下,说出那段被凌辱的往事,她永远都不要再提及,只想逃走,飞一样地逃走。正拉拉扯扯间,门铃响了。席绢去开门,进来的是一个中年男人。脸黑黑的,壮实且胖。“叫小姨,这是你的慧珠阿姨啊。”席绢给他俩介绍。那中年男人一拍脑袋,叫道:“真是难得哩!小姨好!我穿过你做的布鞋呢,穿了好几年!”

慧珠想起带来的毛衣和布鞋,就拿出来。席绢和儿子啧啧称赞,当场就试着穿,尺寸都正好。席绢的儿子高兴地说:“走!我请小姨到饭店吃饭去!”慧珠死活不愿去,又是一番拉拉扯扯,最后实在拗不过,坐着席绢儿子的轿车到饭店时,慧珠只能听之任之。

她还是第一次在大饭店吃饭。大堂里有几十张桌子,热气腾腾的,再上一层,走廊两侧都是包厢,有几十间。落座后,慧珠一直小心翼翼地坐着。“让你们破费了,破费了。真不应该。”她反反复复说着,席绢把好吃的往她碗里夹,她还在愧疚地说。席绢只好解释:“慧珠你只管吃,别管价钱。阿荣请吃饭,都可以报销的!”慧珠这才吃得安心了些。每道菜都那么好吃,真恨肚子不争气。菜还没有上齐,她就不感觉饿了,再吃的时候,汗就出来了。她正愁这剩下来的菜怎么吃得了,包厢门打开,席绢的儿媳和孙女也来了。

吃着聊着,席绢儿子问起胜业工作的情况。慧珠说很好,就是忙。他又问起她本人今后的打算。很显然,席绢怕慧珠再克制不住情绪,把话题抢了过去。她代慧珠说了基本的情况:包括胜业夫妇还想让她带孩子,她不愿去照顾张胜忠。说完这些,包厢里突然安静得出奇。席绢的媳妇说:“阿姨这么勤快,贤惠,又爱干净。回老家是一个人,在城里儿子媳妇待你又不好。阿姨的情况和妈有所不同。不如这样吧,让阿荣帮阿姨介绍一个老伴。前几年那个左叔,当时还想介绍给妈的,现在结婚了吗?”

阿荣接过话,说:“对呀!这事说来巧了。我们领导说他有一个叔叔,正想找老伴。他叔叔退休前是副处级干部,人很乐观,身体也好,平时喜欢吹拉弹唱,倒是可以把小姨介绍给他。”慧珠半天没有反应过来。等他们继续讨论“大不了几岁”,“后天就可以安排见面”,她才有所醒悟了。一阵脸红。都一大把年纪了……可是阿荣和他媳妇还在说着,大意是老来伴,不就是想晚年有个依靠吗?席绢也插嘴说,难得一遇的好事啊。又以井下村的华二妈为例,说她前些年进城给一个老头做保姆,照顾得好,一年后嫁给这老头。她家孩子进城,都吃住在老头家。老头去世后,房子就归了她。

这样的例子,慧珠之前也有耳闻。但是如此好事谁能再碰上,碰上了自己就能愿意?在电视上,她看到有老头老太结婚,不长久,闹得儿女们打官司,搞得声败名裂,财产得不到一分。而且玉柱去世不久,怎能再嫁人?别人不说闲话,自己都感到脸红害臊!更何况都这岁数了,她绝做不出那样的事:万一老头还要求做那个事怎么办?她感到心里很别扭。她的性生活,早在玉柱去世前就停止了。自从干净的身体被玷污,她就渐渐不爱做那个事。现在听到阿荣劝她再嫁的话,在潜意识里,又联想起年轻时那段不愉快的经历,那种被人强迫的刺痛让她不寒而栗,犹如血迹斑斑的伤口又被撕开。她宁愿苦一点累一点,也不愿在这个年纪出卖自己。可是……

“这事有什么可犹豫的,胜业还能不同意你?这样知根知底、条件又好的对象,不是天天都能碰上的。老处长的退休工资很高,子女都有钱,住的房子是国家给的,大着呢!你嫁给他,就能享受国家干部家属的待遇。而且,胜业那边一样能照顾到,只要你把老处长侍候好了,或许还可以把你的孙子带过去一起住呢……”

慧珠有点儿头晕。这会儿,她的思绪有些乱了。

慧珠回到家,天色已晚了。虽说幼儿园离药厂不远,但是来回路上要经过一座疯人院,每天都有疯子跑出来,挺吓人的。这顿饭吃得太久,从阿荣车里下来她才想起,忘了接丁咚了。

刚一进家,胜业就问:“妈,丁咚你怎么忘了接,你上哪儿去啦?”她就像犯了罪一样等着儿子的痛骂,支吾说:“我下午去了你姨家,没想下雨了,留我吃饭。”“哪个姨?”“就是帮你问工作的阿荣他妈。”儿子没有再说什么,但是媳妇的脸色很差。她在煤气灶上做饭,摔摔打打。再看孙子,大概哭了很久,和衣躺床上睡着了。慧珠想问丁咚没事吧,张着嘴说不出话。

她突然有些伤感——在这个家,她的义务就是带孩子、干活,其他的待遇连保姆都不如——一旦有了这种感受,她就想起哥哥的话,农村人养育子女就是指望他们赡养送终的,可如今像玉柱这样死在家里没人问的,何其多啊。又想起阿荣说的那个想找老伴的副处长,如果将来真指望不上儿子一家,那么……

她的思绪被媳妇的抱怨声打断了。“我天天上班呐,累得要死!累死也买不起房子!这辈子何时是个头呀!嫁给你这样的窝囊废,真是倒霉透了,结婚没要你们家一分钱,婚后还要我这样操劳!连孩子都没人管!孩子丢了怎么办?我现在唯一拥有的财富就是丁咚了,假如他有个三长两短……”媳妇且说且骂,喉头一咕噜,竟委屈得落下泪来,仿佛被胜业和慧珠欺负了一般。

原来丁咚是媳妇去接的,就丁咚一个人坐在幼儿园门卫室哭。胜业也刚刚回来。胜业辩解说:“我下午出去不也为这个家吗?谁不辛苦?为了多挣几个钱,我妈她闲着过吗?她去捡破烂!为了多挣几个钱,我到殡仪馆那边去兼职!难道我乐意去烧死人吗?现在靠出卖力气,谁能活得像个人样?你说!说出一个来!……当初你真想过好日子,就别嫁给我这样的穷鬼!可富人会要你吗?”

媳妇听不下去,和胜业吵了起来。慧珠恨自己为何要忘了接丁咚,她劝不住他俩,心口绞痛得厉害。好在门板“砰砰砰”一阵响,住在隔壁的房东喊了一句什么,夫妇俩住了嘴。但是媳妇把刚刚做好的饭菜全倒了,继而把孙子抱到旧柜子里边,对胜业喊:“以后我们分开过!谁也别怨谁……实在不行就离婚!”

慧珠硬着头皮去旧柜子那边劝解、解释,媳妇不理她。唯有孙子被刚才的争吵惊醒了,一脸茫然地看着她。他被吓坏了。慧珠心里有苦说不出,眼泪扑簌簌地掉,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因为穷,现在她必须要做出抉择了……她回到旧柜子的外间,胜业还脸色铁青地坐在凳子上。他的眼角闪着亮光,那是泪水吗?

没等慧珠开口,胜业说:“妈。今天,纪旦又来找我了。”

“哦。”

“他说给你加工资,每月三千八。如果照顾得好,工资还可以加。”

慧珠坐在床沿上,嘴唇微微颤抖着,一只手死死抓住被角。手也微微颤抖着。胜业说:“这事我想了很久。如果不是胜忠愣是想着让你去服侍,纪旦再有钱也不肯出这个数。他们说了,你去了以后还照样请保姆。你只负责照顾胜忠,吃饭、吃药、换洗,有太阳的天气推他到楼下晒晒太阳。总之,活儿很轻松。”

慧珠强忍着悲嗟往肚里吞着眼泪。胜业说:“我知道你跟我一样,恨胜忠,按理说这种人不该得到服侍!但是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你也不要跟他计较。那个年代不都这样吗?胜忠不当干部,别人当,也要分土地,批斗人,也要搞阶级斗争。要不然,舅舅他们一家都跟你一样想不开,岂不是全都疯掉了?再说胜忠当年做下的恶,现在都得报应了,他半身不遂,屎尿不分,就是老天爷对他的惩罚。他自己都知道。瘫痪后,他想让儿女出钱恢复那座被他亲手砸掉的破庙,供奉神佛。纪旦没有答应他……”

慧珠默默地听着,感到透骨的悲凉。她甚至想,这样活着还不如跟随玉柱而去。大概胜业看出了母亲的心思,声音柔和道:“妈,我知道你很为难。这事我还没有答应纪旦。其实在吵架之前,我不想说这些,一吵架就顾不上了——唉,以后我的生活怎么样,我也不知道。我是怕将来照顾不到你,怕你跟着我受苦啊。这事你自己定吧。如果愿意去,每月挣的钱你都自己存起来,留着养老。丁咚现在也大了,就我自己接送吧。以后上了小学,就不用接送了。”

慧珠仍旧一声不吭。但一家人毕竟是一家人。她想趁机说出阿荣给她安排了“相对象”的事,想告诉胜业那人是银行领导的叔叔,后天安排见面……不曾想,一直在旧柜子那边听胜业讲话的媳妇,这时突然冲出来指着她和胜业骂。归纳起来就是:就算我和胜业离婚了,你们也别高兴得太早,丁咚马上就要上小学了,需要借读费两万块,这钱从哪儿来?意思是:慧珠去纪旦家侍候胜忠,钱也不能自己留着……

慧珠辗转反侧。她并不想为老有所依和老处长处对象,更不愿为钱去侍候胜忠,她只想回到山里平平淡淡、清清白白地度过余生。只是这样简单的愿望,越来越难实现了。关于今后的生活她想了很多。她一会儿想象去纪旦家侍候胜忠将面临的生活,一会儿想象嫁给老处长后将面临的生活(尽管老处长能否看上她还是未知),那纷乱又忧伤的想象,产生的是恐惧与迷惘。对她来说,不论选择哪一种生活,都将面临人格和自尊上的挫败和屈辱心理……

她又想起许多年前,胜业出生后,村里人看出他长相上与玉柱的差异,许多人背地里议论“长得像胜忠呢”。追溯往事,她都不明白自己是如何在痛苦和屈辱的包围中活下来的。胜业十八岁那年要去参军,胜忠又问她,胜业是我的孩子吗?她知道胜业能否参军的前提,是她必须亲口承认胜业是他的儿子。她选择了否认。结果参军名额被纪旦顶替了。纪旦不就是靠参军继而发迹的吗?如果当初去参军的是胜业呢?慧珠觉得这是她对不住胜业的地方,仿佛胜业今天的状况,都是那时候她的“倔脾气”造成的。

“一定是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要我今世来偿还。可我……又能怎么办呢?”她现在面临着与当初一样的困境,不知道该如何做出选择。她在黑暗中默默地流泪了,真想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哭出来也许好受点,可是哭不出来。天亮时,她是被自己的呼喊声惊醒的。她做梦了。梦见老处长开着崭新的轿车来迎娶她,老处长的样子模糊诡异,又似乎有些亲切,可是置身富丽堂皇的新房,却如冰窖一般可怕。先是接吻,接着是奇怪而疯狂的激情,一阵刺痛让她打了一个激灵。她睁开眼睛,看见压在身上的人,竟然是胜忠……她尖叫起来,欲推他下去,但是身体动弹不得,醒来才发现刚才处于梦魇中。

此时挂在墙上的闹钟显示八点。她还从来没有睡到这么迟起床。孙子上幼儿园要迟到了呀!这个小小的担忧就像会膨胀的理由一样,让她迅速从昨夜的苦恼中解脱出来。如果孙子在,这会儿就有许许多多琐碎的事等着她去做。可是走到旧柜子的另一边,床上空空如也。霎时,她又被打回那种无所依托、无可哀告的状态,不知怎么办才好。

“吱嘎”一声,门被胜业推开了。昨夜被媳妇赶出门后,也不知他是在哪里过的夜,只见他的袖子上沾满灰渣,一脸疲惫,浑身散发着一股消毒水的气味。这气味让她联想起腐尸。难道他是在殡仪馆过的夜?见她愣怔着,眼圈泛红的胜业表情有些不自然,叫了一声妈,然后说:“刚才,纪旦又打电话来了,说上午就开车来接你走。”

“什么?”慧珠的心猛地一沉。

“我也没想到他们会这么急。电话是打给艳妮的。她刚把丁咚送幼儿园了,她不想跟我说话,叫一个工友跟我说的……会不会是胜忠病情加重了?”

她目瞪口呆,手脚冰凉,仿佛听到的是一道有罪判决。

“妈,现在时间还早,你先刷牙洗脸吃饭。慢慢来。”胜业突然有些讨好似的,又说:“待会儿吃完饭,如果还有时间,我带你去洗个澡。毕竟人家家里干干净净的,咱也不能太邋遢。你在我这里几年了,平时都自己烧水洗的,趁这次好好洗个澡……隔一条街就有一个浴室,挺便宜的。”

慧珠感到整个人都在往下沉了,沉到了一片黑漆漆的泥沼里,越来越冰凉刺骨了。她真想说:儿你让我去侍候胜忠,还不如亲自将我烧了。但是说出嘴的是:“我身上不脏,这事你不要管!——”胜业听出母亲的情绪,越发小心翼翼:“其实,照顾丁咚也累呢。丁咚是你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以后你想丁咚了,就给我们打电话,我带丁咚去看你,这都和纪旦说好了的……不过这事说到底,还要由你自己作决定。如果你不愿去,还想和我们在一起,现在说也不迟……只是,怎么说呢,有些事情你也明白的……”

胜业哽咽,说不下去了,走到屋外。慧珠以为胜业还有下句,就等着,却发现他蹲在屋外抹眼泪,肩膀一抽一抽的。看到儿子这副样子,她的心就像出现了一个窟窿,什么脾气都没有了。她如此疼爱胜业,就因为他身世“可怜”吗?她也不明白。在这件事上,她是心虚的。只要想到这件事,她的内心就会生出强烈的内疚。总之她默默地收拾衣物,换上新衣服。新衣服还是席绢送给她的。收拾得差不多了,又从柜子顶部取下一口大号钢精锅,走到院子的水龙头下灌满水,端回屋中,放在脏兮兮的煤气灶上,点上火。

火焰很蓝,带着热量,她怔怔地看着这火焰,看着看着,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她不知道该不该出去安慰胜业,难道——胜业知道他的身世了?或者他早就知道?还是他不舍得让我去了?——她猜不透,也就不去猜了。但是许许多多往事,许许多多死去和活着的人,就像幻影或者幽灵一样,在火焰上跳跃着,燃烧着……此刻她格外地脆弱,格外地想念玉柱。如果有他在,这个家再穷再苦,面临再大困难,她都不怕。可是他死了……

她就这样浮想联翩,等着水开。狭小的房子内,只有火焰发出拂拂之声,偶尔爆起“滋”的一声,就像听到多年前她挑水回来,那一声悲愤又绝望的尖叫——那是锅沿的一滴水落入火中,火花迸裂,火焰变得扭曲,通红。锅里的水,就在“滋”“滋”声中越烧越烫了,一股股烟汽混合的气味升腾着,锅里面发出越来越大的声响,就像里面挣扎着许许多多痛苦的灵魂。

她越来越强烈地感觉到,嘴里充满了想吐的咸腥味,就像无以言表的屈辱破裂了。就在水快要沸腾起来、将锅盖顶开的时候,她突然关掉了煤气灶——决定回家。她把快要烧开的水全部倒在了院子内。院子内空空荡荡的,胜业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偌大的水泥地上,咸腥味的水汽四处弥散,并迅速裹挟、吞没了她。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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