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童年[十一首]

杨康

杨   康   一九八八年生。在《人民文学》《诗潮》《扬子江》《诗刊》发表诗歌。获“紫金人民文学之星”文学奖提名。鲁迅文学院高研班学员。现居重庆。

明天我就要离开

鸟就在我身边樱桃树枝头上一声

接一声地叫。风，就在附近的荒山

一阵子快一阵子慢，徐徐吹来

而阳光，新春的阳光，突破昨夜小雨的云层

重新塑造山峦、田野、鸟鸣与风吹……

明天我就要离开，在春水灌饱麦田以前

在樱桃花绽放以前

在油菜花与大地融为一体以前

我要离开，鸟的鸣叫，山的荒芜

大地的生机勃勃……

我要离开这久居之地，被院子里的风

带到远方。离开之前，我想把大地之上

这些神圣之物全部带走

清明寄母

在家门口的路边画一个圈，点一对

红烛，燃一炷清香。双膝伏地

做出羊羔跪哺那样虔诚的动作

给母亲烧一些纸钱

把这些冥币通通寄往天堂银行

让她也过一个丰盛的节日

要喊母亲，喊她的名字和曾经的住址

喊她回来领走这些盘缠

看着纸钱变为灰烬，在空气里翻飞

与此同时，还要说一些祈求的话

我祈求母亲在天堂

保佑父亲这一年身体健康

保佑哥哥早日娶妻生子过上安稳的日子

保佑我工作顺利

锐利的光芒在锋刃变钝

一把斧头陪着父亲在山与山之间

活着。一把斧头的光芒

在锋刃变钝，不再锋芒毕露

今天早晨，我推开门

看见早起的父亲手握斧头正在劈柴

他的动作比前几年更加笨拙

一斧头下去，柴火噙住了斧头

父亲只能使劲地来回摇动

他开始向坚硬的事物妥协

晨光在他的怀抱里细沙一样柔软

父亲一早上都蹲在那里劈柴

斧头上锐利的光芒被岁月磨平

它们拥有如此好的名声

我从电视里知道城里人也把它叫做

折耳根。在城市听到别人这么叫

我的内心突然松懈下来

我不再会因为它有一个乡村的名字

而经常躲躲闪闪

折耳根。原来城里的人也这么称呼它

这是我早就知道的一个名字

这是从老家的田坎上长出的名字

在这个城市，在聚会的餐桌，在酒杯里

直到我夹到碗里吃到嘴里

我都没有说出这个菜的名字

我曾多么无耻地想要掩盖

我身上所散发出的泥土的气息

现在的折耳根，是一道时尚的菜肴

它们在城里也拥有如此好的名声

虚构的晚年

这是家里除了电饭煲以外

唯一的电器。这是父亲从遥远的北京

带回来的CD机

他说这是花了六百元，在建筑工地边买的

我们不在家，父亲就用它打发寂寞

一张张老CD重复地播放着

这并不代表父亲有多么文艺多么怀旧

对他来说，他只需要一点声音

来打破乡村沉寂

他只需要有一个人，哪怕是CD里的人

陪在他身边。大多时候他开着CD机

自己却打起了呼噜

我回家。他热情地播放CD

让我坐在他常坐的板凳，像小时候一样

CD里播放的是《薛仁贵与王宝钗》

这是我去年回家父亲就已经看过的

他重复着看，不厌其烦

月色下的期待

明亮的月光下，一座山顺势而上

山上的植物黑压压地倾斜

冷，还是很冷呢。我在春日的夜晚

在老屋后面发现这些特殊景象

我在用心仔细地听，想听出些什么动静

比如山野某处两只动物正在窃窃私语

或者几片花瓣从枝头簌簌地飘落

我什么也没听到，除了脑袋里

由神经衰弱而引起的耳鸣

我久久地注视这座山，以及山上的月光

这些只在乡村才有的宝物

在图书馆的焦虑

明亮的灯光，像淋浴喷洒下来

洒在桌子上，书页上。洒在

我正在阅读的一段柔和的文字里

文字也变得橘黄，变得安静

灯光把人带入一种梦境

阅读与写作。我的欲望更加强大

我想在这样一种闲暇的时光里

一直安静下去。这种安静

在膨胀，美的享受也随之膨胀

我甚至在想，要是一直待在里面

该有多好。我有点着急了

这么快就要毕业，要离开这里

我更加着急，这明亮的灯光

是否会在下一秒变得暗淡

图书馆闭馆的铃声，是否

会在下一秒令人不安地响起

村里的鸡毛蒜皮

村里的人讲村里的事。在酒桌

在集体劳动的田间地头

村里的事无非是家长里短

今年又该去哪里打工。家里的孩子

是由男方还是女方的父母看管

没人关心油菜花何时凋零兰花何时芬芳

村里的事

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罪不至死

头不破血不流。最大的矛盾是大不了闹翻脸

距离下次和解也只是几杯酒的距离

在故乡放下所有的积怨

对面一座山，一直是我的心结

风水先生曾说，我家房屋朝向这座山

是不吉利的。在一系列家庭变故中

我对这座山的仇恨越来越深

山是不能移动的，我只有远离

我省略籍贯，隐藏故乡，简化姓氏

偶尔的拜访，像访亲走友

我和对面这座山的隔阂逐渐变大

某一天再回到这里，有一树花

在山的对面开得温和开得异常繁华

一树花阔绰地开着，在孤零零的山坡

我随即放下心中多年的积怨

像这树花在此地放下所有的繁华

致童年

月光空洞，月光里的事物阴森森

山坡上的树梢齐刷刷地站立

我想起十多年前的月光

牛走在最前面，拉着车。父亲

跟在牛屁股后面，举着鞭子

我和哥哥走在最后。面对满车柴火

我们用完全部的力量

车就是不动。气急之下的父亲

又狠狠地抽了牛一鞭子，牛一使劲

满车的柴火终于被拉上坡

月光明亮。牛的铃铛晃荡晃荡地响

和着父亲喘息的节奏

我用力地将这一幕记在脑海

我在一个清晨离开

我在清晨醒来。更多的人还没有醒来

他们的门窗还没有打开

灾难还没有降临，世界是干净的

粗鲁的风一遍遍敲打我的窗户

像临行之前汽车急促的鸣笛

它提示着我赶快离开

鸟叫了好几遍了，楼下的树木

随风张扬。我准备在这个清晨离开

没有告诉别人我的去向

关上门，世界不会发出一丝声响

我在这个清晨离开

背后生活的大幕，随即拉开

（责任编辑：哨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