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经建
摘要:中国早期象征诗派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潮具有对应性关系已为学界所共识,从存在主义诗学层面进行阐释,并由“纯诗”(诗质)、“契合论”(诗兴)、“神秘性”(诗思)等关键性话语入手解析两者的通约性则是一种新的研究途径。首先,两者都追求“纯诗”,而对“音乐”的追求是“纯诗”的至高理念;存在主义诗学也强调“音乐是本原性的艺术”,彼此之间的交集或对位意味着,“纯诗”中的“音乐精神”不仅是象征诗歌的最高艺术境界,也是其文化创造的原动力。其次,“契合论”作为两者的重要的诗学诉求,它一方面涉及存在主义美学的主体间性思维方式,同时更表现出诗人以感性生命同化万物,在审美活动中世界的意义、存在的意义得以显现,达到海德格尔所谓的“诗意地栖居”。其三,象征派诗人们将诗与“神秘性”联接起来并在存在论美学上予以体认,神秘主义是一种在理性思维之外诗性把握世界的方式,象征诗歌的诗性把握就是以有限的存在方式(语言)指向无限的存在意义(神秘),诗歌创作因此体现出一种领悟宇宙存在和生命存在意义的独特智慧,它使得原本具有艺术哲学意味的象征诗学扩展为文化诗学——获得存在本体论的意义。
关键词:早期象征诗派;法国象征主义诗潮;存在主义;纯诗;契合论;神秘性
中图分类号:1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0257-5833(2014)09-0173-10
众所周知,以李金发、穆木天、王独清、冯乃超也包括其理论发言人梁宗岱为代表的20世纪20年代象征诗派(以下简称“早期象征诗派”)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潮之间具有直接和明显的对应性关系。无疑,就广义的象征而言,不管是宇宙的象征抑或社会的象征,实际上又都是人的存在的象征的表现。因为人的存在首先是一个生命的存在,生命的存在依托肉体的存在;人的存在的条件是每个个体存在,个体的存在又是一个自我意识的存在,人只能按自己的自我意识和自我肉身来想象世界和理解世界。因此,在象征文化中往往是以人体的尺度作为象征的出发和归宿。而存在主义文学的基本命题就是执着探寻生命存在的意义,追问人之为人的价值根基。作为一种本源性和终极性的文学话语表述,存在主义文学强调艺术的超越功能和灵魂关怀,所以将文学创作本身视作思维着的悟性,这种话语表述方式于是呈现为对存在的追问与怀疑的审美表现形态。“象征主义文学本身意在通过一种新的表现方式以引起对存在的新的解释。”惟其如此,笔者拟从存在主义诗学层面探究中国早期象征诗派与法国象征主义诗潮之间的关系,并由“纯诗”——诗质、“契合论”——诗兴、“神秘性”——诗思等关键性话语入手解析两者在象征主义诗艺上的通约和差异。
“纯诗”:以“聆听”抵达诗之本
“纯诗”说最早源于美国诗人埃德加·爱伦·坡。他在《诗歌原理》中认为诗的效果与音乐相同,是一种“纯艺术”。的确,音乐是“纯诗”的前提,也是“纯诗”第一次提出时的最主要的因素。波德莱尔认为语言“纯粹”、“有力”、“优美”、“韵律和和谐”联系“密切”,“纯粹的旋律线条和一种完美地持续着的鸣响”。他的诗歌对音乐性的创造性贡献,主要在他所创造的心灵与自然的交感中构成的一种和谐律动的音响。自然景物的运动、声音、光亮、色彩的混合构成一种朦胧、和谐的全感观的音乐美效果。魏尔伦在《诗艺》开篇的一句统领性名言则是:“音乐先于一切。”他与兰波(或韩波)都把那些不具备含蓄、暗示和音乐特质的诗称之为“押韵的散文”。瓦雷里在其堪称“纯诗”宣言的文章《前言》中向往音乐奇妙的力量,认为音乐的纯粹性和感染力能使人获得艺术最高享受,诗歌之纯粹在于自觉和特意地创造一种像音乐那样自足的存在,达到绝对的澄明。总之,对“纯诗”中音乐境界的追求成为象征主义诗艺中的至高理念。
显然,象征主义诗歌理论中的“音乐”既是形式命题,而更多的则属于本体论的范畴。在此,“音乐”这一话语大致有两个方面的含义:首先是指由音乐艺术特性所营造的意象氛围和审美境界,其次可以在哲学层面上对音乐进行抽象、概括和扩张,提炼出“音乐精神”的概念。在存在主义的话语体系中,音乐与艺术或诗学的关系就是一个不可或缺的主题范畴:“精神音乐化是一脉相承的传统。在叔本华、尼采的思想中,这一倾向发展到了极致:在前者看来,‘意志是世界的本质,‘音乐是‘意志的纯粹的最高的呈现,并因此把生命意志升华到‘无形的形式中而化解了人生永久的痛苦;在后者看来,音乐是世界的真正理念,它和悲剧神话一样是一个民族的‘酒神能力的表现,显示着永恒本源的艺术力量,因此,音乐是悲剧精神之再生和德国民族复兴的酵母。”这意味着,哲学意义上的音乐精神在存在主义那里,无疑是世界的本原,是创造的原动力。
严格地说,“音乐精神”这一术语出自19世纪德国哲学家尼采的成名作《悲剧的诞生》(作品全名译为《源自音乐精神的悲剧的诞生》)。众所周知,在尼采的艺术哲学中,悲剧或古希腊悲剧是最高的、最纯粹的美学形态,问题更在于,“希腊的悲剧艺术作品确实是从音乐精神中诞生出来的”。“在艺术中,音乐是纯粹的酒神艺术,悲剧和抒情诗求诸日神的形式,但在本质上也是酒神艺术,是世界本体情绪的表露。”如此,酒神精神作为意志自身借由音乐表达,而悲剧中的形象只是作为酒神的象征而诞生于音乐精神。悲剧因而给了音乐最高的自由。在此,音乐并非叔本华讲的只是对生命痛苦的抚慰,它就是最深刻的生命存在的真实呈现,因为意志(意欲)或酒神精神的冲动并不只引起痛苦,它同样带来人生的欢乐与意义,“在‘醉境中,万物浑然一体,个体的东西融化到了万物之中,我不是单纯的个体,而是与万物为一,逃脱了无常的纷扰,忘记了死亡和时间给个体造成的焦虑,感到有一种永远创造、永远富有春意的狂意和慰藉”。质言之,音乐是一种本原性的艺术,在一切艺术类别中处于中心地位。
只是,当音乐精神即酒神精神不在之后人生也就失去了美丽而丰盈,蜕变得贫乏、虚弱且无意义。而正是表现权力意志的酒神精神将现代人从音乐的不在中拯救出来,进而成就了一种更为崇高更为纯粹的悲剧艺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