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布

2015-04-20 06:18万玛才旦
民族文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糌粑寡妇驴子

万玛才旦

1

普布拄着拐杖吃力地走在接近雅鲁藏布江的荒野上。被他牵着的一头驴子懒懒地跟在他后面,显得无精打采。

一匹狼远远地跟着他们。

普布回头看了看远处的走路摇摇晃晃、显得疲惫不堪的狼,对着驴子说:“那匹狼已经跟踪我们两天了。可怜它也没吃到什么东西。”

驴子神情麻木,呼着气。

驴子的背上是一些黑乎乎的简单的锅碗瓢盆,一动就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普布牵着驴子缓慢地走着,只走了一段路,就停下来坐在地上休息,显得疲惫不堪。刚一坐稳,他就急匆匆地从怀里拿出鼻烟壶吸起鼻烟来。

普布看上去三十多岁的样子,身材不高,也不强壮,穿着一身破皮袄,他的贫穷和窘迫是显而易见的。

吸完鼻烟,普布惬意地靠住旁边的一块大石头抬头看了看远处。

远处的狼也蹲在一块石头上休息,不时地看看这边。

普布回头对驴子说:“你应该知道,那匹狼是想吃了我们。”

驴子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

然后,普布又对着远处的狼笑了笑,说:“你想吃我们就打起精神吧,不要在半路上睡着了,要不这两天的工夫就全白费了。”

那匹狼似乎也听到了他的话,站起来嗥叫了一声。驴子也对着狼的方向叫了几声。

普布又吸了一次鼻烟就拉着驴子上路了。驴子背上的锅碗瓢盆也发出了“咣当咣当”的声音,打破了这片荒野路途上的寂寞。

那匹似乎几天没吃任何食物的饿狼,定定地直视着普布和驴子,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怕被他们甩了似的,依然远远地跟紧了他们的步履。

路上,普布遇见一个马队。

马队中有人看着他的驴子,拿出一小袋糌粑说:“你的驴子看上去挺结实的,想不想拿驴子换我们的糌粑。”

普布看了看驴子,笑着说:“这头驴子是我最亲近的朋友,我再苦也决不能把它卖了。”

马队中的另一人看了看普布的样子,很直接地说:“你一个拄着拐杖到处讨生活的朗生,自己都吃不饱,还带着头驴子!我看我们多给你点糌粑,把驴子给我们吧。”

普布看出这个人对他的鄙夷,他并不想理会,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马队的人又问他要去哪里,他就说随便到什么庄园,混口饭吃。

马队中有人给他说了一个庄园的名字就走了。

普布看远处时,那匹狼不见了。

普布笑了笑说:“这家伙还挺狡猾的。”

普布对着远处打了一个很响亮的口哨,牵着驴子又上路了。

黄昏时分,普布落脚在一条小溪边。他从驴子背上取下锅碗瓢盆,拿上锅就近到小溪里取来水,找来干柴和牛粪烧起茶来。

茶烧开了,普布拿出装糌粑的羊皮袋子使劲抖了抖,往木碗里倒,只抖出了半碗糌粑。

普布拿起碗给驴子看了看说:“就这么一点糌粑,你吃还是我吃?”

驴子闻了闻凑近木碗。

普布拿开木碗说:“反正茶也开了,等拌好了再说吧。”

普布拌糌粑,驴子在一边看。

驴子对着远处的什么地方看了几眼,普布起来看,没有发现什么。

普布拌好糌粑,捏成一疙瘩,说:“这两天你也是只吃草,没吃到一口粮食,就让你也吃点吧。”

说着把糌粑分成两半,把一半给了驴子。

驴子很快地吃了起来,一下就吃光了,又看着普布的手,有些乞求的眼神。

普布咽了一口唾沫,把剩下的糌粑递到驴子嘴边。

驴子闻了闻,走到一边去吃草,不看普布。

普布笑了,说:“这就对了,算我没白养你。”

说完,他准备把剩下的糌粑全部放进嘴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看了看远处。远处什么也没有,他犹豫了一下,把手里的那一疙瘩糌粑分成两半,将一半举起来晃了晃,放在旁边一块显眼的大石头上,又将另一块扔进嘴里,嚼了两下就一口咽了下去。

这一下把他呛得憋红了脸,他赶紧把烧开的一大壶茶喝了下去。

普布笑着拍了拍肚子说:“总算有了吃饱的感觉。”

普布拿出鼻烟壶又吸了吸,连着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

普布起来走到附近,面朝远方撒了一泡尿。

这时驴子也过来走向那个大石头,准备吃那半块糌粑。

普布喝住了它,看着他们走来的方向说:“给咱们同行的伙伴也留点吧,它也没有吃到任何的食物。”

普布把锅碗瓢盆收拾起来,搭到驴子的背上,继续上路了。

夜幕降临,普布燃起的火堆快要熄灭了,微风吹起,只发出零星的火光。

普布已睡着,发出很响的呼噜声,夜空中寂寞的星星在发着微弱的光。驴子也半闭着眼睛,站在普布的旁边,似乎也睡着了。那微弱的火似乎已经完全熄灭了。

突然间,驴子惊恐地叫了起来。

那匹饿狼趁着他们睡着终于袭击了他们,驴子抬起腿使劲踢狼,但狼已经咬住了驴子的后腿。

普布从梦中惊醒,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狼拖住了驴子的后腿,踢了一脚正在咬驴子腿的狼,狼被摔出了很远。

被狼和驴子碰到的火堆里溅出几星火花。看到火花,狼有点紧张,不敢上前。

普布看着远处的狼,平静地说:“你这个狡猾的家伙,我就知道你会来袭击我们,我看现在只能是你死我活了。”

狼顿了顿看着他,有点犹豫。

等火花熄灭之后,狼又退后几步准备进攻。

普布抓起身边那根粗壮的拐杖,举起来。

狼停顿了一下,还是扑了过来。

普布照准狼的脑袋使尽全身的力气劈了下去。跳在半空中进攻的饿狼被拐杖打了下来,发出了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重重地落在地上不动了。

驴子的后腿上被狼咬过的伤口在流血。

普布看了一眼驴子,踢了一脚地上的狼,又狠狠地砸了几下狼脑袋。最后,看着狼一动不动,俯身看了看,对着驴子说:“死了。”

2

秋天的风吹动着金黄的青稞地。

普布躲在田地里双手搓揉着青稞穗头,每揉完一把就使劲地把刚刚成熟的青稞往嘴里塞。同时拔几支青稞杆给驴子吃。驴子也吃得很欢。

驴子背上除了那些锅碗瓢盆,多了一张狼皮。那些锅碗瓢盆不时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驴子一边看看远处一边吃青稞穗子,偶尔叫一声。

他骂了一声驴子,继续吃。

几个人冲进地里准备抓他们,普布紧张地拿起那根拐杖准备打那几个人。

那几个人站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着普布,说:“你这家伙,自己偷吃庄稼不说,还让驴子也吃。”

普布拉住驴子,笑了笑说:“你们这儿缺劳力吗?”

其中一个人看着普布窘迫的样子也笑了,说:“占堆管家前几天还招了两个人。”

普布赶紧放下拐杖央求道:“求求你们带我去见你们的管家吧。”

那人点了点头。

驴子还在使劲地嚼青稞杆,普布喝了一下,伸出右手从驴嘴里抢出青稞穗扔到了一边。

普布左手的青稞穗还被紧紧地捏着,说:“求求你们,你们就带我去吧。”

于是,他们就拐上了田边的小路。

普布被那几个人带着进了一座庄园,左手还捏着几支青稞穗。

这个庄园是土登老爷的庄园。土登老爷据说是在拉萨做官,让一个精明的管家管理这个庄园,大家都叫他占堆管家。

普布牵着驴子被这几个朗生带到占堆管家面前,其中一个说,这就是土登庄园的占堆管家。

占堆管家盯着他上下看,没说话。

普布被盯得不知所措起来,晃了晃手上的青稞穗说:“占堆管家在上,你们的庄稼长得可真好啊,每个麦穗上最少有一百多粒青稞,颗粒都大大的,成了椭圆形,个个都很饱满,我吃了十几支麦穗就感觉饱饱的,今年一定有好收成。”

占堆管家突然哈哈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问道:“你到这里干什么?”

普布马上说:“我是个朗生,自己没有巴掌大的地,天底下也没有个亲人,我只有这么一头驴子,出来就是为了填饱肚子,混口饭吃。”

占堆管家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属什么的?”

普布说:“我叫普布,不知道哪年哪月生,因为生在星期四,所以就起了普布这个名字。”

管家和几个朗生笑了起来。

普布也呵呵地笑着,说:“我真的不知道,不是撒谎。”

占堆管家止住笑说:“看你身体也不是很强壮,你能干活吗?我们可是不要一头不能干活只会吃草的骡子。”

普布说:“我的力气很大,什么活都能干,更能干地里的活。”

然后又指了指身后的驴子说:“这头驴子也很能干活。”

说着从驴子背上拿下那张昨晚剥下来的狼皮说:“占堆管家大人,这张狼皮是用来献给您的。”

占堆管家怪异地看着他手上还沾着血迹的狼皮问:“狼皮?哪来的?”

普布说:“我打死了一匹狼。”

占堆管家有些惊奇地问道:“什么?是你打死的?”

普布指着手上的狼皮,又举了举拐杖,有些自豪地说:“是,是我打死的。这匹狼一直跟踪我们,想吃我和我的驴子,趁着夜黑,它拖住了我的驴子的后腿,所以,我就用拐杖打死了它。”

占堆管家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之后说:“我这儿可都是些自己找上门来的朗生,工钱可不多啊。”

普布不以为然地说:“只要每顿让我和我的驴子吃得饱饱的,没有工钱也行。”

占堆管家接过普布手里的狼皮,对其中一人说:“到伙房拿吃的,这就让他吃个饱。”

一会儿,很多的食物摆在了普布的面前。普布看着占堆管家和其他人,开始有些不敢吃,只是看着。他拿了一些食物给驴子吃,眼睛骨碌碌地东张西望。

最后,占堆管家说:“吃吧,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听到管家的话,普布顿时吃了起来。开始时,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占堆管家和其他几个人笑了起来。

吃到一半时,占堆管家和其他几人呆呆地看着,很吃惊的样子。

待普布把眼前的食物全部吃完时,所有人都怔怔地看着他。

普布完全没有顾及到自己的吃相,当意识到大家用那样一种目光看着他时,他有点尴尬地对占堆管家说:“占堆管家老爷,我吃饱了,只要吃饱了我就可以开始干活了。”

占堆管家笑着说:“吃饱了就好,吃饱了干活就有力气,在我这儿,只要好好干活,吃饱肚子不是问题。俗话说得好,只要庄稼好,麻雀吃多少呢。”

几个在他手下干活的都说着管家的好话。

占堆管家叮嘱说:“你们一定要防备丹捷庄园的人,尤其在这快要秋收的季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一年的辛苦就全白费了。”

占堆管家离开之后,旁边的一个朗生悄悄对普布说土登庄园和丹捷庄园之间有很深的积怨,彼此之间一直水火不容,都想吞并对方的土地,已经发生了很多次的纠纷。

第二天开始,普布就牵着他的驴子跟大家一起去地里干活了。他干活很卖力,每天下来干得比别人多很多。同时他的饭量也大得惊人,每顿都是一般人的三倍。这点很让占堆管家皱眉头。但是普布总是能够不失时机地讨好占堆管家,慢慢得到占堆管家的喜欢,在他大吃特吃的时候,笑一下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为此,普布也会更加卖力地干活。

一次丹捷庄园的几只羊闯到土登庄园快要收割的青稞地里,被普布等人捉住,并和前来领羊的丹捷庄园的人发生冲突,普布凭着自己的蛮力,把那些人都打跑了。把那些人赶跑之后,他们把那几只羊当作战利品,给杀掉吃了。

为此,一直担心发生什么不测的占堆管家把闹事最厉害的普布给骂了一通,但是普布对占堆管家还是一片忠心。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丹捷庄园的人终于进行了报复,有人悄悄来到土登庄园快要成熟的青稞地,放火点着了一片地。由于有风,一会儿工夫,整个青稞地都一片一片地燃烧起来了。

占堆管家发现火光,带着手下的普布等人来救火,但火势太大,他们的努力没有任何作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青稞地变成一片火海。不到一个时辰,一年的收成眼看着化成了灰烬。有几人还在救火的过程中身亡,普布和他的驴子也受了重伤。

朗生们一来担心受到庄园老爷的处罚,二来担心分不到任何粮食,就躲的躲、逃的逃了。

这个时候,普布却留了下来,表示了对占堆管家的忠诚。

普布帮助占堆管家料理了后面的事,管家责怪这件事是因为普布而引起的。

占堆管家一方面担心自己的处境,另一方面担心库存的粮食除了上交庄园主,自己也无法度过后面的日子,就让普布离开。

普布恳求管家只要留下他,他肯全身心地为管家效力。

管家讥笑普布说他没法收养一个一顿能吃三个人饭的朗生,外加还要收养一头没有多大用途的驴子。

普布再次请求管家留下他,但管家似乎是下了决心,毫不留情,很绝情地要赶他走,还用恶毒的语言说:“我不会养两个毫无用处的畜生的。”

普布听管家说他和他的驴子是畜生,又想到一年来辛辛苦苦干活的情景,从心底生起一团怒火,他拿出那根杀狼的拐杖,重重地抡向管家,没想,一下就把管家给打死了。

普布打死管家之后,在管家的尸体旁边呆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太阳落山,夜幕完全降下来之后,他把管家的尸体很好地包裹好,然后才趁着月色把尸体驮到驴子的背上。

路上,普布对驴子说:“要不是你这头驴子,管家也许会留下我呢。”

驴子的嘴里发出几声响声,驮着管家的尸体往前走,有点烦躁的样子。

走到庄园后面的那块被烧掉的青稞地时,驴子停下了,不愿意再往前走了。

普布看了看左右说:“埋在这里也太近了吧。”

普布赶了一下驴子,驴子不走。又用笼头绳拖了一下驴子,驴子就是不走。

普布有点火了,从地上拿起一根树枝,抽打在驴子的屁股上。

驴子不但不走,反而原地跳起来,几下就把背上管家的尸体给摔了下来。

普布无奈地看着管家的尸体说:“管家老爷,看来这里就是您最后的归宿了。”

驴子在旁边看着普布。

普布想了想,说:“我明白了您的意思了,管家大人,您是心疼这烧掉的庄稼啊!也好也好,等到每次庄稼成熟时您就可以随心所欲地闻着青稞穗的香味睡觉了,至少不会投胎到恶鬼道了。”

说完又自己笑了起来,对着驴子说:“是这样吧。”

驴子没理他,走到一边的田埂上吃草。

普布挖了一个很深的坑,把占堆管家的尸体小心地放了进去,说:“管家老爷,您就好好地安息吧,我会为您祈祷的。”

普布牵着驴子回来时已是深夜了,普布点亮那盏油灯,把能找到的可以吃的食物都找出来,摆在一个大桌子上,使劲地吃了起来。

3

时间已经过去了一年,也是庄稼快要成熟的季节。

普布牵着他的驴子走在泥泞的土路上。

普布看了看阴沉的天回头对着驴子说:“这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两天两夜了,也没个停的样子,心里闷得慌。”

前面是一片青稞地,驴子挣脱他手里的缰绳向青稞地里跑了过去。

普布在后面追,嘴里胡乱地骂着什么。

这时,打了一声响雷,驴子停住不敢向前跑。

普布笑着说:“你这胆小鬼,你还得等我吧,小心被雷劈死。”

普布在青稞地边坐下,驴子开始吃田埂上的草。

普布也揪了一把青稞穗子放在手掌心揉。

青稞还没有成熟,被他的大手揉出了一些白色的汁液,没有什么可以吃的颗粒,就气愤地扔到了驴子面前说:“虽然投胎为人很不容易,但是有时候我觉得还是做一个畜生好,起码可以在饿的时候吃草填饱肚子啊。”

驴子不理他的自言自语,欢快地吃着。

普布生气地踢了一脚驴子。驴子看了看他,跑到一边吃草去了。

普布叹了一口气,拿出鼻烟壶吸鼻烟。

普布正在惬意地吸着鼻烟时,看见一个女人有点疯疯癫癫地向这边跑来。因为被青稞庄稼挡住了,女人没有看见普布,继续往前跑去。

等女人从普布旁边跑出几步远时,普布突然从后面喊了一声:“喂。”

女人似乎听到了什么,仔细听了一下,又准备往前跑。

普布提高声音再次喊了一声:“喂。”

女人这次完全辨清了声音的方向,转过头来。

普布看见女人好像在哭,因为下雨,也看不太清楚,但是女人的样子很悲伤。

普布走到女人身边时,看见女人果然在哭。

普布很惊奇地问道:“你怎么了?”

女人哭着说:“我的男人被雷击中了,浑身软绵绵的,我和女儿没办法抬到天葬台,需要一个男人来帮忙。”

普布说:“真是不幸的事!”

女人一边哭一边问普布:“你是哪个村的?我怎么好像没见过你?”

普布看了看远处的村寨说:“我不是附近村庄的,我从很远的地方来,所以你当然没有见过我。”

女人用祈求的声音问他:“你能帮我把我男人的尸体抬到天葬台吗?”

普布说:“天葬台远不远?”

女人十分焦急的样子,说:“说不远也远,说远也不远,反正这里的人死了都往那里送。”

普布还是不紧不慢的样子,说:“你手上现在有吃的吗?”

女人很着急地说:“我怎么可能身上带着吃的出来找抬尸体的人呢!你只要帮了我,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普布看着女人,摸了摸自己的肚皮说:“只是我现在就饿得慌。”

这时候,被乌云低低地压着的天边又传来了一声沉闷的雷声。

女人摇摇头,擦了一下脸上的眼泪和雨水,准备往前走。

普布看着着急的女人,就说:“我可以帮你。”

蒙蒙细雨中,普布赶着驴子上山。驴子的背上驮着一个男人的尸体,男人的尸体软绵绵地从两边耷拉下来。

山上有天葬台,普布按女人指的方向往山上走。

在一个拐弯处驴子停了停,似乎要歇息。

普布看着驴子说:“看来你上辈子也造了不少的孽,害得这辈子老是背尸体。”

驴子吐了一口气,没有理他。

普布笑了笑,拿出鼻烟壶,一边走一边吸鼻烟。

再往上走就到了天葬台。天葬台周围一种阴森森的感觉。

普布看见一间简易的石头房就走了过去。

普布随便喊了一声,石头房里的天葬师很快就出来了。

天葬师的脸上几乎没有表情,冷冷地问他:“又是哪家死了人?”

普布说:“是山下那个女人家的男人。”

天葬师说:“可怜可怜,一个家里死了男人,没了顶梁柱,以后怎么生活啊。”

普布有些无奈地说:“这个男人是被雷劈死的。”

天葬师看着尸体说:“看来又是一个前世造孽的家伙啊。”

一阵沉闷的雷声从他们头顶滚过。

天葬师看着普布说:“你给山下的防雹师传个话,就说眼下雷鸣电闪正需要他的时候他躲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把人家的人让雷给劈死了。”

普布想起什么似地从怀里掏出几两藏银说:“这是女主人给您的布施,请您超度一下这个男人的亡灵。”

天葬师的脸色毫无表情,就说:“当然是要超度的,只是一个遭雷击劈死的人恐怕连秃鹫也不肯吃他啊。”

普布央求道:“请您一定超度这个男人的亡灵,那个女人很可怜。”

天葬师问道:“你是她什么人?”

普布说:“我只是一个过路的人。”

天葬师摇了摇头,看了看山下说:“现在剩下一个女人租种寺院那么大的一块地,多艰难啊,你要能帮就尽量帮帮她吧。”

普布若有所思的样子。

普布下了山,在田边遇见了寡妇的女儿。

小女孩问普布:“你把我阿爸送到哪里了?”

普布看了看天葬台的方向,有点伤感地说:“我把他送到了山上。”

小女孩又问道:“他还回来吗?”

普布更加伤感地说:“他不回来了。”

小女孩看着他的驴子说:“他是骑着这头驴子上山的吗?”

普布笑了笑说:“他是骑着这头驴子上山的。你的阿爸他挺有福气的,这头驴子我还从来没有骑过。”

女孩说:“那让我也骑骑这头驴子吧。”

普布过来把女孩抱到了驴子背上。

他们便往回走,驴子也是很欢快的样子。

到了女人的家,普布让小女孩牵着驴子玩,进去对女人说:“你让我留在这里吧,我是个干活的能手,地里的什么活儿都能干,我从小种地,保管到时地里的一棵麦穗也不会留下。”

女人哭丧着脸说:“我和我男人也只是个差巴,租种寺院的这些地,除了交租,也就勉强能养活自己。”

普布说:“这样说我比你们还差呢,我只是个流浪的朗生,没有现成的门让我进去,我连我自己也养不活。”

女人说:“我没法收留你,我没法给你工钱。”

普布看出女人的为难之处,就说:“你只要让我和我的驴子吃饱肚子就行,我不要你的工钱。”

女人还是犹豫不决的样子。

普布又补充说:“我的驴子比我还能干。”

女人被这句话逗笑了,但马上又忍住了。

这时,小女孩牵着驴子出现在门口说:“阿妈,留下他们吧,我喜欢这头驴子。”

普布带着他的驴子在地里很卖力地干活。田边出现了一位宁玛巴装扮的密咒师,他边看天空边看田地慢悠悠地走来,普布看出就是那位天葬师让他带话的防雹师,就很恭敬地站立在一边问候他。

巴防雹师点了点头,这算是回应他的问候。

普布突然想起山上天葬师的话就问:“您就是山下的防雹师吧?”

防雹师点点头说是。

普布急忙说:“山上的天葬师托我给您捎了个话。”

防雹师有些惊奇地问道:“什么话?”

普布学着天葬师的话,绘声绘色地问他:“山上的天葬师说,眼下雷鸣电闪正需要他的时候他躲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把人家的人也让雷给劈死了?”

防雹师听了暴跳如雷,对着山上大声地骂着什么。

普布就看着笑。

一阵乌云从东边天空急速地飘来,看来一场骤雨即将来临。

防雹师看了看对着普布说:“你不要乱笑,等会儿你就笑不出来了。”

防雹师从怀里拿出一个法器,过去站在一个高台上,嘴里念着咒语,对着黑沉沉的乌云做起法来。

一会儿之后,乌云散去露出一片明净的天空。

普布惊奇地看着防雹师。

防雹师走过来轻描淡写地说:“我不仅仅看护这里的田地,同时也是这一带农区的防雹师,每年从春天开始就要开始防雹的工作。”

普布虽然对防雹师刚才的举动充满了敬意,但还是问防雹师道:“您真的能挡住冰雹吗?我还是有些怀疑。要真这样,学学您的咒语,连干活都可以省了,躺在地里直接收庄稼。”

防雹师正色道:“小伙子,嘴里不要乱说话。好好劳动才会有好的收成,不好好劳动,就像是把石子投到深谷里,连个回声也没有的。”

普布的嘴里发出“啦索,啦索”(藏语敬语,意为是)的声音。

防雹师之后又笑着对普布说:“小伙子,好好干吧,我看着女主人这几天脸上都露出了笑容,难得啊。”

普布嘿嘿地笑着。

防雹师看了看晴朗的天,也笑着说:“看来今年冰雹的劲头算是过去了,寡妇玉珍的庄稼也要丰收了,现在就是缺个往田里头浇水的人啊。”

普布没明白防雹师说的那句“浇水的人”隐含的意思,有些傻乎乎地嘿嘿笑着。

普布在门口从驴子背上取下一捆杂草,搭在晒青稞的木架上,又从里面抽出一把扔到驴子面前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才有力气。”

驴子只顾吃草,没有理他。

普布进门时看见寡妇玉珍正在准备晚饭。

寡妇玉珍拿了三份吃的摆在普布面前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寡妇玉珍学着他的话,笑了笑,就看着他。

普布也笑了,说:“这是平常我对我驴子说的话,你怎么也说这句话?”

寡妇玉珍笑着说:“我刚刚听见你对驴子说这句话了。”

普布也跟着大声地笑起来。

寡妇玉珍的女儿叫卓嘎,卓嘎进来的时候听见这句话,也笑了起来。

吃完饭普布准备回去睡觉,寡妇玉珍看着他的脚说:“你等等。”

寡妇玉珍从墙角拿来一双半新的布鞋说:“这是我男人的,你拿去穿吧。”

普布看了看自己的脚,两边都有脚趾头露了出来,有点不好意思地看着寡妇玉珍,没有接。

寡妇玉珍疑惑地问他:“怎么,嫌弃这是一双死人穿过的鞋子吗?”

普布赶紧说:“不是,不是。”

普布穿着那双寡妇玉珍死去男人的鞋在浇水。

普布站在地头一边浇水一边吸鼻烟,不时看看脚上的鞋,生怕沾上泥。

防雹师从远处笑着对他说:“在给寡妇玉珍的地浇水啊。”

普布高兴地说:“是,是,庄稼遇到水就会长起来的。”

防雹师说:“还要靠我这个防雹师防住变化莫测的冰雹,这样就会有丰收的果实。”

普布恭敬地说:“托您的福,庄稼一定会丰收的。”

防雹师又笑着说:“你什么时候给寡妇玉珍也浇浇水啊?不然那块地就会干涸的、荒芜的。”

普布一下没有明白过来,努力地想着防雹师的话的意思。

看着普布的样子,防雹师先大声地笑了起来。

这时,普布才明白了防雹师的话的意思,也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小卓嘎给普布送来了午饭。普布摆好饭,也请防雹师一起吃。

吃完午饭,小卓嘎拿出一条裤子说:“阿妈让你试试这条裤子。”

普布看着防雹师有些不好意思,就看了看他,防雹师笑着说:“试试吧,试试吧。”

普布穿上了那条裤子,防雹师看了看普布的样子,笑着说:“就像是定做的,很合适。”

小卓嘎也说很合适,普布很高兴,傻傻地笑。

防雹师笑着打趣道:“该是给寡妇玉珍浇水的时候了。”

普布听到这话,羞红了脸。

小卓嘎不解地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普布收工回来,寡妇玉珍就准备晚饭,去库房里拿青稞面。

刚进去,突然紧张地喊着让普布过去。

普布走进去,寡妇玉珍跑到他跟前指着地上惊慌地叫唤着。

普布看寡妇玉珍指的地方时,看见几只老鼠死在那里。

普布看了看寡妇玉珍笑着说:“几只死老鼠有什么可怕的?”

寡妇玉珍有些紧张地说:“我平时最怕老鼠了,但是这些老鼠想方设法偷吃我的粮食,我就撒了老鼠药,这下可好,又死了几只,要不然剩下的粮食就要被它们吃光了。”

普布把那些死老鼠扔出去后,又进来找有没有其他的死老鼠。

寡妇玉珍确定没有死老鼠之后就从面袋里挖青稞面。

面袋里的青稞面已经不多了,寡妇玉珍看着面袋无奈地叹气。

普布不知道寡妇玉珍的苦衷,问她为什么叹气。

寡妇玉珍对普布说:“往后你的饭量能不能减一份?”

普布说:“少吃了我就没力气干活。”

寡妇玉珍不说话。

普布问她:“前面说得好好的,为什么又变卦了?”

寡妇玉珍指了指只有一半的面口袋说:“你看看,现在家里的面就剩下这点了,你这样吃下去,过几天我和卓嘎就什么也吃不上了,只能饿死了。”

普布终于知道了寡妇玉珍叹气的意思,说:“噢,原来是这样,我明白了,那现在开始我就吃一个人的份吧。”

寡妇玉珍说:“那样也不行,你吃得太少,你就没有力气,没有力气你就干不了活,你还是每顿吃两份吧,我和小卓嘎还要靠你呢。”

普布笑,寡妇玉珍也笑。

出门时,寡妇玉珍又拿了一些老鼠药撒在了墙角和面袋周围。

普布正在地里浇水,防雹师走过来,笑问他:“小伙子,你给寡妇玉珍浇过水了吗?”

普布最近很怕防雹师跟他开这个玩笑,每次都是让他无地自容,很是害羞,他想着随便应付回答一下,但最后还是摇了摇头。

防雹师看着他也摇了摇头。

吃过午饭,寡妇玉珍让小卓嘎牵着驴子到青稞地头守田。

寡妇玉珍拿来一件上衣说这是她死去的男人的,让普布脱了他那破旧的上衣。

普布害羞地不敢脱。

寡妇玉珍看着普布的脸,很认真地说:“快脱吧,我又不是没见过什么男人。”

这句话似乎对普布是个鼓励,他终于艰难地脱下了上衣。

寡妇玉珍给他穿上衣,套上两个袖子,顺着衣角往下拉了拉,准备给他系纽扣时,突然拦腰抱住了普布。

普布的心砰砰乱跳,声音有点颤抖地推着她说:“你现在是我的主子,我不能这样。”

寡妇玉珍把她死去的男人的上衣又脱了下来,扔到了一边。普布以为她生气了,正要解释,寡妇玉珍却更紧地抱住了他赤裸的身子,她的胸部因为激动而起伏着,呼吸也随之急促起来。

事后,普布憨憨地笑着说:“原来给女人浇水是这样的感觉。”

寡妇玉珍问他时,普布尴尬地说:“这是我第一次给女人浇水。”

寡妇玉珍不相信他的话,就说:“怎么可能呢,你都快三十了,不可能没碰过女人的身子。”

普布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很认真地说:“我发誓我真的只给田地浇过水,从来没有给女人浇过水,这是第一次。”

寡妇玉珍大声地笑了起来,笑得普布很是尴尬,却也憨憨地笑着。

寡妇玉珍家的青稞地快要成熟了,每一棵麦穗都沉甸甸地低下了头。

这时的普布已换上了寡妇玉珍死去男人的全套衣服,就连头上的帽子也换上了,眉头间是藏不住的喜悦。

寡妇玉珍还给普布准备了自酿的青稞酒,普布喝着寡妇玉珍特意为他酿制的青稞酒,脸上的喜悦就更加掩藏不住了。

防雹师看见普布也是满脸的笑,笑呵呵地说:“你总算给寡妇玉珍浇上水了,我看见寡妇玉珍那扭来扭去的大屁股,就什么都明白了。”

普布牵着小卓嘎的手傻傻地笑,也说不出什么。

快要收割了,普布把镰刀往锋利里磨,试了又试。

寡妇玉珍看着普布说:“再过一个月你又可以吃上三个人的份了”。

普布嘿嘿地笑,把镰刀磨得更起劲了。

可是,寡妇玉珍的青稞地在快要收割时遭到了冰雹的袭击。

普布显得比寡妇玉珍更伤心。

寡妇玉珍三天没有说话,最后对普布说:“你走吧,我不能留你了。”

普布求寡妇玉珍留下他,说自己可以每顿吃一个人的份。

寡妇玉珍还是赶他走。

普布再次求寡妇玉珍,说自己每天可以只吃一顿饭。

寡妇玉珍说:“多了一张嘴就会搭上我女儿的性命。”

普布说:“你说什么我也不走,我们一定要在一起。”

寡妇玉珍很无奈,没再说什么。

普布背着背篓去田里拾青稞穗。

普布中午背着一背篓青稞穗回来,没在厨房看到寡妇玉珍,就到库房里找。普布听到里面有动静就停下来从窗口往里看。

普布看到寡妇玉珍正在往一壶青稞酒里倒上次那个老鼠药,就一阵紧张地回到厨房等。

寡妇玉珍进来,她不露声色,很镇静地让普布和小卓嘎吃午饭,三个人的话忽然间少了起来。

吃完午饭,普布又要去地里拾青稞穗,小卓嘎也要跟着去。

寡妇玉珍就很镇静地拿出那壶放有老鼠药的青稞酒让小卓嘎带上,说让普布休息时喝。

普布看着这些甚至还有点感激地看着寡妇玉珍的脸,寡妇玉珍却避开了他的眼神。

在田边休息时,小卓嘎拿来青稞酒让普布喝。

普布看着小卓嘎没有喝。

小卓嘎奇怪地问道:“你平时不是很喜欢喝青稞酒吗?”

普布看着小卓嘎不说话,忽然流出了眼泪,似乎很是悲伤的样子。

小卓嘎说:“以前阿妈很少让阿爸喝青稞酒,阿爸求阿妈也不让经常喝,现在有青稞酒喝你为什么还要哭。”

普布的眼泪流得更厉害了,他打开青稞酒壶把里面的酒都倒到了前面的地里,小卓嘎更加奇怪地看着普布。

普布站起身,擦了擦眼泪,很平静地说:“小卓嘎,你在这里好好拾青稞穗,一定要非常仔细地拾,不要乱跑。”

普布说完就回家了。

普布从自己的住处拿着那根拐杖进了门,他看见寡妇玉珍面朝里干着活,就狠命地击了一下她的后脑勺,当场就把她给打死了。

普布怔怔地站了一会儿说:“我真的不想这样的,你不该这样逼我。”

普布不敢看寡妇玉珍的脸,就找来一块旧哈达把脸给包住了。然后又找出一块大布把寡妇玉珍的尸体给裹起来说:“你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普布把寡妇玉珍的尸体小心地搭到驴子上,任驴子随意地走。

开始驴子向着青稞地走,远处的青稞地里小卓嘎在拾青稞穗。

普布用一根树枝抽了一下驴子的头,改变了行走的方向。

驴子在寡妇玉珍家的粮仓后面就停下来不走了。

普布赶了赶驴子,驴子还是不走,就说:“看来这里就是你的归宿了,平常这也是你最想去的地方,虽然今年没有好的收成,明年还会有好的收成的,以后你就可以守住自己的粮食了。”

普布把寡妇玉珍埋在粮仓后面之后就回到屋里使劲地吃,满脸被泪水沾湿。

刚开始时他还用手背擦几下,后来再也顾不上了,就任泪水随意地流下来。

小卓嘎背着一背篓青稞穗进来了,看着他的样子很吃惊。

普布毫无顾忌地大声哭起来。

普布从旁边拿起了那根拐杖,走近了小卓嘎。

这时,小卓嘎问:“我阿妈去哪里了?”

普布扔下手里的拐杖哭着说:“她走了,她不回来了。”

小卓嘎再次问说:“她去了哪里?”

普布泪流满面,扔下手中的拐杖,说:“她去了你阿爸去的地方。”

4

已是快要接近冬天的时节。

普布赶着驴子往拉萨的方向走,驴子上是小卓嘎,驴子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他俩乘坐牛皮船渡过雅鲁藏布江时,遇见了一个商队。

普布和小卓嘎快断粮了,就去求商队的管家,求他在商队里给他俩谋个差事。

管家问他有什么要求,他说没什么要求,只要他和小卓嘎吃饱肚子就行。

管家看着他有一头驴子也可以用,就让他们跟着商队了。

商队经过腊卡驿站时,管家让商队在此吃饭歇息。

这时,普布才发现商队里面有个少爷,大家对他毕恭毕敬。

驿站的格局很简单,大家就坐在一起吃饭。

普布和小卓嘎在不远处的门口坐着,不敢到他们中间去吃饭。

那个少爷跟管家说:“叫那两个新来的也过来一起吃吧。”

管家叫普布过来,普布说在这儿吃就可以。

管家让人拿糌粑和一点酥油给了普布,普布憨憨地笑着,脱帽向那个少爷和管家致敬。

普布进去跟老板娘要了茶水,拌了糌粑,让小卓嘎先吃。

小卓嘎没吃多少,这时进来一个行乞的小女孩,到普布跟前说:“求求您!求求您!”

普布笑着说:“我没有钱,给你点糌粑你吃吗?”

行乞的小女孩使劲点头。

普布就把碗里剩下的糌粑给了小女孩。

行乞的小女孩拿到糌粑就往嘴里塞,很饿的样子。

吃到一半时,行乞的小女孩看见了里面的少爷和管家等人,就一边吃着糌粑一边走到少爷面前说:“求求您!求求您!行行好!”

少爷给管家示了个眼色,管家急忙在自己身上搜起来,找了半天没找到什么。

管家说:“三少爷,刚给了驿站老板娘,没有零碎。”

少爷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放下茶碗,准备要从自己兜里取。

管家有点慌了,说:“少爷,不用您找,不用您找,我这儿有。”

管家说着把手伸向自己的衣服后背,抓出厚厚的一堆纸币,拿出一张十两的纸币给了小姑娘。

小姑娘见到钱,惊讶地用手遮住嘴叫道:“哎呀,我的妈哟,好多好多的钱!好多好多的钱!”

老板刚好提着茶壶出来,听到小姑娘的叫声也看了看管家,正好看见管家手里那厚厚的一沓钱。

管家也看了老板一眼,笑了笑,急忙把钱装回衣服后背的什么地方。

行乞的小女孩对着管家谢个不停,管家赶紧让她谢少爷,少爷挥挥手示意赶快让小女孩走。

小女孩看着手里的纸币高兴地走了。

老板过来给他们一一倒茶,来到少爷面前时,老板恭敬地说:“今晚你们到若龙刚好是晚上,那儿的信差是我大哥,您放心,他会令你们满意的。不然,再走就得天亮才能到别的驿站。”

少爷喝了一口茶,放下茶碗,看着老板说:“得看我们的时间,去了再说。”

老板又跟管家说:“这一条路上夜里经常有强盗出没,若龙驿站正好可以避过这个,而且也确实是个落脚的好地方。”

管家看了看少爷,少爷不看他,就对着老板点了点头。

老板走到门口时,特意看了一眼普布,然后往普布的碗里倒满了茶。

普布感激地点头。

管家让大家给商队的骡子上嚼口、放褡裢、紧肚带,准备出发。少爷一人在喝茶。

普布上前谢少爷收留了他和小女孩,手里还拿着驿站的茶碗。

少爷起来往外走,看见普布手里的茶碗就说:“赶快把茶碗还给人家吧,马上就要出发了。”

普布很高兴地说着“啦索啦索”,进去还茶碗。

老板娘接过茶碗拉住他问:“我看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吧?”

普布问:“你怎么知道?”

老板娘笑着说:“一看就知道。”

普布说:“我是个朗生,半路上跟上他们混口饭吃。唉,还不知道能跟到什么时候呢。”

老板娘笑着说:“小伙子老实,我就喜欢老实人。”

普布准备走时,老板娘拿来一张没有揉过的羊皮拉住他说:“你把这张羊皮捎给若龙驿站的信差,信差是我男人的大哥,就说是我们捎给他的。”

说着拿出一张十两的藏币塞到普布手里说:“这是给你的酬劳。”

普布看了看藏币,又看了看老板娘说:“能不能给我点糌粑,我跟着他们也吃不饱,再说身上带着钱心里也不踏实。”

老板娘笑了,说:“你真是个老实人。”

说着拿了一袋糌粑给了普布。

普布立刻显出很高兴的样子。

老板娘很神秘地说:“这件事不要和你们商队的任何人说。”

普布高兴地拿着糌粑和羊皮子出去了。

普布把绵羊皮子搭在驴子上,让小姑娘骑上,跟着商队出发了。

天快黑的时候,他们到了若龙驿站附近。

管家过来跟少爷说:“三少爷,那里是若龙驿站,今晚休息还是继续走?”

少爷想了想说:“天也快黑了,我看今晚就住这儿吧。”

商队进了若龙驿站的院子,管家说是腊卡驿站的老板介绍他们来的。马上出来一男一女说是驿站的信差和信差夫人。

他们显得很热情,叫几个伙计帮商队卸东西,迎进里屋。管家拿出茶和酥油、干肉给老板娘,让她烧茶做饭。信差出去给牲口喂草料时,普布出去悄悄把羊皮给了信差,说这是腊卡驿站的老板娘送的。

信差对着普布笑了笑,拿着羊皮进了另一个房子。

大家正在喝茶时,来了一个信差模样的年轻人。信差跟大伙儿介绍说进来的是自己的儿子,并对着儿子的耳朵悄悄说腊卡的亲戚捎来了一张羊皮。

信差的儿子点了点头,看了看屋里的人就出去了。

大家喝茶,信差在吸鼻烟。普布和小卓嘎也坐在门口喝茶。

信差夫人在院内喊来客人了。

信差拿着鼻烟壶出去了,走时关上了门。

普布从门缝里往外看时,看见院里站着一个人。

信差看了看左右问:“你怎么来了?”

来人说:“有急件,我连夜赶来了。”

信差说:“已经收到你们的羊皮子了,你要来,干吗不自己带来?”

来人很不高兴的样子,说:“已经送了五六张羊皮了,总不见你们揉好送回来。这次我来,顺便把揉好的带走。”

信差说:“昨天的还没来得及揉好呢。”

这时,信差夫人过来说:“揉!揉!揉!唱惯的歌儿不好听,你们那揉羊皮的话题能不能停一下?”

说着又提高嗓门说:“客人们旅途劳累,都等着吃饭了,叫伙计们快点吧。”

吃完饭,信差和信差夫人点上油灯把他们领到一个大房间,布置了睡铺。

信差夫人跟管家说:“管家老爷,今晚你们就好好安歇,骡马的夜草由我们喂,你们不用操心了。”

管家看了看她说:“不用不用,我们自己来。”

信差夫人极力劝阻道:“不要紧,所有投宿客人的牲口,都由我儿子喂夜草。这里的狼特别凶,夜间需要几次起来巡查。如不小心提防,万一狼闯进羊群,就算吃不完,它也要全部咬死。像我们家这样的小羊群,一夜就会被全咬死,因此,儿子一晚上要起来两三次。顺便把骡马的草料喂上,客人就不用起来了。”

管家说:“那就麻烦你们了。”

信差夫人出去,又折回来说:“你们睡下后,请把灯熄灭。这屋里有许多旧木杂物,容易引火。”

信差和信差夫人留下油灯出去了,油灯一闪一闪地,看上去快要灭了的样子。

管家看了看普布和旁边打盹的小卓嘎,想了想对着普布说:“你叫什么来着?我忘了你的名字。”

普布立即站起身恭敬地说:“我叫普布。”

管家说:“普布,今晚你还是睡在骡马旁边吧,明早启程少一头我们就麻烦大了。”

普布嘴里说着“啦索,啦索”,推了推小卓嘎,说:“我今晚去守骡子,还有我们的驴子,你睡这儿吧。”

小卓嘎不肯,要跟着普布去外面,普布没办法,只好答应小卓嘎。

管家笑着问普布:“是你女儿吗?”

普布想了想说:“是。”

管家说:“挺可爱的小姑娘。”

普布说:“是,可惜她的阿妈死了。”

管家有些不耐烦了,就说:“去吧,去吧,赶紧去吧。”

普布就领着小卓嘎出去了。

走出屋外回头看时,屋内的灯已经熄灭了。

后半夜,普布被什么声响惊醒了。他抬头看了看,骡马都在,但是没人给骡马添草料,就自言自语地说:“还是管家老爷细心,要不然我的驴子也跟着它们饿一晚上了。”

普布从旁边的草棚里抱了一大抱草料扔到马槽里,看着骡马都吃了起来,就又躺下安心地睡了。

天快亮时,普布被几声枪响惊醒了。小女孩也惊醒过来,揉着眼睛问是什么声音。普布用手堵住了小卓嘎的嘴。

普布让小卓嘎藏在马圈里,嘱咐不要出声。自己拿着那根拐杖进了客栈的客厅。

客厅里到处是尸体,有商队的人,也有驿站的人。还有几把老式的枪散乱地丢在地上。

普布正在惊恐万状时,后面有响动,回头看时黑暗中有人用长枪向他刺来。普布抓住长枪,用拐杖猛地往那个人的头上击去,那人应声倒下了。

天亮了,普布惊慌地回到马圈将小卓嘎扶到驴背上,让她赶紧到附近的村庄叫人,就说这里出了人命。

小女孩也惊惶失措地骑着驴子走了。

普布紧紧握住拐杖又回到院里,拿着拐棍直接去了昨晚管家和少爷睡觉的地方。

普布看见少爷已经被打死了,管家也倒在一边,满身都是血。

普布嘴里喊了一声“少爷!管家老爷”,惊恐不已地跑了出去。

普布在院子里四处张望,没看见有人来,就又进去了。

这时,他看见管家的身体稍微动了动,还发出了什么声音。

普布过去看时管家还活着,就把管家扶起来,拿来一瓢水让他喝。

管家喝了水就慢慢清醒了。

管家看见地铺上少爷的尸体就扑过去摇晃着说:“少爷,少爷,您千万要醒过来。您死了,我怎么跟老爷和太太交代?我也没法活啊!少爷,少爷,求求您,您赶紧醒过来吧。”

普布在旁边看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少爷终究还是没有醒来。

管家叹着气松开了少爷的尸体,一个人呆呆地想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管家对普布说:“普布,去找一根结实的绳子来。”

普布说了一声啦索就出去了。

普布走到院子时忽然想起什么似地转头回去了。

普布进去对管家说:“管家老爷,您不会是要上吊吧,要是上吊我就不能给您拿绳子。”

管家苦笑着说:“不上吊,不上吊,快去拿来吧。我想把少爷的尸体用绳子绑着收拾一下,等会儿僵硬了就不好收拾了。”

普布似信非信地看着管家说:“我觉得您是要上吊。”

管家从怀里掏出一把纸币塞到普布手里说:“少废话,快去找绳子,这些钱都给你。”

普布看着手里的钱说:“管家老爷,您最好给我些糌粑吧,拿着这么多的钱,心里老是不踏实。”

管家苦笑了一下说:“真是个朗生的命,你就不会拿钱去换糌粑吗?”

普布犹豫了一会儿这才出去了。

普布找到绳子给了管家,管家说:“你去到处看看,看看还有没有什么活口。”

普布出去,每个房间都看了一下,连房顶都看了,没有什么活口。

普布把情况告诉了管家,管家正在屋里仔细地检查着绳子。

管家突然对普布说:“现在你可以出去了,我要好好收拾少爷的尸体。”

普布站着不动,一会儿才说:“管家老爷,我帮您收拾吧,我以前也收拾过尸体,有经验。”

管家不耐烦了,大声说:“你烦不烦,你赶紧走吧。”

普布说:“管家老爷,您可千万不能上吊啊,您上吊了我也有罪。”

管家又苦笑了一声从旁边拿起一袋糌粑摔过去说:“拿去吧,快走。”

普布拿着糌粑犹犹豫豫地出去了,出去时还回头说:“管家老爷,有什么事再叫我,我不会走远。”

普布出去后,门就被管家从里面用什么东西给顶死了。

普布推了推门说:“管家老爷,您可千万不能上吊啊。”

里面没有反应,普布就靠着门坐下了。

坐着坐着,普布觉得饿了,就解开管家给的糌粑口袋从里面抓糌粑干吃。

吃了一会儿,他就睡着了。

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把他给惊醒了。

醒来看时,见小卓嘎带着很多的村民,村民介绍说领头的是驿站的联络员。

普布惊惶失措地说这里发生了凶杀案,只有一个管家还活着。那人问管家现在在哪里。普布说在里面,但是门被顶住了。村民们就把门给撞开了。

村民们冲到里面时,看见管家已经吊死了,伸出长长的舌头,悬在房梁上,晃来晃去的。普布一把抱住管家的腿说:“管家老爷,您还是上吊了啊。”

驿站联络员看到这情景,让村民把普布给抓起来了。

小卓嘎抓住普布求村民说:“求求你们,他不是坏人,不是他干的。”

村民们不听小卓嘎的话,把普布抓得更紧了。

有人从普布的怀里搜出了那一把纸币,驿站联络员问这是什么。

普布说这是管家让他找吊死用的绳子的报酬。

村民们哈哈大笑。

普布辩解说他真的不知道管家要吊死,要知道就不会给他绳子的。

村民还是哈哈地大笑。

驿站联络员说这么说你跟这凶杀案有很大的关系咯。

村民们也纷纷点头称是。

普布哭着喊着说:“我普布一辈子没拿过什么钱,没想到沾上这不该沾的钱就倒了大霉了。”

驿站联络员让村民们押着普布到宗府报案。

普布对小卓嘎说:“带着驴子,到什么地方逃生去吧,我不能再照顾你了。”

普布被带走时,他的驴子过来用脖子碰着他,发出清脆的铃铛的声音。

小卓嘎哭着看他,说不出话来。

5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多年,西藏的民主改革已经进行了好几个月。

很多在民主改革前无辜入狱的人被纷纷放了出来。普布也在这个时候被释放出来了。

普布从宗府的监牢出来时,外面刺目的阳光照得他睁不开眼睛,有好长一会儿眼前白晃晃一片,什么也看不见。

“阿爸!”他听到了一个女孩的声音。

等他的眼睛能够适应外面的太阳光时,他看见一个婷婷玉立的少女在牵着一头驴子看着他。

“阿爸!”那女孩又叫了一声。

渐渐地,他才看出是已经长大的小卓嘎。

卓嘎说:“阿爸,我来接您来了。”

普布看见小卓嘎,止不住流下了眼泪。

普布让卓嘎在自己身边站直,比划了一下说:“小卓嘎已经长得这么高了,我在监牢里可是想都想不到啊。”

卓嘎抱住了普布,抑止不住地哭了起来。

普布是更加地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了,越发大声地哭了起来。

这时,卓嘎牵着的驴子大声地叫了起来。

卓嘎停住哭,笑着说:“您没有问候它,老驴子它不高兴了。”

普布这时才看到了卓嘎旁边的驴子。

普布走近驴子,仔细看了看,拍了拍驴子的背,笑着说:“老家伙,我还以为你早死了呢,没想到还活着。”

驴子用头蹭着普布的衣服,嘴里发出亲切的声音。

普布掰开驴子的嘴,看了看牙齿说:“也老了,不过能活下来就好。”

说完又摸了摸老驴子的脖子。

这时,卓嘎说:“阿爸,咱们回家吧,您就骑上您的驴子回家吧,今天我们俩是专门来接您的。”

普布看了看驴子说:“我这一辈子都没有骑过它,现在它老了,就更不能骑它了。”

卓嘎看着普布没有说话。

回家的路上,卓嘎高兴地说:“以后咱们就可以耕种自己的土地了,政府分给咱们土地了。”

普布不解地问说:“咱们?”

卓嘎说:“政府知道您是被冤枉的,就提前分给咱们土地了。”

普布有些不相信地看着卓嘎的脸。

卓嘎高兴地说:“我和咱家的驴子已经把今年的地给种上了,青稞苗子已经长出好高了,再过两三个月就可以收割了。”

普布有点担心地问道:“那收割以后还要交租吗?”

卓嘎很开心地说:“政府说了,今年的庄稼全部归自己。”

晚上,很多食物摆在了普布前面的桌子上,那是卓嘎特意为普布准备的。

普布端坐在桌子边上,静静地看着卓嘎把食物一一端上来。

等卓嘎把一碗酥油茶恭敬地端到普布面前时,卓嘎笑着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普布接过酥油茶,忍不住地笑了起来,说:“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这句话?”

卓嘎也笑着说:“当然记得,我永远也不会忘记这句话的。”

这句话把普布带入忧伤之中,他自言自语似地说:“要是你阿妈也在就好了。”

卓嘎想了想,说:“您就好好吃一顿饭吧,吃得饱饱的。”

普布看着卓嘎问:“今天你在监狱门口怎么称呼我来着?”

卓嘎说:“我叫您阿爸了啊。”

普布说:“我一个朗生,不配做你的阿爸,以后不要这样叫我了。”

卓嘎说:“我们家以前也只不过是个差巴,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差别的。”

普布坚持说:“我不配做你的阿爸,以后不要再这样叫我了。”

卓嘎说:“我已经跟这里所有的人说了您就是我的阿爸,所有人也知道我的阿爸今天就要从监牢里放出来了。”

普布只是叹气,没再说什么。

卓嘎说:“从今往后,您就可以一个人每顿都吃三个人的份了,没人会限制您。”

普布说:“我以后不能像以前一样吃了,今年的庄稼还没有收着,就得算计着吃。”

卓嘎心疼地看着普布说不出话来。

这顿饭,普布吃得很少。

几天后的晚上,卓嘎领着普布去参加民主改革会,会上给大家普及一些民主改革的常识。

工作组的一个藏族工作人员问一个姑娘什么是三反两减。

那个姑娘吞吞吐吐地答不上来。

工作人员就让卓嘎说,卓嘎也是很紧张的样子。

普布看着卓嘎,用目光鼓励她。

卓嘎就鼓起勇气说:“反叛乱,反差役,还有……”

卓嘎没答全,而且答错了,人群中就哄笑起来,羞得卓嘎抬不起头来。

工作组的人看着大伙儿,再次问:“还有谁知道。”

一个小媳妇大胆地说:“我不太清楚,我猜第三是不是反差巴啊?”

人群中的哄笑声更大了,有几个小伙子还吹起了口哨。

工作组的那个藏族同志笑着纠正了卓嘎的错误之后,又笑着对小媳妇说:“差巴也是跟咱们一样是贫苦的人,所以怎么能反差巴呢?”

人们继续大声地笑,小媳妇对着几个对她吹口哨的小伙子说:“回去问问你们的小媳妇,看看她们会不会三反两减是什么?”

老年人和中年人都笑得更厉害了,小伙子们不吹口哨了,停了一会儿,其中一个指着旁边的一个小媳妇说:“回去在热被窝里问问你的男人吧,我们把所有的答案都告诉他了。”

全场的人再次哄笑起来了。

这下羞得那个小媳妇一直到晚上的会结束都抬不起头来。她的男人也躲到小伙子们后面去了。

工作组的人又让其他人发言或者提问题,其中一个老人站起来,想了好一阵才结结巴巴地说:“刚才坐着时,肚子里还有很多话要说,现在一站起来,肚子里的话好像都跑掉了,想不起来了。”

众人又哄笑起来,工作人员让老人坐下了。

老人坐下之后又突然站起来了,说:“前面的话记不起来了,等记起来了再说吧,我的感觉就是,以前我的额头总是暗暗的,现在总觉得额头在放光。”

这一说,人们又笑了起来,一个老汉调侃说:“你每天是不是使劲往额头上抹酥油啊。”

这句话引得男女老少都使劲地笑,一直坐在墙角不说话的普布也“嘿嘿”地笑着。

工作组的人问普布有没有什么问题时,普布一开始说没什么,最后才吞吞吐吐地通过一个工作组的藏族同志问工作组的一位领导说:“这分下来的地什么时候再收回去啊?”

整个开会的现场顿时都鸦雀无声了。

又到了庄稼快要成熟的时节。

总能看见普布牵着他的老驴子在田间地头晃荡。

中午时候,卓嘎总是把做好的饭送过来让他吃。

普布总是吃得很少,反而他的鼻烟吸得越来越厉害了,卓嘎怎么劝他少吸也没有用。

卓嘎说家里的粮食足够让他们熬到今年的庄稼收成以后,叫普布放心。

普布还是很不放心地说:“还是少吃一点吧,要是庄稼遭到冰雹的袭击怎么办啊?”

卓嘎信心满满地说:“不会的,您就放心地多吃点吧。”

普布有些伤感地说:“那年的庄稼不是就遭到冰雹的袭击最后什么也没收到吗?”

听到这话,卓嘎不说话了,想着什么。

普布问那个防雹师的情况,卓嘎说那个防雹师早就死了。

普布在地里劳作的时候,看见有一些中年人或老年人路过总是很担心地跟他聊这地会不会收回去,有些人说决不会,有些人也说这天下的事说不准。这更让他充满了忧虑。

即将收割的最后几天,每到黄昏时分,普布总是蹲在地头吸着鼻烟定定地看着金黄一片的青稞地。

那一大片的青稞地被风吹着在他眼前像波浪一样起伏不定时,他的脸上就会荡漾起幸福的微笑。

卓嘎给他送来吃的,他也只是简单地吃一口就让卓嘎回去。

卓嘎回去就早睡了。

第二天早早起来,做好早饭准备叫普布吃时,发现普布晚上没有回来。

卓嘎拿着早饭到地里去找,看见普布还是坐在昨天的地方出神地看着青稞地,卓嘎站在身边他也没有觉察到。

卓嘎蹲下来看普布,发现他在悄悄地流泪。

普布的驴子在收割时死了。

普布在地头挖了一个坑,割了一大抱青稞放在里面,和驴子埋在了一起。

普布坐在旁边,一边吸鼻烟一边自言自语地说了很多话。

庄稼丰收了。

普布和卓嘎看着堆成小山的粮食堆开心地笑着。

卓嘎做了很多好吃的让普布吃。

开始时普布是想要大吃一顿的样子,但吃着吃着还是没吃下多少。

卓嘎有点生气地指着外面堆成小山的粮食对普布说:“您看今年收获的庄稼都堆成小山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普布笑着对卓嘎说:“这是我看到的收成最好的一年。”

卓嘎还是很生气地说:“那您还有什么要担心的,为什么不像以前一样地吃,现在您就是吃十个人的份也是可以。”

普布不说话了,拿出鼻烟壶吸起了鼻烟。卓嘎有些生气地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普布吸完鼻烟看着卓嘎说:“这地万一被收回去咱们可怎么办啊?”

几天后,卓嘎提了一壶酥油说要到山上的寺院供灯。

普布迟疑地看着卓嘎说今天是什么日子。

卓嘎似乎要说,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说出来。

普布还是迟疑地看着卓嘎。

临出门时,卓嘎还是开口了:“今天是阿妈的祭日,就是在几年前的今天我回家时没有看到阿妈的,那是我最伤心的一天,我总想着她会回来的,但她永远也没有回来。后来每年的这一天,我都到山上的寺院为阿妈点酥油灯,祈祷她回到我们身边来。”

普布像是被定住了似的一动也不动,眼睛里一下子变得空空荡荡了。

卓嘎离开了,普布还是那样呆坐着,一动也不动。

晚上,普布和卓嘎之间没有什么话,各自想着心事。

卓嘎准备的晚饭,俩人都吃得很少,几乎没吃什么。

后来卓嘎收拾碗筷时,普布突然说:“明天早上做一顿丰盛的早饭吧,阿爸想吃,最好还有青稞酒。”

卓嘎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

第二天一早,卓嘎就起来准备早饭。这一顿饭她准备了很长时间,并且非常地仔细认真。准备停当之后,卓嘎去叫普布吃饭。普布还没有起来。

第二次去叫时,普布还是没有起来。

太阳升起老高时,普布才起来了。

普布很认真地吃着,不时地喝青稞酒,也不太理会卓嘎。

卓嘎在一边看着普布吃饭的样子,显得很高兴,幸福地微笑着,偶尔开玩笑似地说:“吃得饱饱的,干活有力气。”

听到这话,普布也笑了起来。

普布几乎把桌上的食物全吃了。

卓嘎说:“我喜欢看着您吃,以后也要这样好好地吃,这样我就很放心。”

普布又拿出鼻烟壶开始吸鼻烟。

吸了几口之后,普布对着卓嘎说:“我对不起你和你阿妈,你阿妈的死和我有关系。”

卓嘎对普布的话好像并没有感到意外。

普布很认真地说:“你阿妈和你是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对不起。”

卓嘎还是没说话,沉默着。

普布忽然像是鼓起了勇气似的说:“你阿妈是被我杀死的。”

卓嘎没有恐慌,也没有惊奇,依然很镇静的样子。

普布有点急了,问:“你难道听不见我说的话了吗?”

卓嘎很安静地说:“我知道阿妈往那青稞酒里放了毒药。”

普布吃惊地看着卓嘎,半天不说话,气氛变得异常地安静。

卓嘎不说话,只是哭了起来,两个瘦弱的肩膀随着抽泣不停地抖动,让普布更加地不安起来。

一会儿,普布终于开口了:“你应该像你阿妈一样弄死我,你不应该让我这样活着。”

卓嘎还是哭个不停。

普布站起身说:“卓嘎,谢谢你给我做的这顿饭,自从进了监牢,我就没有吃过一顿饱饭。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卓嘎不说话,一直在哭。

普布慢慢地走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仔细地看了一眼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走出了大门。

责编手记:

一个穷人。一头骡子。一场穿越生死爱恨的迁流。

一切都如此漫不经心,不动声色。如作者文字之外所拍摄的藏地文艺电影一样,它绝不是迎众的、讨巧的、追逐着感官与时尚的,而是静穆的、孤寂的、朝向着灵魂与苦难的。它也并不是轻快流畅的,而很有可能是滞重的、沉郁的,连几片明朗的笑声,都诱人荡起哀愁。

堪以简约的形式传达出丰赡深微的主旨意涵与人物繁复杂生的内在情绪,这大概需要的是另一种“技巧”,或说是“技术”;亦需要一副强大的内心。

就这样,木讷寡言的主人公普布,一个干净到几乎澄明剔透的灵魂,一种与生命等价的尊严与忠诚,穿越雾霭,坚定如旗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由此,我们也与一个民族的眼神与心地离得更近、更近了一些。

责任编辑 石彦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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