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节选)

2015-04-30 15:02南子
南方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精神病院

南子

一扇永远打不开的门,就是墙。

人们造墙是为了抵御危险,预防不轨之人入室偷盗财物。墙固然遏制了不轨者胆大妄为的自由,但危险是永存的,因而墙就永远存在,代表着隔绝与限制。它是一个事实,是一个以幽闭和灰暗的监禁作为代价,紧拽住被停滞的时间和空间。

那些囚禁在此的人,内心是壁垒,没有多少人愿意去洞悉他们心灵中的搏杀史。只有一早一晚的光线,不厌其烦的照彻他们生存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要说的是精神病人。

有精神疾病的人被看作是一个情感上大起大伏的人,狂热而不计什么后果,是一个内心太过敏感,以至于不能够承受这个粗俗而平凡的世界的充满恐惧的人。

“是病人自己创造了自己的病。”

这种疾病的诱因,部分是来自外界对患者的影响,但更多的则是来自患者对待世界的方式,或者说,来自他对待自己的方式。

像精神分裂症这样的疾病是需要隔离的。为了治好病,患者不得不从她或者他的日常生活中被隔离出来,被送到一个特殊的封闭式场所。一旦被隔离,病人就进入了一个有着特殊规则的双重世界。

而很多病人喜欢在精神病院里待着。因为,只有在这里,大家才看着像是同类人。

童年时光,孩子们总是能找到一两个神秘的人,与他们的童年生活保持着猜疑的间距。比如在垃圾堆里捡拾食物的疯子,无疑是孩子们的合适人选。他(她)从哪里来?他(她)的家人在哪里?他(她)为什么成了这个样子?没有人知道。只有孩子们乐意对他们扩大想象的边界,猜测他们种种神秘的身份。

从词源上说,有病的人意味着受难者。

苏珊·桑塔格在其著作《疾病的隐喻》中这样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的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尽管我们都只乐于使用健康王国的护照,但或迟或早,至少会有那么一段时间,我们每个人都被迫承认自己也是另一王国的公民。”

但是,说一个人“疯了”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他(她)居无定所,从白天到夜晚不停地改换栖居的角落。他们没有一堵墙可以庇护。一旦他们走出了墙,世界对他们而言就是一张网,而夜晚,也只是一条街道或垃圾场旁边的某一个角落……

现在,他(她)衣衫褴褛,脸上的表情丧失了悲喜,在垃圾堆里捡拾发霉腐臭的食物,嘴角流出发黑黏稠的涎水……孩子们(我也在其中)围着他有节奏地齐喊“疯子!疯子!疯子”……或故作害怕似的哄笑着跑开。

接着,从暗处飞出一颗石子,瞄准并打中了疯子,暗红色的血顺着他(她)的额头淌下来……上苍就是这样,选中了他(她)作为灾难的祭品。

除去大墙,这些被称作“疯子”的人意识也是失重和混沌的,如一重厚厚的壁垒,上面长满了枯萎了的精神的稗草。因而,在这样一个理性的时间中,我想到那些患有精神分裂症、恐惧症以及妄想迫害症的人,心里便不能释怀,我写下他们,也像是在察看自己内心的阴影。

对精神病人的禁闭最早始于15、16世纪。在欧洲国家,随着麻风病人的减少,麻风病院被改造成精神病院,以最特殊的方式禁闭和照料精神病人,他们创建医院的目的之一就是保证疯子的安全直到恢复理智。但这些“危险”的精神病人是与乞丐混在一起的,而当时的乞丐被认为是最大的社会问题。

传说中,世界上最知名的禁闭精神病人的地方是英国伦敦的伯利恒医院,它创建于1242年,到1403年止,仅住过6个精神病人,但到了18世纪时,伯利恒医院的知名度几乎可以与伦敦塔咸斯敏斯特大教堂相匹敌。它成了一个能吸引大量伦敦游客、贵族们的观光景点,参观狂躁、凶暴的精神病患者及其古怪、滑稽的行为成为有钱人的一种时髦的娱乐活动,即便到了19世纪晚期,伯利恒医院的门票也是一售而空。

无独有偶。同样,在1784年,建于维也纳的著名的疯人塔,它的知名度与伯利恒医院齐名。

我曾经在国外一本的画报中,看到过这座著名的维也纳疯人塔的景观。

这是一幅黑白画像。

数名男性患者均衣衫不整、蓬头垢面,他们有的人裸露出全身肮脏的身体呆坐一旁;有的人狂躁地舞起手臂,来回奔跑在被禁闭的四方形高墙内;还有的人旁若无人的在墙上信手涂鸦,或者朝着墙上一格格小窗里正饶有兴味观看他们的贵族扮鬼脸,哇哇大叫……恐惧,成了一种游戏。

而这些有钱人的目光如同魔法一样,穿越门与门的阴影,墙与墙的束缚,厚厚的墙环拱着,无法阻止他们向下面张望的视线。当口水、臭鸡蛋还有尖叫,如大滴的雨珠砸向这些疯子的时候,提醒他们必须仰起脸来,好在,还有这么一条向上的通道!可是有什么用?当癫狂、任性、恐惧……在他们的血液中鼓胀,并泼绘出周边尖刺状的形状来,让他们在扭曲的目光中看见城市在燃烧、天空旋转、人群如蚊蚋、坟冢在开裂……

这幅画的对象是他们,不是“我们”。观者注定要孤立无援地走进这幅画中,这无关乎时间和空间,都既不可能而又有可能,像一个怪诞的梦,令我们惊悚。引导我们到另一世界上去,那里的世界令我们骇异和不可思议。因为它的逻辑是一个对立面,是我们逻辑世界的某种延伸。

我承认,这幅画给了我轻微的“快感”。

乌鲁木齐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天。

在这之前,这个城市连续下着雪。天晴后,洁白的雪在阳光下发出坚硬如铁的光泽。冬日阳光均匀地照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和行人的脸上,在霜迹渐淡的晨雾里,枯叶在树梢上飒飒作响。空气冷冽而又宁静,似乎是某种美好事物的开端。

但当我越来越靠近城郊那幢被厚厚的围墙封闭起来的灰白色小楼时,我的紧缩的心,被一股巨大而莫名的东西压倒。

那是悲伤。一种真的悲伤。

我来到的地方是一家精神病院。

我来这里是看望一个人,我的一个至亲。

作为一个正常人,有谁见过,或者了解真实存在的精神病院呢?

多年以来,我对这个非法的名词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恐惧。觉得它是悬在我内心深处一个幽深的洞口——“众多灵魂幽暗的花瓣开在湿漉漉的枝条上”——在很多的深夜,意象派大师的诗句就像是一个咒语,冰冷,凝滞,像是某种不可言状之物的眼睛,在看着我。而那些被称为“病人”的人也如同被这目光所驱赶,一个个鱼贯而入到这个被封闭着的幽深洞口。

这是一个古怪而隐秘的通道,在这里,有一股阴风吸附着他们,有那么一瞬间,他们的身影变小,而后消失不见。

消失。就是他们到达彼岸的证明。

这是一座普通的白色大楼,有四层。每一层都有狭长的走廊,两扇剥落了绿漆的铁皮门终日紧锁。

在公众的心里,这栋白色小楼里面藏着太多人的秘密,阴暗和恐怖。那里的病人是反常规的,危险的,是一些远离社会常规的“不合时宜”的人。

精神病院没有传说中的高墙和密布的电网。但6个入门处无一例外的安装了铁门,铁门紧闭,每扇铁门上都打上了十几个用纱网封闭起的圆形小孔,让病人用来与外界交流。走廊里,而走廊的两侧,无一例外的是有着铁床和铁条封闭着的窗户病房。

那些穿着蓝白横条病服的人,他们在昏暗的灯洒下的黄色光晕里发呆。有的人双脚交替摇摆着,像变了形的钟表。

冰冷厚重的铁门像是另外一堵墙,隔开混沌与清晰,谁也不能同时在一个平面上同时看到门的两面。只能在它开合的一瞬间,转换成未知的、崭新的谜面。

在精神病院空旷的院落尽头,没有什么人在走动。一枚薄薄的冬日太阳嵌进灰灰的云层里,洒下同样薄而凉的光。

一路上,我恰好迎面遇上20多位刚从浴室洗澡回来的精神病患者,有男有女。他们穿着统一的蓝白病服,在数名医护人员的监护下,趿着鞋,懒洋洋地走着。这些病人,每天只有几个小时的放风时间。他们被护士带到一个小花园里——说是花园,其实就是一个好久没有修剪的,随便长着几棵大树的院子。一个护工守着花园的出口,而病人们则被护士带着,排着队,一个挨着一个在院子里散步。

队伍中一个齐耳短发的患者蹦跳着,不时地要去抚摸走在她前面的一位女护士的帽子,被女护士面带愠色地轻声制止。乍一看,他们跟普通的患者没有什么不同。但再仔细一看,他们表情涣散,脚步迟缓,发青的眼窝里是已被抽空了的空洞和疲惫……还有惶惑。感觉这些在阳光下的人的影子里面所有的谜要比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一切宗教的谜更多……

现在,他们远远地走过,宛如一幅破碎了的风景。

在精神病院,最特殊的是那些女病人,她们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习惯性散漫地张望,近乎无声地自语、唱歌,更多的时候是坐着发呆。

当我在一间病房的角落的阴影处看见一个女病人时,她正试图靠近另一位正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中年男人,那个男人头发蓬乱,不时地扬起手臂,对着墙壁狠狠拍打,嘴里还念念有词:“打死你,让你再跑,打死你!”可白花花的墙壁上没有蚊子、苍蝇,什么也没有啊!

还有一个女病人,她是里边唯一没有穿病服的人,看不出她的年龄,甚至族别,她的身躯异常瘦小,好像刚在发育之中,就像被谁大喝了一声就让她从此停止了生长。她蓬乱的头发高顶着一只儿童毛线帽,似坠非坠,显得非常可笑。

她苍白,干巴巴的脸像月牙一样尖细,而唇部泛出猩红的颜色,那是一种不正常的红,是一种生病的红……她自始至终都在傻笑着,一溜晶亮的涎水从嘴角淌了下来……而她满脸的污迹,说明她很久没有洗过脸了。

就在我注视她的时候,她已经在靠近这个正在不停拍打墙壁的男性患者,一边朝他傻笑着,一边慢慢地脱下了皱巴巴的针织毛线裤。我吓了一跳,一把拉开了她:“穿上,快穿上。”病房里,三五个病人都在目睹着这个女患者不正常的人生游戏。没有人惊讶。

她还在傻笑着,她的表情天真烂漫,好像早已丧失了痛苦、绝望,甚至是羞耻。她从哪里来?是被谁送来的?我没有问,只是当我们睁开眼睛,在我们的现实中又增加了一个疯女人而已。

随后,一位女护士面无表情地把她带走了。临走时,扔下了一句硬邦邦的话:“今天新来的。”

这时,治疗室里突然传来号啕大哭的声音,一位女病人盖着被子、闭着眼睛在拼命大哭。另一张床上的女病人则恰恰相反,只要护士给她盖被子,就浑身剧烈抽搐,直到将被子完全抖落在地才安静。

由于室温较低,4名护士和医生不得不合力按住她,花了十来分钟才帮她盖上被子,并用布带将病人捆住。处置的过程中,医生被病人抓伤,一位护士的工作服被抓破。后来我才知道,这位病人总在家拿刀追砍丈夫、摔东西,家人无奈才将她送进医院。

在精神病院12号病房里,我看到了姐姐红掌。我的亲人。

她还活着,成为那场可怕灾难后遗留的证据。她傲慢地站在那里,构成了对我身体中原罪的指认。

我走近她,不知为了什么对她笔直的身体产生了迷恋:“你终于变成这样了,轻得像一个影子,可以飞!”

我轻轻笑起来,我和她之间的那堵墙轰然倒塌。

绳索

铁链。粗糙的绳索。在微亮的光线下散发出冰凉的质感。

“一股冷意从并拢的脚底开向膝盖,热量在精神的弧线中散去。如果不使我暖和起来,那么,我准会战栗,在寒冷的炼狱之火中冻僵。”

铁链往往是用来捆绑和牵引重物的,比如一只开合的木箱,一艘欲随波而去的小船……

在我的记忆中,第一次看到铁链是在动物园里。一只刚入园的大猩猩被囚禁在巨大的铁笼里,两条粗黑的铁链,在它多毛的胸前交叉捆绑,黑亮的毛皮因剧烈摩擦而划出几道血痕。它粗壮的身体除了腥臊的动物气息,还留有森林中桦木及草叶的清香,这种来自大自然的特殊香气,使它时时陷在矛盾之中,无法把自己与此时被围困的栅栏、粗硬的铁链联系在一起。

因此,它的眼睛里尽是愤怒的目光。像人的眼神一样,因愤怒而哀怨。但铁链是那么的冰凉,难以挣脱,最后,大猩猩像块黑色的石头那样沉默。

我孩子一样的目光透过围观的人群,看到了这只大猩猩,感受到了它沉默的力量。

“你吃,吃。”

一个稚嫩的童声从人群中传来,一位梳着马尾辫的四五岁的小女孩的脸紧贴在栅栏上,小胖手握住一只剥了皮的香蕉,身体尽可能地向前倾,伸长并靠近它。

“吃呀,吃。”

小女孩的声音像天使。

沉默的大猩猩朝着小女孩望去,舐了舐干燥的双唇,疲惫的双眼闪过一丝温柔,但很快又消失了,像块沉默的石头那样一动不动。

最后,人群散去。大猩猩双眼紧闭,像是睡着了。

绳索。

我的词汇中又增加了一个词。

一个无论在何时都可以感受到将一件庞大的物体捆绑起来的一个词。

然后是女人。

其实,女人的身体似乎更容易感受到一根绳索所表现出来的意义。正如女作家海男所说:“我的绳索是一条道路。我的命运就是一条绳索……绳索好像与她的未来有关系,好像正在展开,试图席卷过去……”那根绳索,制造了关于她命运的一种神话。

的确,绳索在女人的历史中反复出现。尽管很多女人并没有尝试着用绳索捆住自己的身体。绳索对她们而言只是一个词,但那种被捆绑起来的疼痛感却总在她们的身体之中。无论是醒着还是睡着。

但我要说的是,绳索在她们的生活中的具体显现,正由有形而变的无形:婚姻的气味、膝下三岁孩童的眼神、有窥视欲的女友、闪烁其词的情人、灶台边的灰色围裙,以及停滞在抽象道德意义上的环形涟漪……

绳索,像一种更为原始的符号般,让女人时时承担这一个词的重量,感受到命运没有加以改变的某种可能性。

这里,我要说的是另外一些用绳索捆住的女人。

她们是一群精神病人。是用粗大的脚链束缚住了的女人。

1793年巴黎的一座女疯人院。

18世纪,欧洲的贵族把疯人院看成是人类堕落的地方。当有人主张释放疯子时,保守分子竟说:“什么,你要放掉这些野兽?你自己是不是也疯了?”

画面上,有数位倚靠在门框上的女人,昏暗的灯光下,她们衣衫褴褛,下垂的乳房露了出来,一缕缕垂落下来的头发像一堆枯草被风吹乱,还有深陷在阴郁中的眼睛。啊,那样的一种深邃孤独中的眼睛。

画面上,我看见一个女人的头微微低垂着,握紧拳头,紧紧贴住因过度紧张和恐惧而变形的脸颊。

连同她的手、脚被冰冷的铁链缠绕。赤裸的身体、铁链……尽管后来的某些女性在私生活领域中扮演受虐的性角色,比如,让对方用铁链缠住自己丰满的裸体,或让性伙伴用皮鞭抽打自己,似乎这样,才是一种暗示情欲勃发的新办法……

但此时,被束缚住的女性的身体与性无关。

甚至与悲喜无关。

现在,距离她身体很近的另一个女人正懒散地坐在地上,两腿平齐着微微叉开,姿势显得很不体面,浮肿的脸上露出愚钝的,满不在乎的笑容。

画面上的她们,宛若一幅破碎了的风景。

用冰凉粗大的铁链紧紧捆扎,但精神能够飞升吗?我说的是她们,倒不如是我在说我自己。

我所敬重的一位“学者型作家”赵鑫珊说他自己许多年来,养成了热心考察精神病院、停尸房、墓地、监狱和荒野的习惯。在他的眼里,那都是一本打开哲学教科书。那里有活的弥陀、庄子、柏拉图和海德格尔。

越来越多的时候,我一个人无论是长久地默坐,还是独自一人在路上行走,我常常会感到同样的一副无形的铁链正将我的脆弱的身体,还有精神紧紧捆扎。这让我自己如同被放逐在黑暗的天际中旷野中。没有人说话,这种不好的感觉让我快要窒息。

这时,我极端地以为我无法从她们中寻找到她们。

如果寻找,我会从人群中,从周围的女人中移开。在尘封的女性历史中,在生长的词语密林中辨别她们,接纳她们。

如同接纳我自己。

窗户

我去过的医院,无一例外——只有精神病院的窗户是永远封闭着的。几条钢筋交叉着,被死死钉在了窗框上,透明的窗户玻璃上面留下了几道怪异的黑影。这些由铁、玻璃的网络所组成物质被火烧制,经过火焰后会变得坚硬,水分被烧干,剩下的物质紧紧凝结,然后,由这样坚硬的东西组成长方形,人居住其中,既受到保护又受到威胁。用力撞窗,就会头破血流。

于是,人们退一步,任由它挡住外人的视线,将自己囚禁其中。而窗户的外边,正是重重楼群的黑影,在城市夜晚的角落发出窃窃私语之声,推窗一看,却空无一人。

每个星期二是精神病院探视的时间。

——那天暑热,太阳是白色的,阳光像锐利的刀片一样插下来。我的身上有些发冷。在精神病院的走廊里,那些来探望自己家属的人,无一不是低着头匆匆走过去。

我也低着头,和母亲一前一后地,提着食品的塑料袋子不时地触碰着腿部。

强烈的日光从玻璃窗外呼啦一下,呼啦一下地泼进来。远远地看,这群人从我的身边走过去的时候,身体的一半落在阳光里,一半留在阴影中。他们似乎仅仅靠自身的气力,而非形体,和我一起隅行在这空旷的走廊一角。

我像往常一样站在门口,先是敲门。稍许,铁门上的如脑袋大小的窗户开了,探出头的一张男护士的脸。他吹了一声口哨,我便把手中带来的东西交给他去检查。要知道,精神病人的身边是不能留任何私人物品的,像剪刀,橡皮筋,头上的卡子,吃饭的筷子,包括鞋子上的鞋带要被抽掉——因为它们都很危险,一个小小的不留意就会要了他们的命。

“好了——你可以进来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他打开这道封闭的铁门,看我进来,又哐啷一下锁上,静寂的楼道里发出沉闷的声响。

在男护士关上铁门上的窗户,让我迈进病房的那一瞬间,一张张奇怪的面孔和一双双神情各异的投向这个世界的眼睛,几乎使我失去了判断——这是一个白日梦的世界。

在走廊尽头一个比较宽畅的地方有桌有椅,好像是病人的休息区,男护士让我坐在一张长椅上别动,然后,他让一个护理员去叫人。

休息区的墙壁四周贴满了宣传画和心理咨询、注意事项什么的。比如,有一个大标题:容易患精神病的五类人群,还仔细地罗列的一大堆“怪人”——偏执性格,循环性格、分裂性格,癔症性格、神经衰弱性格等等。还用红蓝写下了好多的注意事项,比如,不要在病房吸烟,捡到图钉、铁丝、绳子和小刀等要马上交给护理人员等等。

还有一点我没看懂,上面写着:大小便之后应立刻离开厕所,不要逗留观看,不要吃屎尿——第一次看到“吃屎尿”这些字的时候,我吃惊坏了,眼睛一定瞪得好大,以为自己看错了。

我随护士一起走向病房。医生的办公室距离病房约有一百米远的距离,现在是正午,两排病房中间白色的走廊很安静,除了一面面雪白的墙壁和紧锁的一扇扇铁门,没有任何色彩,走廊中也没有病人走动。我好像是走在监狱的白色甬道里。我的心跳得很快,脚步慢下来。一扇扇铁门上的锁在我的眼前放大,大得像是一间黑暗中的铁房子。

走廊里有一股来苏儿的气味的味道。当然不是在阳光下旷野中的味道,而是在睡梦中似曾相识的,无声无息古里古怪的气息。

我熟悉这股味道。我记得,八年前的一个清晨,我也是被这样的一股味道牵引着来到了这里。那气味在空气中像鸟一样地飞来飞去,纷乱沉重——

“你可以走了——下星期二是探视的时间。”

护士把门板上的小窗户打开了一条缝儿,冲我微笑,是那种天才对于智能低下者的居高临下的微笑。

然后,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白大褂扶住姐姐的胳膊,消失在他们所开启的那扇窗户的后面。看着她和这个世界上所有其他人一样,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吸入这个静止的盒子里,不再出现。只有窗户紧闭着。

清晨的光还没褪尽,那窗子像一只深邃而黯淡的眼睛,从那眼睛的深处,我看到了一个个曾经鲜活的青春的毁灭,看到了毁灭了的家庭的每一个人的悲戚与忧伤。

直到走出很远了,我回头朝着这扇门看了一眼,这扇铁门上的窗户像是长了一只小眼睛的怪物,在朝我眨眼。

每个星期二我都要去探望姐姐。到了那一天,精神病院的探视室里乱糟糟的。那些病人的家属为自己的亲人带来了好吃的,对病人说着要听医生的话之类的话。经常这个时候,妈妈一直板着姐姐的肩膀,眼睛里含着泪。我别过头去。我知道,姐姐红掌一直是她生命中最敏感最脆弱的东西。

现在,我在姐姐红掌的病房里,就在我发愣的时候,护士端着一个大白盘子又来发药片。盘子上放着一个个小药盒,红掌睡着了,我转过身,轻轻推了她一下,她的鼻子哼了一声,又没了动静。护士对我摆了摆手,很信任地把给姐姐的那份药递到我的手里,说,她醒来了就监督她吃掉。我答应了。然后,护士又去管理别的病人去了。

我盯着手里的药片,4种颜色。11片。我想了想,趁护士不注意,瞬间就把药片塞进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喝了一大口水。

临床的一个女孩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我。

她与姐姐同病房。她是一个22岁的精神分裂症患者,吃过药,或经过电疗后,她的神智和正常人没两样。

有一天,她给曾我说了她的一个逻辑推理,她说人是从动物进化而来的,所以人不该吃肉;又想到动物是从植物进化而来的,所以,吃蔬菜也不应该。后来,又想到植物是从土里生长出来的,所以不应该站在大地上……

她说这些话的神情是我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能忘记的。她的极端的非理性让我在精神病学中找到了一个专门的术语,叫“非现实思维”。

看着她,我就想起了一个幽默的说法:“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是被上帝咬过的一口的苹果,都有各种各样大小不同的缺陷。而有些人的缺陷特别的大,是因为上帝特别喜爱他的芳香和甘甜。”

这个幽默的比喻传到了上帝的耳朵里,上帝立即发表声明:“我承认我咬了世上的人,至于有些人患上了精神病,神经出现了错乱,那并不是我所为,我得去追查一下——”

可现在,我却笑不出来。

吃下药片后的大约20分钟,我的舌头开始发硬,脑袋里有一种很混沌的停滞感,像是有一种东西一下子抽离了。我用手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似乎没什么感觉。

我望着窗外。初秋的太阳温暖柔和。

十几年前,我在西安上大学的时候,和许多学生一样,住的是学校的集体宿舍。最初的时候,我最怕别人坐我的床铺,我不怕坐脏,而是怕坐皱。床单一皱,我的心好像也出现了很多的褶折,跟着就乱了。这会让我非常的烦躁不安和纠结。

为了不让来串门的同学坐我的床,我把床单、被子、蚊帐,还有枕头全换成了白色,就像医院的那种。一眼望去,我的床是那样的突兀,肃穆而森然。看到这张床,就可以得知,因为这个恶习,这个床的主人与周围火热的生活有着多么深的隔阂。只是,但愿有人懂得,但愿无人经过。

直到第二年我恋爱了,我的这点小怪癖才扭正了过来,我变得热情而又邋遢。

想想,爱情真的是一味奇怪的药哦,要么让我致病,要么治愈我的病。

现在,我脑子里一片混沌地看着窗外。窗外是一片准备拆除的房屋,有的已经坍塌,只剩下破残的墙壁断面。护士说要在它的原址上盖新的病房区。

清晨的光线照在灰色的瓦砾上面,可以清楚地看到光柱中灰尘的颗粒在旋转和弥散。它们虽然千疮百孔,却带有几分假定性和非物质性。

有几个女病人站在窗前,晨光像是被魔法呼唤过,使她们的身体镀上了一层白色,眼睛散发出黑缎子一样的光芒,不知为什么,我看着她们,她们三三两两地站在窗前,望着窗外的景致,那种神情既孤独又渴望人群。跟外面明亮的光线有些不协调,那光线显得咄咄逼人,有一种侵犯之感。让人觉得,她们随时都有可能破窗而下,充满重量地砸下来,坠落在地。

一想到这样一个不祥的场景,我便沉默起来。那沉默是一种对自己的同类所怀有的无法言传的深深的同情。一种渴望在心中升起。有那么一瞬间,我渴望自己奋力一跃,回到阳光下,回到正常的世俗世界中去。就像10多年前,同样是在这个地方,曾发生的一起坠楼事件一样。

那个时候,精神病院的窗子并不是封闭着的。这个特殊场所与其他的地方一样,窗户是一个通往外部世界的象征,窗户将窗外的风景框在窗棂之中,舒缓室内的郁闷,也让视觉有个出口。

据说,有个艺术学院的女孩到天津深造,不久因循环性深度抑郁症休学回到了新疆。一个雪后的清晨,她的同学来精神病院探望她,把镜头对准她,说是要给她拍些照片,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把头发散开好吗?那样会好看些。她的同学在那一刻,眼泪流下来了。

她永远散着长发——这是一个象征。

在她的同学离开不久,这个女孩的身体就超越了禁锢她的窗户,在高处,在远方——她从窗子跳下楼了。没人知道,她在跳楼的最后一刻想到了什么,但是在那一刻,她还拥有了选择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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