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邻
1
农历三月初,一早上,阳光清亮、柔媚的。所谓早春的明媚,就是这一会儿。
人欣喜立住,朝东南转过去脸,眯住眼睛,慢慢觉出阳光镀上脸来,一会儿就温热了;身上,衣衫尚厚,还早,还得一会儿,才能觉出温热。
季候,就这几天,再迟一段,太阳真正暖起来,这明媚就没了。
2
这儿的早市,不像南方,五点多就嘈杂了,八点稍过,这边还都早呢。没有多少人,卖菜卖肉卖鱼的人,不过是略略整理着摊子上的东西。闲暇的缘故,阳光也好,一个骑三轮车送完了菜的男人,停下车子,跟边上一个相熟的女子,说了几句什么。那女的笑了一下,举手就打。男子也还手。俩人你一下我一下,边打边笑边说些什么。两个人打来打去,还笑着,叫人觉得这个早晨真好。
俩人朴实,举手投足都是。有点真实的打,却并不用力打疼了。两个人都是从哪里来的?同一个家乡,从前就认识,还是来了才认识的?这儿有所谓的陕西帮、河南帮、山东帮,他们是来自哪儿的呢?也许,两个人是有点意思的。也许,两个人以后真的就有意思了。
脱下这儿卖菜的人都习惯穿着的蓝布大褂,两个人也许都还挺好看的。
两个人距离稍远,听不清说了什么,能听见多好,带着乡里泥土味儿的,晒了温暖阳光的亲切打骂,哪里会是脏的呢?
想起另一种,可以叫作打情骂俏的,忽然觉得那么不舒服,有几分不洁净似的。
3
老鼠的缘故,这儿猫极多。
这只猫引人注意的是,竟然蹲在一只硕大的豆瓣酱桶上。桶里的酱,还满满的。那猫没有觉出酱的齁咸么?也许是辣椒豆瓣酱,猫觉出那辣味了么?这儿的猫,也许都习惯了,忽然想,若有一只猫津津有味能吃辣椒豆瓣红烧的鱼,一定是这儿早市的猫了。
猫哪儿痒痒了,拧着身子,抬起后爪,挠挠。再挠,还是用后爪。一心等着,看猫会不会用前爪,等了半天,猫再也没有挠。想了半天,想从前看见过的猫,有没有用前爪挠的,想不起来。想想,用前爪,猫前面没法支着。还是回头问问养猫的人吧。
挠好了,感觉舒服极了,暖了,那猫几乎不动。偶尔动一下的,只是尾巴尖,那么小的一点尾巴尖,卷一点,展开,再卷起一点。
又过一会,人的伸懒腰那样,猫立了起来,绷直了四肢,有点虎威的样子,绷着。一会儿,绷累了,怎么就惰怠了。猫从绷着的样子怎么就转到惰怠了呢?皮毛、骨骼都隐隐的,叫人感觉不出来。
猫想下地了,探着酱桶边缘,它懒得跳,想优哉游哉下来。也真是这样,不知怎么它就下来了,那么软,没一丝儿声音。
猫站着,笔直朝一个地方看着,它觉得这是它自己的世界。
4
还是一只猫,太阳下趴着,晒暖暖呢。早上那一点明媚的暖,还微微凉的,它怎么觉得那么舒服呢。
猫趴着,这是一只野猫,不是家猫那样,可以侧着或仰卧着,露着肚皮,野猫只能这样,要随时警惕。
细细看,猫眯缝着眼,睁不开似的,看一眼什么动静,又闭上眼睛。这只猫怎么那么困呢?昨夜它没有睡么?干什么去了?猫也不会昨夜看《清嘉录》、《甲行日注》看到深夜一点半吧?
除了捉老鼠,猫也会谈一晚上恋爱么?一夜不睡,舍不得睡那样么?真是不知道。
昨晚上,这猫经历了什么,看见听见的人,都做什么呢?半夜回来的,半夜出去的。即便什么也不做,猫听见了人的大呼噜小呼噜了么?猫想在哪儿睡觉的时候,呼噜会扰了它么?
其实猫也会打小呼噜的,呼噜呼噜,和人一样。
想起夏目漱石的小说《我是猫》,想着它沿着走廊、窗台悄无声息走过去,看到人奇怪的生活。夏目漱石的猫,还是理性了些,少具猫性。若这只猫会写小说,汉语的小说,会写些什么呢?猫怎么写人?真想知道。小说的开头是:人的问题是,没有人能把人写出来。
其实,猫也不能把猫写出来的。
5
卖各样蔬果的那边,走过来一个孩子。孩子捧着桶装方便面,不及到家,喜欢地鼻尖抵着、转着,边走边闻。他毕竟是吃过的,并非太馋,要流口水,只是心情愉快,像一只早晨的小鸟。
孩子的妈妈应该是这市场上卖东西的。这早晨,妈妈给了几块钱,要他去买一碗方便面,就这么简单。
想起小时候,一分钱两分钱,凑够了五分钱,去买一根五分钱的奶油冰棍。也有时候,舍不得,五分钱,再凑一分,可以买两根三分的红糖冰棍。红糖冰棍,不好吃,甜味怪怪的。四分钱的白糖冰棍,还行。可是五分钱的奶油冰棍,真好吃。忍不住了,就狠狠心。先是使劲儿闻闻,浓浓的奶油香,真香真浓。舍不得咬,吮,再吮。一直到没有了奶油味,没有了糖的甜味。
想起一次捡了五角钱,五角钱呀!怎么去花呢?可以去买整整十根奶油冰棍,可以买五十五块黑糖。一角钱能买十一块。觉得自己太富有了。想了好久,这呀那呀的。后来那五角钱,干了什么,想不起来了。
也想起捡了一分钱,沾了灰土的,手指捻捻,干净了,放在口袋里,过一会隔着口袋捏捏,圆圆的,还在。那么幸福。
现在,也幸福。因为人的幸福。只是那么一声,远远的亲亲暖暖的一声,就满足了。
大人们都矮下来吧,跟孩子一样的幸福,该有多好。
6
还早。这边还没有生意。两个人就蹲着下棋。象棋。一个是摊主,一个,是摊主的朋友?不知道。他们不下围棋,围棋太雅,也没那时间消磨。象棋叽里喀喳,还可以叫嚷,生气,骂人,摔棋子,随便怎么痛快,一会儿就一盘。谁不服,再来。
他们的手,很粗,也有些脏。抓住木头的棋子,“咵”地往棋盘上一拍,理直气壮。有时谁急了,面红耳赤,以至于两个人扭打起来,可是不会真打,只是急了,理屈词穷。
也有故意的,那才显得两个人亲似的。
临时有事,谁要走,棋盘上呼啦一下,满盘就乱了。
有时着急,拍下一个棋子就走,一边回头喊一声,黑些再下!意思是晚上再说。说这话的,是河南人。
下棋的人,一个小胡子,一个秃顶。楚河汉界,端庄的很,两个人的样子,却滑稽。
他们和喜欢的女人在一起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他们有些什么样的朋友?来自哪里?哪一年又会去哪里?
真想知道两个人喝酒的样子,酒见人性,这两个人喝了酒,喝多了,会是什么样子?有时候会羡慕这些人的喝酒,不讲究,粗粗拉拉的,肘花、拍黄瓜、花生米,七八块、十几块钱的酒,就那么喝。喝多了,就睡,什么也不多想,一辈子简简单单。
下了一会,两人不下了。站起来,说些什么。两人说了些什么?
那盘棋还在地上搁着,残局。两人撂下,干脆不管了。
有高手过去,低头踅摸盘面,会知道这是两个什么样的人。掂量那棋风,柔或刚,粗与细,舍与得,是可以揣摩两个人,甚至那一会儿的心情。
有不简单的食客,菜上来,尝一口,对堂倌说,厨子今天脾气暴躁。堂倌一问,果然。
其实,随便,不拘什么的两个人,细细揣摩,都是有意思的。谁知道谁是怎么回事呢?
转过来再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在了。那棋盘也不在了。摊子上,是一个女人。
半天,有点失落。
7
卖桑葚的,格局小巧。不大的柳条篮子,里面铺着蓝布的旧衣服。篮子里的桑葚,紫红紫红,有些近乎浓墨。人不敢触碰,似乎一动,紫红和墨黑,就会结实染在手指上洗不去。
卖桑葚的,有男有女,却都没有高大的。是从秦安乡里来的么?那儿三百多里地,很远。
看着桑葚,不动。想起数年前,在那儿见过桑葚,树极高大。桑葚紫红紫红,人的摘采,自个儿的坠落,不小心踩了,满地的红,近乎森森血色。
看看,犹豫半天,提着脚,不忍踩上。空地方,小心落了脚,血红却满处是,圆心那样团团围着,血色映映的。
仰脸,看树上的桑葚,去摘,脚下就顾不得了。低头时才知道不小心踩了,觉得脚染了血那样,心里惊惊惶惶的。再仰脸,伸手,寻更黑紫的,甜的,摘,低头,又踩上了。
一会儿,踮着脚尖,出来,走到干净的地上。赶紧,也使劲把鞋在干净的土上蹭蹭,生怕那紫红沾上了。其实,那紫红究竟是什么,心里是清楚的,可就是因为那血色的紫红,心里无端怯着。
再看看桑葚,篮子里的,衬着的男人的蓝布衣衫旧了,褪了色的,却那么洁净,为了洁净而把那蓝色用劲洗去的洁净,暖暖的乡间的洁净。农历三月八了,阳光微暖,想着那旧了的蓝布,也是微暖的吧。那些桑葚,也一个个洁净净的。
卖桑葚的人,手心朝下,看不见染了没有。
也许,一点儿也没有染,那是他们自家的东西,自家的东西,染不染,例外。
8
卖鱼的,在大铁盆一侧坐着。百无聊赖的样子,身子斜着,恨不整个都能躺在钢管的折叠椅上。
卖鱼的,不想卖鱼那样。看着天。天上有什么?
走过去,走过了,又走回来,看看铁盆里的鱼。
问价?比先前贵出不少。
还是不想卖那样。不想卖鱼,在这儿干什么呢?
也许,是卖烦了。整天卖鱼,卖鱼,卖鱼,浑身的臭鱼腥味。
走过去,没买鱼。
不想买了,腥乎乎提着,回去,还得做。不买了。
看看青菜,绿莹莹的,滴着露水那样。真好。
幸亏,没有在这儿卖鱼。若是卖鱼的,这一辈子怎么办?
9
萝卜,很久以前的那种,见不到了。整个红皮的,四五寸长,一头溜尖,萝卜皮离着一样,轻轻一撕,就厚纸一样撕了下来。咬一口,生甜、脆嫩。切了大块,淋点好酱油、香油,拌点芫荽,好的没法说。这种萝卜已经没有了。
本地很土的很多菜,都没有了。很小的,水分不多的小白菜,没有了;略略紫的那种胡萝卜,硬脆的,得牙齿咔嚓一下,才能咬下来的,没有了;很长的黄瓜,一尺半长的那种,吃起来有丝丝甜味儿的,没有了;小葱,有些辣的,葱味浓郁的,掺了包饺子,极出味的,没有了;羊角葱,紫红的,憋得紧紧的,捏起来,生硬饱满,炒肉,跳着那样香,真香德,更没有了。
萝卜,只剩下了这一种。还有两种,南方来的,一色的白,长的,圆的,水分极大,却没有萝卜的清醇味儿。不说了。剩下的这一种,半截红半截白。辣的。切了,得用盐煞了,醋、香油调了,才能吃。
市场上,这样萝卜不少。稍稍改良了,还算是本土的。上市场的时候,为着新鲜,也为着压分量,都留了一寸多两寸的萝卜缨子。这萝卜的缨子,绿,也微微泛着嫣红,阳光潜伏进去,没全然掩藏住那样的嫣红。
时间还早,太阳还没有大出来,萝卜上淋了的水分,都还没有干,看起来,鲜活的一样。触一下,就得它会动的。细小一些的几根,会女人扭捏那样。
这样的萝卜,是可以买了回去的。不及那缨子蔫了,得赶紧吃。缨子也洗干净了,切了,翠绿绿,带着点嫣红跟萝卜拌在一起,叫人想那萝卜在泥土里深睡,缨子在上面翠绿嫣红,新鲜鲜生长,睡着,梦里似的安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