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大字报

2015-05-13 08:35朱勇慧
芳草·文学杂志 2015年2期
关键词:大字报秀英小敏

朱勇慧   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

1

游凤镇曾经有个机械厂。

当年,游凤镇的孩子们特别羡慕我们这些住在机械厂里的小朋友。

原因很简单,机械厂的大院子里,停满了各种汽车、机器——东方红拖拉机、可以挂两个拖车厢的大卡车、平板运输机、样子复杂古怪的播种机、可以起落升降的悬挂式大铧犁等等。这些东西在游凤镇上可是独一无二的。就连各种汽车换下来的废旧轮胎都那么特别,好玩,它们被堆码在厂院的一个角落里,好像从地里长出来了一串串黑色的巨大的冰糖葫芦,多的时候十几串,少的时候也有好几串,那里常常是我们院子里的小孩们捉迷藏的好去处。镇上跟我们熟悉且要好的孩子们很想到院子里来跟我们玩,可是看门的车爷爷总是瞪起眼睛说,生产重地,闲人不得入内。厂外的孩子们吓得扭头就跑。我们一帮孩子出去玩他不会理睬我们,如果我们中的谁想要独自一人跑出院子去,他也会瞪起眼睛说,一个人跑出去干什么?快回家去,不然我告你爸妈打烂你的屁股。他总是吓唬我们,弄得我们又怕他又讨厌他。车爷爷个子很矮,还有些胖,看上去简直就是圆的,走路还特别快,我们就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车轱辘。没想到,不知不觉中,机械厂的人都开始叫他车轱辘。更没想到的是,他自己似乎并不反感这个外号,听到有人叫他车轱辘,他哎一声,答应得特别干脆。我当然更想不到,车轱辘爷爷后来还救了我一命。

为方便各种汽车每天进进出出,机械厂的院门特别气派,是那种圆钢条与薄钢板焊接而成的两扇对开大铁门,跟门前可以两辆大卡车并行的大马路一样宽。马路长约百米,直通镇上的主干道。每天早晨,这些机器加满油,浩浩荡荡地开出院子,黄昏的时候,又陆陆续续地回来。早晨的浩荡我们很少有机会欢送,可是,黄昏时分,我们这些机械厂大院里的孩子必然会跑出很远,去迎接它们回家。开车的叔叔们见到我们,就会踩住刹车,把我们拉进驾驶室,我们或坐或站在司机叔叔身旁,对路边跟着奔跑或行注目礼的小朋友,摆出不可一世的特别臭屁的神情。最令镇上孩子们向往的,是东方红履带式拖拉机,它们就像一部部红色的坦克车,轰隆隆地开在路上时,就像得胜还朝的队伍归来。东方红车速很慢,我们常常站在它驾驶室外面的踏板上,一手抓住驾驶室门上的铁窗框,一手不停地对着行人挥舞,那样子别提有多威风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六岁那年初秋的某个下午,妈妈跟她的同事们都在我家隔壁的大会议室里开会,快四点了还没有要结束的意思。我们一群四五个还没有上学的孩子,相约跑出了院子,跑过大门外的百米马路,跑过穿越镇中心的主干道,跑到了与游凤镇擦肩而过的三一六国道边,守候外出工作的各种汽车。可是,那天特别奇怪,直到日落西山,霞光散尽,远处的人家已经亮起了灯,我们一辆车也没有等到。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些车子都跑哪儿去了?我们出发前数过院子里的车,至少出去了四辆车子啊,怎么一辆也没有回来呢?巨大的失望,让我们忘记了这么晚还不回家可能带来的责骂和惩罚,悻悻然,慢慢腾腾地走进了院子。

那天的机械厂大院也很奇怪,往日这个时候,在食堂吃饭的工人师傅们大多三三两两地聚在某个宿舍门口,一边端着饭碗吃饭一边聊天;吃完的人会互相吆喝着相约下棋或打扑克;工人宣传队的柳叔叔,会端个板凳坐在自己的宿舍门口拉二胡、吹口琴;住在院子里的五户人家,虽然分别散落在院子的东北、西北和西南角,这时候应该也都做好了饭菜,把饭桌摆在门口的灯光下,一家人坐下来有说有笑地吃饭。住在西南角的三户人家,有人会端着碗串门,看看别人家都做了什么好吃的。可是那天晚上,整个院子悄然无声。我们几个孩子走进院子没几步,都感觉到了这种巨大的反差,不约而同地愣住了,停下脚步,相互看了一眼——难道我们几个人晚回家造成的后果如此严重?

几乎与此同时,我们发现,院子里除了寂静,还有一个变化,正对院门的那排厂房的墙面突然变白了,白里透着黑,十分神秘。我们向着那排房子跑过去,发现那白原来是贴满了大张大张的白纸,那黑,是白纸上的毛笔字。

我是认得一些字的,忍不住念出来,大字报,大字报,大字报……

我念的都是那白纸顶端的字。身边的胡小兵突然说,看,我妈妈的名字。

他指着第一份大字报的底部给我们看。果然是他妈妈王秀英的名字。

我开始在每一张大字报的底部找我妈妈的名字,可是,一个也没有。光线很暗,我几乎是贴着那些纸从头开始查找。我闻到一股糨糊和墨汁混合的味道,伸手摸摸,糨糊还没有干,墨汁染黑了我的手指头。我在第一张大字报里看到了好几个我妈妈的名字。还有另外一份大字报,底部是林爱国的妈妈李月兰的名字,大字报里面也出现了我妈妈的名字。

奇怪,为什么胡小兵的妈妈跟林爱国的妈妈的名字出现在大字报后面,而我妈妈的名字却出现在大字报的里面呢?

我非常疑惑,小心翼翼地走到我家门口。

我爸带着工作队在黄龙镇当差,听我妈说还要个把星期才能回来。我这么晚回家,早已做好了我妈会当头棒喝的准备。可是,我走进家门,居然没有人理我。哥哥闷闷地坐在炉灶旁帮妈妈烧火,妈妈一边在灶台边做饭,一边抹着眼泪。

我尴尬地站了一会儿,忽然问,妈妈,我看到外面墙上的纸上,有好多你的名字……

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哥哥就冲我直瞪眼睛。

我妈故作平静地说,不要看!都是胡说八道。

我哥说,小敏,以后不许再跟胡小兵、林爱国他们两个玩了,见到他们家的人也不要理睬。

我妈连忙制止说,老大,不要这样,你们小孩子不要掺和这些事,这都是大人的事情。

我啥也听不懂,只感觉这个事情是很严重、很可怕的。

那天晚上吃过饭,妈妈叫哥哥在家写作业,拉着我的手去了镇供销社她的老乡吴玉茹家。她一见到吴阿姨就忍不住哭了起来。吴阿姨赶紧把她拉到卧室里,还关上了门。

吴阿姨的丈夫原是个军人,不知道怎么死了,她作为烈属被安置到游凤镇的供销社来还不到一年。她有两个儿子,老大钟果去了部队,老二钟实十一岁,跟我哥一样大,长得尖嘴猴腮的,小眼睛似乎永远都在笑,可是,那笑总让看着的人觉得心里发毛。

钟实在客厅饭桌上写作业,我就在桌子边坐下。跟他认识,也不熟悉,我感到十分局促。

钟实抬头看看我,悄悄地问,你妈怎么了?

我说不知道。

他又问,你想知道吗?

我点点头。想起妈妈对哥哥说那是大人的事,又摇摇头。

钟实忽然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卧室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冲我招招手。我犹豫了一下,也学他的样子走过去。

就听妈妈一边抽泣一边说,王秀英李月兰她们咋是那样的人啦?我知道,李月兰根本就不识字,她的大字报肯定也是王秀英怂恿她男人林坤写的。平时王秀英就处处针对我。我在单位里主要工作是会计,可又兼着仓库保管和食堂的司务长。她以为我愿意这样啊?我推了好多次,可彭厂长非要我接手,我是没有办法呀,拿着一个人的工资,干的是三个人的活儿。我每天累得跟什么似的,哪天晚上不是靠浓浓的酽茶撑到后半夜,才能做完一天的事儿……

妈妈说到这里好像呛住了,咳嗽起来。

是啊,妈妈总是睡得很晚。夜里我睡一觉醒来,口渴,发现妈妈不在身边,就爬下床,跑到她的办公桌前去要水喝,她总是头也不抬地随手就把桌上的茶杯递给我。(许是小时候喝过太多的浓茶,弄得我到现在喝什么茶都感觉像白开水。)

妈妈又说,她王秀英觉得我干的那些都是肥差,天天在背后告我的黑状,说我不知道贪占了公家多少便宜。彭厂长说我们都了解小郭同志,她的账目我们月月都是要查的,从来没有一分钱的差错。这回她王秀英又跳出来了,居然把我的富农成分挖出来批判,说我占着那么多公家的差事,其实就是地富反坏右的贪婪,还说这么多年都是靠着那个苦大仇深的丈夫才保了我的平安……吴大姐,你说这个女人的心怎么这么黑呀?她这是要把我们孩子他爸爸也拉下水呀……

吴阿姨安慰道,那个王秀英我见过几回,她的口碑可不太好,我来这里不久就听说她是这个镇上又强又恶的人之一。小郭,你不用这么担心,你们孩子爸爸可不是她王秀英能撼动的。唉,斗私批修搞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还……这回的运动我也看不准,不知道是大是小。你们厂里的工人师傅大多都还是脑子清白的吧?不过,也不能任由王秀英她们这么闹。明天正好是星期天,叫我说呀,你去找小敏他爸,叫他回来一趟,赶紧把这个势头压下去……

我跟钟实正听得全神贯注,门突然开了,吴阿姨的巴掌已经落在了钟实的头上,我就知道你又在偷听。快写作业去。她推搡着钟实,又说,对了,把柜子上那个饼干盒子拿下来,给小敏吃。

钟实摸着被吴阿姨拍疼的脑袋去拿饼干盒,塞到我手上,一脸气愤地说,真是不公平,你也在偷听,为什么我挨打,你却有饼干吃?

我抿着嘴笑,把盒子递给他。他说,我不想吃,我讨厌这个葱油味。

我说,不是给你吃,是叫你给我打开。

他一边开盖子一边说,是我妈叫我把饼干盒子给你吃的。

2

尽管得了吴阿姨的安慰和主意,妈妈那天晚上躺在床上还是长吁短叹了很久。爸爸不在家时,我都坚决要求跟妈妈睡。她叹息的样子很是古怪,有时候还用手不断地捶打自己的胸口,让我感到害怕,问她,妈妈,你病了吗?她说,没有,我就是觉得心里闷,接不上气。我完全无法想象接不上气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好强撑着不闭上眼睛,这样也算一种安慰吧。

第二天一大早,妈妈就带着我们一起去找爸爸。

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一上3路公共汽车我就靠在妈妈怀里睡着了。妈妈把我摇醒的时候,我觉得才睡了一会儿,揉着眼睛,十分艰难地下了车。三路车终点站就在县城最热闹的地段人民公园旁边,我立刻被公园里玩旋转木马、跷跷板的小朋友吸引了。妈妈叫哥哥牵着我,说她去买点面包回来。我这才想起来,我们都还没有吃早饭。饿着肚子,忍着瞌睡,看着人民公园里那些欢乐的孩子,我忽然觉得自己跟他们不在一个世界里,他们的笑闹声、说话声那么缥缈,遥远。升至半空的太阳,很温暖地照着他们,可是我却忽然浑身打了个寒战。

小敏你冷吗?哥哥关切地看着我问。

我无精打采地摇摇头。他伸出手掌摸了摸我的头,焦急地冲着拿着面包和水从马路那边走过来的妈妈喊,妈,小敏发烧了。

妈妈跑过来,把面包和水递给哥哥,把手掌放在我的额头上摸了摸,又把自己的额头贴着我的额头试了试,满面愁容地说,真是的,早上起来还好好的,怎么这个时候发烧了呢?

妈妈说着蹲下身去,把我背起来,对哥哥说,老大,你拿着东西,跟着我,我们到长途汽车站去等车,那有开水,给你妹妹喝点热水发发汗。

我趴在妈妈背上,看着身边的哥哥一边啃面包一边跟着我们走。哥哥见我看着他手上的面包,举到面前要喂我。我摇摇头,一点食欲也没有。

到了长途汽车站的候车厅,妈妈让哥哥坐好,把我放在他旁边,让我靠在哥哥的肩膀上,她去买车票。妈妈回来的时候,身边跟着一位穿着灰蓝色制服的女人,女人手里端着一个印有“为人民服务”字样的白色搪瓷缸子,一边走还一边跟我妈妈说笑着。走到身边,妈妈说,老大,小敏,快叫阿姨,这是妈妈多年不见的学姐,真是巧,在这里遇到了。

那个阿姨把杯子递到我的嘴边,说,赶紧趁热喝两口。我乖乖地喝水。水不烫,我喝了几口,突然觉得很难受,喉咙里一阵阵作呕。阿姨连忙把杯子放在旁边的凳子上,坐到我身边,扶着我的肩膀对妈妈说,这孩子是不是胃受了风寒呀?正说着,我已经哇哇地吐了出来,吐完倒觉得好受了些,可是满嘴都是一股葱油味。

还有十分钟就要发车,妈妈没有时间带我去医院了。那个阿姨几乎是边跑边对我妈妈说,我去给孩子找点药,要是检票上车的时候我还没有来,你们不要等我,我直接把药给你们送到车上去。

妈妈背着我,带着哥哥上了去黄龙镇的车,阿姨还没有来。到了发车时间司机还不启动,有人就嚷嚷着质疑怎么还不走啊?司机就说,车上有个小孩生病了,我们同事给她弄药去了,一会儿就来。那个嚷嚷的人嘟哝了几句,似乎也不好意思再说什么。过了几分钟,阿姨气喘吁吁地跑到车上来,把手上的一个小纸包打开,里面是一点像炒面一样的灰黄色的粉子。妈妈叫我张开嘴,阿姨把药粉子倒进了我的嘴巴里,哥哥手里还端着那个搪瓷杯。我喝了好几口水,才把嘴里的药粉全都咽下去。阿姨黝黑的脸一直停在我的眼前,观察着我,似乎期待着我一喝下那包药就能立刻神奇地好起来。

很遗憾,喝完药,我忽然觉得一点力气也没有了,把头扭进妈妈的怀里,只想闭上眼睛睡觉。

妈妈把杯子递给阿姨说,行了,辛苦你,你看,好些年不见,一见到你就给你添麻烦……

阿姨说,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多见外……

阿姨的话还没说完,就听好几个人喊起来,到底开不开车呀?你们说的没个完了?

妈妈赶紧叫阿姨下车。阿姨一边往车门走一边还在叮嘱妈妈,你们转回头的时候一定要来找我啊,到我家住一晚再走。

车子终于开始发动,车身颤抖起来,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安全的摇篮,妈妈的怀抱就像温暖的被子,我几乎是一瞬间就跌入了梦乡。

我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妈妈背上。妈妈的衣服全都汗湿了,有她自己的汗,也有我的汗。我抬头看看天,天空真蓝啊,一丝云也没有,太阳高高地照着。我觉得热,就对妈妈说,妈,我热。

我妈喘了口气,停下来,把我放到地上,摸摸我的头说,好娃娃,你退烧了。她帮我解开外套的扣子,说,现在还不能脱,免得受了风又烧起来。哥哥在一边问,小敏你饿不饿?妈妈忙制止他,有点气喘地说,现在不给她吃冷的,马上就到了,前面就是你爸爸他们工作队办公的地方,中午叫爸爸请你们吃好吃的。

妈妈牵着我的手,我发现妈妈虽然满头大汗,她的手却是冰凉的。

妈妈领着我们进了黄龙镇的公社大院。门房的大爷一听我妈妈说了我爸爸的名字就叫起来,哎呀,朱老总一大早就走了,说是回家有点急事,你们这是刚好错过了呀。

我妈妈一愣,忽然就闭着眼睛软软地坐在了地上。

我跟哥哥都吓得喊叫起来。

门房大爷忙喊来两个人,把我妈妈扶到了旁边的一个办公室里,让她半躺在一张沙发上。一个年长的女同志跑进来,蹲在我妈妈身边,看了看她的脸色,对身边的一个男青年说,快去弄碗红糖水来,她这是典型的低血糖症状。

妈妈昨晚失眠,今天一大早出门到现在没吃一口东西,她饿着肚子,满腹心事,又要照顾生病的我,她能一直坚持着,或许是觉得,只要见到爸爸,一切都会好起来。所以,一听说爸爸不在,她再也撑不住了。

喝下那碗红糖水不到两分钟,妈妈看上去虽然还有些虚弱,却勉强站了起来,忙不迭地感谢屋子里站着的几个人。那个小青年指着那个年长的女同志跟我妈妈介绍说,这是我们公社的妇女主任,金主任。我妈连忙说着感谢的话,向她伸出手去。金主任抓住我妈妈的手说,我家老陈跟你们家老朱是老朋友了,你别跟我客气。我刚给你们单位挂了电话,老朱骑自行车回去的,还没到呢,我已经给你们单位的人说了,叫他到家了见不到你们不要返回来,就在家等你们,免得又错过了。中午你们在这儿吃个便饭,下午再转回去。

匆匆忙忙吃了顿饭,妈妈坚持要赶快走,因为去游凤镇的三路公共汽车下午四点半就要收班。金阿姨一直把我们送上去县城的长途汽车,直到我们的车驶出很远,阿姨还站在原地冲我们挥手。

长途汽车刚刚驶进县城终点站的院子,还没有停稳,就听哥哥喊起来,妈,快看,那是爸爸。妈妈笑起来,说,你爸爸来接我们了。

爸爸站在客车门口,向我伸出了双臂,我一下子从汽车的台阶上跳进了爸爸的怀里。

妈妈叫我们等一下,她去跟她的学姐打个招呼。妈妈一路小跑着去了候车大厅,没一会儿就回来了,说那个阿姨已经下班了。爸爸抱着我,妈妈牵着哥哥,一边往三路公汽站走,一边跟爸爸诉说这一天的经历。爸爸说,都怪我,昨天晚上给你们挂个电话就好了。我是今天早晨突然感觉有点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觉得心里着急得很,想回去看看。妈妈说,这就是心灵感应吧?可惜你感应得有点晚了。两个人说到这里,互相看一眼,笑了起来。我和哥哥也跟着他们一起傻傻地笑。

3

我们回到家时已经快晚上六点了。爸妈一起给我们做了鸡蛋臊子面。吃过晚饭,哥哥大概很累了,早早地就刷牙洗脚睡觉去了。我因为白天一上车就睡觉,到了晚上反而没了瞌睡。妈妈监督我刷了牙,又帮我洗了脚,叫我去睡,我却扑到爸爸身上。爸爸笑着用下巴上的胡子扎我的脸,我咯咯笑着,紧紧地抱住他的脖子。妈妈亦嗔亦笑地看着我说,这么大了,还撒娇。又说,今天上3路汽车我才知道,小敏都快一米三了,人家非要她买全票。她什么时候蹿到这么高了?我天天看着她觉得也没怎么长个儿呀?不过我真是一点都抱不动她了,勉强还能背着。爸爸一边用自己的中山装外套把我没穿袜子的脚裹起来,一边说,个子是长大了些,到底还是个孩子,经不起事儿。让她跟我撒会儿娇,再大一点,你要她撒娇她都不会了。妈妈笑着,却忽然叹了口气问,会议室那边的大字报你看到了吧?

爸爸说,我一回来就看到了,除了王秀英、李月兰两个人,没有别人贴你的大字报。

妈妈说,可是她们两个人多恶毒啊?把你也扯进来了。

爸爸说,这是运动,没办法,我听说明后两天就有工作小组要到你们这里来检查……

妈妈说,就是啊,所以彭锤子昨天才紧急动员大家赶紧写大字报,要不然检查通不过的。

爸爸说,这回你也写一张吧?我记得你还没写过大字报。态度消极对你也不利。

妈妈说,我不写!我压根就觉得这运动有问题,整天斗这个批那个。你看看,每次搞运动那些写大字报的都是些什么人?正经干活工作的没几个人写,越是好吃懒做的还越是对这样的事儿特别起劲儿。好在彭锤子跟你一样,底子硬,再说他那个臭脾气也没人敢惹,每次运动都被他稀里糊涂地给搅和过去了,我们厂这些年还没有人因为大字报出什么大问题。可是这一回,她们两个铁了心要把我揪出来呀……

我爸连忙伸手制止我妈。这些话你可不要到外面去跟人瞎说!你呀,平时不要太清高太要强了,跟王秀英李月兰她们走近一点那么难吗?她们说到底也是……

妈妈压低声音说,我跟她们走不近。一到一起就议论人家这个长那个短,满口的是非。这个院子里一共就住着五家人,五个女人,除了我,谁没跟她王秀英吵过架?上个月你不在家那几天,她跟穆祥云对骂了三天三夜,我的天,真是乌烟瘴气。穆祥云跑来跟我哭诉,你知道王秀英为什么骂人家穆祥云?就因为穆祥云那个月当了回生产标兵,多拿了一块钱。王秀英非说人家穆祥云弄虚作假,说那个车间最好的工人是她老公胡一统。你说说看,她无不无聊?生产标兵是人家穆祥云自己干出来的,还有车间的人共同评议,她凭什么去骂人啦?这么不讲理的人,你要我去跟她搞好关系?我告诉你,我搞不好……

爸爸说,你们开会没讲吗?大字报已经被写进了宪法……你还是要想办法把这个关过了。你不想写别人的大字报,干脆就写个批自己的大字报。

妈妈几乎要叫起来,我批自己?我批自己什么?

爸爸说,比如,就说你对于自己一个人做着三个人的工作这件事,心里其实也有很多斗争的,不想做,因为领导的压力,自己还是做了,有时候太累太辛苦,心里也会有抱怨,这就是私心嘛。你就批批这个。这也是实事求是。过一关是一关。我告诉你,这回恐怕我也躲不过去,又有人在写我的大字报……

爸爸的话音未落,头上的电灯突然熄灭了,屋子里一片漆黑。妈妈说着怎么又停电了,起身准备去点煤油灯,却见窗外月光下一个黑影匆匆走了。爸爸伸手制止了妈妈,说,算了,不说了,睡觉。

第二天是游凤镇的集市。吃过早饭,爸爸牵着我的手要上街去赶集。我们刚刚走出院子的后门,王秀英的丈夫胡一统从机械厂的公共厕所里跑出来,在我们背后喊,哎,老朱,你回来了?

爸爸停住了脚步。胡一统一边扣着裤子前面的纽扣,一边向我们走过来。我爸爸习惯性地掏出香烟,递给胡一统。胡一统说,老朱你又忘了,我不抽烟。我爸笑起来,说,我知道你老婆管得严,你不抽自己的烟,我的烟可以抽一根。胡一统也笑起来,看看周围没有人,说,行,朱老总的好烟可以抽一根。

他们就站在机械厂食堂菜地的边上抽起烟,一时间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我爸突然开口说,对了,我在黄龙蹲点,那里有个很有名的老中医,据说治好过很多老风湿。你老婆的那个风湿病怎么样了?

胡一统哎呀一声,感慨道,老朱啊,谢谢你还记得这个事儿,她就是喜欢瞎折腾,有时候我都觉得她就是为了不想干活才把自己弄得一身的病,有病就可以偷懒唦。

我爸忙说,老胡你不能这么说,有病就要帮她治。

胡一统说,我都不好意思跟你说呀,王秀英那个女人太厉害了,我在家是一点地位也没有……你看,她昨天突然给你们家小郭贴了那么一张大字报,我不叫她贴不叫她贴,拦都拦不住……

我爸说,这是运动,她是响应号召,她没错。至于她说的是不是事实,我们相信组织会查清楚的。

胡一统说,你朱老总就是觉悟高。不瞒你说,我昨天晚上跟她斗争了一晚上,我叫她今天就把那个大字报撕下来。

我爸连忙制止道,这可不好,检查小组就要来了,你这么做可是破坏运动啊。

胡一统说,什么运动不运动的,运动也不能泄私愤。我胡一统虽然没用,软弱,什么都听她的,可是这事儿是大事儿,不能瞎搞的。

我爸岔开话题,问,老胡你去不去赶集?

胡一统说他不去,他得回去上班了。

我爸把烟头丢在地上,用脚踩了踩,冲他挥挥手说,你回去上班吧,大字报的事儿你可千万不能太冲动,回去跟王秀英好好谈谈,一定不要冲动。

我喜欢赶集,特别喜欢跟爸爸一起赶集。

小时候并不知道集市是什么,也不懂为什么有的地方是三六九的集,有的地方是一四七的集,还有些地方分什么单集双集。我只知道每逢集市的时候,镇上很是热闹,游凤镇呈T型的两条主干道上会密密麻麻地停满各种车子、篮子、架子,新鲜的蔬菜、鸡蛋、豆腐,鲜活的猪马牛羊、鸡鸭鱼鹅,花生瓜子等各种炒货的摊子上冒着蒸腾的香气,整个游凤镇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穿行在集市中间,一切烦恼都会烟消云散。

爸爸买了好几种青菜,装了满满一篮子,又割了两斤肉,买了一只鸡,最后,他带我去买鸡蛋。在几个用砖头块堆码起来的鸡蛋摊前流连了一会儿,爸爸看到鸡蛋摊边上有个老大娘蹲在地上,她面前一个又旧又破的小筐子里垫着厚厚一层枯黄的稻草,稻草上卧着一些鸡蛋。老大娘一直低着头,用手摆弄着那些鸡蛋。

爸爸牵着我走了过去,他蹲下身子问,大娘,您的鸡蛋卖得很快呀?只有这些了?头发花白的老大娘抬起头,看看我爸爸手上的菜,不好意思地说,我拢共只有这些,今天一个都还没有卖出去呢?爸爸问,您老的鸡蛋怎么卖啊?大娘说,今天集市上的价都是卖三分钱一个。我爸爸伸出手,在大娘的篮子里数了数,说,大娘,三分钱一个,九分钱三个,算了,我给你一毛钱三个,好算账,你给我拿一块钱的吧。大娘算了算,一毛钱三个,五毛钱十五个,一块钱三十个……她急了,说,我这不够三十个呀。爸爸说,算了,你都给我吧,就一块钱,找来找去的也麻烦。老大娘笑着说,那你就连筐子一起拿走吧,你看你这么多东西,也不好提。我爸爸笑道,那大娘您老吃亏了。大娘也笑说,我不吃亏,我占便宜了。

跟爸爸一起买菜最开心的就是这样的时候,他总是能跟人家卖菜的人有说有笑的。妈妈就不同,妈妈总是跟人家讨价还价,有时候就会被人家卖菜的人撇嘴皱脸粗喉大嗓地抢白几句。妈妈虽然什么也不说,转身去别的菜摊前,可我看着那些人想要骂人的样子就会不高兴。再说,妈妈从来也不会一下子买这么多好吃的。

我提着装鸡蛋的篮子,高高兴兴跟爸爸回了家。

4

刚刚走进院子后门,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声。爸爸拉着我快走几步,转过墙角,就见大会议室门口围了一堆人。我刚想跑过去看热闹,爸爸用力握住我的手,反而放慢了脚步。

我们远远地站在食堂边的一棵树下,我什么也看不见,着急地抬头看爸爸,见他神情少有的严肃,只好乖乖地站着,听着那里的动静。

那个女人停止尖叫开始哭骂起来的时候,我听出那是胡小兵的妈妈王秀英的声音。好你个胡一统,你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你敢撕掉我的大字报,你把它给我,你给不给?你不给老娘我今天就死给你看。胡一统说,我没有不让你写大字报。昨天开会彭厂长怎么说的?要本着治病救人的态度写,不能胡编乱造,你要实事求是唦,你看看你写的那是些什么?都是你自己的胡说八道。王秀英吼喊着,我怎么胡说八道了?她郭秋霜不是富农?她老公不袒护她?她没有占着三个重要的位置?我们单位的人财物她一个人管着两样,这个厂子都快成她一个人的了。我说的句句都是事实。人家的老公都袒护自己的老婆,你个胡一统,你却袒护别人的老婆,我到底是不是你老婆?

围观的人堆里忽然发出一阵哄笑。

胡一统怒道,你快给我起来,动不动就在地上撒泼打滚,你别在这里给我丢人现眼了。

王秀英啪啪地拍起了巴掌,十分有节奏地哭诉起来,我、的、妈、呀,胡一统他早就嫌弃我啦,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听到他们说妈妈的名字,我还是有点担心妈妈。我家就在大会议室隔壁,可是房门和窗户都紧闭着。妈妈不在家?

我的眼睛四处搜寻妈妈的身影,却看到彭厂长的爱人杨阿姨正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她扒开人群,说,王秀英,侬脑子有毛病啊?现在是上班时间侬晓不晓得?耽误了革命生产侬是要犯错误的呀。

身材不高却十分精干的彭厂长是四川人,高挑壮实的杨阿姨据说是上海人,常常为别人听不懂她的上海话感到骄傲。他们家的孩子都不跟我们玩,因为怎么也学不会我们的本地话,我们一见到他们就喊,蛮子蛮子蛮子。小时候根本不知道蛮子是啥意思,也不懂得那里面包含的歧视意味竟然是那么重的。

王秀英止住了哭泣,说,叫彭厂长来评评理,我响应党的号召写大字报,他胡一统却给我撕了,你看看,就在他手里。他胡一统要不是被那个郭秋霜给迷住了,咋会做出这么反动的事情?

杨阿姨叫起来,屁好乱放,话不好乱讲的哎。侬骂侬嘎胡一统可得,不好给人家郭秋霜泼脏水的,会死人的。

王秀英大概也觉得自己说得太过分,调转矛头说,胡一统,你不仁我不义,告诉你,老娘还要写你的大字报。

见自己的话这么起作用,杨阿姨笑起来,说,胡一统侬也是拎勿清,侬为啥个撕掉她的大字报?侬醒醒脑子好不啦?给她,给她贴。侬么看到,贴唔家老彭都有四五张呢,侬啥能不都撕掉?

杨阿姨似乎在动手抢胡一统手上的大字报,忽听她叫起来,啊哟,侬以为只嘎是地哈党哦,永唔消逝的滴波啊,李侠哦,吞情报哟。

人堆里又是一阵哄笑。我着急想去看热闹,摇了摇爸爸的手。他却纹丝不动。

突然听到远远一声四川话的断喝,喂,胡一统,王秀英,你们两个搞锤子哟。检查组明天才来,你们两个现在就开始给老子唱大戏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彭厂长特别喜欢说“搞锤子”这个词,人们在背后说起他的时候,都叫他彭锤子。

王秀英说,厂长来了好,你给我评评理,是不是你叫我们写大字报的?

彭厂长说,你的大字报我看咯,你那点小肚鸡肠我还不晓得。她郭秋霜一个人干三个人的活是我叫她干滴,你要写大字报应该批判我唦,你批人家郭秋霜搞锤子哟。人家干三个人的活儿拿的还是一个人的工资,又没有多拿一分钱,你到底在嫉妒个么事哟。我把仓库保管让你来干,你干不干?不管是深更半夜还是寒冬腊月,车子在外头没得油咯,回来取油,她郭秋霜就得从被窝里头爬起来放油。有时候是打电话回来求援,她还要叫个司机起来,开到车子送过去,你做得到吗?

王秀英说,我做不了还有别的人能做。反正,她一个人占着三个岗位就是不公平。

彭厂长说,是不公平,是对她郭秋霜不公平,不是对你不公平。我跟你说王秀英,你莫跟老子在厂子里头闹,你要跟你屋里胡一统吵你们回家吵去。在你屋里头你说了算,这个厂子还是老子说了算,耽误了厂子里头的工作,你们两个跟老子一起滚蛋。国民党打到老子身上的子弹还有三颗没有取出来,哪个的明枪暗箭老子都不得怕。你们只管冲到老子来。

彭锤子后面的话明显有些借题发挥,针对的是那些写他大字报的人。

有几个手里还拿着工具的工人闻声而动,离开了人群,向车间或汽车走去。其他人也都觉得没意思了,人群一哄而散。

我这才看清坐在地上的王秀英,她背对着我们,一头齐耳短发乱七八糟的,比我篮子里的稻草还要乱。她穿着一件白不白灰不灰绿不绿的上衣,那背影看上去特别像贴着地长,长变了形的大冬瓜,软软的一摊堆在地上。

王秀英双手拍着地,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说,好哇,我就知道你彭厂长会包庇她郭秋霜,反正……

彭锤子毫不客气地打断她说,我包庇她做么事?我哪个也不得包庇。你的大字报又不是我撕的?你说你王秀英多长时间不上班了?一叫你上班你就说这里疼咯那里疼咯,吵架骂街你就哪里都不疼咯。老子月月还在发你全额工资,你今天就跟老子上班去。

王秀英赶紧从地上爬起来,扶着胡一统的肩膀,推着他往家走,说,我怎么没上班?我只是需要休息的时候多一点……我们享受的是社会主义优越性……

彭锤子弯腰把胡一统揉成一团扔在地上的大字报捡起来,指着她的背影喊,社会主义优越性不是养你这种懒婆娘滴,都像你这个样子,社会主义早就垮台咯,还能搞到今天?

爸爸牵着我的手往家走,人们看到他,意外地,吃惊地,故意地大声问,朱老总回来了?

我爸爸笑着点头,不语。

他推开家门,没见到妈妈。他把菜放到厨房的案板上,叮嘱我把鸡蛋也放上去,弯下腰把那只活鸡拴在椅子腿上,就转身出去了。我把鸡蛋放好,跑进屋里去找妈妈,只见妈妈躺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

我不知所措地在床边站了一会儿,想叫她,却又不敢。转身跑到客厅的窗户那里,打开一扇窗,探身出去看,只见人群已经完全散去,爸爸正在把胡一统撕掉的大字报重新贴到墙上。

我赶紧跑出去看。大字报已经贴好了,撕破的地方拼接得很好,只是还有些皱皱巴巴的,底下缺了一个角,不见了王秀英的名字。不知道是不是被胡一统吞掉了。

爸爸跟彭厂长互相递给对方一根烟,互相给对方点上,站在大字报前说话。我发现大字报比昨天晚上多了一些,顺着墙往后看,在最后面,我看到了妈妈写的大字报。妈妈的大字报里只有自己的名字,没有别人的名字。妈妈的毛笔字是这里面最好看的。我在妈妈写的大字报前左右摇晃着,得意地站了好久,直到爸爸叫我回家。

中午,哥哥放学回来帮着爸爸一起做饭,我就趴在妈妈的床边,很无聊地玩着一张新手绢。

妈妈忽然翻了个身,掀开头上的被子,她擦擦满脸的泪痕,红着眼睛问我,小敏,你爸爸呢?我说爸爸跟哥哥在做饭。她又问,你去看过那些大字报了?我说看过了,胡小兵的爸爸把王阿姨写的大字报撕掉了,我爸爸又把它贴好了。

什么?妈妈噌地一下坐了起来,问,你爸爸亲自贴的?

我吓得倒退了两步,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妈妈掀掉身上的被子,跳下床,靸着鞋子直奔厨房。我却躲进了自己的小隔间。就听厨房里传来妈妈的质问,别人都给撕下来了,为什么你还要给贴上去?就你高风亮节?别人打我的脸,你还叫我自己打自己,我都听你的了,我把批判自己的大字报都贴出去了。人家有人良心发现,把大字报撕了,你还跑去重新贴上?你安的什么心?我为什么在这个单位处处任劳任怨小心谨慎?还不就是因为我成分不好,怕稍有差池就会连累到你?人家把你的老婆当牛当马地使唤你不心疼,人家骂你的老婆、往你老婆身上泼脏水你也不心疼……我跑去找你,原是给自己搬救兵,没想到竟是给别人搬了救兵……我告诉你朱贵洲,你就是我们家的叛徒!要是在过去,你被国民党抓住了,你肯定第一个就把我们娘儿几个都给出卖了……妈妈说着呜呜地哭了起来。

爸爸似乎想跟妈妈解释什么,突然听到锅铲子摔在墙上的声音。估计是妈妈夺过爸爸手上的锅铲扔掉了。

厨房里一片寂静,瞬间又响起妈妈的哭声。

妈妈从那天中午开始绝食,整整三天,水米不进。

5

妈妈不吃不喝不说话。可是,她还在坚持工作。工人师傅们到仓库领材料,她照样给人家登记,给人家找好要领的东西。清晨,车子要加油,她照样到油库给人家开门放油。只是一回到家里,她就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我爸爸出去了一天,当天下午就赶回来了,说是把工作安排好了,请了一个星期的假。可是无论他对妈妈说什么,妈妈就是不理他。

妈妈的绝食对象原来是爸爸?

爸爸守在妈妈床边,不断地跟她解释,撕大字报无论如何是不能干的,这种事儿虽然可大可小,可是万一检查小组来了,追究起来,胡一统可能就要吃不了兜着走,说不定还会连累人家彭锤子,对你也不会有好处,撕掉王秀英的,还有李月兰的,她们写的内容大同小异……可是,不管爸爸怎么耐心地开导她,她就是不听,躺在那里流泪。我在一边看着,很是纳闷儿,妈妈不喝水,她眼睛里流出来的泪水怎么还那么多呢?

妈妈绝食第三天的晚上,见妈妈一天都没有起床,我跟哥哥都吓坏了。哥哥放学回来书包都没有放下就跑到妈妈的床边来守着,大概跟我一样,感觉妈妈快要死了,我们都守在妈妈的床边哭。爸爸悄悄地把我们叫到厨房,问我们想不想让妈妈好起来。我们用力地点头。爸爸添了一小碗稀饭,递到我的手上,又添了一碗菜,递到哥哥手上,伏在我们的耳边说,去,叫妈妈吃饭,如果她还是不吃,你们就跪在床边不起来。

那天晚上,我们从七点跪到九点,我们不停地哭,不停地叫妈妈吃饭,妈妈只是默默地流泪,不理我们。我的膝盖一开始还能支撑,不一会就觉得疼。我就左边跪一会儿,右边跪一会儿,就这样也不行,两个小时下来,我实在坚持不了了,就扭头冲客厅那里喊,爸爸,我跪不住了。

爸爸从客厅里探过头来,对我又是打手势又是做鬼脸。我看不懂。抽泣着,委屈地说,爸爸,我按你说的,左边跪一会儿,右边跪一会儿,还是跪不住了。

爸爸气馁地低下了头。饿得几乎已经奄奄一息、刚刚还在流泪叹息的妈妈,突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爸爸赶紧走进来,把我和哥哥拉起来,坐在床边,对妈妈说,你看看你,都三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别人让你难受,你就为难自己和孩子。你看把孩子们吓的。

爸爸把妈妈扶起来,在她背后垫了两个枕头,让她靠着,接过我手上的饭碗,开始给妈妈喂饭。

妈妈一边慢慢地咀嚼吞咽,一边说,别跟我讲大道理,你成年累月在外面跑,哪里知道我受的委屈?说着,妈妈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我连忙把自己的新手绢掏出来递给妈妈。

爸爸叹了口气说,我也搞不懂,这运动到什么时候是个头。你们这里已经没事了,我听老彭说检查组说忙不过来,不来了,叫你们单位自查,写个总结报告就行了。你这一关算过了,我那里还不知道怎么样呢。随它去吧,我打算干脆在家好好休息两个月,让他们去整。

我妈妈吃惊地张着嘴,一口饭掉进了碗里。她突然抓住爸爸的胳膊问,你会有什么给他们整的?

爸爸深呼吸一下,加重语气说,你就别操心我了。告诉你,不管有什么事儿,你都要好好的,别忘了,你有孩子呢,你要是倒下了,让他们怎么办?爸爸说着摸摸我跟哥哥的头。

妈妈充满歉意地看了看我们。

爸爸的假期还没有结束,就接到催促他回去的电话,据说不是回黄龙镇,而是回了县里。那一次爸爸整整两个月没有回家。那两个月里妈妈特别安静,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不准我出去玩,走到哪里都把我带着,哥哥放学了一回家就不让他出门。现在想起来,除了如临大敌的感觉,那两个月几乎是一片空白。

不知道是表面安静内里却充满紧张的环境带来的压力,还是白天太过无聊的原因,抑或是妈妈绝食留下的阴影,也可能是所有这一切因素的共同作用,那段时间我总是做一个内容几乎相同的梦。我梦见我从机械厂大门走进院子,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显得特别空荡。我有些发慌,赶紧往家里跑。我家的房子就在正对院门的那一排厂房的西北角,我家右边是零件和材料仓库,左边是大会议室,大会议室左边是厂长办公室,再过去是五间工人宿舍,再过去就是第二车间。第二车间过去是彭厂长家,彭厂长家旁边是油库,油库的边上是单位食堂的猪圈。我跑到院子中间的时候,突然看到我家的房子从那一排房子里分离出来,像气球一样缓缓地飘到了天上。我心里又怕又急,赶紧跑过去,用力地跳,跳,跳,终于跳进了我自己的家里。可是,跳进家门我才发现,我家的房子没有了墙壁,只有白色的纸幔被风吹动着,啪啪地发出有节奏的响声。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心里更加慌乱,心跳开始加快,越来越快……突然就醒了。每次醒来,我都要愣怔好一会儿,怀疑自己还飘浮在空中……直到听见妈妈在隔壁办公室里拨弄算盘发出的响声,啪,啪啪,啪啪啪……我才长长地吐一口气,接着睡去。

两个月后的某天下午,妈妈在隔壁办公室里做账——为了方便妈妈办公,单位在她的办公室跟我们家之间的那堵墙上开了扇门。我妈就把她的办公室辟出一半来当我们家厨房了,我家客厅对外的门封了起来只留了个三扇开的大窗户。我们进出都要经过妈妈的办公室也就是我家的厨房。这样一来,无形之中,等于给我家多分了半间房子。现在想来人家王秀英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才写大字报的。在她看来,那半间房就是我妈侵占的大便宜。我照例是不能出去的。看书,在废旧的报纸杂志上画画,一个人玩翻绳游戏,实在无聊了,就跑到窗边向外张望。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突然,两个黑黢黢的脑袋从窗户底下冒出来,吓我一跳。

比我小几个月的胡小兵跟比我大一岁的林爱国总是喜欢跑来找我。穆祥云阿姨家比我大十几天的两个双胞胎姐姐,这两个月却一次都不来看我,真奇怪。

他们轻轻地敲窗,我把窗户开了一条缝。

胡小兵问,小敏……

林爱国突然敲他脑袋一下,说,叫小敏姐。

胡小兵憨憨地一笑,说,小敏姐,你妈怎么还不让你出来玩?这都好长时间了呀?

我被他们吓着了,没好气地说,还不都是你妈害的?你妈为什么要写我妈大字报?

胡小兵摸摸他一头的短毛,讨好地笑着,说,小敏,我都帮你问过我妈了。

你妈咋说?

她叫我滚一边去。

哦。

林爱国擦擦鼻涕——小时候不知道他为什么总是流鼻涕,其实就是慢性鼻炎。他妈妈对孩子们特别马虎,林爱国家的四个孩子,他大姐二姐比我大多了,我没有见证过她们的成长,他哥跟他两个人几乎都是这样拖着鼻涕长大的。他其实很想跟比他大的孩子们一起玩,可是人家都很嫌弃他。我们几个比他小的虽然不喜欢他,可也不嫌弃他。他跟我们混在一起也是无奈的选择吧。在我们中间他也没什么威信,所谓虎落平阳,龙游浅滩,大概就是那般情形。穆阿姨家的两个姐姐长得像两根豆芽菜,没办法,我自然就成了我们五个孩子中的主心骨。在我面前林爱国也总是十分自觉地甘居第二。他擦擦鼻涕,也就是用右边的袖口横在鼻子下一抹。咦!没擦掉的清鼻涕被拉成了一条横线,粘扯到他的脸上。真恶心。可我什么也没说。

他见我看着他的脸,嘿嘿笑了两声,说,我妈不是也写了大字报吗?其实我妈不会写毛笔字,是我妈用嘴说,我大姐帮她写的。我问过我大姐,她上过高中,是我们家学问最大的。

哦?你姐咋说?

她说那是我妈妈的作业。她说明年我上学了也要写作业的。

哦!原来是作业呀?我突然兴奋起来,问林爱国,那小兵他爸妈为什么要打架呢?我哥也写作业,怎么没有人跟他打架呢?写作业……

柳叔叔突然站在了他们身后,问,你们这些孩子,干嘛隔着窗户说话?小敏,你还不快点出来?你爸爸回来了,刚进院子……

我连忙跑了出去,边跑边对在办公桌那里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的妈妈喊,爸爸回来了!

爸爸回来了。真的是爸爸回来了。可是,奇怪,爸爸自行车后座上坐着个穿灰色长衫的白胡子老头。

6

爸爸跳下车,见身后的白胡子老头已经落地站稳,就把自行车顺墙摆好。我一下子冲过去,抱住了他,不知道为什么,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爸爸握住我的两只手,俯下身子,擦去我脸上的泪水,问,想爸爸啦?说着,他打开身上的背包,把一小包五颜六色的橘子瓣一样的水果软糖递给我,拍拍我的肩膀说,去吧,跟你的朋友们一起吃。然后又对胡小兵说,小兵,去跟你爸爸说一声,就说朱伯伯找他,叫他有空来家里一趟。接着冲妈妈喊,秋霜,郭秋霜,来客人了。听说有客人来,妈妈赶紧捋捋头发,一边摘掉袖套一边出门迎接。看到白胡子,她愣了一下。

爸爸忙说,这就是黄龙镇大名鼎鼎的名医魏老先生。

妈妈掩饰着自己的困惑,一迭声地说着,请进请进快请进。

见他们都进屋了。我高举着那包糖,撒开腿在院子里奔跑了两圈。

终于解放了,自由了!终于见到爸爸了……林爱国似乎被我的欢乐感染了,也跟着我跑。胡小兵不去找他爸爸,也跟着我跑。我突然停下来,问他,你怎么不去找你爸?他舔了舔嘴唇,看着我手上的透明塑料包,说,我等一会儿去。我把塑料包撕开,一人发一颗,对胡小兵说,你快去,回来再给你一颗。胡小兵把糖送到嘴里,一边吃一边说,小敏姐,我们一起去吧。

第一车间是机械厂最大的车间,就在一进院门的右手边。第一车间又叫模具车间,设计模具、炼铁、翻砂、锻造、切割都在这里完成。二车间是机床车间,加工各种型号的螺钉、螺帽等零件。第一车间做工具、大配件,第二车间做小配件,主要都是为那些农业机械维修做配套服务的。厂里有时候也搞些技术突破,根据具体需要自己设计一些实用的小型农机设备。

此刻,一车间那排高大的厂房里正不断冒出白色的蒸汽。

我跟林爱国站在门口,仰望着锅炉里冒出的白烟,对胡小兵说,你去吧,我们在这儿等你。

不一会胡一统拉着胡小兵的手出来了。胡一统手上还戴着一双沾满黄沙、铁锈、黑煤灰的白棉线手套——只有手指缝之间还残存着一点白。

胡一统满脸的油汗,问我,你爸爸真的回来了?

我说是啊,真的回来了,还带了个白胡子老头,大名鼎鼎的老头儿。

胡小兵和林爱国都笑了起来。老头儿还有大名鼎鼎的?

我顿了一下,说,是个名医。

胡一统哎呀哎呀了两声,加快了脚步。

爸爸向胡一统介绍了魏老先生,三个人坐下来喝茶。爸爸说,老胡,魏老先生那可是了不得,破四旧的时候,好多中医书中医牌子都被烧被砸了吧?哎,唯独魏老先生没有人敢动。原因咱就不说了。他可是被我硬拉过来的,他很忙啊。我的时间也很紧。你不知道,我在县里集中学习了一个多月,其实就是接受审查。查完了,没事儿了,可工作队在黄龙的好些事儿都给耽误了。我是瞅了个空儿,把魏老先生带回来给你们家王秀英看看病,明天魏先生就跟我一起回黄龙……

魏老先生突然说,好我的朱老总哎,我明天可不跟你一起走,这自行车坐了半天颠得我屁股疼,我这把老骨头快被你弄散架了。明天我自个坐汽车回去。

爸爸仰头大笑道,哈哈,老先生,你看我怎么就没想得周到一点,给您老垫个垫子呢?

我们几个小孩子也跟着嘿嘿地笑起来。

胡一统带着魏老先生去给王秀英看病,差不多半个小时就回来了。

那天晚上胡一统在我家吃的饭,爸爸带回来两瓶白酒、一只烧鸡,他们两个人陪着老中医悠悠地喝了两盅。酒后的魏老先生话稍稍多了一些,他对胡一统说,你跟你爱人讲啊,少生气,多活动,越不想动越要动,光靠医生没有用。

老先生说得这般押韵,我跟哥哥觉得很有趣,笑着重复他的话。老人家笑眯眯地看着我们,把两只鸡腿往我们碗里夹。我妈连忙制止。

老人家执拗地把鸡腿按到我跟哥哥碗里,又对胡一统说,我给你开的方子你看到了吧?不用花钱,但是,一定要坚持,至少先用这个方子治一年,我才能给她开汤药。

我妈妈好奇地问,什么方子?不花钱就能治病?

胡一统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我妈妈。我妈妈看到上面的字立刻感叹起来,老先生,您老的字写得这么好哇!

老先生耸一下眉毛,抿嘴一笑,拿起杯子跟我爸碰了一下。

我跟哥哥都凑过去看。妈妈问,酒糟?这,这个也能治病?

魏老先生看看大家,见我们都很疑惑,老先生说,这个解释起来有些复杂,这么说吧,小孩子吃积了食怎么办?用药克化,同时还要饥饿疗法。这就是给五脏六腑一个缓和的过程,让它们恢复到正常状态再来使用它们。

他对胡一统说,风湿有很多种,你爱人的风湿其实是肾阳虚空,一直没有得到改善,她现在不仅是虚空,而是严重的亏空。你爱人的双腿已经有明显的水肿,对五脏六腑都形成毒害,现在用汤药就是给她喝毒药。你每天晚上七八点钟就把酒糟加热,让她把双腿放在酒糟上蒸,酒糟不烫的时候,就把她的双腿双脚全都埋进酒糟里。靠外力来帮她化气行水。任何药物都不要给她吃了,饮食上也要调整,肉蛋全都停用,只吃粗粮、蔬菜、豆腐……一年后,我再来看她。

我爸对胡一统说,老胡,酒糟的事儿包我身上,我明天回黄龙就给酒厂打电话,他们的酒渣都是当做废料处理的,我叫他们给你先送一车来,你先想好放的地方。

胡一统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怎么的,那天晚上喝高了,一直哭,嘴里嘟嘟囔囔地说着许多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清。我爸要送他回去,他却不肯,坚决要拉魏老先生去他家睡。我爸说已经在公社招待所给魏先生安排好了住的地方,叫他不要操心。他还是不肯。我爸只好叫我哥赶紧把魏先生送到招待所去。魏老先生走了,胡一统还不走,我妈有点烦了,刚想发作,突然听到外面有人喊,胡一统,灌了几杯猫尿你就不知道家门朝哪儿开了?你再不回来我上门闩了,有本事你就睡在别人家里,永远别回来。

胡一统的酒立刻醒了大半,跌跌撞撞地往门外走。我爸爸想要去送他,他做出夸张的手势制止我爸。我爸赶紧摆手说,好好好,我不送你,你赶紧回去,别吵架啊,回去就睡觉,把她的病治好了她的心情也就好了,你的日子就舒服了。

胡一统的头重重地点了两下,晃悠着胳膊,转身走进了夜色。我妈立刻把大门关上。我爸说,老大还没有回来,我去迎迎他。我忙拉住爸爸的手说,我也去。我妈看看满桌子的狼藉,皱皱眉头说,我也跟你们去吧。

7

院子大门已经上锁,小门还开着。听到动静,车轱辘爷爷拉开门房的小窗探出头来,问,这么晚还出去呀?去吧去吧,我给你们留着门。

走出院子,爸妈才开始聊天。机械厂门前的大路旁有一片小树林,清朗的夜空里,一轮弯月斜挂在西天,群星散落。走过小树林就是一个小池塘,池塘前面住着两户人家,窗口亮着灯。爸爸问妈妈,我给王秀英找医生,你不生气吧?妈妈说,这我生什么气?你这才是真的治病救人呐,好事儿。就怕人家王秀英不领你的情。你没听她刚才又在含沙射影地骂人。

爸爸说,你别在意这些。说起来,王秀英也是个可怜人,从小无依无靠的,我总觉得她那么霸强其实都是表面现象。人心都是肉长的,你真心对她好,她不会不知道。秋霜,你读的书比我多,比我明白,我从小穷,只上过两个月的私塾,要不是十几岁就去了队伍上,恐怕到现在也不会读书写字。

我不懂爸爸为什么说起什么读书认字的事儿,我妈似乎明白了,我感觉她紧紧地挽住了爸爸的另一只胳膊。我说,我也觉得妈妈的字比爸爸的字写得好看。

妈妈笑问,你怎么知道的?我说,妈妈的大字报就写得很好看。爸爸,你的笔记本上的字我一个都不认得。

爸爸仰头大笑。妈妈也笑出了声,说,你爸爸经常自己都认不得自己写过的字,还拿着笔记本跑来问我。

说说笑笑已经到了镇子的主干道上,就见哥哥从左边跑了过来。妈妈拉住他的手,忽然对爸爸说,时间还不是太晚吧?你明天就要走,要不我们去供销社坐一会儿?上次我去黄龙找你,还是玉茹姐给我出的主意。

我顺从地跟他们一起往供销社走,嘴巴里突然冒出一股葱油味,脚步就有点迟疑了。如果那天妈妈没有去找吴阿姨,我没有吃她家的饼干,我还会发烧呕吐吗?妈妈还会跟爸爸错过吗?妈妈还会晕倒吗?……

爸爸感觉到我走得越来越慢,问我,小敏,是不是困了?来,爸爸抱你吧。

第二天早晨,我睁开眼睛,脑海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爸爸是不是已经走了?赶紧穿上外套,外裤袜子都来不及穿,穿着薄棉的花秋裤光着脚丫子靸着拖鞋就往外跑。门外的花坛边,爸爸手扶着自行车的车把跟几个工人叔叔聊着天,妈妈正在把一个已经洗得发白的军绿色帆布大包捆扎在爸爸自行车的后座上。这是要长时间出远门的架势啊!我一下子冲了过去,拉住妈妈的手哭了起来。

这孩子怎么啦?妈妈皱着眉头看着我问,做噩梦了?

爸爸把自行车立好,过来抱起我,说,小敏不怕,我们去洗洗脸,咦,你看看你,再哭就不好看了。

我却想要挣脱爸爸的怀抱,弯下腰,拉扯着爸爸自行车后座上的绳子,想要把那个帆布包扯下来。

妈妈打我的手两下,说,这是给爸爸带的毛衣和棉袄,天气越来越冷了……

我哭得更厉害了。

柳叔叔忽然叹口气说,小敏是不想让她爸爸走哇。

妈妈愣了一下,停下来,声音柔和了很多,问我,是不是呀小敏?

我只是仰起脖子大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小时候我并不是一个口拙的孩子,可是很多时候,我的脑子里会瞬间出现很多的叹号或问号,当这些符号密密麻麻地堆积在脑子里时,我不知道要先说哪一个。叹号太多的时候,我常常会哭;问号太多的时候,我常常沉默。

爸爸连忙安慰我说,好了好了,小敏不哭啊,爸爸不走了。我立刻停住了哭泣,抽噎着,泪眼婆娑地看着爸爸问,真的吗?爸爸看看妈妈,两个人相视而笑。爸爸突然大声对妈妈说,你把包取下来,放回家去,我今天不走了。柳叔叔他们都笑起来,说,朱老总啊,没见过你这样宠孩子的。他们说笑着陆续散去,爸爸抱着我回家,帮我洗脸梳头穿好衣服。妈妈把帆布包放在客厅的餐桌上,问我爸,你真的不走啦?爸爸跟妈妈使了个眼色,牵着我的手说,走,小敏,爸爸带你到街上去吃早饭好吗?

一路上爸爸都抱着我,到了街上才把我放下来。我在镇上的矮子家吃了碗豆腐脑,在徐奶奶家吃了块糯米芝麻糖饼,爸爸又带我去供销社买了根棒棒糖。我看玻璃柜台里有各种本子,就要爸爸给我买写字本。供销社的阿姨问,你上几年级了?我爸爸就骄傲地告诉人家,她才五岁半,还没上学呢,不过已经认识很多字了。阿姨对我爸爸说,看她个子这么高,还以为她上学了。不上学那用本子写字太浪费了,两分钱一本呢,快能买个鸡蛋了。要不你就给她买个草稿本吧,小孩子写写画画最合适了,又便宜,一分钱可以拿两本。她说着从柜台下方拿出一本厚厚的像纸箱子一样颜色的本子递给我爸爸。爸爸问我,小敏,你看这个行不行?我觉得那个阿姨又年轻又漂亮,说得也很有道理,翻翻那个草黄色的本子,比白色的写字本挺括结实,感觉还要好些,就点点头。

心满意足地我跟着爸爸回到家,发现爸爸的自行车已经不在门口了。估计是妈妈已经搬进了她的材料仓库里给锁起来了。我彻底放了心,就一边吃着棒棒糖一边拿出笔,在第一本属于我自己的、花钱买来的本子上歪歪斜斜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开始写写画画。爸爸什么时候从我身边走开了我都不知道。

画了好一会儿,就听到外面穆阿姨跟妈妈说话的声音。我想起那两个豆芽菜姐姐,跑出去看,只见穆阿姨双手捧着个小纸盒站在妈妈旁边,纸盒里装着些崭新的螺丝钉螺丝帽。穆阿姨说,小郭子,你还在生我的气呀?妈妈拿鸡毛掸子掸着办公桌上的灰,沉着脸说,我生你什么气?我理解你,走吧走吧,赶快回车间去,你在这儿找我说话,不怕我连累了你?穆阿姨叹口气说,我不是怕你连累我,这个院子里我跟你是最好的。我是被那个王秀英给搞怕了。那个女人实在是太厉害了,你不知道,上次跟她大吵一架之后,我就被气病了,这两个月都在吃中药……我妈没好气地说,是啊,所以我说我理解你嘛,赶紧走,跟我保持距离,别引火烧身……

我站在一边,她们两个人不知道是确实没看见我,还是对我视而不见。可我已经敏感到她们两个人之间的火药味。我突然大声地问,穆阿姨,姐姐她们呢?好久没看到她们了。

穆阿姨忽然像见到救兵一般,走到我身边说,姐姐她们被外婆接走了,要到过年才回来,姐姐不在家你也可以到穆阿姨家去玩唦。

我妈妈走过来,伸出双手握住我的肩膀,把我从穆阿姨身边拉走,说,小敏,出去玩吧,别老待在家里。

我抬头向外看,望见胡小兵跟林爱国正在林爱国家门前的空地上跳房子,连忙跑了出去。

胡小兵正跳到房子中间的两个格子里,听到林爱国在后面喊我的名字,他回身看我,见我在吃棒棒糖,眼睛就被定住了。我把棒棒糖从嘴里拿出来,问他,吃不吃?棒棒糖只剩黄豆那么大一点儿了,他吞了下口水,说,算了,我不吃。我们这些小伙伴之间常常都是互相分享吃的东西的,有时候一个棒棒糖四五个人你舔一口我舔一口,可以吃几个小时。

林爱国说,小敏你来了正好,他跳得太坏了,我都不好意跟他比赛,我跟你比赛吧。

跳房子游戏就是用粉笔在地上画个大大的长方形,顶上画个半圆,代表天空,长方形里有七八个大小不一的格子,分别代表着平地、河流、高山,只有在平地上才能放下双脚,高山要双脚并拢跳过去,河流要单腿跳过去,出发前先要背对着房子把一个布沙包丢进天空里,丢到河流或房子外就等于自杀,那一局就自动认输。跳过平地、河流、高山,跳到天空,用双脚捡起自己的沙包往回丢,直接丢到起点,然后人再跳回到起点就算成功。返回的时候,沙包丢进了河流或是房子之外,也都算失败。跳的过程中,双脚都必须落在房子里,不能踩线。

林爱国虽然比我大,可他不是我的对手。

8

那天林爱国家门前不知道为什么新铺了一层煤渣,地上的房子不是用粉笔画的,而是用树枝画的,边界有时候就不是那么清晰。跳了六七个回合后,林爱国输得很惨,他就有点不高兴了,开始耍痞,明明踩到了边线他偏说没有,胡小兵也帮着他说话,我只好忍了。最后那个回合,他的半个脚掌都踩在线上,被我抓了个正着,他竟然还不承认。我指着他的脚印说,你看你看,你刚刚留下的脚印呢。他的脚已经离开了边线,立刻狡辩说,你怎么肯定那是我的脚印不是你的不是胡小兵的?胡小兵见他诬赖到自己头上,冲过来说,肯定不是我的。我都没有跳,就你们两个在跳。

我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一大堆的感叹号。可是这一次我没有哭,而是伸出双手,对着林爱国的前胸狠狠地推了一下。林爱国比我高出半个脑袋,却是个长胳膊长腿的稻草人,他倒退几步,竟然跌坐在了地上。他气急败坏地说,你,好哇,朱小敏,你个富农的女儿你还敢打人?

几乎是一瞬间,无数的感叹号在我的脑子里冒出来——大字报、妈妈的眼泪、自己那么难受的呕吐、妈妈晕倒在黄龙镇公社的门口、妈妈绝食、我双膝疼痛跪在妈妈的床前……我感到自己全身都在发抖,扑上去骑在林爱国的身上,对着他就是一顿乱捶,一边打还一边说,叫你妈写我妈大字报,叫你妈写我妈大字报……

胡小兵听到我说大字报大字报的,忽然转身跑回家去了,还把大门紧紧地关起来。

不知道林爱国是自觉打不赢我还是怎么的,他没有还手,试了几次想把我从他身上推下去都没有成功,就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气喘吁吁地站起身,指着他的鼻子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耍赖。

这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双手都被地上的煤灰弄黑了。我拍拍双手,拍不干净,扭头一看,他家门前的晾衣绳上有一件漂亮的的确良花衬衣,哼,肯定是他那个知识青年大姐的。我气咻咻地走过去,在那件还没有干透的花衬衣上使劲儿地擦了擦手,然后扬长而去。

跟林爱国打完架,我回到家,心里开始惴惴不安,妈妈知道了会不会打我?妈妈一直在办公桌前埋头整理账簿,我就拿了个凳子坐在她旁边看图画书。妈妈几次抬起头来看看我,似乎感觉到有些不对劲,也没有说什么。到了中午,她站起来,捶捶背,活动活动腰身,看看钟,说了句你哥哥怎么还没有回来。见我没有回应,就问,小敏,是不是没见到爸爸不高兴了?

是啊,爸爸呢?我怎么把爸爸给忘了?我忙问,爸爸呢?

妈妈说,爸爸去黄龙了。

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你去看看花坛里爸爸种的菊花,他说等第一朵菊花开的时候他就会回来了。

哦!我兴奋起来,放下书,跑到门口的花坛去看。花坛里有十几株菊花,枝叶茂盛,已经打了几十个花苞。不知道是品种的缘故还是气候的原因,中秋节都过了它们都还没有开花。

我跑回屋里问妈妈,是不是多浇水菊花就能快点开呀?

妈妈一边洗手准备做午饭一边说,不行,水浇多了会把花淹死的,你两三天浇一次就行了。以后花坛就交给你了,好不好?第一朵菊花开了我就给你爸爸打电话,叫他马上回家,好不好?

我连好都来不及说,立刻跑去拿水壶。浇花的水壶是我跟爸爸一起去买的,是我亲自挑选的,一个浅绿色的半透明塑料壶,壶身是一只坐着的小猫,壶嘴是一只喇叭,非常可爱。

我正在给菊花浇水,就听远处有人含混不清地喊,朱小敏,你为啥打我们家爱国?

是林爱国的爸爸林坤,他是个大舌头,说话总像含着一口水。

我吓得把水壶丢在花坛边的砖块上,跑回屋里,躲进了我家客厅的柜子后面。

我妈在外面喊,小敏怎么啦?你跑什么?

林坤估计已经走到了我家门口,对我妈说,小郭子,你家小敏真是不像话,把我家爱国打哭了不说,还用我家爱红的花衬衣擦手,那是我家爱红刚刚做好的一件新衣服,透了水晾在外面,一次都还没有穿呢……

我妈呵呵笑了两声,说,我家小敏从来都不跟人家打架的,肯定是你们家林爱国不好!

我在柜子后面立刻挺直了腰板儿。

就听我妈又说,你家爱国比我们小敏大,还是个男孩子,居然打不赢我家小敏?你真是好意思说。再说了,小孩子之间闹别扭不是常有的事儿?你这么正儿八经地跑来兴师问罪?你也是小孩子?

林坤也笑起来,说,我就是来问问为什么嘛。我家爱国哭哭啼啼地也说不清楚。

我妈就叫起来,小敏,你别怕,过来告诉林叔叔到底为什么跟林爱国打架。

我跑到妈妈身边,理直气壮地说,我们一起跳房子,他跳不赢就耍赖,我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可是他不经推,自己坐到了地上,还骂我是富农的女儿,我才打他的……

林坤脸上的肌肉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表情就有些挂不住。我妈冷笑一声,说,林坤,你们在背后就是这么教育孩子的?

林坤连忙解释说,哎呀小郭子,你千万别生气,我们在背后可没有说过你的坏话啊,都是王秀英那天跑到我家来说了半天,非要拉着我们李月兰跟她一起写什么大字报。我还劝她们,都住在一个院子里,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么搞以后见了面还说不说话?你是知道我的,我这个人是厂子里出了名的和事佬,运动的事儿我是从来都不掺和的,我的原则就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我妈拉长了脸说,哎,林坤,你别扯那么多啊,我可没说什么大字报不大字报的事儿。你们家李月兰写大字报说明她觉悟高。我是富农没有错,可我女儿的成分是跟着她爸爸的,是赤贫。再说了,大人就说大人的事儿,别把小孩子们扯进来……

我妈妈话还没有讲完,林坤已经转身走了,边走边跟我妈挥挥手说,小郭子你放心,我回去收拾我家那个浑小子。

想象着林爱国被他爸爸拧耳朵的样子,我忍不住笑了起来。妈妈突然在我额头上戳了一下,说,你还笑?再不许跟任何人打架,听到没有?这一次妈妈原谅你,要是再有下回,不管什么理由,妈妈首先打你一顿再说。

我低下头,长长地吐了吐舌头。

9

第二天黄昏的时候,我一个人站在大会议室门口查看墙上的那些大字报。秋干物燥,经过两个月风吹日晒,那些大字报的边沿都有些破破烂烂的了,沾着糨糊的地方还紧贴在墙上,没有糨糊的地方似乎进去了许多的空气,鼓了起来,我就拿手去戳。白纸因为干燥变得很脆,被戳破时都会发出噼啪的脆响,很是好玩。胡小兵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见我玩得高兴,也跟着一起戳。林爱国站在几步开外,有点犹豫。我说,你咋不过来玩?怕我打你?他立刻加入进来,我们哈哈笑着开始比赛,看谁戳得快戳得响,你推我我挤你,前嫌尽释。

一辆手扶拖拉机突突突突地开进了我们的院子。司机是个娃娃脸的年轻小伙子,拖拉机还没有熄火,他就站在拖拉机上喊,胡一统,谁是胡一统?

我们不约而同地丢开墙上的大字报,跑向那辆拖拉机。胡小兵对那个年轻人喊,胡一统是我爸爸。

胡一统手上掂着锅铲子从厨房跑出来问,谁呀?谁找我?

年轻人把拖拉机开到他面前,熄了火,说,我是面粉厂的何建新,今天去黄龙酒厂送粮食,碰到你们朱老总,他叫我顺便给你带了几大包酒糟回来。你快看看放到哪儿,我还要回面粉厂去交差呢。

虽然两天前就知道会有这么回事儿,胡一统似乎没想到这么快,他还没有做好准备。他手握锅铲哎呀哎呀着在原地转了一圈,有些茫然地停下来,问倚靠在他家门框上嗑瓜子的王秀英,这么快就送来了,咋办?放哪儿呢?

王秀英把嘴里的瓜子壳吐在地上,说,你问我?有本事你也去找彭锤子再要半间房唦?

胡一统被她噎得半天说不出话。忽听后面有人喊,爸,就放到厨房的外墙那儿吧,我们再搭个棚子遮风挡雨就行了。

胡小兵的大姐胡彩华今年高中刚毕业,本该去上山下乡的,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这会儿她背着蓝底白花的小布包从外面回来,见何建新扭头看她,忽然脸就红了,像天边的晚霞一样红。再看那个何建新,奇怪,他原本白皙的脸上也落满了晚霞。我扭头看看身边的胡小兵跟林爱国,他们的脸色一如既往的黑不溜秋。

那之后不久,穆阿姨跟我妈妈的关系突然又好了起来,她几乎每天晚上都来我家找我妈妈聊天,两个人关起门来在我妈办公室里交头接耳,鬼鬼祟祟的,说话声音特别小。她们那样是防着被别人听到,却并不在乎总在她们身边出没的我。大人们常常都是这样自以为是的,他们以为像我那个年龄的孩子根本不会关心他们聊天的内容,而且啥也不懂。其实,几十年过后,我还清楚地记得她们当时说过的话。

原来那个何建新是面粉厂的技术员,因为会开车,厂里司机忙不过来的时候,他也会偶尔充当一下司机的角色。那天跟何建新一见面,胡彩华就喜欢上了那个白皙端正的何技术员。何建新对胡彩华似乎也有那么点意思。穆阿姨对我妈说,他们还真是王八看绿豆,一下子就对上眼儿了。我妈笑着推了穆阿姨一下,说,瞧你这张嘴哟。妈妈似乎是在责怪穆阿姨,可是,很奇怪,她们却笑得特别开心。穆阿姨说何建新在乡下老家有个什么娃娃亲,而且何建新已经是预备党员,如果这个事儿处理不好可能会影响他的前途。她说王秀英已经在逼人家何技术员退亲,还说退亲需要的钱他们家出。

我从不参与妈妈跟穆阿姨的聊天,可是,我似乎成了她们最忠实的默探——看到王秀英跟胡彩华一起出门,我就会想,她们肯定是去找何技术员了;看到她们从外面回来,我就会想,她们肯定是去逼人家退亲了。我其实特别想看看何技术员跟彩华姐在一起的样子,王八看绿豆?他们谁是王八,谁是绿豆呢?绿豆又没有眼睛,怎么会对上眼儿呢?没过多久,大概是十一月末的某天黄昏,天色已经暗了,我突然看到何建新跟胡彩华两个人,第一次肩并肩地走进了院子。我几乎是目不转睛地远远地看着他们,直到他们一起进了彩华姐家的门,我也没有看出他们跟王八和绿豆的关系。我连忙跑回家,对正在做饭的妈妈喊,妈,那个何技术员跟彩华姐一起回家去了。

我妈先是一愣,笑一下说,看来他们这是成了。突然又一惊,问,小敏,你关心这个干什么?你……

就听门外有人喊,郭会计,你们家的菊花开了,开了好几朵呢!

我转身就往门外跑。我哥叫起来,把一把柴火丢进炉灶,一边跟我跑出去看一边说,咦,我放学回来的时候还看过,没有开呀,怎么这么快就开了好几朵?

我妈也跟在后面跑出来。

果然是开了,三朵白菊,虽然还只是半开,可是,清冷的晚风里已经有淡淡的菊花香。

喊话的是柳叔叔,他问我妈,你们种的这是秋菊还是晚菊呀?是秋菊它们开得有点晚,是晚菊它们开得又有点早了。

我们围在花坛边喜笑颜开地看菊花,哪里管它是秋菊还是晚菊。我妈说,都是小敏她爸爸从黄龙带回来的种子,我哪儿知道是什么品种。估计她爸爸也不知道。

柳叔叔说,也可能是天气的原因,连着两个月都没怎么下雨,气温又高,今天刚起了冷风它们就开了,这菊花还真是傲霜斗雪呢。

旁边就有工人师傅说,哎哟,小柳又开始跩文了,你在我们这个机械厂当工人真是可惜了,屈才了。

说说笑笑中已经有好几个妈妈的同事围过来。在门口昏黄的灯光下,大家数着花苞,说,这有几十上百个花苞呀,要是都开了,肯定很漂亮。忽然听到有人喊,这菊花怎么有股煳味?我妈大叫一声不好,赶紧跑回屋去,锅里的青菜已经烧煳了。

妈妈在屋里有些懊恼地喊着,老大小敏吃饭了。我们答应着跑回屋里。就听花坛边的叔叔们开玩笑说,郭会计,闻着花香吃糊饭,那是啥滋味呀?

我妈一边解下身上的围裙一边冲门外喊,行了,你们都吃饱了,我们还饿着肚子呢,还在这儿幸灾乐祸。

柳叔叔突然又叫起来,小敏,你爸爸回来了。

我正要跑出去看,我妈拉住我说,傻丫头,你柳叔叔逗你呢,人家都知道你每天浇花就是为了叫爸爸快点回来。我明天就给你爸爸打电话……

突然听到爸爸在门外说,我都回来了还打电话干什么?

那天晚上吃过饭时间已经不早了。气温突然降低,妈妈给爸爸打了好大一盆热腾腾的水,让他泡脚,又把我赶到自己的小隔间去睡觉。哥哥第二天要上学,他早就上床睡觉了。我隔着木板跟隔壁的哥哥说话,问他一个我想了很久都没想明白的问题——什么叫娃娃亲?哥哥说不知道。我就问他,是不是当娃娃的时候就住在一起?哥哥还是说不知道。我又问他,我们算不算娃娃亲?我哥就烦了,叫起来,别吵我,我要睡觉。我妈就在客厅那里喊,你们两个还不睡觉在吵什么?我只好瞪着眼睛一个人思考,没办法,那个问题实在太深奥,我思来想去想不明白,最疑惑的是,娃娃亲可以退掉?如果将来我哥哥不想当我的哥哥了,他也会把我退掉吗?那会把我退到哪儿去呢?

越想越苦恼,我干脆叹了口气,竖起耳朵去听客厅里爸爸妈妈说话。

爸爸说,秋霜,我们最近老在开会学文件,好多都是针对邓的,我总觉得又有大事儿要发生了,批邓,这回估计比前两次还要狠。我已经主动提出到生产队下乡蹲点去,躲得远远的,唉……妈妈说,上回你就差点被戴了右派的帽子,是得小心点。这回又批他什么?走资派?右派?我爸说,管他们批什么派,我反正就是个下乡派……

好多名词我都听不懂,迷迷糊糊地入睡之前,心里还在难过地想,唉,我怎么什么都不懂啊?

第二天早晨醒来,忽然觉得有什么不太一样,从外面透进来的光白晃晃的。我穿好薄棉衣起床,跑到客厅窗户那里一看,哇,下雪了!院子里,平地上,汽车车身上,对面的屋顶上都积了薄薄一层雪。雪花还在悠悠地飘着。我感到有些冷,清鼻涕已经流了出来,却都顾不上了,扭身就想往外跑,妈妈突然叫住我说,等一下,你没看到床头放的厚棉衣吗?穿厚点再出去。我赶紧跑回自己的小隔间,把大棉袄套在外面,又往外跑,刚跑到门口我就愣住了,门外花坛里的十几株菊花全都不见了。

我跑过去看,菊花没有被连根拔起,而是从根部砍断的,露出雪面的断枝,似乎还流淌着新鲜的汁液,像眼泪一样……

我呼吸急促地站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像雪地一样白,像白纸一样白,又像大字报一样,写满了黑色的问号跟叹号……我想哭,不知道为什么又拼命忍着,好半天才哭出声来。这一声哭得悠长凄厉,远处好几个工人停下了脚步或是手上的活计,远远地看着我。

妈妈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把我拉回屋里,按在客厅的餐桌边坐下,叫我别哭了。我不理,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仰起脖子不停地哭,眼泪就像两条小溪源源不断地流进脖子里去。

妈妈从厨房里端来两个温热的煮鸡蛋,一碗玉米糊和一盘煎饼,说,小敏你看,今天是你爸爸做的早饭,他吃完饭就赶去下乡了,这是专门给你留的。鸡蛋一人一个,爸爸自己没舍得吃,说是留给你……

我一挥手把她手上装鸡蛋的碗打在了地上。碗摔碎了,鸡蛋在地上乱滚。我妈愣了一下,忽然忍无可忍地在我背上拍了一巴掌,说,不许哭了,再哭我就拿针把你的嘴缝起来。我似乎已经感觉到那针扎在嘴上的痛苦,哭得更加大声。

妈妈的眼泪忽然夺眶而出,她倒退几步,靠在窗户边,看看窗外,又看着我,默默流泪,不再说话。见妈妈这样,我感到意外,也有些害怕,慢慢收声,瞪着流泪的眼睛看着她,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10

妈妈默默地蹲下身,把地上的碎碗片和鸡蛋捡起来,碎片丢进渣滓桶,鸡蛋用开水烫了烫,敲破了壳,放到餐桌上。她蹲在我身边,摸摸我的头说,小敏,菊花是妈妈跟爸爸一起砍掉的。爸爸说今年的菊花长得太瘦弱,开的花也会很小,把根留在土里养一年,明年春天它们还会发芽,长得更壮,花也会开得更大更好看。

我怀疑妈妈在说谎,盯着她的眼睛看,恨不能看到她的心里、脑子里去。

小敏,相信妈妈,明年秋天我们的菊花一定会开得更好的。乖孩子,吃饭吧,一会儿凉了。

我哽咽着说,我还没刷牙洗脸。

我妈笑笑说,乖,吃完再洗。

奇怪的是,我家花坛里虽然没有了花,甚至连一棵草都没有了,却突然成了妈妈跟她的同事们聊天聚集的专有场所,他们总是喜欢围着那个光秃秃的花坛,说着各种跟花坛和花毫无关系的话。

三天后,初雪放晴的那天上午,王秀英破天荒地跑到我家门口的花坛边来了,她双手交叉拢在袖子里,隔着花坛喊,小郭子,你弄个花坛又不种花,还留着它干啥?我妈走到门口说,天冷,等天暖和了再说。我心里咯噔了一下——这句话意思有些含混不清,“再说”是什么意思?是拆掉的意思还是再种花的意思呢?

人家王秀英主动上门打招呼,我妈当然也要表现得大度一点,她问,你的腿治了有半个多月了吧?咋样?有没有效唦?

王秀英说,有效是有效,只是天天就吃糙米饭跟青菜,吃得我肠子都觉得寡得慌,你说那胡一统是不是在故意整我啊。

我妈就把那天魏老先生讲的话给她重复了一遍。王秀英说,胡一统也是这么跟我说的,可是要这样吃一年,我还不得变得跟你一样瘦得像麻秆儿了?

我妈说,瘦怕什么?只要身体健康。

王秀英说,我还真是感觉轻松了好多,腿上有劲儿了,以前走出这个院子都觉得不行,腿子跟腰酸得受不了,在车床前面站一会儿都不行,站一会儿就想坐,坐一会儿就想躺。现在我去街上转一圈都没问题。你们老朱回来替我跟他说声谢谢啊。你看,家里有个当官的男人就是不一样,我家胡一统那个没用的东西,到哪里去弄那么些酒糟回来?对了,听说你们家老朱去下乡了,怎么?他犯错误了?我的酒糟剩下不多了,他还能不能……

原来王秀英是来要酒糟的。

我妈说,过去知县也就是个芝麻官儿,我们老朱算个狗屁的官儿哟!不过你放心,他已经跟黄龙酒厂说好了,你们需要的时候就叫何建新去拉。他们面粉厂经常往那里送粮食,回来顺便带一车就是了。

王秀英点点头说,那就好,不然你看我这治个半头子,也不是个事儿。

我妈跟王秀英的对话说到这里忽然进行不下去了,两个人都觉得有点尴尬。胡小兵突然跑了过来,把一个大纸团递给我说,小敏,我们去玩纸球吧。我问他在哪儿弄这大个纸球,他指了指大会议室。原来他把墙上那些已经破破烂烂的大字报撕掉了好些,揉成了一个大纸球。

王秀英扭头看了看大会议室那边,墙上还残留着一些被撕得乱七八糟的大字报的纸片、纸条,在寒风和冬日惨淡的阳光里无精打采地偶尔翻动一下。她低头看了看我家被雪覆盖的花坛,对我妈说,我那儿还有些凤仙花的花种,明年春天给你一把,种点,给小敏染指甲玩。说着也不等我妈妈回应,转身走了。

我跟胡小兵两个跑到院子里去扔那个大纸球,先是看谁扔得远,再玩看谁扔得高,这么简单的玩具和游戏我们居然玩了一上午。近中午时分,我哥放学回来,陪我们玩了几下就十分自觉地回家帮妈妈做饭去了,我跟胡小兵商量再比比看谁扔得高,然后就回家吃饭。我们还没有开始最后回合的比赛,就见林爱国从大门那里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你们这有什么好玩的?看,我这儿有个宝贝。

他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鸡蛋大小的锃亮的钢球,举到我们眼前。真是个宝贝耶!我在妈妈的仓库里见过很多小钢珠和装着满满一圈钢珠的轴承,可是像那多大的崭新的钢球还是第一次见到。胡小兵伸手就要去拿,林爱国连忙缩回手说,我跟你比,看是你的纸球扔得高还是我的钢球扔得高,你要是赢了我,我就把钢球给你玩一会儿。

食堂午饭的钟声响了起来。

胡小兵忙说好,他们就开始喊着预备齐,一起把纸球和钢球抛向空中。可是,每一次都是林爱国赢。胡小兵鼻子下面已经冒出了一层薄薄的汗珠,他用手挠着自己的脑袋问我,小敏姐,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就是赢不过他。我说,他的球小你的球大你当然扔不过他,这不公平。胡小兵立刻冲林爱国嚷嚷起来,你骗人!你欺负人!林爱国想了想问我,可是,我的球重他的球轻啊?这你怎么说?我说好,那你让我试试,我一个人来扔,我用一样的力气扔,看哪个球扔得高,这就公平了。林爱国犹豫了一下。我拿过胡小兵手上的大纸球,用力捏了捏,捏得结实一点,说,我先扔这个纸球,然后再扔你手上的钢球,你不会那么小气吧?让我扔一下都舍不得?林爱国说,那你扔吧。我双手握住纸球,运气,半蹲着,喊着一二三奋力地抛向空中。胡小兵跳起来说,小敏姐,这回你扔得好高。我伸手跟林爱国要钢球,他却改口说,我先跟你比一回,如果还是我扔得高,你再一个人扔。林爱国说着就像我刚才那样,双手握球,运气,半蹲着,喊着一二三奋力地把手中的钢球抛向空中。

我仰起头看前方的天空,没有看到那个钢球。我仰着头原地转了一圈,还是没看到那个钢球。球呢?我问胡小兵和林爱国,他们两个却像傻了一样,都目瞪口呆地看着我的头上。我正要抬头看自己的脑袋上方,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

我吓得脖子一缩,倒退一步,正撞到某个人身上,回身一看,是车轱辘爷爷。他黑着脸,瞪着眼,把饭碗放到我的面前,只见那个钢球深深地埋在黄色搪瓷碗中的饭菜里,几粒米两片菜叶子飞溅出去,粘在车爷爷的工作服上,他脸上还有几点酱油色的汤汁。

他指着碗里的钢球,凶神恶煞地问,这是谁的?

胡小兵已经跳到我身边,指着林爱国说,他的。

车轱辘爷爷问林爱国,你从哪儿弄来的?

林爱国拔腿就往家跑,一边跑一边说,我在路上捡的。

胡小兵看着我说,小敏姐,刚才好险哪,要不是车爷爷用碗接住了那个钢球,它就砸到你头上了。

怎么会?我明明看到林爱国是往自己的头上抛的呀……

车轱辘爷爷说了声跟我来,带着我们就往林爱国家走。到了林爱国家,他爸林坤在厨房做饭,他妈李月兰在摆桌子板凳。看到车轱辘爷爷,李月兰打趣说,哟,车师傅,今天这太阳打西边出来的吧?你也学会端着碗串门了?

车轱辘爷爷瞪着眼睛说,叫你家四小子林爱国出来。

李月兰立刻站直腰身问,爱国怎么啦?

车轱辘爷爷把饭碗伸到李月兰面前说,没什么,我就是问问他这个钢球在哪儿捡的。刚才他们在那里扔钢球,差点砸到小敏的头,要不是我刚好经过,这孩子今天就丢了……

李月兰看了看那个钢球,脸色忽然变了,说,我家爱国出去玩还没有回呢。

胡小兵立刻不干了,说,他刚才还跟我们一起玩,我们看到他跑回家的。

李月兰就装模作样地冲着屋里喊,爱国,你在不在里面?在里面你就答应一声。

没人回答。

李月兰说,你看,我说他不在家吧。等他回来我一定会问清楚到底是不是他捡的。

车轱辘爷爷摇了摇头,转身往我家走去。我有点迟疑,但也不得不跟他往回走。

听到车爷爷讲刚才的事情经过,我妈吓得两腿发软,蹲下身,把我紧紧搂在怀里。

车爷爷又点着我们的鼻子,照旧瞪着眼睛说,小兵小敏,再也不能这样玩了听到没?多危险!

我妈千恩万谢地拉着车爷爷在我家吃午饭。也是,不仅是车爷爷的饭不能吃了,连碗都不能用了,碗的底部被砸得鼓出了一个大包,差点儿就砸穿了。我妈要给车爷爷弄个新碗,车爷爷说什么都不要,说饭就吃你一顿,守着个机械厂,这碗敲敲打打就给复原了,还用换新碗?说出去人家不笑话我?我可是这机械厂的元老呢。

正说着话,胡小兵听到他妈妈叫他回家吃饭的狮吼声,转身就要跑。我哥一把拉住他,把他手上的大纸球夺过去,扔进了燃烧的炉膛里。

(责任编辑:张好好  龙娜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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