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

2015-05-13 08:29陈集益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村里人蚂蚁爸爸

陈集益

事情发生在秋天的一个黄昏,九岁的小男孩蚂蚁放牛回来,有人告诉他:你的爸爸,死去多年的毛宗文,回来了。蚂蚁半信半疑,心里很是激动,他用竹枝抽打牛的屁股,牛跑起来时,牛腱子就像驼峰一样颤动着。牛穿越溪边的小路跑到了桥上,蚂蚁把它拦了回来。

“从小溪里走!骚牯!我还没有洗脸呢!我这么脏怎么去见爸爸呀!……”

蚂蚁和牛冲到溪水中,秋天的水已经凉了。蚂蚁弯下腰,用手捧起水往脸上泼,他的脑子里跳荡着父亲留在他记忆中的形象:高额头、大脑门、高鼻梁,两条眉毛距离很宽,眼睛很亮,对了,爸爸的喉结很大,就像铁钩一样,硬硬的……蚂蚁洗完脸,又把裤腿上的泥巴洗净,才赶着牛往家里走去。蚂蚁的家离小溪不远,不一会儿就看见家门口围满了人。看来爸爸真的回来了!蚂蚁有些急促不安,他要是不认得我了,我该怎么办?蚂蚁这么想着,牛已经走到了家门口,站在那里的人看见牛,闪到了一边。

“蚂蚁,我问你,你那该死的爹回家了,是不是?”问他的人是光棍汉陈大海。

自从爸爸失踪,连春节都不回来,一些村里人就经常这样问他。假如蚂蚁说爸爸还活着,这些人就要问爸爸的地址。假如蚂蚁说爸爸早死了,这些人就会抓着他不放,问他:“死了怎么没见你伤心?你骗谁?”他们抓住他,就像要将他处以极刑似的:“你们想串通起来骗人是不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学得这么坏,真是坏到了根!”蚂蚁再不理他们……

“我问你呢?怎么不说话?”陈大海瞪着一双吓人的眼睛,又想抓住他。蚂蚁举起了手中的竹枝:“我要关牛栏!”蚂蚁走过人群将牛栏关好,当他回头的时候,腿突然有些发软。“这些人为什么老站在门口?爸爸到底怎么啦?难道没有回来吗?”他有些害怕,不敢走过去。这时,妈妈从屋里出来了,头发乱乱的。声音嘶哑地哭道:“我说宗文没有回来,就是没有回来,你们为什么不相信!要是回来了,我为什么要瞒着你们?我想他……想得夜夜哭……”

这是真的,蚂蚁的妈妈天天盼着丈夫归来,打听丈夫的消息,比起那些站在门口要债的人,她更需要毛宗文。“要是宗文回来了,他会还给你们钱的。他不是那种说话不算数的人,他没有回来,是他还没有要到债……”

“别废话,明明有人看见他回来了,要不然,我们不会无缘无故找上门来的,让我们进屋,我们要进屋去搜查!”站在门口的人不依不饶,要冲到屋里去,蚂蚁的妈妈阻拦着他们:“站住,你们要抢劫还是要把我拉走抵债呀!照这样下去,这日子叫我怎么过呀!……老天爷啊,宗文是死是活,都给我一个消息呀,我好安排以后的生活……”

蚂蚁的妈妈玫红,毕竟是一个女人,人倒在地上一滚,那些要冲到屋里去的人就犹豫了。“你这个泼妇,真不要脸,你欠我们债,你还有理?告诉你:等到过年,宗文还躲在外面,别怪我们不客气!都拖了几年了,总得有个说法:到底给,还是不给……”

那些人虽然退了出来,但是骂骂咧咧的,越骂越气愤,仿佛要把生活的贫困、命运的不公,全推诿到欠他们钱的毛宗文身上。有的说,家里因为没有钱买种子农药化肥,耽误农时欠了收。有的说,孩子没有钱上学,学校天天催。有的细算了一下账,跟毛宗文白干了一年不算,搭上路费竟然赔了几百块钱。其中骂得最凶的是村里的老三股,他有三个儿子,那一年毛宗文回家叫人帮他做工,三个儿子都去了,到头来二儿子从脚手架上摔下来,瘸了一条腿,毛宗文欠了他家工资加医药费三万七千多元。去年,他的老伴肚子疼,查出了癌症,三个儿子拿不出钱,老伴活活痛死了。

“如果宗文把工钱发了,我儿子手头就会有点钱,她怎么会这样死掉……我会把她送到金华去治的,没有钱,只好到卫生站拿点药,只好给她煎山上挖的草药,可怜她喝草药喝得整个人都发黑了,连牙齿都黑了……她死的时候对我说,等到宗文还了这笔债,就给二儿子娶老婆……就当是她不治病,剩下来的钱……”老三股说着说着,哭了,他回忆起了老伴的痛苦,老伴对他的好,几乎要倒在地上……

最后,这些村里人骂了一通,相互诉了苦,总算走掉了。

他们走后,玫红才从地上爬起来,她在短短的时间内老了许多,仿佛一只球瘪掉了,整个人松弛下来。到这时,她才看见放牛回来的儿子,就像做错了事似的站在牛栏门口。她的眼泪又涌了出来。“蚂蚁,妈妈没有吓着你吧?妈妈如果让他们进屋,以后他们就会把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你爸爸不在了,我们还要生活……”

“妈妈,爸爸真的没有回来吗?”蚂蚁忍住眼泪,不让它掉下来。他多么希望爸爸回来了,就藏在家里。爸爸永远不离开吴村了。

“没有,”玫红有气无力地坐在门槛上,她感觉头有些昏沉,“一定又是哪个缺德鬼在村里造谣,煽动债主来逼我们。蚂蚁,以后再有人来逼债,你就先躲到爷爷家里去!”

“妈妈,爸爸什么时候回来呢?”

“你爸爸是死是活,我也不知道,”玫红一边擦眼泪,一边觉得刚刚发生的事情就像做了一个噩梦,现在,她被人从噩梦中摇醒了,“你爸爸已经有四年没有音讯了,没有人知道他在哪儿。蚂蚁,我真担心,他永远不会回来了。如果他还活着,总会写一封信回来……”

“妈妈,爸爸不会在外面和别人结婚了吧?”蚂蚁这样说,完全是不想让妈妈怀疑爸爸“死了”。

“你这是听谁说的?”

“我……听村里人说的。”

“蚂蚁,你以后不要相信村里人的话,他们全没有安好心。”

蚂蚁一声不吭。他想起村里人总在说爸爸的坏话,有的说他被人打死了,有的说他在外面讨饭,有的说他杀了人,坐牢了,有的说他从大包工头那里领了村里人的血汗钱,在外面花天酒地,包养不检点的女人……

蚂蚁想到这些事情,感到爸爸的形象变得模糊了。

由于爸爸常年在外讨债、躲债,蚂蚁的童年是孤独的。村里的小孩都不愿和他玩,有的还欺负他。他们爱骂他:

“你爸爸是世界上最坏的坏蛋!打死你这个坏蛋的儿子!”

“你爸爸欠我们家很多钱,你还我家钱!”

“你爸爸是个骗子,我爸爸说,他敢回来打断他的腿!”

每次吵架,蚂蚁都要被村里的小孩揍得鼻青脸肿。从某种程度上讲,蚂蚁对父亲的渴望,多半出于父亲的归来将证明他不是一个坏蛋、不是一个骗子,爸爸是一个正直的人。在蚂蚁的心目中,爸爸的形象神圣不可侵犯。蚂蚁宁愿被人揍得流鼻血,也不愿听到别人说他爸爸的坏话。

蚂蚁放牛,也总是一个人。他和牛整天待在一起,牛是他最好的朋友。

蚂蚁放牛,主要集中在三个地方。最远的地方,是与井下村毗邻的七园山。那山上的狼尾草非常茂盛,两个村都没人去那里放牛。但那山很陡,路很不好走。其次就是自己家的毛竹林,与村子遥遥相望。放牛的时候,蚂蚁时刻注意着自家的房门是否被人打开了,爸爸是否回来了。还有,蚂蚁常去的地方是金塘河畔。金塘河在发洪水时是一条愤怒的河,平时却是一条温顺的小溪。平时牛在河滩上吃草,蚂蚁在河里面摸鱼摸虾。但是,他在河边放牛最主要的目的,还是暗地里等着爸爸回家。

蚂蚁很少有忘记爸爸的时候,就算他睡着了,他也要梦见爸爸。梦见爸爸在一间黑黑的房间和他说话,爸爸的脸上都是血,爸爸好像就要死了……蚂蚁从梦中惊醒,他总想哭。他害怕做这样的梦,但是又渴望在梦中见到爸爸,他想在梦中告诉爸爸,他不在家的日子,妈妈和他被人欺负,村里人隔几天就来要债……但是,他又很矛盾,不想告诉爸爸这些伤心事,因为爸爸在外面受苦,告诉他这些伤心事,他会更加难过的。

“那我,那我告诉他什么呢?”蚂蚁整天胡思乱想,“我可以告诉他,我长大了,我会放牛了,以前爸爸在家的时候,我连摸一下牛的肚子都怕,可是现在牛听我的话了。要是牛不听话,我就抓住牛的牛鼻绳,牛鼻绳穿在牛的鼻子上,它不敢扯断鼻子,所以就听我的了。不过,牛一般很听话,除非遇见了母牛,它喜欢追在母牛屁股后面疯跑。骚牯这个名字就是这么来的。每年农忙的时候,骚牯被人雇去耕田,一天能挣上百块钱呢。可是妈妈说,她从来没有拿到过骚牯帮人耕田的钱,因为一些村里人早把钱拿走了。妈妈说,她养猪养牛本来是要供我读书的,可是村里人不听妈妈的,他们从杀猪人那里拿走了妈妈卖猪的钱,从耕田人那里拿走了骚牯耕田的钱……”

蚂蚁突然沉默了。因为他发现他又跟爸爸说了不该说的话,好在这不是真的。

“唉,爸爸什么时候能回来呢?”蚂蚁在小溪边放牛,他会不停地抬头眺望通往山外的道路,那道路弯弯曲曲一直绕到了山的另一边。如果他站在七园山的山顶往下看,又会觉得通往山外的道路就像一根断了数截的肠子被人扔在群山之间,他希望能看到爸爸走在上面。总之,蚂蚁每天生活的内容,都与思念父亲、盼着他归来有关。思念仿佛一棵被大雪压弯的树,在大雪融化之前每分钟都在承受着雪的重压。当然,这个比喻不够准确,因为蚂蚁也有快乐,只是快乐比别的孩子少许多。

要说蚂蚁最大的快乐,无疑是放牛回来,到爷爷奶奶家去玩了。爷爷奶奶住在村中央一条“弓”字形的胡同里。爷爷奶奶年纪已经很大了,奶奶常年生病,大部分时间躺在床上,爷爷精神尚好,爷爷非常疼爱他的孙子。爷爷说:他以前是做裁缝的,从十六岁一直做到六十一岁。他跟师傅学裁缝,学了五年,二十二岁来吴村揽活做,刚好在那一年解放了,他就留在了吴村。爷爷说,老一辈的吴村人在过去的年月里都穿他做的衣服。

爷爷总爱回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

可是,蚂蚁最感兴趣的是:“爷爷,你还是给我讲讲我爸爸小时候的事情吧!”有时候蚂蚁会忍不住打断他。

“哎呀,你原来不想听我讲做裁缝的故事呀,你怎么不早说?小鬼头?”爷爷爱叫蚂蚁“小鬼头”。爷爷就讲起了他的儿子毛宗文的事情:

“你爸爸,唉,小时候很调皮,简直比你调皮多了。我也管不住他。他的鬼点子多,爱出风头。可是,村里的孩子们都听他的,爱找他玩,说穿了他是‘孩子王。他带着一大帮同龄的孩子,要么跟自己村里另一帮孩子打架,要么跟井下村的一帮孩子打架,要么晚上去生产队的地里偷玉米、番薯,烤着吃。他们在村口的古树上还搭有一间树屋,用梯子才能爬上去,一帮人在那上面睡觉、吃东西,小便从树上撒下来……别人赶到家里来告状,我照着火把,要把他们烧死在树上,你爸爸害怕了……”

“以后呢?”

“以后你爸爸死活不愿跟我学做裁缝,说那是女人做的事情。我被他气得生病,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他才答应了我。他比我聪明,我学了五年才出师,他学了两年就会了。他做的衣服又合体,又考究。他给我挑了一年担子做了一年衣服,后来就跑了,一个人在镇上揽活做。他在外面受了许多苦,有五六年没有回家,回来的时候,他带着你妈。你妈的肚子已经大了。我说:你不是有本事吗?怎么不跑到月球上去,你回来干什么?你爸说:爹,我错了,我从今往后一定要安安心心过日子,你要相信我,因为我现在不是一个人生活了。”

爷爷讲到这儿,总要顿一顿。他对儿子毛宗文,既爱又恨。

“后来呢,爷爷?”

“后来,你妈生了你姐。你姐五岁时夭折了,得了肺炎。怪就怪你爸的心太大了,家里刚刚有了一点钱,他就要跑到外面做生意,没有时间照顾家里。三年后,你妈才又生下了你。”

当然,爷爷心情好的时候,会讲得比这多许多,讲得更详细。他讲得很投入,有时候心酸地笑着,有时候老泪纵横。在蚂蚁看来,爷爷似乎拥有一个看不见的宝藏,随时能从那过去了的时间里找到蚂蚁感兴趣的话题。蚂蚁爱听爷爷讲爸爸的事情。

然后,冬天来临了。

这一天,蚂蚁在离自家责任田不远的河畔放牛。牛吃着半黄的杂草和攀附在路基上的藤蔓,牛吃着吃着突然停止了吃草,一双耳朵竖着,好像被什么声音吸引了。蚂蚁抬起头,看见高出金塘河一人多高的道路上,有一个人,他骑在自行车上,一跳一跳的。自行车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由于距离较远,蚂蚁看不清这个人的面容。

“那人会不会是爸爸回来啦?”这几乎是一种思维上的定势了,蚂蚁看见路上有人走来,就会忍不住这么想。

“不,如果是爸爸,不会骑自行车回来的……难道,爸爸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骑自行车回来啦?好像不像爸爸……一定是那个送信的凶男人,他总不耐烦我问他有没有爸爸的信……”蚂蚁全神贯注地看着那个骑着自行车的人,在坑坑洼洼的道路上跳荡着,直至离自己越来越近,将自行车停在一棵柳树的下面,蚂蚁这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妙。

只见那人停好自行车,朝他家的责任田走去了。“啊,大概真的是爸爸写信回来了。”蚂蚁朝前走了几步,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他赶着牛,朝那棵停放自行车的柳树走去。他发现停在柳树下的自行车是黑色的,后面没有挂着绿色的邮包。蚂蚁失落地朝自家责任田的方向眺望。那人在和妈妈说话。

一早,妈妈就来田里干活了。她要把骚牯耕好的地铲平,将泥块捣碎,准备在这里种油菜。蚂蚁知道,村里人都要在冬季的稻田里种油菜、播小麦,等到来年油菜花开的时候,艳黄的油菜花与绿油油的小麦苗交相辉映,吴村的田野就像一个很大很大的花篮。不过,现在的田野就像一个瘌痢头一样难看,有的田已经耕好了,有的田还留着稻茬,一个个稻草垛歪在田埂上,有气无力的。

蚂蚁解开捆在骚牯牛犄角上的牛鼻绳,把它拴在柳树上。

“那个人怎么还不走呢?他到底要干什么?”他决定走到责任田里去看个究竟。他终于看见那人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一件夹克衫,一双皮鞋上沾满了黑黑的土。他想夺下妈妈手中的锄头,说:“农活我以前也干过的,玫红,让我来帮你干。你在田埂上歇着。”

妈妈说:“你不要来帮忙,我自己能把活干完的。”妈妈要把那人推到田埂上去,妈妈说:“别弄脏了你的衣服和鞋,你们公家人不比我们农民,整天在泥里打滚。”

那人说:“玫红,以后我不许你这样说,什么公家人、农民的。人,在我看来只分男的女的,好的坏的,老的少的。”

对话进行到这儿,蚂蚁看见妈妈松开了手中的锄头,妈妈的脸红扑扑的。然后,那人撸起了袖子,往手心吐了一口唾沫,干起活来了。那人干活的样子有些虚张声势,仿佛演员在表演节目。蚂蚁看见妈妈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人,一只手反复梳理着头发。蚂蚁从来没有看见妈妈这样漂亮过,比任何时候都要漂亮。与此同时,也有一种让人不安的恐怖的东西,在蚂蚁的心头滋生了——蚂蚁觉得身后有许许多多双眼睛,正盯着妈妈看似的。

“要是村里人看见妈妈和一个陌生男人在一起,又会说闲话的。”他的脑海闪过这样的念头,人就像被猛击一棒——仿佛已经听见村里人在说妈妈的闲话,甚至当面嘲笑他,“你妈妈偷男人了!你妈妈偷男人了!真不要脸!真不要脸!”蚂蚁陷入一场臆想的灾难,感觉脸发烧,头发胀,人僵直了一般。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坐在田埂上休息的玫红才察觉到背后有一双眼睛盯着她,她站起来,吃了一惊,原来是儿子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稻草垛旁。儿子的脸色很难看。

“蚂蚁,你、你放牛怎么放到这儿来了?牛呢?”

蚂蚁扭过头,躲到了稻草垛后面,等到妈妈走过去,他又突然从后面冲出来,凶巴巴地问:“妈妈,那个人是谁?”

玫红看见儿子逼视着她的目光,感到背脊一阵发凉。“他是你的一个叔叔,专门来关心你学习的。他是一个老师。”

“我不要你和他待在一起!妈妈!我不要他待在我们家的稻田里!”蚂蚁斩钉截铁地说,语气近乎吼了。

这时,那个人也朝稻草垛走来了。

“哎哟,这就是蚂蚁同学吗?怎么,不欢迎我吗?”那个人半蹲在地上,笑嘻嘻地说。

玫红很尴尬:“蚂蚁,你真不懂礼貌,这是张老师,明年……张老师将带你到他的学校去读书……唉,这野孩子。”

那个人赶紧附和着:“是啊,等过了年,你就可以到我的学校去,和别的小朋友坐在一起上学了……老师问你,上次叫你妈带给你的课本,你学习了吗?”

“我才不要到你的学校去读书!”蚂蚁吼了一声,突然跑了起来,“我不去,我不去读书!”

妈妈急了,抓住了他:“蚂蚁,你这么样没礼貌,我可要打你了,你这是怎么啦?这么不听话!”蚂蚁在妈妈的控制下拼命扭着身子。那个男人说:“蚂蚁,你跟叔叔说,为什么不想读书?不读书,怎么学文化?你到叔叔的学校去,学费叔叔可以帮你交上,以后,你妈妈也可以住在学校里。你说,这样好不好?”

谁不想读书呢?

当蚂蚁看见同龄人背着书包到井下村上学,他还偷偷地抹过眼泪呢。蚂蚁显然被那个人说的话打动了。他低着头,当那个人又问他为什么不想去读书,他终于轻声地说,他只想在井下村上学。因为,在井下村上学,他还可以天天等爸爸回家……

孩子的话,让两个大人沉默了。他们不知道跟这个倔强的孩子说什么好。

“你真是一个懂事的孩子,”那个人盯着蚂蚁,摸了摸蚂蚁的头,“你爸爸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很幸运的。不过,在读书这件事上,你还要听妈妈的。你想啊,你在井下村上学,要交学费,还要起早摸黑走山路,多苦呀,在叔叔的学校,有宿舍,有食堂,有图书馆……那里的条件要比山里的学校好十倍。”

但是蚂蚁一声不吭,不答应。那个人站起来,看了玫红一眼,发现玫红的眼睛湿湿的,他怅然若失地转过脸去,看着远处的山。三个人的表情看上去都那么严肃,谁都不再说话。空气凝固了一般。

这时候,蚂蚁拴在柳树下的牛跑掉了。有一个村民站在金塘河的对岸,很难听地骂了起来:“谁家的牛啊!偷吃菜苗了!这放牛的怎么了,死了吗?有什么事这么重要,连牛都不管啦?”

那个村民的叫骂搅动了凝固的世界。骂声响起的片刻,蚂蚁受惊一般,沿着田埂往小溪跑去。他瘦弱的晃动的身子,就像一只小小的想飞起来的麻雀。

后来,那个人还来吴村找过玫红数次。至于他什么时候来的,又是什么时候走的,村里人虽然没有看见,但是他们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他们说,那个男的是与玫红青梅竹马长大的,当年那男的死命地追求玫红,父母亲也是同意的,结果斜刺里杀出一个程咬金:毛宗文在玫红的生活中出现了。玫红迷上了毛宗文,被毛宗文带回了家。现在呢?毛宗文离家逃债,生死未卜,那个男的又来追求玫红了。

村里人说:“听说那男的很痴情,还为玫红打着光棍呢!他怕村里人看见,都是在晚上来的。深更半夜的,谁会骑自行车呀,肯定是他,一直骑到桥头去了。然后天还没有亮,他又骑着自行车走了。那自行车的链条哒哒哒的,响起来很刺耳,他们还以为谁都不知道呢!”

“人呀,可真看不出来。你说玫红平日里装得多正经呀!好像我们天天欺负她似的,可暗地里她却吃得好,穿得好,风流着呢!毛宗文如果还活着,回来后可有好戏看了。如果他死了,嘿嘿,倒是便宜了那个痴情郎。不过那样子,毛宗文欠我们的债,我们可要叫他来还……”

村里人的议论没完没了,传到了蚂蚁的耳中。蚂蚁既不懂得法律上的“一夫一妻”制,也不懂得传统道德为什么不能容忍婚外情,只是凭着人类天性中共有的羞耻感,觉得妈妈必须要忠诚于爸爸。为此,原本孤独内向的他,更加孤独内向了。可是,他并没有听见或者看见那个男的,在深更半夜来过他家。为了阻止那个人走进他家,他几乎每天晚上不睡觉。

儿子的反常举止引起了妈妈的注意。因为自从有了课本,她每天坚持给儿子补课。她发现儿子整天无精打采的,学习时注意力很不集中。就问:“蚂蚁,你怎么回事?每天就跟丢了魂一样。”

蚂蚁咬着嘴唇,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你说呀,谁欺负你了?”

蚂蚁摇摇头。

“到底怎么回事?嗯?你说不说?”

蚂蚁终于说:“妈妈……你,你……”

“嗯?”

“……是不是不要我爸爸啦?”

“啊?你这孩子,我怎么会不要他呢?”

“妈妈!我什么都知道了!”

“你知道了什么?……”

“我知道……你和那个姓张的商量起来,不要爸爸了!”

儿子的话,仿佛打了玫红一个耳光。她离开蚂蚁,在黑黑的房间里放声大哭: “老天爷,为什么要我来到这个世界上,我的命好苦呀!我起早摸黑,忍气吞声,到底是为了什么呀?”

这时候,蚂蚁也很难受。他在妈妈的哭声中浑身战抖。他既害怕又委屈,战战兢兢地走过去,同样哭了起来:“妈妈,对不起……妈妈,等我长大了,我会把爸爸欠下的债,全部还清的……妈妈,爸爸一定会回来的,为了我,他也要回来的!”

玫红紧紧地抱着蚂蚁,两个人抽抽搭搭地哭着,过了很久才平静下来。蚂蚁只记住了妈妈在那天说过的一句话:妈妈不会抛弃爸爸的,妈妈再也不跟那个姓张的来往了。蚂蚁从此不再黑夜里睁着眼睛。

可是,在第二年春天,妈妈却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不过,造成这样的结果,是不曾预料的。

一天,蚂蚁家的骚牯被人牵走耕地了。无事可做的蚂蚁坐在灶台后面,帮妈妈烧柴火。这时候,门外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

“玫红,玫红!”

蚂蚁从灶台后面走出来,看见上次见过的那个男人,带着两个穿制服的人出现在家门口。那个人有些兴奋地跟妈妈说:“玫红,汤溪法庭的人今天来核实一下情况,喏,这是李庭长,这是郑干事。”

那两个人朝妈妈点点头,在八仙桌旁坐下来。其中一个问:“你就是失踪多年的毛宗文的配偶吗?”

“嗯。”

“你丈夫具体是哪一年失踪的,最后又是什么时候失去联系的?”

“是一九九五年。他离开家以后,没有任何音讯,已经快要五年了。”

“你们可曾去找过他?或者听说他在外面的情况?”

“找过他的,问遍了亲戚朋友,也问遍了村里在外打工的人。他们都没有见过他。”

“他有没有给家里写过信?”

“只有一封信,是在他离家以后一个月收到的,他在信中说,如果他在三年之内要不到债,给不了村里人工钱,他叫我带着孩子去改嫁,不要等他。”

“信中还说了什么?信从哪儿寄出来的?”

“信我一直保存着。怕村里人逼债逼得紧,信的内容没有对任何人说。”

“你去找出来。”

妈妈丢下蚂蚁,走进了房间,蚂蚁害怕那两个穿制服的人,也跟了进去。他以为那两个人是来抓妈妈的,因为爸爸欠村里人钱,他们抓不到爸爸,就来抓妈妈代替。当妈妈翻箱倒柜,终于找到信从房间里走出来的时候,蚂蚁发现家门口已经围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蚂蚁不知道,这些人其实是跟着那两个穿制服的人一起来的,只是到现在他们才靠近了蚂蚁的家,才弄明白了这两个穿制服的人来找玫红的目的——这个目的当然与蚂蚁想象的“他们要抓走妈妈”不同。

他们叽叽喳喳地说:

“撒谎,撒谎!毛宗文没有死,还活着!”

“毛宗文中间还回来过的!不要相信这个女人!”

“毛宗文是在外躲债,不是失踪!他们在说谎!”

村里人的情绪很激动,叽叽喳喳的声音完全盖过了那几个穿制服的人询问玫红的声音。那个姓张的男人看到这种情况,走到门口,咳嗽几声说:“乡亲们,安静一点好不好,里面正在办公。”

结果,他的出现引起了更大的激愤:

“你算老几?不要脸的东西!”

“狗男女,串通起来的阴谋!”

“你还有脸在大白天出现!你不配!”

“如果毛宗文死了,那就是这对狗男女谋杀了他!……”

那两个穿制服的人终于坐不住了,不得不站起来对破口大骂的群众解释说:目前,他们只是接到了一纸证明毛宗文死亡的申请书,前来做调查的。法律有规定,宣告一个公民死亡,还要走许多程序。他们将对下落不明的毛宗文发出公告,公告期为一年。公告期内,只要有人证明他还活着,或者有活着的迹象,就不能证明他已死亡……

两个穿制服人的解释,并没有让村民安静下来。他们本能地认为,一旦法庭宣告毛宗文死亡,那么,这个该死的家伙拖欠他们的工钱就成了死账,再也无处索取了。所以,他们叫嚣得更厉害了,几次冲进来争吵。这时候,最害怕的无疑是蚂蚁和他妈妈了。妈妈几次哭起来,又几次压抑哭声,在吵吵闹闹中向两个穿制服的人诉说这几年她带着孩子,孤苦无依的生活。

这样的场面一直持续到那两个穿制服的人,在一阵嗯嗯啊啊的应付之后,把公文包夹在腋窝下,离开了蚂蚁家。

这时候,悲愤的人们并没有散去。屋里屋外,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越来越多。他们还在破口大骂着。要是在以往,妈妈是不怕这些村里人的,尽管蚂蚁知道,她的“不怕”是装出来的。但是这一回,妈妈显得很脆弱,比任何一次都脆弱,她一直呜呜地哭着,偶尔与谁吵上两句,也显得那么心虚。

在蚂蚁的经历中,眼前正在发生的事情是可怕的。自从那些人冲进屋,他就躲到了灶台后面。他在灶台后面拿着一根木棍,心里斗争着,随时准备跑出去帮妈妈。可是他心里恨自己太弱小,没有能力保护妈妈。同时,那些关于“死亡证明”的词汇,一直在他的脑海中翻腾着。刚开始,他的确以为那两个穿制服的人是来抓妈妈的,后来听见他们说什么“死亡证明”,他懵懵懂懂地以为,他们是来吴村告诉妈妈“爸爸的死讯”的。他一时悲痛,咬破了嘴唇才没有哭出声来。

可是,他又发现以上的猜想都不对。爸爸死了,他们为什么不把尸体运回来呢?他就这样独自伤心,猜测,等着村里人早点离开,好去问妈妈实情。终于,蚂蚁听到妈妈哭泣的声音沙哑了。而且,那几个吼得很响的人也不再扯着嗓子吼了。蚂蚁这才鼓起勇气,从灶台后面走了出来。屋子里又热又闷。他闻见污浊的屋子里散发着眼泪、鼻涕以及火药燃烧后的气味。

他悄悄地来到妈妈身后,听见一个人在说:

“人要讲良心,我们流血流汗,辛辛苦苦跟着他就指望挣点工钱养家糊口,为了赶工期,我们不睡觉……我们这是为什么?还不是看在毛宗文的面子上……不论毛宗文逃掉了,还是说他在外面要债也好,我们从来没有对你怎么样。可现在你因为要改嫁,叫法院来证明毛宗文死了,你这一招真叫人寒心……”那个人讲着讲着,声音有些哽咽了。

蚂蚁这才注意到,那个人原来就是那个摔断了腿的老三股的儿子。他拄着一双拐杖,依靠在门栏上,他的样子就像一个饥饿而有尊严的乞丐。难怪他一来,屋里的人都不说话了。

“我们也知道,如果宗文不回来,凭你一辈子也还不清这笔债。可是,我们逼过你吗?我都成这样了,都没有亲自上门问你要过赔偿。因为我也想,你一个女人不容易,只要你有还债的这颗心,能还多少就算多少。但你不能学毛宗文,如果你们两个都不愿还,那么告诉你,我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谁也不能抹掉这笔债!”

那个人又讲了一会儿,然后擦了擦眼泪,他擦眼泪的时候,屋里静得可怕。“总之,你跟那个姓张的说,不要在毛宗文死亡的问题上做文章。赶快把死亡申请书撤回来。否则,我变成了鬼,也要到阎王爷那里申冤的!”

首先应该知道,蚂蚁是不太懂得一些大人的事情的。比如,爸爸到底在什么地方承包了什么工程,到底是谁不付给爸爸工程款,爸爸又欠了村里人多少工资?工程款要不回来爸爸为什么不去找公安局?公安局为什么不管这样的事情?其次,爸爸到底回来过没有?是不是偷偷地回来过,还是真的死了?妈妈为什么要证明爸爸死亡?这是谁出的主意?……蚂蚁不太懂这些事情。

只是,在经过这一天的吵吵闹闹之后,他好像一点一点地明白了:一个人失踪四年家人就可以证明他死了……原来,是妈妈和那个姓张的想联合起来,证明爸爸已经死了……但是,蚂蚁还是不明白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她答应过我的,说过不会抛弃爸爸,再不跟那个姓张的人来往的。”蚂蚁像木头一样站在妈妈身后,突然感到身上很冷。他感觉妈妈的哭声也是假的。

在此后的时间里,蚂蚁如同站在一座荒凉的山上,陷在风雪的包围里,他想跑开,但是两脚不听使唤。他哆嗦着,心在抽搐。他简直不相信亲耳听见的内容是真的,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和欺骗。不知道怎样来反对,怎样把爸爸从死亡的边缘拯救出来。他不知道,也没有勇气,他手里的棍子掉到地上,慢慢地走了开去。他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想听。

……从此,蚂蚁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本来说话就少,现在,他一句话都不说了。他每天只和他的牛待在一起,每天放牛的时间大大延长了。玫红每天等他回家,等到很晚。玫红和他说话,他只看她一眼。玫红的内心充满了自责,又不知如何跟儿子去说。她不敢面对儿子那双仇视的眼睛。

玫红很痛苦。

其实,那个证明毛宗文死亡的申请,是那个姓张的男人瞒着玫红送上去的。尽管,那个男人曾经跟她说过这方面的知识,说毛宗文欠下的债你可以不还,这个办法就是去法庭证明毛宗文已经死亡。可是,玫红思前想后没有这样做。

她相信丈夫早已死了,不死也不会回来了,但是为了儿子,她宁愿相信他还活着。哪怕活在她和儿子的心里。可是,面对那个男人的追求,她又很矛盾。她能怎么办呢?毛宗文一天不归,债就全部压在她的肩上。她尽着自己最大的努力偿还债务,可是还掉的债务还不够一个零头的零头。而那个追求她的男人,是吃公家饭的人,有固定的收入。玫红觉得女人到了这个年纪,再谈爱情是奢侈的。为了活下去,她愿意与那个人保持秘密的交往。她甚至幻想,有一天她真的会带着蚂蚁住到那个人的学校去。她知道,她到了镇上,怎么也比待在吴村强……

然而,在她还犹豫不决时,她和那个人吵了起来。

“玫红,我不想永远这样偷偷摸摸的,我要名正言顺地娶你。玫红,我要和你结婚……”

“我是有丈夫的女人,这你是知道的。”

“我是知道,但是你可以离婚……”

“怎么离?他人在外地,再说……”

“我会帮你想办法,证明他已死……”

“不行,我做不到……”

以上的争吵大概就是这样。那还是春节前后发生的事情。玫红和那个男人吵了一架,回到家,人瘦了一圈。她拿不定主意,到底是答应那个男人抛弃宗文,带着蚂蚁去镇上生活,还是继续留在吴村,过着噩梦一般的生活。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她陷入了更大的痛苦之中。

如今,这样的痛苦还在继续。她没想到,那个姓张的男人真会帮她提出证明毛宗文死亡的申请……她现在完全被逼到了孤立无援的境地,她不知道怎样来处理与村民、与儿子的敌对关系。

终于有一天出事了。

事情发生在那场“证明死亡”风波过后不久。玫红正在洗衣服,蚂蚁放牛回来了,蚂蚁的脸上、身上血迹斑斑。玫红当时心紧缩了一下,以为儿子又跟村里的孩子打架了。她丢开正在洗的衣服,想问个究竟。再一看,儿子的手上提着一只野兽的尸体。那是一只兔子。

“蚂蚁,这兔子,哪儿来的?!”

蚂蚁低着头,把兔子扔在地上。那兔子最后抽搐了一下,才死了。

“是山上有一个人,当我路过一棵树时,从树上扔下来的。”蚂蚁说。

“为什么树上有一个人?……”玫红有些反应不过来。

“我也不知道,那个人跟踪我好几天了,”蚂蚁害臊一样地说,“那个人很像爸爸。”

玫红的脑子一阵缺氧。

“怎么会呢?”

“我也怀疑……他住在山上,就像野人……”

“他长得怎么样?”

“他高额头、大脑门,眉毛很宽……他住在高山上……”

玫红心里感到很恐惧,虽然在恐惧之中也夹杂着惊喜,但是,她有些不敢再问下去。如果宗文这些年真的躲在山上变成了野人,她不知道怎样重新接受他。她会更加地委屈。不,她不能原谅他。但是,她又那么迫切地想见到他,心里泛起了怜悯之情……

玫红当夜就病倒了。

她脸色萎黄,浑身乏力,不知道由于阴郁的天气,还是由于心事。不过,她坚持给山上的那个人做了一些吃的东西,用饭盒装了,叫蚂蚁带到山上去。

蚂蚁每次回来,都说他见到的那个人就是爸爸,在山林里,爸爸还活着,住在树屋里。爸爸在那上面睡觉、吃东西……蚂蚁还隔三差五地从山上带回来那个人从树上扔下来的东西,有野果,蛇,死去的野兽。有一次,蚂蚁还从怀里掏出一只尺码很大的破鞋子,说是那个人不小心掉的。

看到这只鞋子,玫红才哭了起来,仿佛有一只狼爪在抓她的心。几天之后,等到身上刚刚有了一些力气,玫红决定跟蚂蚁到山上去看看。他们走到半路上,蚂蚁说肚子疼。不想去。

玫红突然发火了,说:“蚂蚁,你说真话,你是不是一直在骗妈妈?”

蚂蚁说:“是真的,那个野人就是爸爸。”

玫红说:“那你为什么不敢带我去?”

蚂蚁支支吾吾,说他怕爸爸。

玫红突然感到很愤怒,情绪完全失控了。她打了蚂蚁:“你这是故意在气我!你在报复我!是不是?那只鞋,是你从家里拿的,是不是?……”

蚂蚁从来没见妈妈这样凶狠,她就像疯了一样打他,然后又跪下了,就像一只垂死的野兽头碰着地面,没命地抓着蓬乱的头发,发出可怕的撕心裂肺的声音:“你让我去死吧,去死吧……我何必这样活着……我受的是什么罪呀?”

蚂蚁吓傻了,他想把妈妈扶起来,妈妈用力地推开了他。他跌在灌木丛里,眼泪哗哗地流下来——妈妈从来没有这样打过他,骂过他——他站起来,在灌木丛里没有目的地奔跑,也不知道跑了多少时间,跑到了一片很茂密的树林,他躲在树林里,哭了很长时间。

他这样做,并不是气妈妈,更不是报复。他只是想用自己的方法,证明爸爸还活着,爸爸没有死!他想让妈妈相信,爸爸在山上。可是,妈妈打了他,妈妈不爱爸爸,也不爱他了。他想,他永远都不要回家了。他恨妈妈!

这一天就在这样的念头里过去了。

当太阳还在山上,蚂蚁哭累了,他在树林里发现了一个秘密:一只小鸟在孵卵,它一动不动地趴在鸟巢上。过了一会儿,又飞来一只小鸟,它的嘴里叼着虫子,它飞到了巢边,喂巢里的鸟。巢里的鸟吃了虫子,飞了出去,那只刚刚回来的鸟轻轻地趴在鸟巢上……这两只鸟飞进飞出,轮流着找食,孵卵。蚂蚁还看见两只蚂蚁,在一块岩石上爬着,蚂蚁用一根小木棍戳死了走在后面的一只蚂蚁,走在前面的那只蚂蚁突然站住了,回头寻找那只死去的蚂蚁,然后,它叼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在岩石上爬着……

蚂蚁看着这一切,又有几次想哭的感觉。

蚂蚁还看见了一只麂。

“喂,你是谁家的孩子呀?”山林里罕见的麂在他眼前跳来跳去,他分不清是幻觉还是真的。

“我是山下毛宗文的儿子……”

“请问你为什么这样伤心呀?”

蚂蚁说:“我爸爸……被妈妈和另外一个男人证明死了……”

蚂蚁与麂说了实话。

麂说:“你爸爸没有死,让我带你去见爸爸吧!”

蚂蚁骑在麂的背上,麂带他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在山的外面,许多汽车、火车、飞机、轮船,开来开去。还有挖土机,起重机,推土机,还有高楼大厦,立交桥……蚂蚁终于看见爸爸站在一座大楼的楼顶上,爸爸好像在向他招手,蚂蚁听见了,他在喊:“蚂蚁——我在这儿,爸爸还活着!爸爸很快就会要到债,很快就会回来了!”

……蚂蚁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等他从梦里醒来,发现四周黑黑的,连星光都没有从树叶上撒下来,树木、山、岩石都很可怕,仿佛在巨大的黑暗里潜伏着可怕的东西……蚂蚁很恐惧,他很快就迷路了。他走不出去,永远在黑黑的树林里,灌木丛里,走啊走啊,走不到头。

他虽然上山放过牛,但是他完全分不清他所处的位置。黑暗显得无边无际。到处都是岩石,阴森森的影子,和窸窸窣窣的声音。爷爷说,漆黑的夜晚,如果走不熟悉的小路或踏荒回家,总在原地打转,这是遭遇了“鬼打墙”……蚂蚁想到了鬼,满脸是血的样子,完全慌了神。

最后,他从一个悬崖上一脚踩空,跌了下去……

玫红是在天黑之际才想起儿子的。她在伤心欲绝之后回到家中,就一直躺在床上。她以为,蚂蚁早回家了。所以她一直躺在床上,生着气。这样,直到她起床,勉勉强强做了晚饭,她才突然想起了蚂蚁。

她先到蚂蚁喜欢一个人待着的石拱桥下的桥洞,没有找到蚂蚁。又想起到牛栏去看看,也没有在牛栏。她有一种预感:一定是出了什么很不好的事情。她紧张起来,绞着双手,四处寻找蚂蚁。

公公婆婆那里,没有。

街上,没有。

代销店,经销店,都没有。

“蚂蚁,蚂蚁!你跑到哪里去啦?”玫红压抑不住自己,哭了起来。

很快的,她的公公婆婆,几个坐在小店里打呵欠的人,还有几个被哭声吸引的人,都帮玫红寻找起来。

“蚂蚁,蚂蚁!”

“蚂蚁,蚂蚁!”

大家朝着漆黑的大山和沉默的河流呼喊。那是午夜时分。当寂静的山林里响起村里人呼唤蚂蚁的声音,蚂蚁曾经醒了。

“我在这里,妈妈!”蚂蚁听见了,但是没有力气回答。他昏昏沉沉的,疼痛就像钉子砸进骨头。疼痛让人回忆,似乎有许多树枝抽打在身上,脸上,随后仅仅几秒钟时间,他的身体“嘭”的一声,再动弹不得。

“蚂蚁,蚂蚁!”

他再次听见大人们呼唤他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渐渐地,那些声音远去了,一切恢复了平静。

……此时,玫红已经快要崩溃了。她呼唤着儿子,在山上跌倒,爬行,谁也劝不住她,拦不住她。她沿着蚂蚁白天要带她去的方向,哭着喊着,不知道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勾破了,手上脚上流了血,嗓子也流了血,她也不知道手中的火把已经熄灭,仿佛,她的眼睛什么都看得见。其实是黑的。

玫红掉进了山涧里,那山涧很深,就像一口深井,大伙用藤蔓编了绳子,费了好大的劲才把她拽了上来。大伙看见她的身上脸上全是绿色的青苔,只有额头上是红的,一张皮被揭开了,一摊血沾在上面。有人担心发炎,想用一块布给她包扎一下,发现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玫红,没事的,就算他在山上待一夜也不会有危险的!”

“今天我打了他!是我不好,不该打他……”玫红哭着,她要爬到一座很高的、一堵黑墙一样的山上去。谁的话都不听。

“我要找到蚂蚁,他一定听见了!……蚂蚁,妈妈知道错了!你如果听见了,请你说话吧。妈妈不能没有你。没有你,叫我一个人怎么办?……妈妈知道,这个世界上只有你疼我,只有你懂妈妈的苦。蚂蚁,你如果听见了,请你说话吧。妈妈答应你,妈妈不改嫁,妈妈和你一起等爸爸回家……”

是的,在蚂蚁出事之前,村里人从来没有关心过玫红和她儿子的生活。仿佛他们的存在,就是一个与债务有关的符号。然而这一天,在漆黑的山上,在一种特定的环境下,看着玫红丢了魂儿一样就够难受的了,可她还要说出这样的话来,他们突然觉得,玫红是一个女人,而不是一座铁塔。于是又想起平时他们对待这对母子的态度,不由得感到内疚。

好在,第二天凌晨,天蒙蒙亮,大伙在大雾中找到了昏迷不醒的蚂蚁。他们用担架将他抬到了井下村卫生站。大伙身上头上都湿了,分不清是露水还是汗水。大伙的心被蚂蚁的性命揪着,他们轮流抬担架,几乎是跑着赶到井下村卫生站的。卫生站还关着门,井下村还笼罩在大雾中,他们就使劲地敲门。

“盛医生,盛医生!救救孩子的命吧……”

“孩子已经发凉了……”

门里面有动静了,大伙激动得把眼睛凑在门缝上。“嘣”的一声,门从里面往外推开,几个人歪倒一边,捂住鼻子。有一个流了鼻血。他是陈大海,毛驴一样叫着:“哎哟,鼻子砸扁了,鼻梁断了!我的妈呀……”

盛医生的手中拿着一件变黄的白大褂,破口大骂:“吵什么吵!八点钟上班!”

几个人就像被人扼住脖子的鹅一样站着,只有伏着身子的玫红在哭。盛医生又说:“抬进来吧!真是要命,昨夜我一点钟才睡,输得我光屁股回来……”

井下村卫生站只有盛医生一个人,他是个糊里糊涂的酒鬼,一个常拿酒精兑水喝的人,也算是运气,那几天上面刚好派了卫校的几个毕业生来实习,住在卫生站里,盛医生就把他们叫醒了。他叫那几个年轻人给蚂蚁做人工呼吸,用酒精搓身子,经过抢救,蚂蚁醒了。

他呆呆地望着大家。“我获救了。”他想。但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躺在床上的,也不知道村里那些人为什么站在他的身旁,直到看见妈妈,看见她激动地笑着,满脸泪水。他才“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听到他哭得那么响,大伙都很高兴。尤其是那几个村里人,他们从昨夜直到现在,都未曾合眼。这时候,他们才舒了一口气,突然想起要回去了。玫红流着泪出来送,他们说:“让盛医生给蚂蚁挂几瓶盐水吧,钱不够,我们帮你送来。”

玫红的嘴巴抖动着,说:“钱不用送,盛医生这里我先欠着,就是我公公昨晚摔了一跤,你们帮我去看看,顺便告诉他蚂蚁没事了。”

村里人说:“好的。”

村里人走了,随即就取笑起在鼻子里塞了一团纸的陈大海,嘻嘻哈哈地离开了。玫红回到卫生站,看见那几个年轻人正在给蚂蚁穿衣服,一个吊瓶已经挂在他的脑袋上方。玫红走了几步,一屁股瘫在地上,感到屁股下的水泥地很柔软,她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这件事,可以看做是这个没有讲完的故事的转折:从那以后,摔下悬崖的蚂蚁似乎懂事多了,村里人也没有再来催债,玫红的生活似乎又回到了过去。可是,这样的状态很快就被一个噩耗打破,故事回到了原来的结局。

那是两个月后的一天,山里又到了收获油菜、收割小麦的季节,突然传来了毛宗文死亡的消息。那个消息是一个在外打工的人带回来的。他叫陈厚良,早在半年前他就在上海火车站附近遇到了毛宗文。毛宗文提着一只编织袋,已成了街头捡破烂的。相认之后,毛宗文哀求陈厚良为他保密,一是他欠村里人钱,不想让村里人知道他的下落,二是他要不到工程款,没有脸面与家里人联系了。

陈厚良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他跑到上海去打工,是被金华一职业中介公司骗去的。他当时去上海三个多月了,老板没有发一分钱,来的时候带的钱也花光了。厚良说:“三个月工地上一分钱不给,晚上也要干活,只拿了几百块钱饭票。身上没有活钱,连路费都出不起。从金华一共骗过去六七十人,很多人走了,剩下的有二十七八人,都是打电话回家,家里寄点钱过来,做路费。”干活儿不给钱,走又没法走,他就陷进了这样的陷阱。

厚良不想给家里打电话,是因为他知道家里没钱可寄。当他终于从工地上逃走,在火车站附近遇到毛宗文时,已经三天没有吃东西。再后来,厚良就跟着宗文一起捡破烂。

有一次,毛宗文说起他在上海讨债的事儿。由于拿不到工程款,这些年他一直在上海流浪。虽然他手上赢得了一纸法院判决书,可是几次都执行不下来。这样的结果叫人绝望。现在,他把这份价值近五十万元的判决书转让给一家要债公司。他说:“如果真讨到了钱,我只要对方把我欠给村里人的二十多万元工资还上,我就回家种地。”

那段时间,宗文每天都盼着要债公司的消息。而他自己,已经再也不想去、也不敢去要了。有一天,他终于等来了要债公司的电话,他以为有眉目了,高兴得叫上陈厚良陪他一起去。到了要债公司才知道,为这笔债他们已经尽了力,现在要把那纸法院判决书退还给他。回来的路上,宗文的情绪很不好。路过某大街时,宗文说他肚子疼,要到大楼里找厕所解个手。过了一会儿,厚良才发现毛宗文站在十多层的楼顶上……

关于毛宗文的死讯,于吴村人而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当村里人听说又传出毛宗文的死讯,都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于良心而言,毛宗文在外面过得这样苦,死得这样惨,他们感到良心上的不安。因为他们曾经诅咒过毛宗文“不得好死”。可是,想到毛宗文欠他们的钱可以买多少猪肉,喝多少酒,办多少家具,交子女多少年学费,又觉得毛宗文死了也不能原谅他。他们意识到,毛宗文欠他们的债,真的永远拿不到了。因为在吴村,还没有这样的规矩:丈夫死了,死者欠下的债让守寡的妻子来还……

他们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年都没有盼到钱,日子不照样过来了吗?”“如果他当年就发了工资,说不定早就花光了,一分钱都存不下。”“再说毛宗文也尽力了,这事本来就不该怪他。”人的心理就是这样,如果肯换一个角度去看同一个问题,就会得出截然不同的想法。村里人就不去想毛宗文欠自己多少钱了。因为想了也没有用。

村里人说:

“钱没了可以再赚,鸡瘟了可以再养,比起宗文、玫红这些年所受的苦,钱算得了什么?以后,玫红和蚂蚁的日子,唉,该怎么过啊。等了这么多年,最终也没有等到宗文回来。”

“谁说不是呢,我昨天看见玫红寻死寻活地将头往墙壁上撞,她得知宗文死了,几个人都拉不住她。一个女人活到这个分上,该有多么可怜!幸好昨天蚂蚁在山上放牛,不知道他的爹已经死了。要是知道了,不知道他会多么难过。”

“迟早都会知道的,真担心这孩子怎么接受得了?昨天回家他看见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就问玫红是不是村里人又来要债了。玫红一味地哭,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恰恰这时候,那个姓张的男人又骑着自行车来到吴村了。

必须指出的是,他是从派出所的熟人那里知道毛宗文的死讯的。他听了同样半信半疑。当然,如果毛宗文真的死了,他深爱着的女人就不再是一个有夫之妇,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将她接到学校去住了。

他把内心活动掩藏在眼镜背后,一见到玫红就低下了头:“玫红,人死不可复生,你要保重身体,好好地活着,这才是对宗文最大的安慰。”

玫红被伤感的阴霾笼罩着,心一直揪着而无法舒展,尽管她在伤心绝望的日子曾经想象宗文已死,可是真的传来宗文的死讯,生命中至亲至爱的人永远离开了,又一次深深体验到了生命的脆弱和绝望……

自蚂蚁赶着牛离开家,她就一直目光痴呆地坐在床沿上。有许多村里人来劝她,她们走了,她就流下眼泪来,当又有人来劝她,她就擦干眼泪,跟对方诉说宗文曾经对她的好。宗文死了,可是直到现在,玫红才感觉到丈夫在她生活中真实地存在着。仿佛,有千百个宗文站在她的面前,不同时期的他,不同样子的他,不同处境的他,包围着她。

“他对我总是那么耐心,从来没有骂过我,更没有对我动过粗手。以前,他没有钱,在镇上做裁缝的时候,为了给我买手表,他卖过一次血。他说,只有用血换来的钱,才能显出他对我的真心。后来,他在村里贩树卖,用拖拉机运树到平原上,挣了钱,自己不舍得花一分,却给我买最贵的布料……”

“刚生蚂蚁的时候,他去遂昌贩树,去龙游贩毛竹。他回来问我,承包建筑工程很挣钱,问我要不要做。我看到他贩树这样辛苦,要常年守在山里,住在帐篷里,我说,你可以去试试看。宗文是一个讲信用的人,他不是一个坏人啊!没想到惹了这么大的祸!……当他发现被人骗了,头发大把大把地掉。他躲在牛栏里哭。他说过,这是一笔良心债,无论如何、他迟早要偿还的……”

玫红哭得哽住了,人就像要死过去。其时,屋里已经没人在听,人都回去了,她却没有察觉到。等她回到现实里,脸朝下在地上躺了很久。仿佛刚刚死了一回,和宗文相见了,现在,屋里却是空空的……这时,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玫红颤颤巍巍地站起来,以为是蚂蚁放牛回来了,看见的却是那个姓张的男人,低着头走进来。那个人的手里提着一篮水果,还有一只塑料袋里装满了香与冥钱。

“玫红,”那个人叫了她一声,她很想哭,那个人就开始劝她,劝她好好地活下去。玫红的眼泪已经干了,只有喉咙里有一个难听的声音,就跟干呕似的令人窒息。那个人说:“人到百岁,终归要往那条道儿去的。宗文去了,对他,对你,都是一种解脱。不要太过悲伤了,等过了‘七七我就来接你和蚂蚁,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那个男人大概就是这样劝玫红的。玫红沉浸在她的悲痛里,并不在意他说什么,重要的是,她需要别人看见她的痛苦,有些痛苦是无法憋在心里的。她哭得头昏昏的,像死人一样瞪着深陷的眼睛,听见他还在说着“未来的生活”。

“我的工资还要涨上去。而且在镇上,还可以利用假期,开各种辅导班……我会尽力挣钱……”

玫红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说这些话。他这样说,使她感到他早就盼着宗文死了。玫红的两颊慢慢地涨红了:“求你别说这些话了!宗文还没有火化,我也没有这样的打算,以后你还是不要往这方面想!”

“我说错什么啦?”那个男人很尴尬,“人是活在现实之中的,难道我们还需要像中学生那样恋爱吗?”

“我是不能答应你的。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

“为什么?”那个男人一听这话,显出一副可怜、丧气的样子。

两个人都很不自在。

那个男人在屋里踱步,终于说:“我要回去了。”

玫红站了起来。可是她发现他并没有走。

“玫红,我们今后……”

“不,求你不要说了!……”

玫红垂着头,又有一些想哭了。

“你永远不会懂的,从小到大,我是把你当成哥哥。只有我自己清楚,我爱的是宗文……我要对得起他!我要对得起村里人!”玫红死死地咬住嘴唇,心里仿佛有样东西断裂了,痛得喘不过气来,“我不想让他在下面,也背着债啊……”

“哼,你太幼稚了,你这样想,不但要毁了你自己,也要毁了蚂蚁!别自讨苦吃了,玫红……不过,等过些天你就会想通了……”那个人嘟囔着,走了。

他很后悔,他早就应该看穿这个女人的心思。而且,他特别看不惯她今天的表现,在他看来,她一直在演戏。“这算什么?还想让我来背毛宗文的债吗?哪有这样的事?……把我当哥哥,哼,我等着你能撑多久……”

那个人在心里这么抱怨着,已经骑车到了桥头。他在桥上遇到了蚂蚁。蚂蚁正赶着牛,突然看见那人出现在对面,正想躲开,那人已经跳下了车,叫道:“蚂蚁!……”

蚂蚁狠狠地在牛的屁股上抽了一鞭子,牛受到刺激,昂头往前冲去,差一点把那人撞倒在地。那人说:“蚂蚁,叔叔问你,还想不想去镇上读书呀?你爸爸死了,这回你不用在家里等他回来了!……”

蚂蚁跟在牛的屁股后面,没命地往家里跑。

蚂蚁最后一个知道了爸爸的死讯。蚂蚁以为这又是那个男人与妈妈联合起来骗人的!可是,妈妈为什么要这样伤心呢?蚂蚁的心里很不平静,惴惴不安地帮妈妈做饭,饭做好了,他又从腌菜缸里抓了一碗酸菜,这就是晚饭了。他叫妈妈吃饭。妈妈说,你先吃吧,吃饱了,我们到爷爷奶奶家去。

到了爷爷奶奶家,不知为何门口围着许多跟爷爷奶奶年纪相仿的人,他们默默地站着,似乎在等待谁的到来。看见妈妈,他们就活了过来似的,告诉妈妈“你婆婆”哭死过去了。走进屋,蚂蚁看见爷爷奶奶都躺在床上。爷爷自从那次在山上摔了一跤,就一直躺在床上。现在奶奶的病也复发了。见到儿媳和孙子,两个老人像孩子那样呜咽起来,什么话都说不出。

妈妈也哭了:“爸,妈,等我把家里的事安排好,我就去把宗文运回来。如果无法运,就只能在上海火化了……”

屋里的哭声骤然加剧了……而后,哭声变成了啜泣。

爷爷说:“我的腰还没有好,如果有人陪你去,就好多了……上海那么大,你一个人去,我们怎么能放心?不管运回来,还是火化……都需要钱。”

妈妈说:“厚良答应了,他会带我去的……至于钱,我想把牛卖掉,钱就够了,我已经托人叫杀牛的人来看……”

蚂蚁终于真真切切地知道爸爸死了。

可是,他多么不相信!多么希望这一次又是那个姓张的男人与妈妈联合起来骗人的啊!蚂蚁打着哆嗦,整个人就像被一根绳子勒住了,他窒息得呼不出气,也哭不出来,跌跌撞撞地离开了。

“爸爸,爸爸!你不会死的!你答应过我的!爸爸……”蚂蚁的双眼被泪水糊住了,他顺着胡同往外跑,眼前的景象模模糊糊,几次撞到了墙上。当他擦干眼泪,发现自己已经来到桥上。

他一口气跑进牛栏,抱着牛,伤心地痛哭起来:“骚牯!告诉我,告诉我吧,他们在骗人……都在骗人……”蚂蚁趴在牛的肚子上,哭了很久。他多么希望爸爸还活着!可是,牛什么都没有听懂,它站在脏兮兮的牛栏里,把头抬得高高的,反刍着胃里的食物。它今天吃得有点多,必须要这样反刍才能消化。

蚂蚁握着无力的拳头,打在牛的肚子上,牛的肚子很大,打在上面咚咚作响。蚂蚁打累了。蚂蚁说:“骚牯,你就跟我去寻找爸爸吧,骚牯!我们走吧!你说好不好呀?”

这样的一个念头,也不知道是怎么冒出来的。蚂蚁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念头吸引了。“骚牯,你真的跟我去寻找爸爸吧!骚牯,他们就要把你,卖掉了……他们商量好了,呜呜……”

蚂蚁一想到骚牯即将被卖掉,被杀,被剥皮,被人吃掉,他打了一个寒战……他哭着,找到了一根竹枝。他把牛赶出了牛栏。

此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牛走过石拱桥,横穿吴村的街道,村里静悄悄的,只有几户人家亮着灯。牛走在街上,蹄子踢踢踏踏地响。“谁放牛这么晚才回家呀?”不知道是谁坐在黑暗的门槛上,问了一句。蚂蚁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了过去。

“这是谁家的孩子呀?牛跑到山上刚找回来吗?”又有几个人这么说了几句,但是没有人想站起来看看究竟。于是,牛在蚂蚁的催赶之下,很快穿过村街,来到村口。一股夹带着青草气息的新鲜空气,从村外的田野猛然吹来,牛打了两个喷嚏,走得更快了。

当牛从那棵古老的橡子树下走过,蚂蚁又一次想起了那个关于爸爸的故事。“爸爸小时候曾在上面搭建过木屋呢……”牛很快走到了枫树湾,那里是蚂蚁常常等爸爸回家的地方,那里有一块巨石,上面刻着他等爸爸时用刀刻的图案。那个图案很像爸爸。

不一会儿,牛又路过自己家的责任田了,蚂蚁踮起脚尖,朝那边看了看。随后,道路拐了弯,再也看不见身后的灯光了。四周只有黑沉沉的山。还有小溪的声音。月亮在一道狭窄的夜空中间移动着。

在路过一片坟场时,蚂蚁有些害怕,不敢往坟场那边看。“走呀,骚牯!我们离爸爸的城市还远着呢……”为了给自己壮胆,蚂蚁跟牛说起话来了:“骚牯!我们要走上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走到爸爸的城市呢!嗨,骚牯,等到了爸爸的城市,你就能帮助我爸爸讨债了。你有尖尖的犄角,可以捅死那些欠我爸爸钱的坏蛋!

“‘不许动,快把欠我爸爸的工程款还给我爸爸,要不然,就叫我家的骚牯用牛犄角捅死你们!

“‘饶命,饶命!不要让牛犄角捅我,我害怕,饶了我吧!

“哈哈,我们就这样和爸爸一起回家了。回到家,妈妈还在爷爷家里商量事情呢。所以,我们要快……快一点……”

这一回,牛好像领会了人意,不时地在蚂蚁的喃喃自语声中打着响鼻。它走得更快了。看来,它已习惯了行走在黑暗中隐隐约约向前延伸着的道路。蚂蚁又想:“我一定能找到爸爸……等爸爸见到我,那才高兴呢,他一定会问,蚂蚁,你怎么来啦?我想说:

“爸爸,我就知道你没有死……你永远不会死……”

这孩子乱糟糟地想着,再次加快了步伐。

(责任编辑:郭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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