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苏(《天下农人》选章)

2015-04-30 15:00鲁顺民
南方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太原煤矿

鲁顺民

二月二,龙抬头。春气萌动,岚山里的风却还冷。风非常之细,锋利如剃刀,仔仔细细真心实意在脸上刮过,能起一层皮的。由岢岚县到太原,有一条近道,取道岚县,直上高速可回太原。风冷,且硬,车子行在路上,明显感到被风呼呼摇撼着,不敢开太快。远处的山峦顶端,积雪皑皑,哪里有半点春天的意思?

当年,也是这个季节,毛泽东和周恩来从中共晋绥分局翻过烧炭山,在这里停居一晚。晚上会见当地领导,手书给地方上留下一句话:岢岚是个好地方!从此,县里头总拿这个话说事,宣传。

这可能跟当年毛泽东的心情有关系,西边厢才摆脱胡宗南,东边厢就布开一局大棋要下,心情不好都不行。但要在这个时候说脚下是块好地方,除了不拂主人盛情,再找不见其他更合适的理由。若不然,就是说瞎话。

这样,迎着拂拂而动的寒风,由岢岚到岚县。若不是贪这条近道走,不会知道老苏的消息。

也是缘分。到岚县,正好中午,同学领着去吃饭,忽然想起老苏,就打他手机,都关着。老苏有两个号,一为太原,一为岚县,打哪个都不通。同学说:你在叫老苏?

我说是呀!他知道,在岚县这个地方,除了他,就是一个老苏是朋友了。同学眉头一皱:“哎呀,哦知道你就叫老苏呀,你不早来几天?”

我说:怎么啦?

他说:早来几天就可以给他烧张纸哩!刚埋了!

一时错愕,不知道说什么。太过明白了,老苏刚刚去世。真是无常,无常得令人无语。没有原因,没有过渡,一个结果就这样直白地捅在面前。同学看我错愕,哈哈笑:人生无常,好好活着,你看这老苏,就这么丢下几亿身家走了。赤条条来,赤条条去。

老苏是一个煤老板,是那种在山西各县都能找得到的煤老板。可和我们打交道,并不是因为他的这个身份。前些年,为补贴刊物,曾帮人出过书,老苏就在我们这里出过一本诗集。清样出来,老苏前来首校,大家发现,这个人比他的诗更加精彩。

正因为这种精彩,我曾经随他到岚县为他做过一个口述。他的经历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至少山西许多农民企业家在一九七九年之后三十年走过的人生轨迹,非常有代表性。这个口述让老苏非常满意,看见杂志发出来,说:好狗日的,没见过文章还可以这么写!可给咱闹了个好,都是咱自家说下的话,都是咱自家想说的话嘛!

没过多久,他小儿子成婚,老苏烧包一下子买了几百册杂志当作婚宴回礼送给参加婚礼的客人。

他的诗倒未必合通常意义上的诗歌体例,本来一个没有经过任何文学训练的人,你让他怎么去诗?说他的诗是顺口溜也好,是快板书也好,怎么都行。但不能说不是诗。分行,押韵,偶尔会冒出一句让你怦然心动准确异常或者趣味十足的句子,还不够?这些句子,无一例外都在写他自己的心情,自己的经历,自己的回忆,还不够?

这么些年来,他对这种表达方式的迷恋与依赖到了令人发指让人魂飞魄散的地步。编他书的时候,就奇怪他哪来这么大的雅兴写那么多诗,这是需要时间和精力的,当然也需要场合。一个乡村粗鄙不文的煤老板,一个山沟里喧嚣的煤矿,无论如何没有这样的条件。那一次他让我到他矿上看一看,从抽屉里捧出一摞子纸,烟盒,过期记账册,用废了的月份牌,还有在街上随手捡回来的传单、广告页,甚至还有拆开来的包装盒,洋洋大观。说洋洋大观的并不是这些东西的材质,而是,这些单张纸片上写的都是诗,有的成篇,有的就是两句。老苏说,他不抽烟,不喝酒,别人抽剩了空烟盒,就捡起来熨展写字。这是年轻时候养下的毛病,改不了。

老苏在县里是一个名人了,大家都说他有钱。因为大家说他有钱,所以更加有名。进政协,选人大,他很在意一辈子攒下的那些奖状,从少年时期的毕业证,到年轻参加工作后的先进工作者证书,都保存得那么好,用绳子捆着放在柜子里,若推开,能把一副炕都摆满。我知道,这些奖状与证书,大半因为他的煤矿。我到他煤矿的时候,正值全省性地方煤矿整顿,全面停产。但在办公室看到许多工作人员,不是这个局退下来的局长,就是那个乡镇退下来的书记,就连给他开车的师傅,都是若干任前县委书记的司机。

那一次顺脚搭他的车回太原,途中接了一个电话。看样子本不想接,但还是接了。村里一个人,得了癌症,在太原治病时他给拿了八九万,但是八九万没救住人的命,很快就去世了。打电话的是那个人的儿子,说没钱埋人,请他再出点钱。他说:你看看,八竿子打不着个兄弟,一口一个叔叔伯伯叫,病了咱管,死了还得咱管哩。

其实,他口袋里已经装好两万块准备顺路送回村的。但在电话里他说:有一万够了吗?

那头说:够了。

扣了电话,老苏心花怒放,好像平白无故捡了一万块钱那样高兴。他一个劲儿说:省下就是挣下的嘛,省下就是挣下的嘛。

他永远会自己给自己找台阶下。

这个全县有名的有钱人,成天缠绞在一堆什么样的事务中间,可想而知了。村里人、股东、县里市里省里的方方面面他都得应付。看着眼前一堆材质不同的纸片上记述那些灵光一闪写下的所谓诗句,我想,诗歌对他而言,一定是一种非常有效的缓释情绪的途径与方式。他在那里自言自语,在那里自我缓释,在那里为自己找到理由,在那里完成一种虚拟的身份转换,或者,在那里他找到了一个纯精神性的出口。这种方式周围的人肯定不大理解,有些甚至不大能读懂,他悄悄告诉我说,哪一句诗其实他是想说个甚来,后来写出来不这样说,偏那样说,不散漫成句子,而写成整齐的诗行,别人看不出来。别人不理解,不懂,恰恰是他最得意的地方。就像一个小孩子跟小朋友玩捉迷藏,他藏起来,眼看着对手从眼前经过,又经过,一次次没有将他找到,那样的得意。

在老苏,诗歌绝不是装饰生活的一个文体,而实实在在是一件十分趁手的工具。

从大前年开始好长一段时间,老苏等待着煤矿整合,那是一场非常漫长的等待,一直等到现在还没有结果。将近两年,老苏很少来太原了,可他经常突然冷不防就打过电话来,说他想了两句什么好句子。或者发过短信来,是一首完整的诗。他说,他现在写的诗,又够出一本子了。

他说书,是一本子书。

开始我知道,他陷入了无休止的利益纷争中间。因为煤矿几经技改,前些年不得不引入清徐一家企业,人家一个子拿走一多半股份,这让村里人很不满意,尤其是当初跟他入股的那些股东们。当年,他拉人入股时,最多股份不过二百多块钱,现在当然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字。股东们认为,引入清徐的企业入股,是他当汉奸的结果,所以将他起诉到法院。他当这事也写成诗,其中有一句“豆子炒熟都有份,锅子炸了没人问”。我一下子就笑出来。他说:哦写得有意思哇。可有意思呢。

我说,当初你为什么不自己干?省得这些麻烦。

他说:好哦的你呀,咱是地主成分,平时回村里头只是个埋头受得哈哈的,不敢说话,万一挣了钱,人还不把你头打烂。朋些股子,越多越好,谁也不能说个甚嘛。咱成分高,吓怕了嘛。

此前的2006年,煤矿技改见效,村子里就炸起来“闹他”。大字报都贴出来了。老苏跟我讲,一看大字报就吓坏了,大字报说:土改时候分过田,文革当中游过街,苏××是地主阶级复辟呢。后来,煤矿出钱为村里修了路,包下所有田地的出产,甚至给村里所有的光棍都娶了媳妇才平息下来。

再下来我知道,他准备回到良种场,在县城西边开发一片土地重操旧业。但是,整合迟迟没有结果,整合之后款项又迟不能到位,这事一直还停留在构思之中。

去年冬天,老苏忽然打电话过来说:来咱岚县看戏吧,可闹好咧。

怎么回事?

原来,老苏出资买了锣镲鼓板乐器,在社区组织了一个自乐班,天天在县城里自娱自乐唱戏。

再后来,消息就稀了。今年秋天,给他去过一个电话,说他仍然在红火得唱戏,仍然嘻嘻哈哈,没甚怪异。没甚怪异,今天想起来,恰恰是怪异。

在煤矿不景气的那些年,举债、躲债是老苏日常生活中重要的内容,少则一月,多则半年躲在外头,在外头的小旅馆里吃方便面,就着开水啃馒头是家常便饭。好几个春节,等债主走了他才敢悄悄回家。他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永远是顺遂的那些日子,坐小车,当代表,出诗集,那些灰暗的日子是我在他的诗集中读到的。说起那些日子,会勾起他妻子心里的苦楚,他和他的妻子咽下多少苦楚,外人哪里知道。我刚刚问怎么回事,他妻子眼里就挤出好些湿来。

这些时否的日子,他永远不说。今天我才知道,在去年的秋末,他就查出了癌病。这一个不抽烟不喝酒的乐观的人,得病了。我想,他可能以为这又是一次躲债经历的重演,他仍然不说。他以为命运又一次跟他玩否尽泰来的把戏。他不说,但这些心情留在诗里了吗?

没有躲过去。

这样的个胖墩墩的,乐观的人,突然走了,身边闪过一段空白似的。回来给年轻许多的同事说老苏的死讯,都啊了一声,说那个老苏,怎么会去世?不会吧?

可走掉的,恰恰是这个不可能走掉的人。在过去那些年,他经常来编辑部,给大家带来多少笑声。

老苏用他的诗润饰过许多苦涩的人生片段。他出身不好,他家的成分是地主,祖上是远近闻名的大粮商。他说:我估计,祖上还过贩大烟,不道德!初中毕业,刚满十五岁。那一年,家里过年连买一斤猪肉的钱都拿不出来。这个刚出校门的孩子和他表哥在窑上卖了一冬天炭,早晨天不亮起床上窑,碴起一平车大炭,两个孩子走二十多里地拉到县城里去卖,一车可以赚到两块钱。一个冬天,两个少年为家里拿回七十多块钱。正在屈辱与穷困中度日的老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他:嗯,能拿起个事了。

这是他成长的开始。从岚县回太原的路上,两个少年拉着大炭走在山沟里的情景让我猜想了很多,当年他是哪一条山沟里走出来的?当年的路可如今天这样平坦吗?

我印象里,他应该才五十多岁。但同学告诉我说:老苏?老苏今年六十三岁。六十一花甲,也够一辈子的数了。

可不,毛泽东走过岚山的第三年,正是他出生的年份。他说,哦的许多诗,不敢说学咱毛主席,但受咱毛主席影响不小哩,小时候就能读他的个诗嘛。

弹指一挥,皆成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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