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龙
岔路口
高尔夫球场还没有完工,但已经初具规模。四周的围墙随山势起伏跌宕,蜿蜒而行。栽了多半的铁栅栏闪着油光,冒着新漆的气味。中间用水泥砌起的隔断安装着铁铸的兽头,非驴非马,似虎若豹,眦目傲视着无故靠近的人们。几十根堪比树高的铁架支撑着一面巨大的铁丝网,把高尔夫球场严严实实地笼罩在内。铁丝网密密匝匝,无边无际。在它的衬托下,天上飞动的鹞鹰和树上的鸟雀小得像片树叶甚或草籽。
从山坡上迁下来的炮手营子(村子)里的人搬进在洼地盖起的临时周转房。男人们剪去长发,留起城里人的平头。女人们脱去大襟袄,换上紧身衣。在有阳光的日子里,对面山坡上高尔夫球场高耸的铁架影子正好映射在周转房的玻璃上。这对没见过世面,只认针头线脑的女人们颇具吸引力。女人们的新奇感和欲望是齐头并进的。女人们站在街上的空地上,用水瓢或手掌罩着眉骨,朝山坡上瞭望。随在她们身后的是昏昏欲睡的鸭子。鸭子用扁嘴梳理着羽毛,女人们却不吭声。她们闹不清高尔夫球场上的铁丝网是什么东西,有什么用场。她们只捡经见过的物件去想象:有的说像一把捞米的笊篱。有的说像树枝上挂的一张蛛网。有的说像是晒在木杆上满是洞眼的破胸衣。有的说像过去老人发髻上的网兜。有的说像倒扣在山坡上的尿盆儿。
其实铁丝网要比她们想象的强得多,也大得多。希日布是高尔夫球场的清洁工。在高尔夫球场工作,没事的时侯就仰着脖子看铁丝网。希日布最有发言权。
希日布下班回家,通常要路过坡下周转房区的广场。天麻麻黑,家雀儿闭嘴。有女人从后面冒出来,用手钳住自行车的后衣架。有女人掐着腰横在马路上。这些女人是嫂子辈,都是他惹不起的主儿——嫂子和小叔是一对猫狗,见面胡掐,开玩笑没有深浅。惹急了眼,几个嫂子凑起来敢扒他的裤子扯牛牛。希日布从自行车上倒下来,用脚尖点着地。女人们趁机围住他,七嘴八舌问开了。
希日布仰着脖子,鸡蛋大的喉结老鼠样上下攒动。
“瞧把你牛逼的!”托娅说。
“当了职工就用鼻孔看人?”诺敏说。
“哪敢!哪敢!”希日布说。
“把脖子落下来!”托娅说。
“落,落不下来啦,”希日布心慌,“看铁丝网看的……”
“看出啥么名堂没?”诺敏说。
“高尔夫球场多大?”托娅。
“这么——”希日布把两只胳膊举起来形容,尽量把臂围扩大些。仿佛囊括整个天空。
“天爷哇!——”女人们同声说。
“那铁丝多粗?”诺敏说。
“这么——”希日布又把手腕握起来。
“天爷哇!——”女人们同声说。
女人们的大惊小怪惊动了身后的鸭子。鸭子跳起来呱呱叫。鸭子翅膀搅起尿臊味儿的尘土和刮过的旋风合成一片。希日布咧嘴笑笑。笑的同时生出些许自豪感来。
这是几天前的事。现在这种感觉早就烟消云散了。营子让城市吞并,被划成开发区,世界如同揭开幕布豁然眼前的皮影戏,让人新奇的事情太多。女人们早就不关心高尔夫球场上空的铁丝网了,她们把心思放到别的事情上面去:比如逛商场。比如购买化妆品。比如跳广场舞。比如聚在彩票站抓彩票。
希日布看天的时候,目光要穿过高尔夫球场高高密实的铁丝网,这样就落下个仰脖儿的毛病。老阳儿(太阳)被聒噪的乌鸦闹翻了,向西边的大黑山倾斜过去。老阳儿沉进大黑山的肚脐眼里。在高尔夫球场干了一天活的希日布心里,老阳儿亮的时候叫老阳儿,沉进西天黑窟窿就不是老阳儿了。沉进西天黑窟窿里的老阳儿是庆格尔泰烙的一张香气四溢的葱花荞麦饼。希日布漱口水的当间,黄昏铁锹似的直直插下来。
腊月根夜长昼短,天说黑就黑了!
希日布想该到下班时间了。
希日布看着河卵石砌成的甬道。它高高低低,黑白相间,错落有致。白河卵石像无数只瞪起的白眼。黑河卵石是它们的眼皮。希日布把铁锹和捡垃圾的竹夹子一件件收起来,放到手推车上,推着它们往山坡下走。当他推着手推车走过一个坡坳时,天突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的雪花弄湿了希日布的脸。在他眼里雪花是黑色的,像乌鸦抖落的翎羽。黑雪无声地从上空的铁丝网挤进来落在高尔夫球场上,覆盖住草地和甬路,也把不久前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纷纷扰扰掩盖得无迹可寻……
雪来得紧迫,来得突兀,这让希日布无所适从。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他缩起脖子,裹起大衣往前走,推手推车的手有些麻木。天地寂静。漫无边际的黑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路两边是刚栽上的从城里运来的法国梧桐树。他给它们浇过水施过肥。法国梧桐树有嘴巴却不说话,有耳朵却听不见人的心跳。希日布预感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果然,希日布在岔路口迷了路。
这是个人字形的岔路口。往南是高尔夫球场的大门,往西是游乐场的北门。往北是森林公园的南门。路口的标牌被雪覆盖住,什么也看不见。失去了方向感的希日布推着手推车不敢往前走,只在原地踯躅。嘴里不停地嘟哝着,往这边?往那边?确定了方向,又不断地摇头否定——难以想象,以往上下班千百次走过的路,现在竟然迷失了!这让希日布羞愧难当。他急出一身汗。彻骨的寒冷使他像疟疾患者一样不停地筛糠。他抱着头蹲在车轱辘后面,恨不得水一样融进雪温暖的子宫。雪用坚硬的外壳拒绝他,把他孤零零排出体外,暴露在冷酷的现实里。
蝙 蝠
雪是在小半夜时停下的。希日布抖落身上的积雪,俯视甬路。他看见老猎人巴特尔石屋透出的昏暗灯光。
希日布站起来。月亮出来了。是那种惨白的圆月。月光让黑雪无处躲藏。月光让黑雪隐遁无形,变成白雪。希日布颤抖着,他从车轱辘后面走出来。他把手抄在大衣的袖筒里取暖。随着走出来的还有他的影子。他朝着老猎人巴特尔那两间孤零零的石头房子那里走。因为那里已经接近高尔夫球场的正门。那里有杂物房等着他放工具。往那里去的路不是甬路。高尔夫球场没甬路的地方就坑坑洼洼,不是草皮就是树木。手推车磨磨蹭蹭吭哧吭哧,像只笨拙的猪。
有谁用这话骂过他?
他想起来,是黄老板。
那天希日布站在黄老板镶着金边的大老板台前,需要把腰弓成虾米,才能把仰着的脖子弯到胸部以下的位置。他以为黄老板骂别人。用眼角四处瞅瞅,偌大的办公室除了他没有旁人——发财树在陶盆里茁壮地生长着,大眼金鱼在水晶缸里闲适地游动着,武财神关公爷一手握着大刀一手举着金元宝。这些东西都不碍黄老板的眼,黄老板不会骂它们。希日布抬头看,发现黄老板正用指头点着他的脑门。希日布满脸无辜,不知咋得罪了黄老板。黄老板说我上周交代你什么来着?希日布想不起来。黄老板提醒他,你能说你不是猪,长着猪脑子!一天就把我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那个老无赖,老刁民!希日布恍然想起来。一道清鼻涕立刻涌出来,在鼻尖挂成个铃铛。希日布磕巴着说老板,这、这有点难为我!你、你们去了那么多次,又是铲车又是警察的都撵不动他,我一个平头百姓咋能、能……黄老板说你们不是有亲戚关系么。希日布冒出冷汗。他赶紧解释说,不是……不是……黄老板不耐烦了,“你也别这个那个的。我的话就是任务。你完不成工作就别在这里干了!”
黄老板扔下这话走了。
黄老板有很多事要做。有许多官场要应酬。有许多女人要摆布。黄老板的话说过就说过了,说过就忘了。但这话却在希日布耳朵里生了根,筑起了蜂巢。他想起来头就大。
“哪天让我耳根清净些!”希日布想。
“除非死了。死了就清净了!”他大声对自己说。
石屋的灯还亮着。希日布朝那里看一眼。他站着没动。过一会儿他把手推车和工具放进杂物房里。锁上门。钥匙在锁眼里转几转才拔出来。这亲戚也让他头疼!但是不见不行。不见他就跟黄老板交不了差,就会失去这份工作。
石屋的门关着。石阶上堆满尘土和树叶。半截门扇龇牙咧嘴,形同虚设,希日布不用推门就径直走进去。屋里像口枯井,迎面的冷气呛得他差点咳出声。他用手捂着嘴巴。脚下躲避着用石块和树根垒起的迷宫。房间横七竖八拉起的电线上挂着些黑乎乎的不知什么的东西。像是小兽的尸体,又更像是树叶的投影。屋里的电和水都让黄老板给停了。老猎人巴特尔坐在炕上,就着豆大的獾油灯擦拭他那条猎枪,不,准确说是猎枪模型(模型是老猎人花费了半年心血,凭着记忆用上好的山榆木模仿被公安局收缴的那条祖传的猎枪打造的。狗头准星一应俱全,毫无差别,能以假乱真)。他面前的炕桌上放着一套黑不溜秋的酒具——粗瓷的酒盅和一把银质的酒壶。粗瓷酒盅上的裂纹缺口用铁钉锔着补丁。银质酒壶也被磕碰得凸凸凹凹,勉强不漏。瘦骨嶙峋的老猎狗哈尔巴拉守在他身旁,脑门的老癍像是糊着紫色泥巴。猎狗哈尔巴拉趴着不动,连尾巴也懒得摇。老猎人巴特尔举起榆木猎枪朝墙上的葫芦瞄瞄,才回头看希日布。
“来啦。”他说。
“来了。”希日布说。
老猎人巴特尔校正完准星,把榆木猎枪放到身边。斜过身子,从炕梢黑旮旯的橱柜里拿出个酒盅,用嘴哈哈气,扯衣襟擦擦,放在炕桌上。拿酒壶倒满酒说:“来喝两盅。”
希日布闻到一股劣质酒刺鼻的辛辣气味。
希日布没有上炕。他袖着手。不坐。
“不喝!”希日布说。
“这么冷!”希日布说。
“没水又没电!”希日布说。
“哪是人住的地方!”希日布说。
“要我说,还不如……”希日布说。
……
獾油灯伸伸舌头。灯花啪地爆了一下。希日布看见老猎人巴特尔脸色铁青。他把举起一半的酒盅在炕桌上,梗着脖子呼呼喘气!希日布知道话说多了,赶紧把后面的话咽下。
“少提这事!”老猎人巴特尔说。“这是我的家。我祖祖辈辈住在这里!谁也别想把我撵走!”
希日布不敢再说话。这老头是头有名的倔驴!脾气上来尥蹶子乱踢,不管三亲六故,谁都不认。倔得老婆阿茹娜喝了卤水,儿媳其其格跟山外的毛皮贩子跑了。儿子拉克申也倔,倔得拿胸脯去抵挡拆迁队,结果被铲车的铁轱辘碾成面饼。孙子那日松是个不赖的孩子。希日布从小看着他长大。那日松和乌仁图雅是同学,青梅竹马。老老实实,厚厚道道一个人。看着爹被铲车碾死红了眼,倔劲儿也上来了。抛下刚刚订婚不久的乌仁图雅不管不顾,拿着菜刀找黄老板寻仇不成,砍伤了别人,结果被警察抓起来。判了刑,不知猴年马月才能出来!
“一个老倔驴生窝小倔驴!”希日布在心里说。同时又恨又痛惜。“你说说,为个‘倔字把个家都毁了,值么?”
“那个黄胖子!”老猎人巴特尔气还没消。他用满是老茧的手指着希日布的鼻子尖说,“就是你们经理。告诉他,让他小心点儿!哪天让我碰见非崩了他。
希日布心里话:就凭你这榆木疙瘩!
“我、我……”老猎人巴特尔反应过来。他翻翻眼皮,“我用手!我这只手照样能揪他脑袋当尿壶!”
老猎人巴特尔越说声音越大。拿榆木猎枪枪托往炕桌上砸。桌上酒盅酒壶和獾油灯跳起来,又落下。希日布上前劝老猎人,伸出手想去给他捋胸顺气。这时,一直旁观的昏昏欲睡的老猎狗哈尔巴拉不干了。它错以为希日布要和主人打架。呼地站起来露出凶相,朝希日布汪汪狂吠。狗叫声惊扰了屋顶电线上悬挂着的那些黑东西。它们动荡起来,吱吱地叫着。它们伸出翅膀,像团黑云,又像被飓风卷起的树叶,在屋子里旋转起来。
竟是蝙蝠!希日布躲闪着。但这些东西还是不断地往他脸上撞。
席梦思
从石屋里出来。走到黑地里,希日布才顾上生气。“老倔驴,你就跟那些该死的蝙蝠过日子吧。”他说。走出石屋,走下台阶到院子那棵榆树跟前,犹豫着。他又折回来,站在台阶上,屏住呼吸歪头侧耳朝石屋里听。石屋里没有蝙蝠的声音也没有猎狗的吠叫。獾油灯息了,老猎人巴特尔的呼噜呼噜呼噜响,磨牙声咯吱咯吱像老牛反刍。这老家伙,把别人气跑他倒睡觉啦!醒了喝西北风吧——你!希日布在心里骂:“摊上这样的亲家算是活倒霉啦!”他摸摸大衣口袋,又摸摸裤子挎兜。他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纸币,抽两张塞进半截门扇的裂缝里。
希日布把大衣的领子竖起来。他走到放工具的杂物房跟前。自行车藏在那里的草垛下。草垛是他从高尔夫球场推来的杂草。堆积起来再运走,当垃圾填埋掉。草垛枯枯瘦瘦间计算着他的日月。他来高尔夫球场当清洁工已经半年。炮手营子从山坡搬到洼地的周转房十个月。十个月,是胎儿从孕育到出生的时间。可炮手营子却消失了。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只大鸟一动不动站在杂物房的房脊上,像块褐色岩石。希日布看着它。它也拿眼睛看着希日布。大鸟扇扇翅膀,飞起来,缓慢地,笔直朝远山飞过去,消失在黑暗里。
希日布认出那是只招魂鸟!
“多亏它没叫。”希日布想。
“要是我听见它叫。我就得变成一棵树!”希日布大声说。
希日布从杂草堆里抽出自行车。拍拍车座上的土。他骑上它。高尔夫球场的大门口,灯亮如白昼,一队全副武装的保安整齐划一地走过去。门卫是个满脸粉刺疙瘩的年轻人。他在警卫室里坐着摆弄手机。不知看到了什么逗趣的短信,门卫用拳头堵着嘴不乐,最后还是嘎嘎地笑出声来。
出了高尔夫球场路就好走得多,一溜下坡。不用蹬,自行车也会把希日布驮到洼地周转房区。
周转房是些简易房。用石灰板搭成,中间是用红色的砖砌成的墙壁。墙壁紧挨着墙壁。窗子都一般大小,玻璃是单层的,被铝合金窗框紧紧地固定在上面。屋檐的墙缝里有家雀儿开始做窝。它们唧唧地叫着,盼着天亮。住在这里的人们也有盼望。人有盼望的时候就会眼睛发亮,就不会顾及周转房的简陋。这毕竟是临时的。临时对应的是永久和稳固。将来他们就会住进楼房,成为城里人。这是他们祖上想都没想过的事。
希日布骑着自行车离开街道,转入旁边的小巷。小巷的房子肩膀接着肩膀,屋檐对着屋檐,既狭又长。夜风抚摸过所有的石头。石头缩起脊背。患了白内障的路灯昏暗不明。但临街人家从玻璃窗射出的灯光却亮得耀眼。希日布眼睛黏涩。他从自行车下来,推着走。他小心着埋伏的电线和女人晾在衣挂上的小孩尿裤子。希日布走得很慢。他打了个喷嚏。他想不出得罪了谁在骂他。他站住脚,看着小巷尽头一盏最亮的灯。
那是木匠巴根家。
在山坡营子住时,巴根和希日布是这墙那院的邻居。他们还沾带着亲戚。巴根的媳妇赛罕看见希日布叫声哥,希日布答应声哦。他们是远房的老表亲。亲戚不在远近,走动就是亲戚,不走动就是街坊。搬进临时周转房后他们隔开了半条街。住得远了,人情也渐渐疏远了。仿佛中间隔着道篱笆。
巴根是个木匠。他爷爷是木匠。他爹是木匠。到他这块儿还是木匠。他的木工活和他的人一样憨厚结实,在这片地界远近闻名。人们给他起个绰号叫“大木匠”。他做过椅子,春凳,红躺柜;也做过女人用的木簪,梳子。但是他做不了现在的家具。因为现在的家具都是铁制或是铝合金的。这种家具既时尚又简便,而且还能拆卸便于搬运。快节奏生活的城里人都喜欢这种家具。巴根手打的木器活从营子搬下周转房后就没有了市场,受到冷落。他把祖传的手艺和木工工具都挂在墙上生锈。眼看着女人们把他过去制作的家具廉价卖掉,一件件往家搬那些闪光的铝合金玩意儿。半年没活干,他闲得整天围着女人的屁股转。别人在家里用鸡油擦拭铝合金家具时,他就用枸杞擦拭裆里的玩意儿,把那玩意儿擦拭得锃光瓦亮,刀一样快。
媳妇赛罕扒了土炕,要睡床。因为周转房区里的女人们大多数都换了床。赛罕在屋里给床腾出地方。她从城里买回张席梦思床。巴根帮忙安装。他们正在屋子里摆弄。他们把铁床架支起来,然后又把席梦思的床垫放上去。席梦思床垫软绵绵的,像是里面放着橡皮。赛罕前前后后地看着,这摸摸那看看,像欣赏过去在集市上抓的小花猪。她把屁股坐上去试着颠颠。
“爷呀!像是骑毛驴!”赛罕说。
又试着颠一下。
“爹呀!像是坐花轿!”赛罕说。
赛罕手舞足蹈,喜不自禁。巴根在一旁眯着眼。他看着。赛罕穿着白底碎花的睡衣,脚上踩着拖鞋。赛罕弯腰抻拉床单的时候,把一只饱满成熟胀大的窝瓜举到巴根面前。巴根看到窝瓜秧上盛开的紫色喇叭花。巴根伸出手。赛罕知道他要干什么,转过身迎着他,接过他的手放在该放的地方。赛罕拉着巴根倒在床上。但是席梦思床晃晃悠悠,让他们不能入境。最后只好把床垫搬下去,在床板上铺上被褥。这回巴根找到感觉了。他抡开膀子,在赛罕这块光溜溜的木料上施展出木匠的全部技能,刨子推,斧子砍,凿子凿……
希日布看到不该看的事情。感到晦气。他觉得眼皮不住地跳。他摸摸,担心那里会长出针眼儿。
槐树开花
1
高尔夫球场下雪的时候,庆格尔泰也感受到了。
当时庆格尔泰正在厨房里烙饼。厨房是用废弃的砖块搭建的,有一扇窗子。窗子对着后街巷道。在烙饼之前,庆格尔泰曾从窗子看了会儿后街的戏,那是一只四眼猎狗撵一只带豹纹的山猫。山猫灵巧,蹿房越脊地奔逃。四眼猎狗也不吠叫,在后面穷追不舍。庆格尔泰笑着,在心里为它们加油。然后开始烙饼。
饼是荞麦面的。荞面是黑色的。放了葱花的荞面就变成灰色。庆格尔泰把铁勺子伸进盛荞麦面浆的瓷盆里,搅搅,看着葱花在荞麦面浆里打旋儿,然后舀满勺子倒进地上用砖支起的烙糕锅(一种烙饼的铛子)里,吱啦一声荞麦面在烙糕锅里均匀铺摊开。然后盖上盖子在下面添把秫秸柴火。等再次揭开烙糕锅盖时,荞面饼已经熟了。
荞面饼薄厚均匀,细腻晶莹,香气四溢。
庆格尔泰记得她是将烙好的荞麦饼整齐地放到锅里的篦子上来着。每烙一张都要放进去。熟悉的套路,机械的动作。等把盆里的荞麦面浆都烙完,收拾了家具,洗了手,放上桌子等着希日布和乌仁图雅回来吃饭时,却发现锅里的篦子上空空如也,什么也没有。原来烙好的几十张荞麦饼都被她顺手丢进灶前的泔水桶里。她敲打着勺子,满厨房找发泄对象。菜刀没惹她,碗橱没惹她,盖帘没惹她,擀面杖没惹她,锅碗瓢盆没惹她。她就迁怒与刚才在窗外街上奔跑的四眼猎狗和豹纹山猫。
“该死的东西们!”她说。
“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她说。
庆格尔泰满厨房找。没有称手的东西。从灶坑里拿起只夹火的钳子嫌太轻,就抄起根烧火棍追出院子。边追嘴里边不住声地嚷嚷着。
街上落着雪。静悄悄的。四眼猎狗和豹纹山猫早没了踪影,连脚爪印儿也没有留下。庆格尔泰一路追出去。追出周转房区,追到山坡下的槐树林里。这片已在计划中但还没有被砍伐掉的姑且着的槐树林,都是些耄耋老树。低垂着的不是树枝,而是它们的胡须。它们有的死了,有的还活着。死了就枯干了,骨头样立着。活着的枝头上挂着夏天的叶子。槐树林里满是从山坡拆迁下来的残砖碎瓦和建筑废料,还有丢弃的食品购物袋和生活垃圾。这一堆那一堆,像是座座没有墓碑的坟墓。庆格尔泰停住脚步。她拖着烧火棍绕着槐树林走了几圈。然后走进去。她用胳膊擦了下脖子上的汗。她燠热难耐,仿佛置身盛夏。她很想吃西瓜。滴溜溜圆的沙瓤西瓜。她用烧火棍敲敲身边的石头,知道那是只趴着下蛋的鸡,不是西瓜。又敲敲身边的树桩,知道那是耕田的牛,也不是西瓜。她解开衣扣扇着风消汗。像剥葱皮般一件件往下扒衣服。她看见脱到地上的衣服落着些白晶晶的东西。她不知那是什么。她找了块石头想坐下来歇歇。手指尖在石面上软绵绵的。蹲下去抓了把捧在手心细看。她认出来了。“这不是槐树落下来的花瓣么?”她说。但是她还不相信。她又捧些白晶晶的东西放在鼻子下闻闻。有香扑扑的气味儿。
“槐花是哪来的呢?”她想。
庆格尔泰寻找时扬起脖子。她把身子向后倾斜过去。在这种角度看,槐树是黑色的。槐树的皮肤也是黑色的。就在槐树和它的皮肤双重黑色之间,挤出团团簇簇的白来。
“槐树开花啦!”她大声说。
她坐直身子。清醒过来。
“我这是在哪里?”她说。
她拿眼睛朝四外撒目着看。她认出来了。这不是过去营子外的槐树林么?她对这片槐树林非常熟悉。小时候她常和营子里的伙伴们在槐树林里玩。夏天的雨后,伙伴们相约挎着柳条筐来捡蘑菇、捉迷藏。花大姐(瓢虫)吃着婆婆丁(蒲公英)。婆婆丁的花是黄色的。臃肿的毛毛虫叭嗒叭嗒往下掉。伙伴们没人害怕。秋天地里的庄稼收了,谷茬子竖着。猪拱着遗留在地里的土豆。秋天槐树林里一片萧索。槐树叶化了妆,准备把自己嫁给草地。她们把槐树叶收集起来,用石片压平,签上名字充当明信片,寄给远方心仪的人。庆格尔泰没有寄明信片。因为她心仪的人就在营子里。春天,庆格尔泰脚掌踩着结实的黄泥小路去放牛。希日布在槐树林旁的自留地里种荞麦。希日布弓着腰扛犁。庆格尔泰背着家里人来帮他撒种。荞麦种子是一盏盏三棱灯笼。灯笼种进地里会生根发芽,长出秧子,结出一嘟噜一嘟噜荞麦。他们看着荞麦两次开花两次结籽。这年秋天,希日布用扛粮食袋子的肩膀把庆格尔泰扛进槐树林里。柔软的草地迎接他们。
槐树林是他们实际意义的洞房。
现在,这里成了垃圾坟场……
2
乌仁图雅去城里学舞蹈。那是种速成班。舞蹈老师瘦瘦长长的,像棵撸去叶子的向日葵。舞蹈老师头上戴着蓝底碎花围巾。摘下围巾的时候,头发落下来,一条油亮的马尾辫就披在后背上。舞蹈老师如果是个女人这不足为奇。而舞蹈老师是个男人,是个纯爷们。这就新奇了,就不一般了,就有了文艺范。面试那天,舞蹈老师坐在木椅上。舞蹈老师眯着本来就不大的眼睛看着乌仁图雅。让她走两步。再走两步。舞蹈老师呱唧拍下巴掌说。好,好,太好了!这学生我收定了!
交了不菲的学费,乌仁图雅就成了舞蹈速成班的学员。
舞蹈老师很看重乌仁图雅。舞蹈老师手把手教她跳舞的时候,他们的身体挨得很近。她被他的气味儿笼罩着。因为挨得太近,有意无意地舞蹈老师的身体不断触碰着乌仁图雅的身体。有段时间让她推翻同学们私下对舞蹈老师是双性人的推断。因为乌仁图雅感觉到舞蹈老师大腿根有梆硬的东西。但那绝不是大腿,大腿绝不会那么尖锐。这天晚上,舞蹈老师单独请乌仁图雅去街边吃麻辣烫。吃完麻辣烫,舞蹈老师还要带乌仁图雅去他家里看相册。乌仁图雅没去,她怕太晚赶不上回家的班车。结果末班车还是开走了。舞蹈老师决定骑摩托车送她。
舞蹈老师在前面驾驶着摩托。乌仁图雅在后面抱着舞蹈老师的腰。摩托车颠簸着。两个僵硬的球体不断碰撞着。快到周转房区路口的时候,舞蹈老师停下摩托车,一只脚点着地,朝后不错眼珠地瞅着乌仁图雅。
“瞅啥么瞅!不认识啦?”乌仁图雅说。
“你挺好看!”舞蹈老师说。
“嘁。”乌仁图雅说。
舞蹈老师的摩托车调转车头,驮着乌仁图雅往黑的地方走。他们在槐树林边停下摩托车,走进去。舞蹈老师在前面,乌仁图雅在后面跟着。舞蹈老师突然看见前方有个白色的影子晃动。他停下脚步,用手指头指给乌仁图雅看。乌仁图雅想起什么。她突然一跳,张开双臂横在舞蹈老师面前。
“别看!你别看!”她说。
“你离开这里!赶快离开!”她说。
乌仁图雅跺着脚,歇斯底里地喊叫着。舞蹈老师不知怎么是回事,傻愣在那里,用修长的手捂住眼睛。乌仁图雅走过去,哭着,脱下羽绒服把庆格尔泰裹起来。乌仁图雅哭出声。去雪地一件件捡她脱下的衣服……
大萨满
希日布走进院子。自行车响了一声。他把自行车放进门洞里。屋子里的灯暗着。门扉上的门神拿着古时候的刀,却瞪着现在人的眼睛。希日布推开门。庆格尔泰没有出来,迎接他的是乌仁图雅。乌仁图雅是从厨房走出来的。她身上穿着干干净净的睡衣睡裤。脚上穿着带兔耳朵的棉拖鞋。身上虽然围着她妈做饭用的满是油渍的围裙,却没有一点主妇的样子。
希日布脱掉大衣,摘下帽子,挂在墙上的狍角挂钩上。希日布走进厨房,坐在饭桌前的椅子上。
“你妈呢?”希日布说。
“睡了。”乌仁图雅说。
“咋这么早……”希日布说。
乌仁图雅没吭声。希日布从里屋的帘缝看见庆格尔泰躺在炕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乌仁图雅把饭一样样端上来,放在桌子上。希日布知道饭是乌仁图雅做的。她妈做不出这味儿。乌仁图雅解下围裙搭在厨房门臂上。希日布看着乌仁图雅坐在饭桌对面吃饭。乌仁图雅耷拉着眼皮,把碗里的饭用筷子打散,一粒一粒夹着往嘴里添。希日布狼吞虎咽地扒了半碗饭,肚子里有了底。他打了个饱嗝,扒饭的速度慢了些。他看见乌仁图雅房间床的上方,那日松在订婚照里咧着嘴笑。
“也没写封信?”希日布说。
乌仁图雅愣了下,不知希日布说什么。随后想明白过来。她将夹起的粉条又放回菜碗里。她摇摇头。
“要写封信。”希日布说,“告诉他好好服刑。不管咋着你们订了婚,他是你的未婚夫!”
“知道!”乌仁图雅说。
乌仁图雅把吃了半碗的饭放下。她没胃口。她翻翻眼睛。她推开椅子,耷拉着眼皮走进自己的房间。那日松咧着嘴的笑容被藏在门后的暗影里。
“咱可不能忘恩负义。”希日布仰着脖子。他朝着门扉说。“好歹你们是自己搞的。咱可不能让人指后脊梁骨!”
那日松的爹被铲车碾死后的当天夜里,大黑山的猫头鹰就下了山。它们成群结队地飞进营子。落在人家的房脊上,短墙上,整夜的叫着。人们去找大萨满。大萨满说营子拆迁惊扰了上天的神位。发怒的上天正在惩罚所有人。“这是第一步,我无辜的孩子们!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灾祸还在后头。你们虽然无罪,但你们受了连累,你们会和恶人一样受到老天爷的惩罚。我可怜的孩子们!……”营子里人心惶惶,夜里家家把门关得铁紧。那天半夜希日布听见院子里有奇异响动。以为又是猫头鹰来了,在扒鸡窝。他抄了根木棍出去轰它们,却看见那日松跪在门前的石阶上。那日松说:“老丈人,我闯了祸!”希日布说:“咋么啦?”那日松说:“我把黄老板杀了!”希日布说:“别瞎说,连鸡也不敢杀还敢杀人!”那日松晃晃手里的菜刀。希日布看见了菜刀上的血迹。希日布吓晕了。他听不见乌仁图雅从屋里跑出来的脚步声,只感觉屋脊上的猫头鹰飞下来钻进他的脑子里,在那里叫个不停……那日松被警察带走了。后来知道那日松那晚看错了人,没有杀死黄老板,而是把黄老板身边的保镖给砍了。
吃完饭。路过乌仁图雅的房间时,希日布撇见她后背靠着床头发呆。涂了指甲油的指甲红得像血。
希日布关了门廊的灯。脱鞋上炕,然后脱衣,躺在炕梢的庆格尔泰始终没动。希日布钻进被窝。被窝是温暖的。眼皮是透明的。放松的骨头疼起来,但脑子始终活跃着,总是映现着晚上回来时在木匠巴根窗下看到的不该看到的一幕。身体渐渐有了反应。希日布挪动枕头和被子,朝炕梢的庆格尔泰靠近。伸手摸摸,一股凉气传过来,像摸到河套里的石头。再推推,庆格尔泰忽地坐起来,紧紧围着被子,瞪着通红的眼珠子说:“达日阿赤!你个狗噙的!没有人性的东西!你敢动我一指头,等我家希日布回来,非把你的脑袋当核桃仁砸了吃……”
庆格尔泰把他当成村长达日阿赤了!
“她这是犯病了!”希日布心想。
希日布翻过身去,什么心思也没有了。他脑子里尽是给庆格尔泰看病的打算。
早晨,老阳儿刚刚冒红。街上柴烟和雾里晃荡着憧憧人影。住进周转房区的人们,虽然离开土地,却改不了早起的习惯。早起也没事可干。就去墙根晒老阳儿,数街上的电线杆子。还学城里人的样子弯着腿打拳。但咋看咋像熊瞎子搬石头。希日布满街也没有找到蒙药铺。他走进街口一家新开的24小时营业的新特药店,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女医生接待了他。这个年龄和乌仁图雅相仿的女医生手指抠着眼角的眵目糊,用手背盖着嘴巴强忍住困倦,但还是不住地打着哈欠。买了药,希日布出来时感到迟疑。他把医生开的药拿出来,倒在手心上摊开来看。黑色的药粒像黑眼珠,白色的药粒像白眼珠。看着眼花。希日布把这些让他眼花的黑白药粒统统扔进水沟里,然后迈步朝后坡走去。
羊肠小路通到后坡谷底。一墩墩骆驼蒿挂着冬天的绒毛,像开着夏天的白花。石窟在石崖的背面。大萨满醒来了。他花了些时间揉眼睛。早晨大萨满做了个奇怪的梦,几乎被梦里的情形吓醒。他从石炕上爬起来,粗略地打扫一下地面,便在蒲团上盘腿打坐。希日布无声地走进去。里面阴暗潮湿的苔藓覆盖着石壁,也覆盖着大萨满的脸。大萨满额头上的皱纹像河水一样荡漾下来,到颧骨又像沙滩一样洇散开。他面色铁青平滑,褐须飘然,使人无法猜测他的实际年龄——也许近百岁,也许上千年上万年。更仿佛从远古走来。总之在希日布小时候刚记事时起,就从祖上知道“大萨满”这个名字,几乎把耳鼓磨穿。
希日布拿起三支香,点燃,插在青石供桌上的香炉里,然后双手合十跪在大萨满面前。无需说明来意,大萨满早已预知。大萨满开始进入状态。大萨满穿上系着百色布条的法衣,赤着脚,踩着绘有神鹰和云纹图案的狍皮地毯。大萨满念诵咒语。石窟里黑影晃动,脚腕上的铜铃铛当直响。三炷香燃了过半,一组安代舞跳完。大萨满闭上神的目光,睁开人的眼睛。大萨满说:“这是上天惩罚的第二步,我无辜的庆格尔泰,我的孩子!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灾祸还在等着你。你是无罪的。纯洁的庆格尔泰受到连累。魔鬼不但侵占你的身体,还侵占了你的心灵!我们祈求吧!我们是上天的孩子,上天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我们祈求上天睁开眼,等待惩恶扬善那一天吧!……”
一道风景
1
希日布骑着他的自行车。他棉帽的耳朵垂下来,听着他把链条蹬得哗啦哗啦响。他在赶路。已经过了上班时间一分钟,怕是要挨罚。当他赶到高尔夫球场的时候,才知道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高尔夫球场里没人在乎他。高尔夫球场的工作人员穿着同样的橄榄色衣服,都忙乎着自己的事情:挂彩灯,贴对联,拉横幅,插五色的旗子。希日布感到纳闷。去问站在梯子上修路灯的电工。电工把叼在嘴上的螺丝刀拿下来,才倒出嘴说话:“有领导要来视察!”
高尔夫球场过去也有领导来过。每次都是挂挂彩旗,到洼地的周转房区找些妇女扭扭秧歌,黄老板讲几句话,然后就被一溜油光闪亮的小轿车拉到城里的豪华酒店去了。但这次有所不同。从这迎接的阵仗上看,来视察的不是一般领导,肯定是主宰高尔夫球场命运的大领导。希日布不敢耽搁,赶紧从工具房里拉出手推车,装上扫帚和铁锹,推着去甬路打扫卫生。
灯杆上正播放着音乐的喇叭突然停下来。一个好听的女音说:“清洁工希日布请注意。听到广播后请到黄总的办公室去一下。黄总有事找你。黄总有事找你……”
希日布打个激灵。
他的心突突地跳。
希日布放下手里的活计。他朝办公楼方向走。心里想着黄老板找他干什么。他想一定是早晨上班迟到的事。公司的规定白纸黑字贴在橱窗里:迟到一次月工资的十分之一没了。迟到两次月工资的一半化作乌有。三次就卷铺盖卷走人。希日布不像那些外地招来的保安。他是本地人。他的行李不在高尔夫球场角落简陋的员工宿舍里。他的行李在自家的炕头上。但是他惧怕“卷铺盖走人”这句话。这意味着将失掉高尔夫球场清洁工这份工作。他想家里不缺米不缺盐,拆迁款在银行存着足够全家花上几年,干啥么还在乎这份工资并不算高的工作,在高尔夫球场受窝囊气呢?他自己琢磨不透自己。
“你别干清洁工的活了。”黄老板见希日布进来,瞅也没瞅劈头就说,“你的活今天交给别人干!”
希日布傻了眼。
“老板,我、我就迟到这一次。公司规定不是迟到三次才那个啥么……”希日布说话带起哭腔。“我、我……”
黄老板停下来。他瞅着希日布。
“什么迟到不迟到的!”黄老板说,“我有新任务交给你。”
希日布把心放到肚里。随后又紧张起来。
“啥么、啥么任务?”希日布说。
“今天下午市里重要领导要来视察。你去看好那个老家伙,别让老家伙出来乱走!”黄老板说。
希日布吭哧着。感到为难。
“咋么看嘛?腿、腿长在他身上……”希日布说。
“用什么办法我不管。那是你的事!”黄老板把脸沉下来,拿指头点着希日布,“你给我听好喽!要是让领导看见他,把事情给弄砸了,坏了领导的心情,我可饶不了你!”
希日布从黄老板办公室出来。满心都是咋着才能完成任务,咋着才能把老猎人巴特尔看住,不让他出来乱走。他想老猎人巴特尔要是只小鸡小鸭就好了,就不用费心思了。把他的腿绑起来,或是用笼子圈起来。可问题是老猎人巴特尔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是个粗胳膊壮腿的猎人,是个会尥蹶子踢人的倔驴!希日布愁得牙疼。他捂着腮帮子走到街上,到商店买了桶五斤装的六十度套马杆,又让售货小姐包了只烧鸡和一大袋五香花生米。然后拎着朝老猎人巴特尔的石屋走。嘴撅得老高,都能拴头驴。
“你就是我的克星!”他想。
“算是我哪辈子欠你们的!”他说。
遇上难得的好天气。老猎人巴特尔正在院子里,把过去上山打猎时的装备从石屋里拿出来,一件件放在老阳儿底下晾晒。鹿皮的衣裤,猪皮的登山靴,狍皮的褡裢,公猪的睾囊楦制的火药钵。只有猎刀的把柄是木头的。但这些物件都有缺点——怕潮,受了潮湿容易招虫。老猎人巴特尔拿根木棍扒拉着狍皮的褡裢,查找上面的虫蛀洞眼。希日布大包小拎地站在老猎人巴特尔的身后。
“你又来干啥么?”老猎人巴特尔说。
“闲着没事。咱爷俩喝两盅。”希日布说。
“就为这?”老猎人巴特尔说。
“你放心!”希日布拍拍胸脯,起誓发咒地说,“今天咱爷俩只管喝酒。要是我提一句旁的事,我不是人!”
希日布在后面推着老猎人巴特尔走进石屋。尽管石屋昏暗不明,但毕竟是白昼。性喜昼伏夜出的蝙蝠这时都悬挂在屋顶的电线上睡眠。希日布放心了些。希日布让老猎人巴特尔拉上窗帘,点起獾油灯。他把烧鸡用手撕开装在瓷盘里,五香花生米就展开纸袋放在炕桌上。两个老亲家开始说话喝酒。希日布拿牛眼小盅。老猎人巴特尔把茶盏。拉了窗帘的石屋黑灯瞎火。希日布耍滑,碰了杯的酒只抿一小口,却让老猎人巴特尔仰脖干。酒过三巡,希日布看老猎人巴特尔有了酒意,又张罗着划拳行令。但希日布臭拳连连,屡战屡败。最后没有把老猎人巴特尔灌醉,自己却死猪般瘫在炕桌底下。
老猎人巴特尔推推希日布。希日布动也不动。老猎人巴特尔独自喝光了铜壶里的酒。觉得没劲,就带着猎狗到屋外的院子去走动。看着地上的出猎装备都晾晒好了,突发奇想,借着酒劲儿,老猎人穿上多年没穿过的猎装,拿起那杆榆木猎枪到外面去打猎。
2
与此同时。就在老猎人巴特尔身着猎装,拎着榆木猎枪带着猎狗哈尔巴拉走出石屋的院子的时候,两辆顶上闪着红灯的警车徐徐地从高尔夫球场的大门开进来。后来是一溜豪华大轿车的长龙。一模一样的大轿车们无声无息地走着,平稳得仿佛不是用橡胶轮子在土地上走,而是小心地在冰面上滑行。大轿车别看行走了很长里程的路,但干净整洁得一尘不染,像刚刚冲洗过。每辆大轿车前都探出同样的犄角似的后视镜。车窗又宽又大,因为装的都是墨色玻璃,外面的人看不见车里面人的情形。警车带着大轿车们在高尔夫球场的马路上款款而行,冷眼看去,像极了古装宫廷影视剧里的两个太监带着一队莲步轻挪典雅华贵、摇曳多姿的宫女。
黄老板和镇长都垂着手,在办公楼下恭候着。
车队爬上坡来,停在办公楼前的停车场。市长在众人簇拥下从其中的一辆大轿车里下来。市长后侧是旗长。市长是个矮胖略带秃顶的中年人。人挺随和,眼睛在眼镜里弯着,嘴角挂着微笑。市长朝列在道路两旁手中拿着鲜花迎接他的小学生挥手致意。这些小学生是居委会主任达日阿赤从学校找来的。旗长向市长介绍镇长。市长和镇长握手。镇长又向市长介绍黄老板。黄老板恭敬地站在市长面前。市长和黄老板握手。居委会主任达日阿赤站在小学生队伍里看着。市长的领带是红色的,在白色衬衣领外松松垮垮地系着。黄老板的领带是粉色的,别着金色的卡子,显得耀眼又俗气。黄老板弓着腰把市长迎接到楼上的会客厅。
喝了盏茶,市长摘下眼镜手抹把脸。市长有些累。这次来高尔夫球场没有事先安排,纯粹是临时起意。几天的会议开下来,文件听得头昏脑胀,耳朵发麻。他决定到郊外换换空气。于是就带着常委们来到这里。黄老板要安排市长小憩。市长摆摆手说:“算了,还是先看看高尔夫球场建设吧。”黄老板看看镇长。镇长看看旗长。旗长对市长说:“市长鞍马劳顿,就不安排到球场详细视察了。我们就随便看看吧。”市长微笑,不置可否。
一行人随黄老板登上望台。望台建在黄老板办公楼的楼顶上。四外围着玻璃钢窗。黄老板醉酒时来望台放歌,没醉酒时用望远镜观察员工。站在望台上的钢窗前放眼望去,整个旅游区尽收眼底。包括高尔夫球场。包括游乐场。包括森林公园。市长拿着黄老板的军用望远镜看着。他的脸上没有惊奇,平静如水。他看了太多的旅游区。都是模仿,都似曾相识。市长移动的望远镜突然定格下来,用手指着高尔夫球场正门边的角落。
“那是什么?”市长说。
“就是那里。”市长补充一句。
市长把望远镜递给后面的旗长。旗长举起望远镜顺着市长指的方向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个全身猎装精神矍铄的老人,拎着猎枪,带着只瘦骨嶙峋的猎狗在高尔夫球场的梧桐树林里健步行走。背景是一座古老坚固长满青苔的小石屋。旗长把望远镜递给镇长。镇长看了下又递给黄老板。镇长拿眼睛瞪着黄老板。黄老板攥着望远镜不敢看。市长问:“那是怎么回事儿?”黄老板掏出纸巾擦汗。黄老板结结巴巴地说:“是、是拆迁……”旗长赶紧接过话去。旗长说:“是个老猎户和他的石头房子。”市长若有所思。猎人——猎狗——石头房子。市长眼睛一亮:“好!这创意好!搞经济就要多动动脑筋。你们想想看,游客在现代的游乐场玩累了,再沉下心来去体验下远古生活,那该是什么样的心情!”市长点头称赞,“这绝对是旅游区的一道风景!”
广场舞
1
希日布睡着。他醒来了。希日布是在醒来中睡着。感觉有几点温热的东西落在脸上。这让他错乱了地点和季节。他仿佛躺在山坡的荞麦地里。荞麦没有开花。荞麦秆是红色的,叶子卷缩着。天上往下掉雨点。一滴,两滴,三滴……他数着。他说:“老天爷下吧!你下场透雨,让我干枯的荞麦复活……”又有几点温热的东西落到脸上。他感到黏糊糊的。他下意识用手摸了把,放到鼻子下去闻。他闻到股恶臭的气味儿。
是蝙蝠屎!
希日布腾地坐起来。黢黑的屋子,獾油灯一闪一闪地明灭着,像狗舌头舔着石屋墙壁的狍角橛子。那里本该挂着老猎人巴特尔的榆木猎枪来着。现在榆木猎枪不见了,只有蜘蛛夏天织就的网。希日布看看炕桌上的残碟剩酒,又看看炕上,已不见了老猎人巴特尔的人影。意识瞬间清醒了。希日布的心提到喉咙口。
“亲家!亲家!”他喊。
“亲家爹!亲家爹!”他喊。
“我的亲家祖宗哎——”他大声说。
石屋里静寂无声。受惊的蝙蝠像旋风中的树叶一样在屋里飞动起来。希日布顾不得这些了。他懊悔得直拍大腿。嘴里不住声地叨咕着:“完了!完了!这回可坏大事了!”
黑云变成大鸟。没有翅膀的大鸟。老阳儿是它遗落的蛋。蛋被山尖触破。风将黄色的蛋液浓重地涂抹在高尔夫球场上空的铁丝网上。黄老板的办公室里,茶几上沏的名茶尚有余温,但是喝茶的人走了。一队豪华大巴车在闪着红灯的警车带领下,开出高尔夫球场,开下山坡的旅游区,上了去城里的柏油路。黄老板擦了把脖子上的汗。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黄老板把箍匝在身上的西装脱下来扔在沙发上。脖子上的领带也扯了,揉成团塞进抽屉里。黄老板脱了皮鞋换上拖鞋。他仰面倒在老板椅里,长舒一口气,感到很惬意。“真他姥姥的舒服!”黄老板说。他把脚搭在老板台上。老板台上的黄牛低头弓腰朝前拱,那是台铜铸件。“得好好放松一下!”他说。他把竖在老板台边的一支黑不出溜的家伙顺手拿起来。这支老旧的短尾巴猎枪,是秘书小王遵照他的吩咐刚从县公安局要来的(几年前镇派出所收缴上去的猎枪并没有销毁掉,就在旗公安局的仓库里堆着)。秘书费了很大劲儿才从众多的废铜烂铁里找到这支猎枪。黄老板把猎枪抓在手里,左右翻看着把玩。在得意的黄老板眼里这支猎枪就是只丑陋无比的秃尾巴鸡。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这支木头和铁的组合体曾经怒吼过,曾经吐雾喷砂,曾经统治山林几个世纪,让百兽望而生畏俯首称臣!他锵地一声把这破玩意儿扔在地上。
黄老板想起一件事情。他把脚从老板台上拿下来。他拨电话。拨半道又停下来。他抬手腕看看金表,站起来走到窗前打开窗户。他有个习惯,每天黄昏时在夕阳下听听从坡下周转房区的广场上传来的扭秧歌的锣鼓点声。这激昂的声音,让他想起家乡海湾浪涛和系在桅杆上的童年……可今天,从坡下传来的却是凤凰传奇的《最炫民族风》的歌声。他熟悉这首歌。在歌厅里常跟小姐合唱这首歌。于是他跟着音乐声哼了两句:“苍茫的天涯是我的爱,绵绵的青山脚下花正开……”
抬头看见希日布站在门口。
“进来进来!”黄老板说。
希日布横下心走进来。
“坐。”黄老板说。
希日布没有坐。他站着。
“老板我……”希日布说。
“你咋?”黄老板说。
“我没有完成……”希日布说。
“挺好挺好!”黄老板说。
希日布瞪大眼睛瞅着黄老板。
“坐下。坐下。”黄老板拉希日布坐下。黄老板把地上的猎枪捡起来,挂在希日布的脖子上。一只手扶着老板台,一只手扶着希日布的肩膀,低着头和他说话。“我有个打算,正要找你商量。以后你旁的事就不做了,每天上班只陪着老家伙聊天解闷,哄他开心。这老家伙将来可是咱们的个宝。不但不撵他走,还得要让他吃好喝好,好好活着……”
2
乌仁图雅早晨起来并没有及时起床。她在被窝里懒了一会儿。她躺着,听着希日布在屋子里匆忙走动,秃噜秃噜洗脸的声音,然后推着自行车朝院外走去。一只鸟在远处叫着。“两只聒噪的老鸟!”乌仁图雅说。她翻了个身。把手机打开。叮咚叮咚的短信声音。她拿起来看了眼,是舞蹈老师发来的短信:“怎么没来上课!昨天是不是被灵异……”她撇撇嘴。按删除键把信息删了,把手机扔在一旁。开始穿衣服起床。
庆格尔泰在厨房里把昨天剩下的面烙成荞面饼。乌仁图雅在葱花的糊涂气味里洗了脸,给自己化妆。唇膏的蓝色重了,她用嘴唇抿抿。她朝在厨房里忙乎的庆格尔泰大声说:“妈,昨晚你闹腾的咋么样?闹腾够了么?”
“你说啥么?”庆格尔泰说。
“别人把你当成妖怪!”乌仁图雅说。
“当成啥么?”庆格尔泰说。
庆格尔泰没有听清乌仁图雅说的话。她早把昨晚在槐树林里的事情忘了。她就是这样,清醒时候把糊涂时候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糊涂时候又把清醒时候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这样在两个层面上活着,两个层面都是单纯完整的人。乌仁图雅就闭上嘴不再说话。她化完妆,去屋子里拿手机。手机装在坤包里。坤包斜过脖子背在肩膀上。走到门口时看见门楣上挂着把桃木剑。她知道这是后坡大萨满的东西,但不知道爹是什么时候求的。她用两个指头捏着桃木剑把玩一下,用涂着指甲油的指甲弹弹剑尖。桃木剑永远发不出金属的声音!
“又去哪?”庆格尔泰嘟念。
“不吃早饭?”庆格尔泰大声说。
乌仁图雅没吭声。这回轮到乌仁图雅听不懂庆格尔泰的话。乌仁图雅径直到汽车站牌下。半小时一趟去城里的汽车牌下站满了人。这些即将成为城市人的男女们,他们换了城里人的衣服,但皮肤却换不了,还是黧黑的山里人皮肤。他们动作夸张,说话的声音像碎草机。他们抬起曾经被扁担压塌的肩膀,伸长曾经盼望甘霖和秋收的脖子。他们盼望着早点挤上通往城市的公共汽车。当公共汽车出现的时候,他们按捺不住地骚动起来,车还没有停稳,便蜂拥而上。尽管乘务员和司机敲着车门喊“先下后上!先下后上!”但依然朝车里挤。乌仁图雅被人流夹裹着上车,却与下车的小伙子狭路相逢。她的坤包金属挂件缠在小伙子的吉他带上,难分难解。小伙子用力一挣,把乌仁图雅拉下车来。
乌仁图雅拿眼睛瞪他。
“呵呵,这是缘分!”小伙子说。
小伙子喉结很大。说话时喉结像老鼠一样上下攒动。
“不打不相识。来认识下!”小伙子把吉他挎在脖子上。腾出手伸过来。“郑石。广场舞推广师。”
乌仁图雅没有和他握手。把他递过来的名片随便往坤包的外袋里一插。她乘下趟公共汽车进了城市。乌仁图雅没有去速成舞蹈班上课。舞蹈老师发过来的短信概不回复。打过来的电话也不接。后来干脆关了手机。她只是在熟悉的地方漫无目的地瞎转。到商场挑几件女人用的零碎。到超市买两包女孩爱吃的零嘴。接近傍晚时到电影院看有没有欧美大片,却是国产喜剧,又是夜场,只好到公共汽车站坐班车往回赶。
远远的,乌仁图雅听见周转房区广场上的音乐声。过去扭秧歌的女人和老人们都聚在广场上跟着郑石学广场舞。他们在郑石的引领下,脚踩着《最炫民族风》旋律节奏,伸胳膊展腿,笨拙地跳着。乌仁图雅悄悄地加入进去。
木桩上的帽子
1
街角巷口有碾房。是个老碾房。上面用荞麦秸秆苫的棚顶。荞麦秸秆不禁风吹雨淋,这里那片都烂透了顶。但碾房的墙结实牢固,因为碾房的墙是用石头砌的。石头有黑有白。黑白石头叠压起来,就有了藏污纳垢的势头。胡勒根穿着他爹死后留下的半旧的老羊皮袄。他故意把皮袄的袖子弄破,翻穿着,露出半个胳膊肘子。他把领子竖起来,羊毛遮住耳朵。鞋也不好好穿,趿拉着。把根带杈桠的木棍别在腰带上,这样他就成了丐帮的洪七公,威虎山的座山雕!胡勒根躺在偌大的碾盘上,指挥几个头上留着怪毛的小年轻往天上吐唾沫。谁吐的唾沫在天上打个弯落下来,不偏不斜地还回到谁的脸上。唾沫吐出时是热的,还回来时是凉的。躲避唾沫时谁碰了谁的痒痒肉。谁开始笑。续而传染得大伙也开始笑。知道怎么回事儿的和不知道怎么回事儿的都笑。笑得碾磙子咕隆咕隆响,荞麦秸秆飞起来。笑声戛然止住,胡勒根用带杈桠的木棍敲打下碾磙子,从碾盘上跳下去站在街上。
“过来。”胡勒根说。
“说你呢!”胡勒根招手。
一个貌似男人的人从街对面的墙根阴影里走出来。他是猎户昂沁夫的独子哈日瑙海。他乖乖地站着。高过胡勒根半头脸上却带着惧怕和谦恭。腰宽体壮却长着颗甜瓜蛋样四棱八瓣的小脑袋。小脑袋上扣着顶带着红绒球的针织线帽。红扑扑的娃娃脸上泪痕和鼻涕交加,使嘴唇皴裂成鱼鳞瓦片。胡勒根歪着头看哈日瑙海。用带杈桠的木棍在他胸前划来划去。他翘脚揪下哈日瑙海头上的帽子,拿在手上把玩着。
“谁给的?”胡勒根说。
“干爹。”哈日瑙海说。
“哪个干爹?”胡勒根说。
“有尾巴的干爹。”哈日瑙海说。
碾房门口探出一堆留着怪毛的脑袋。他们像墙壁上生出的蘑菇。他们嗷嗷地起哄。哈日瑙海并不傻,因为傻子不知拉胡勒根的袖口。哈日瑙海拉胡勒根的袖口。他想拿回胡勒根手上属于自己的帽子。胡勒根躲闪着。他把帽子挂在带杈桠的木棍上,高高地举起来。哈日瑙海仰头时嘴角有亮亮的东西淌下来。
“说。”胡勒根说,“你娘想我没?”
“想。”哈日瑙海说。
“说。”胡勒根说,“哪里想?”
哈日瑙海拍拍胸脯。“这里。”他说。
“说。”胡勒根说,“你是昂沁夫的种,还是黄金贵的种?”
“谁也不是。是你揍的!”哈日瑙海说。
胡勒根憋不住,噗哧一声笑翻了。碾房门口一堆怪毛脑袋也呼隆坍在地上。并不傻的哈日瑙海趁机捡起地上的帽子,用手拿着,撒腿就跑。在自认为跑得足够远的地方停下来,朝后面喊:“看我不回家告娘!看我不回家告娘!”
格根塔娜没时间管旁的事。格根塔娜正忙着。她是哈日瑙海的妈。但是她忙着。她躺在床上,把绣花鞋子和绣不上花的鞋子并排放在鞋柜里,忙着用除了茶酒之外的东西招待客人。客人是贵客,是从坡上的高尔夫球场来的贵客。一辆崭新的奔驰轿车停在她家的门前。车轱辘长着牙齿,它啃土。门口用柳条编织的篱笆倾斜着。木桩上挂着顶过时的绿军帽。那是信号。军帽不说话,却用眼睛告诉来串门的人或聊天的人止步,不要打扰。因为女主人没时间。因为女主人正忙着。
格根塔娜的丈夫昂沁夫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昂沁夫用手在膝盖上拍打着节拍,但没有唱歌。他的嘴被酒壶占着。他的舌头成了木头。他站起来,看着木桩上的军帽。有一阵他把木桩上的军帽看成是只趴窝的鸡。因为他的眼睛现在是醉眼。因为醉眼乜斜后看什么像什么又看什么不像什么。这会儿他把木桩上的军帽看成酒友。他歪斜着举起酒壶。
“干杯!”他说。
“我亲爱的兄弟!”他说。
昂沁夫手上的青筋暴凸起来。手背上趴着只褐色蛤蟆。那不是蛤蟆,蛤蟆冬天不会出来。蛤蟆冬天蛰伏在河岸的洞穴里。那是块有点像蛤蟆的褐色疤痕。这曾经是昂沁夫的骄傲。现在这骄傲被酒精淹没了。酒壶在他的手中颤抖着。酒壶原来是绿色军用便携铝质水壶,系着一条棉线编织的背带。水壶到昂沁夫手中装了酒就是酒壶。他挎着它。他用猎刀在酒壶的铝壁外壳刻下一道印记。他举着它斜着看,里面的酒低过印记他就坐在锅台上拿菜刀敲锅沿。“当!当!当!——”他敲。“当!当!当!——”他又敲。他看着格根塔娜肥大的屁股在衣服里滚动。
“别敲!别敲!”格根塔娜说。
昂沁夫还敲:“当!当!当!——”
“烦人!”格根塔娜说。
格根塔娜转身回到屋去。昂沁夫停止敲击。他听见格根塔娜用年轻二十岁的嗓子和高尔夫球场的贵客说话。格根塔娜又掀门帘走出来时,用老二十岁的声音朝他吼。把一张百元钱票摔在他脸上。
“滚!——”格根塔娜说。
“去灌你的猫尿!”格根塔娜说。
昂沁夫嘻嘻笑着。他做鬼脸。他行军礼。他捡起钱票放在嘴上亲吻。他把钱票当窗花贴在窗玻璃上。然后又把钱票卷起来夹在耳朵上。走几步不放心,又把它掖在裤腰里。在他眼里钱票不是钱票,而是一壶芳香四溢的美酒。他感到裤腰里沉甸甸的。他感到裤裆里热热乎乎。裤裆里那东西硬起来,瞬间又软下去。他呻吟着,有种放射后的畅快。
2
他到商店买了两瓶好酒。把两瓶好酒都装进酒壶里。酒壶走起路来咕咚咕咚响,像唱歌。他坐在自家门前的石阶上扬着脖子喝。他把落在前襟上的酒抹在指头上放在嘴里吮。他听见有脚步声走过来。抬起头,发现篱笆那儿的木桩一根变成两根。都戴着帽子。一顶是绿色的军帽,一顶是带红绒球的针织帽。他闻到股鸟屎的气味儿。其中一根木桩张开嘴说话。
“他们欺负我!”木桩说。
“欺负你又咋!”昂沁夫说。
“他们用木棍戳我胸!”木桩说。
“你给他后背!”昂沁夫说。
木桩抹着眼泪,呼哧呼哧地哭着。在风中木桩的哭声被拉长,像是在笑。昂沁夫拉住木桩。“来我给你讲故事。”他说。他在手上找着那块褐色的斑疤。他举起手。他听到岁月的呼啸声从莽林的树梢响起。一只只野兽。一只只巨型野兽从视野里穿过。那是黑熊、野猪、歹(狼)、山猫、土豹……它们瞪着通红的灯笼眼。树叶和尘土漫天飞扬。“那是只凶猛的满身红色鬃毛的公猪,它朝我冲来。老子连眼皮都不眨,就这么站着。不躲。老子都不颤!”昂沁夫说。他站个马步姿势。“有能耐你就过来!”他朝木桩勾勾手。他把木桩当成公猪。“公猪给镇住了。公猪傻着。趁公猪……”他咽口唾沫。仰脖子喝口酒。“趁公猪愣神当儿,我嘣的一枪……”他瞅瞅木桩。木桩比公猪还傻。他又拿眼睛院子的窗户。那儿有人影晃动,有说话穿鞋的声音。他接着说:“公猪忒孬种!垂死前还咬我……”
屋门洞开。皮鞋接触地面的笃笃声连成串,响到院子里。昂沁夫按着木桩头蹲下。昂沁夫蹲下除了比木桩矮半截,没什么两样。只是耳朵各有不同:木桩的耳朵趴趴着。他的耳朵支楞着。昂沁夫看见皮鞋尖头上粘着根芨芨草。昂沁夫想着他家里咋会有芨芨草这种本该生长在山林里的东西。他想伸手摘下芨芨草,但皮鞋没给他机会。皮鞋踏进了停在门前的那辆崭新的奔驰小轿车。昂沁夫微笑致意。看着奔驰小轿车慢慢从周转房区开出去。昂沁夫感到手上那块褐色斑疤开始发痒。他站起来,摘下篱笆木桩上的帽子,踉踉跄跄地朝屋子里走去。
随后,屋子里传出菜刀敲锅沿的声音……
梧桐树上的山猫
1
村委会在山坡时叫村委会。搬到洼地后就不叫村委会了。它叫居民委员会。居民委员会坐落在周转房区东面。那是用空心水泥砖砌起的两层小楼。阳台的望台是铁的,楼道的悬梯是木的,院子门口种着一棵高大的梧桐树。
梧桐树的叶片很肥大很稠密。
梧桐树的叶片在风中发出磨刀似的霍霍声。
居民委员会门前原来是棵老榆树。老榆树有老鸹窝。大老鸹抱出小老鸹。一坨老鸹屎没长眼睛,不偏不倚地落在居委会主任达日阿赤的肩膀上,达日阿赤决定除掉老榆树。一夜间老榆树长拖拖地躺在地上,被肢解成烧柴或家具的木板。取代老榆树位置的是一棵高大的梧桐树。“嗨嗨!你瞅人家这树!”居民委员会主任达日阿赤说。他围着梧桐树转。拍拍梧桐树的树干,掰块梧桐树的皴皮放到嘴里嚼。他喜欢梧桐树,因为这是外来的名贵树种。高尔夫球场的黄老板让人用吊车把梧桐树吊来,直接栽进老榆树的树坑里。浇足水,梧桐树连蔫没打就活过来了。
梧桐树活到两个年头。它的树叶落了两次。
当梧桐树的树叶第三次长成老树叶时,周转房区发生了一件不同寻常的事件。开始是居民委员会街对面诺敏家的鸡崽丢了。鸡崽毛茸茸的,比鸡蛋大不了多少。一个刚从鸡壳里孵出来的鸡崽算不得财产。一向咋咋呼呼的诺敏没有声张。丢就丢了。这不是个事。第二天她家的母鸡失踪了。这是诺敏家从山坡上带下来的唯一产蛋母鸡。诺敏心疼。她怀疑是胡勒根带着那帮留着怪毛的小年轻干的。她拿根树棍悄悄到胡勒根家门前的垃圾堆里扒,没有发现鸡毛鸡爪之类可疑物。她找居委会主任达日阿赤。达日阿赤说:“这种事也找我?你当我没事干?”诺敏就哭了。不完全为丢鸡的事。诺敏哭得很伤心。她把鼻涕甩出老远,把鼻子捏成桃子。达日阿赤没有像往常那样哄她。他过去爱瞧女人哭时耸肩的样子。但是现在不爱瞧了。他要到街道办去开会。他正正衣襟,然后钻进捷达轿车里。
达日阿赤开了三天会。三天里,周转房区接二连三丢东西。不是金不是银,也不是衣物食品针头线脑,却是些家养的宠物和牲畜。开始是没腿的,接着是两条腿的,最后是四条腿的。傍晚就成了一道坎儿。每到这时候,周转房区里家家大门紧闭二门紧关。尽管五黄六月,窗子拉得屁风不透。这样简易房就成了发酵箱,痱子病像灰灰菜一样在周转房区墙角旮旯蔓延开来。痱子在汗水的浸洇下奇痒难忍。木匠巴根把屁股挠成猴腚。媳妇赛罕脸上痱子粉抹得掉渣。格根塔娜摇断了八把蒲扇。庆格尔泰坐在用木炭画的窗子前,她笑着数胳膊上痱子颗粒。羊皮贩子毛伊西格扔下收购羊皮生意,开始用地沟油和艾蒿叶勾兑出一种据说能根治痱子的药水。他晃荡着红色药水。玻璃瓶上印着颗笑掉的牙齿。他花大价钱雇佣胡勒根和那帮留着怪毛的小年轻,把广告撒得像秋天的落叶一样满大街飞扬。居委会主任达日阿赤开会回来的时候,他已经赚得沟满壕平了。
达日阿赤回来,周转房区有了主心骨。男人们挠着腮帮上的痱子。女人们围着他哭着诉苦。
“我家那条金鱼……”赛罕说。
“我家雁鹅……”乌兰说。
“我的老母鸡,唉唉……”诺敏说。
“我家猪仔刚刚……”托娅说。
达日阿赤安慰着她们。他的腰杆拔得溜直。他喘着气。他背着手在整个周转房区走了一圈。周转房区在他的咯痰声中有了生气。晚上,达日阿赤坐在广播室的麦克风前。他招开紧急会议。他喀喀地咳嗽两声,然后号召周转房区的全体居民提高觉悟,坚决抵制偷盗行为。开窗通风,并积极举报近期发现的异常人或异常事。随后达日阿赤组织巡逻队在周转房区巡逻。巡逻队的人都是年轻人,有些曾经是猎人的后代。但是现在他们不会使用猎枪。也没咋见过猎枪。他们长着的手不是勾扳机的手。他们的手是打麻将玩游戏机的手。巡逻队人人腰带上别着镐把或板砖,走起路来虽然拖拖沓沓,远看倒也不失威武!
半月后情况没有改善。家养的牲畜依然丢。而且丢得不知不觉,如蒸发一般。这让达日阿赤很头痛,也很气恼。他嘭嘭地拍着桌子。椅子躲在桌子底下不敢出来。他把半拉西瓜整个儿扣在脑袋上降温。他说话嗡声嗡气。
“日你娘的小偷!”他说。
“我抓到你非阉了你!”他说。
就在达日阿赤决心阉割小偷的时候。一条重要线索浮出水面。周转房区东头的托娅吃着晚饭。她打了个响嗝。她听到广场那边传来的音乐声。她扭扭屁股。现在她是广场舞的领队,有把与众不同的扇子。她走路时腿弯着,做饭时胳膊扬着。她用勺子敲打铁铲。她搁下饭碗跳过门槛,走到街上。身上是条斑马纹的紧身裤,屁股箍匝得像鼓。她朝广场方向走着。巡逻队的几个人在居民委员会的院子里纳凉。他们光着膀子。他们看人的眼睛伸长成鼓槌,但却敲不响托娅那面鼓。托娅故意把脚步慢下来。她摘片灰灰菜的叶子放在嘴上,灰灰菜的炫丽使她妩媚无比。她蹲下身想再次摘下另一片灰灰菜叶子时,突然发现灰灰菜深处有双幽蓝的眼睛瞪着她。她惊叫着跌坐在地上。
托娅尖着嗓子的惊叫声在薄暮的周转房区里传播开来。院子里歇息的巡逻队冲出来,他们握着板砖。在街上散步的人凑过来,他们摇着蒲扇。准备跳广场舞的人围过来,她们描着眉毛画着花脸。小孩子跑过来,他们光着屁股翘着牛牛。
“啊唷妈吆!”托娅说。
她嘴唇的红色鲜艳欲滴。
“吓死我啦!”托娅说。
“咋么啦?咋么啦?”人们说。
“那东西忽地站起来。撒着胳膊。”托娅说。“眼睛有这么大!”她用手比划下。咽口唾沫。“那东西满嘴獠牙。耷拉着舌头。翅膀展起来这么长。”她用手比划出簸箕形状。“那东西忽地从我头上飞过去,眨眼没在梧桐树的顶梢上。”
2
人们朝居民委员会门前的梧桐树那儿望去。梧桐树在老阳儿下沉默着。仿佛睡着了。树叶唰啦唰啦,不像是有庞然大物隐藏在里面的样子。木匠巴根捂着腰眼,撑着张由于肾亏造成的苍白的脸。他按着托娅的描述用木棍在地上画出幅龇牙瞪眼的鬼怪肖像。人们抹搭着眼。这鬼怪形象在人们心里站立起来,开始行走,开始舞动胳膊。就有人想起后坡石窟里的大萨满。第二天大伙用几根扁担绑起的担架把大萨满抬下后坡。大萨满双手遮成眼罩。他已经多年没下山了。大萨满认识杨树,认识榆树,但不认识梧桐树。他让人在居民委员会门前的梧桐树下搭起祭坛。他穿上法衣开始做法。一缕清淡的香烟围着梧桐树转圈。
大萨满睁开眼睛。
大萨满看着跪在他面的黑压压脑壳。
大萨满说:“这是上天惩罚的第三步,我无辜的村民,我的孩子们!”大萨满咳嗽两声。他用手捂捂胸口。“这仅仅是个开始,更大的灾祸还在等着你们。树木是无罪的。纯洁的树木受到连累。魔鬼不但侵占它的身体,还侵占了它的心灵!我们祈求吧!树木是上天的赐予,上天不会丢下我们不管。我们祈求上天睁开眼,惩罚隐藏在这棵树里的恶魔吧!……”大萨满说完。他把一叠写着降魔符咒的黄纸扔进祭坛的香炉里。香炉里的火焰熊熊升腾起来。浓烟顺着树干往上升,在梧桐树浓密的树冠穿梭着。梧桐树突然有了异动。人们都闭上眼睛,都不敢看。人们以为梧桐树会张开大嘴,伸出舌头。但没有,一只比家猫略大的小兽从梧桐树上冲下来。它被树下的人群吓着了,又折身钻进树冠里。
“是只猫!”有眼尖的人看到。
“山猫!山猫!”有人叫道。
夕 阳
老阳儿接近大黑山。老阳儿在炊烟里飘动。达日阿赤在他的居民委员会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他背着手踱步。他的腮帮红肿着。那不是夕阳的颜色。那是着急上火的颜色。他长了痄腮。一只臭山猫就把曾经的猎村搅得鸡犬不宁,太让人气愤!太不像话!他说。从昨天开始他嘴里总是念叨这句话。现在又念叨了一遍。昨晚他下令巡逻队的人谁也不要回家,都在梧桐树下守围着,不许山猫跑掉。他在办公室里踱步时,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动。墙是白色的,贴着各种表格和章程。有的表格或是章程由于图钉掉落裂下半角,风伸手掀动着它们。
“喀喀!”达日阿赤咳嗽。
他把痰咯在倒挂金钟的花盆里。
达日阿赤坐在沙发上。他想抽支烟。但他在兜里摸了半天也没找到一根烟。他不停地拨打手上的打火机。在打火机火焰的明灭中,他的脑子转着,长出腿脚。脑子在周转房区走动,它在寻找。第一个自然是高尔夫球场的老猎人巴特尔。现在的老猎人不是过去的老猎人了。现在的老猎人是高尔夫球场也就是黄老板的摇钱树、聚宝盆。黄老板不但不强逼他拆迁,还把猎枪还给他,拿他当爷,派清洁工希日布好吃好喝地伺候他。黄老板在高尔夫球场南门辟出一块地,用木栅栏把老猎人巴特尔和他的石头屋圈起来,建成旅游胜地。游客凭五十元的门票,可以登上望台用望远镜观赏远古人的狩猎生活。这游览项目火爆,每天游人如织。居委会主任达日阿赤虽然平日里和黄老板称兄道弟,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在歌厅同用一个小姐,但在钱财上却你是你我是我,泾渭分明,毫不含糊。达日阿赤不好张嘴。他知道黄老板不会舍掉生意,把老猎人巴特尔借给他干捉猫驱狗这种扯蛋的事。
想来想去,周转房区只有昂沁夫了。
达日阿赤是在一条小巷里找到的昂沁夫的。昂沁夫当时正坐在泥地上抓着军用水壶,和电线杆划拳。达日阿赤站在昂沁夫面前。昂沁夫顺着达日阿赤的裤脚往上看。他先看到达日阿赤挺起的大肚腩,然后看到他的鼻孔。他笑笑,举起酒壶。
“村、村长!”昂沁夫说。
“叫主任!”达日阿赤说。
“主、主任!喝酒!”昂沁夫说。
“瞅你这怂样!还喝!”达日阿赤说。
达日阿赤让诺敏煮碗青杏汤给昂沁夫灌下去,让他醒酒。他叫来两个巡逻队员。一个架着昂沁夫的胳膊,一个抱着昂沁夫的大腿,把他弄到担架上。他们抬着昂沁夫在街上走。担架是巡逻队员临时起意,用两根扁担搭起的。昂沁夫坐在上面。担架颤颤悠悠,这很容易让人想起景阳冈的打虎英雄武二郎。鸡和鸭什么的跟在后面走。鸡不叫,它们扇扇翅膀;鸭不叫,它们伸伸脖子。巡逻队员把昂沁夫抬到居民委员会门前的梧桐树下时,已是大汗淋漓。他们把昂沁夫放下,用衣襟擦着汗。诺敏拎只装满青杏汤的陶罐站着。昂沁夫醒了。他的手在身上摸着,没有摸到他想要的东西。睁开眼,看见军用酒壶挂在达日阿赤的脖子上。达日阿赤一只脚踩在条凳上,手里拿着条半自动步枪。
“这是啥么?”达日阿赤说。
“是——枪!”昂沁夫说。
“别动。这可是快家伙!”达日阿赤说。“想喝酒么?”
“孙子不想!”昂沁夫说。
“瞅瞅那是啥么?”达日阿赤说。用半自动步枪指指梧桐树。
“树么!”昂沁夫说。
“树上有什么?”达日阿赤说。
“果么!”昂沁夫说。
“就认吃!”达日阿赤用手撸一下昂沁夫的脖子,说,“树上有只山猫。你捉住它,居委会天天管你酒喝!”
“当真?”昂沁夫说。
“骗你是狗。”达日阿赤说。
昂沁夫仰脖子望着梧桐树。他擤了把鼻涕。
“怕啦?”达日阿赤说。
“怕个弹弓!”昂沁夫说,“想当年咱也是堂堂……”
“说眼前!”达日阿赤说。
“眼前也不孬种!”昂沁夫说。
昂沁夫又瞅瞅梧桐树。他的眼睛瞪起来,来了精神。他摩拳擦掌。他把裤腿收拢起来系个疙瘩。他噗噗地往手心吐唾沫,紧紧裤带。他从达日阿赤手里接过半自动步枪,翻来覆去看看,又在手里掂掂,然后背在后背上。昂沁夫在众目睽睽下开始腿夹着梧桐树干往上爬。爬到没几米腿突然抽筋。他呻吟着跌下来,摔个仰八叉。达日阿赤让巡逻队的人抬过云梯,架在梧桐树干上。昂沁夫抓着蹬木往上攀爬。他爬到两房高的位置停下来,身子开始颤。他像树獭一样趴在云梯上不动。梧桐树下巴望着的人群开始吹口哨,还有咒骂。矿泉水瓶比着高往上扔。
“爬!爬!”有人说。
“上呀!上呀!”有人说。
“怂种!货!”有人说。
“祖宗的脸都丢尽了!”有人说。
昂沁夫咬咬牙,爬到云梯的顶端。他握住梧桐树的树枝,笨拙地钻进浓密的树冠里。他坐在梧桐树的杈桠上,不敢往下看。他感觉到一双幽蓝的眼睛透过树叶在窥视他。他咧咧嘴。僵硬的脸露出些许笑容。“伙计。你是好样的!你也是幸运的!”他说着话为自己壮胆。他把半自动步枪从后背摘下来,握在手上。“但是你遇到我。你就不咋么幸运了!”他悄悄地朝山猫靠近,想用闪电动作揪住尾巴把它掀下树去。但他的身体明显跟不上思维。他的动作稍微迟钝,山猫灵巧地躲过他的扑抓。他咒骂着,有些急躁。昂沁夫抓住树枝,慢慢把山猫逼到旁边的树梢。他把拇指搭在扳机上。提枪上肩的时候,错把大尾巴的半自动步枪当成短尾巴猎枪,枪托卡在腋窝里。山猫幽蓝的眼睛蓦地变成血红。就在他愣神的刹那,山猫嚎叫一声,纵身跃起,从他头上掠过去。昂沁夫觉得面颊火烧火燎的痛,眼睛被一股腥黏的东西灌满。下坠时他紧闭着双眼,没有丝毫惊恐。听见树枝的折断声和惊天动地的枪声的瞬间,他从容地睁开眼,看到碎了一地的夕阳……
枪声惊动了野生动物保护协会的巡视员。他们正在附近的山坡上巡视。一辆涂着迷彩的越野吉普车开进周转房区。吉普车上有喇叭但没有鸣叫。吉普车停在梧桐树下。从车上下来两个穿着户外服戴着眼镜的人,腋窝里夹着装有国家法律文件的公文包。他们没有跟达日阿赤握手,也没有看躺在地上的猎人。他们让达日阿赤把地上的半自动步枪捡起来。他们说山猫叫丛林猫又叫麻狸,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猎杀国家保护动物是犯法行为。他们驱散围在梧桐树下巡逻队的人。他们在梧桐树下布好一张大网。他们捉住下来觅食的山猫,把它装进铁笼。连同没收的半自动步枪一起放在迷彩越野吉普车的后备箱里拉走了。
站成一棵树
1
六月的暑热中老猎人巴特尔曾追逐过一只气球。
那是只外形像老虎的充气塑膜玩具。它是一个跟着父母到高尔夫球场游玩的小女孩遗落的。塑膜玩具翻过松木栅栏落入草丛中。当时老猎人巴特尔正在石屋附近。一条杂草丛中踏出的小路固定着他的行走路线。老猎人巴特尔弯着腰,迈着猫似的轻盈脚步。他紧张地绷着脸,眼睛煎熬得通红。他穿着厚重的猎装,肩上还背着那杆擦得铮亮的祖传猎枪。他早晨听到虎啸猿鸣的声音——尽管这种从播放器里播出的模仿声音有些含混,但老猎人巴特尔还是信以为真。这让他仿佛回到几十年前的山林里。他精神百倍。他把猎枪从肩膀上摘下来,握在手上。短尾巴猎枪的枪托抓在手里黏糊糊的。他明显感觉到手掌的虎口处那根血管在怦怦地跳动。他竖起耳朵,把嘴唇收拢成一条紧绷的细线。
老猎人巴特尔蹲在地上。面前是一片野生的铃铛麦。他抓了把铃铛麦穗在手里揉搓。他把那些半熟的种子颗粒按进嘴里咀嚼着,然后吞下它们。他拨开铃铛麦那满是倒刺的叶子。他揉揉麦粒似的干涩的眼睛,打眼罩向远处望。
他看到黄色带斑纹的脊背在草丛里闪动。
“好哇。乖乖!”他说。
“我终于等到了您!”他说。
他朝手掌上吐口唾沫,才发现牙龈出血了……
事后猎狗哈尔巴拉一直守在石屋后的那眼辘轳井边。它不停地用爪子扒着井壁的石头。猎狗哈尔巴拉的哀嚎声向四处蔓延,像坚韧的绳索一样牵引来众多在高尔夫球场工作的人。人群里有戴着大檐帽穿着半袖的警察,也有西装革履的白领。一身便装留着板寸的黄老板也在其中。希日布蹲在辘轳井边哼哧着鼻子。他用栅栏门的钥匙一下一下地剜着地。
“早晨起来我眼皮就老跳老跳!”希日布说。“我老婆庆格尔泰还怀疑我看了啥么不干净的东西。没想到是……”
“都是那该死的午觉!”希日布说。
“要是我在他跟前不离开,我也不会让他到这辘轳井跟前来。他也不会出这事情!”希日布说。
“傍晌时他拖着猎枪从外面回来。我给他炖了他爱吃的猪肉粉条,还烫了两壶酒。我给他倒酒的时候,他没有看我。他坐在炕沿上老看自己的手指头。我问他指头扎刺啦?他摇摇头。我问他你手上拿着金捏着银?他又摇摇头。我说你别总是摇头啊,你得说话啊,你又不是摇头娃娃!我开始磨叨着劝他。我说你这是哪辈子积了大德,得到黄老板当爷似的照顾,这样的好事到哪去找?我对他隐瞒了黄老板埋栅栏的用途和开辟旅游的事。我说你啥么也别想,只管喝酒吃肉地享受。酒肉对你没仇!他盘腿坐到炕桌前抄起筷子吃饭。他把肉塞得满嘴。酒顺着下颏往下流。我还逗他。我说慢慢吃哎老亲家,没人跟你抢!我说你早该这样,早这么想就对了。”
老猎人巴特尔酒量大不如从前。沾酒就醉。醉了就开始嘴碎。他埋怨夏天的闷热。埋怨猎装的瘦小匝箍。埋怨自己的老眼昏花。埋怨自己不见了老茧的手指。埋怨自己日渐肥胖松弛的连河沟也跨不过去的大腿。埋怨自己老朽无用成了废物……每到这时候,希日布就装着听不见。他往下拾掇着碗筷酒壶。他将残羹剩饭喂饱猎狗哈尔巴拉。返回屋里的时候,老猎人巴特尔已经靠着被垛睡着了。他半闭着眼睛,口角的涎水垂到衣襟上。希日布把老猎人巴特尔放平在炕上,给他头下垫了枕头。沏了壶热茶放在炕桌上。老猎人的鼾声雷鸣似的在石头屋里回荡起来。希日布借上街采购食品的由头,锁了栅栏门,偷偷溜回家里睡午觉。
“我梦中好像听到猎狗哈尔巴拉的叫声。我激灵醒来。猎狗的叫声不见了。我看见院子中间的老榆树不停地颤动。我喊老婆。我说榆树为啥么老是跳!我老婆庆格尔泰说外面没有风丝榆树跳啥么?是你的眼皮在跳!我用手抹了把脸。手到眼皮那儿像遇到了碎草机。我老婆庆格尔泰将豆瓣贴在我眼皮上。
‘好些吗?我老婆庆格尔泰说。
‘还是跳!我说。
‘是不是要长针眼?我老婆庆格尔泰说。
‘瞎说。又没偷看女人屁股!我说。
我还是感到心里不安,预感到有啥么事情发生。我赶忙下地,骑上自行车赶回高尔夫球场。远远地听到哈尔巴拉像砖头似的哀嚎声……”
2
希日布的话东一耙子西一扫帚,语无伦次。从中听不出老猎人巴特尔真正的死因。人们开始猜测。
“是自杀?”有人说。
“不可能!”有人说。
“好吃好喝养着。要是你,你自杀?”有人说。
“是谋杀?”有人说。
“不太像!”有人说。
“一把老骨头。没钱没财的,谋杀他干吗?”有人说。
警察在水井周围转着。他猫着腰。腰上的手铐小巧得像裤钎。他发现井壁的苔藓有新鲜的刮擦痕迹。警察抓着辘轳把垂下去的绳索摇上来。绳索牵挂着木柄柳条水斗。一只被井水泡涨的猪皮登山靴帆船一样在水斗里自由自在地荡漾着。警察摘下大檐帽挠挠头皮。他笑了,然后又把大檐帽戴在头上。警察眼前绘画出这样的图景——老人中午喝了过量的酒,吃了过量的肉。躁热搅扰了他的梦。他醒来。喊人没人应。喝炕桌上的温茶浇不灭心里的火。他想起屋后清凉彻骨的井水。于是他自己去摇辘轳汲水。但是他错误地估计了自己的体重和力量。就在他弯腰提水斗时辘轳破了劲儿,水斗将他带进水井里……
黄老板叫人把水斗里的猪皮登山靴捞出来。他捂着鼻子,用两根指头捏着它看半天。黄老板朝希日布挥手。希日布擦着眼睛走过来。黄老板把手上湿漉漉的猪皮登山靴递给他。
“穿上它。”黄老板说。
“说我——”希日布说。
“对,穿上它。”黄老板说。
希日布昂着脖子瞅黄老板。黄老板一脸认真的样子,没有跟他开玩笑的意思。希日布不知道黄老板让他穿老猎人巴特尔的登山靴干什么。他坐在树墩上犹豫着。他脱下自己的鞋子。他抓着猪皮登山鞋的边沿,把光脚伸进去。一股彻骨的寒气从靴底窜上来,穿透他的脚心,迅速漫遍全身。寒冷使他不停地颤抖。他站起来朝前走。猪皮登山靴发出叽叽咕咕的私语声,似怨愤似嗟叹,仿佛和湿漉漉躺在地上死不瞑目的老猎人相互回应。希日布从这声音里听出老猎人落井的真正原因。他吓出浑身冷汗。他赶紧从脚上往下扒登山靴。黄老板拦住他。黄老板捏着下颏打量他。黄老板很满意。黄老板说:“别脱!别脱!穿上它你就是老猎人巴特尔。”黄老板朝希日布挤挤眼。“下班到我办公室去!”黄老板用手比划出个圆。“我给你个肥差!”
整个葬礼过程中希日布都穿着老猎人巴特尔的那双猪皮登山靴。晒干后骤然紧缩的皮革紧紧箍匝在他的脚上,已经让他脱不掉退不出,欲罢不能。葬礼在山坡僻静的一偶。没有纸幡,没有亲人。只有在哀嚎中气绝身亡的猎狗哈尔巴拉跟随着他。傍晚,希日布没有去黄老板的办公室。他推着他的自行车从高尔夫球场走出来。自行车上驮着打成卷像面袋似的行李。行李用麻绳捆着。自行车的后胎瘪了,它和轧过的千百次的路面恋恋不舍地吭哧吭哧交谈。希日布却不想说话。他收住脚,回头看着高尔夫球场上空的铁丝网。他隐约看见蝙蝠们在黄昏中梭子似的无声无息地飞着。它们像是在编织着黑云——这些曾经的石头屋里的宿客,它们还不知道即将来临的不幸!石头屋即将不复存在。石头屋没有了它存在的意义。
希日布揉揉眼睛。他拍打拍打自行车的坐包。
“对不住你啊,老亲家!”他说。
“是我害死了你!”他说。
“我虽没害你,也是幕后黑手!”他大声说。
天渐渐地黑下来。蝙蝠们瞬间隐形不见,它们稀廖的叫声撒在星星上。露水闪在大黑山明灭着,它在焊接着天地最后的缝隙。躁动了整个白天的植物安静下来,进入梦幻般的沉思。前面就是周转房区了,希日布却不想回家。他推着他的那辆驮着行李的自行车,脚上的猪皮登山靴让他举步维艰。有些事情他琢磨不透就不去琢磨,他只想这么静静地站着,站成一棵树。这时他听到招魂鸟的叫声。他觉得两只脚开始向土地里扎进去。十只脚趾伸展成无数条根须,它们和地下的岩石缠绕在一起……
英 雄
1
连串的五雷在深秋的崖顶上炸响,漫天的蒺藜封了去后坡的路。猫头鹰从山上下来,在槐树林里叫唤。它们成群结队在上空盘旋。它们轻易就能在周转房区找到落脚的地方。周转房区的人们大部分都搬走了,住进城里宽敞的楼房。空出的院落里灰灰菜长得又肥又壮。灰灰菜不开花,但它们的叶子比花绚丽。
木匠巴根佝偻着腰。他腰间盘突出的病又犯了。巴根说猫头鹰是被周转房区老暮的气息吸引来的。
老婆赛罕很赞同他这种说法。
人都搬走了,昂沁夫老婆格根塔娜不眼馋。她没搬走不是舍不得住了几年的那两间砖坯搭的周转房,和周转房前被近百只皮鞋踩出花纹的石阶。她是不忍心丢下昂沁夫独自离开。昂沁夫躺在山坡的墓地里。他每天手里都举着那只空了的军用水壶。格根塔娜每天都装满一壶酒拿到墓地去。她长时间跪在昂沁夫的墓碑前,像剥豆角丝一样低声絮叨着鬼话。
昂沁夫死后格根塔娜就改弦易辙了。她不再待见男人。视男人为洪水猛兽。她让哈日瑙海把篱笆门拆了。旁边竖起的木桩砍掉。挂在上面的绿军帽烧成炉灰。她整天披散着头发,不再梳洗打扮。为防止不怀好意的男人骚扰。她雇人用砖石水泥加高了围墙,并在墙上细密地栽了碎玻璃。碎玻璃像黑蜘蛛的毒牙,闪着白光,即刺眼又让人心寒。她还花高价钱请巴根打造了副厚重的红松木门扇。涂着黑漆的门扇纯粹是种象征。因为自打昂沁夫周年祭后,就没见格根塔娜出过门,也没见门扇打开过。
木匠巴根就是在给格根塔娜打造松木门扇时伤了腰。他本来腰就不好。他戴上闲置多年的粗布围裙,耳朵上夹着支铅笔,没白天黑夜地抡斧子挥凿子。锯拉得咯吱咯吱响。他这样心无旁骛,曾让一度热衷床笫之事的老婆赛罕大为吃醋。
“挺卖力呵!”老婆赛罕说。
“瞧你说的。”木匠巴根说。
“你这是不图利,不起早五更!”老婆赛罕说。
木匠巴根恼了。他恼起来急赤白脸。木匠巴根说,“我图她什么嘛?一个半老徐娘,寡妇守业的人!”
木匠巴根起初是最先从周转房搬出去,搬进城里住的人。但是由于他的腰间盘突出病不能睡楼上的铁床,他成了候鸟。他买了辆带帆布篷的三轮摩托。他开着它,拉着老婆赛罕城里郊区的来回跑——腰好时睡城里的铁床,腰病犯时回来睡周转房区的土炕。这样木匠巴根两口子就成了连接城市与周转房区的信使,有好多进城人的事都是通过他们的口传回周转房区的。譬如达日阿赤到街上,走到一条胡同时被戴大盖帽的警察拦住。警察说前面在修路请绕行。达日阿赤背着手。他上下打量警察一气,瞪起眼睛说你知道我是谁吗?警察没有理他。达日阿赤说我是玉龙区居民委员会主任!警察不冷不热一句“不管是谁都要遵守公共秩序!”弄个达日阿赤野鸡大崴脖,半天没缓过气。譬如诺敏进城后在巷子口开了家布鞋店,巧舌如簧的本事用在生意上,把客人哄得遂心如意,生意自然眉开眼笑;托娅组织的广场舞队走出小区,跳到政府广场。羊皮贩子毛伊西格小人得志,靠卖假药发了横财,进城后办了家快递公司当了老板。人酸得倒牙,见了穿制服的城管却点头哈腰左右奉承。胡勒根打架被人开了瓢,颅骨大出血住进医院。都说是医生给他做开颅手术时输了城里人献的血,人醒过来就像变了个人,文明了,也仁义了。脸上的横肉顺过来,见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就磕头作揖,感恩戴德。胡勒根出院后把他从周转房区带出来的那帮小年轻召集起来,剃掉头上的怪毛,穿上马甲,在火车站旁边的巷子里办了家搬运公司,帮有需要的人搬行李找宾馆,童叟无欺,忙得不亦乐乎……
那日松即将刑满释放。
传回这消息的不是木匠巴根他们两口子,而是邮递员。
乌仁图雅在城里有了住房,但她和周转房区永远脱不了干系。乌仁图雅每周都要回这里两次。她回来时身边通常带一袋精加工的荞麦粉。精加工的荞麦粉带给庆格尔泰。庆格尔泰迷恋上在烙糕锅里烙葱花荞麦饼。废弃的砖块搭建的简易厨房是她的战场,是葱花荞麦饼的世界。她烙葱花荞麦饼的技术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她能在混沌神游的状态中准确无误而均匀地把和好的荞面糊倒进烙糕锅里。她心满意足地挥舞着锅铲。她微笑看那稀薄的荞麦糊拉成线状从勺子垂下来。这成了她的精神享受。她无休无止且勤奋地劳作着。家里积存的荞麦用尽了,购买精加工的荞麦粉成了乌仁图雅每月最大的花销。
乌仁图雅从城里坐公共汽车回来,走到家门口碰到送信的邮递员。那是个大学刚刚毕业爱嚼口香糖的女实习生。她第一次出来送邮件,对周转房区不熟悉。她拿着一封从监狱寄出的蓝色信封勘对投递地址。她嗅着诱人的荞麦饼的香味儿向前走。她走到一所破败不堪的院落前停下来,踩着摞砖头,扒着长满荒草的院墙朝里窥探。她从砖头退下来时被后面站着的乌仁图雅吓了一跳。
“这里……”邮递员说。
乌仁图雅没接她话茬。她显得很不耐烦。
“你找谁?”乌仁图雅说。
“这里有没有……”邮递员说。
“我问你找谁!”乌仁图雅说。
邮递员冷静下来。她想起自己的职责。但她还是吃了辣椒似的按住胸脯,另一只手掌在嘴巴前扇着风。
“我找——乌仁图雅。”邮递员说。
“我就是。”乌仁图雅说。
邮递员看着乌仁图雅。不知是由于乌仁图雅的美貌还是出于对乌仁图雅和监狱的关联的猜测,邮递员暂短地诧讶一下。她手里拿着信件犹豫着,把想说的话咽回去。乌仁图雅从邮递员手里扯过信件,也没道声谢就径直回家去。
不用看,乌仁图雅也能知道信是谁寄来的。她似乎闻到信上面的脚臭气。她把信塞进坤包里。院子结了穗的水稗草在风中画着圈。乌仁图雅要把手里的荞麦面袋送进厨房。她掀起门帘,差点被扑面而来的葱花的糊涂味儿呛个跟头。庆格尔泰正在锅灶前忙乎着。柴烟灶灰在她脸上清晰地描画出黑天白日。脑门也印章一样按着荞麦面的巴掌痕迹。锅台上,碗橱里,灶坑里到处都被已经烙好的荞麦饼占据着。这些荞麦饼有的是刚刚烙好的,有的已经烙了很长时间,干缩成黢黑坚硬的轮盘。她朝乌仁图雅挤眼。她在围裙上擦擦手,拿水瓢淘小米。
“娘给丫头煮稀饭。”庆格尔泰说。
“我站不下。”乌仁图雅说。
“不吃张荞麦饼再走?”庆格尔泰说。
“我还有事。”乌仁图雅说。
2
乌仁图雅走进自己的小房间。她在屋里转了一圈。想想没什么可拿的东西。顺手把几件常用的小零碎塞进坤包里。然后反锁上屋门,蹑着脚跟从厨房门口走过去。回城里的公共汽车上人很多。座位没有了,乌仁图雅抓着吊环站着。有个男人在她后面蹭来蹭去。她躲到窗口处去。有几个电话她没有听见。下车时看见郑石站在出口处朝她龇牙笑。
“捡钱啦?”乌仁图雅说。
“请你吃饭!”郑石说。
郑石今天特意打扮过。头油抹得像刚下生的牛犊子。乌仁图雅闻到股呛鼻的香水味儿。郑石已经不是广场舞推广师了。郑石现在是广告主义者,策划师。乌仁图雅没来前他像风筝一样在城市的上空飘。乌仁图雅来了,他落下脚来寻找希望。郑石请乌仁图雅去吃韩国料理。乌仁图雅坐在矮凳上瞅着面前的小碟小碗动不了筷子。她只吃了些红红绿绿的泡菜。郑石向服务员要了酒。酒是洋酒,清冽地在玻璃杯里洇染,好看却不中喝。一股辛辣呛得乌仁图雅弯腰咳嗽。但乌仁图雅还是咬牙把它喝下去。从韩国料理店出来。他们走过插着旗杆的电影院广场。
偌大的放映厅看客寥寥。门吱嘎吱嘎作响,老是被人骤然推开。外面的亮光把椅子罩在方寸之间。郑石和乌仁图雅在后排找个黑暗角落坐下。戴着耳钉的男检票员在检票,他的手电光在一排排的空椅子之间长成一棵树。手电光扫过前排坐着的两个人。那是一对恋人,他们的手臂和脖颈缠绕在一起。检票员的手电光熄灭了。乌仁图雅的面前出现一片黑暗的麦田。荞麦在麦田里翻滚,田垄清晰可见。乌仁图雅伸出手去,她想摸摸装在坤包里那日松寄来的那封信,但手却被凑过来的郑石捉住了。郑石火热的舌头在她耳边烧灼。郑石的气息像一座山……
电影开始了。浓烟滚滚。一队金戈铁马的蒙古骑士奔驰而过后,《英雄》两个字由小到大,迅速占满银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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