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世响
(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福州350117)
超越与涵养:爱的理论与当下教育之“爱”的错位
毕世响
(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福州350117)
摘要:当代人很少去追索爱的意蕴了,爱原来是最哲学和最伦理学的。柏拉图或者古希腊的爱是哲学的和形而上学的,把哲学当作诗歌与戏剧来欣赏,以情感的迷狂对待爱,爱是生殖,形成肉体和精神的不朽,以知识和沉思的生活为对象,形成科学——相应的教育是辩证法,以知识与理性为核心。教育是知识的生殖与孕育,通过爱,使知识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达到不朽。孔孟或者中国的爱是伦理学的,以道德趣味和交往实践为对象,形成性情与行为实践,针对人而不针对知识,没有形成科学——相应的教育是情,以性情为核心。教育是体认“仁知合一”的实践,是修己治人,在于探索自己身上爱的道理,把爱的能力施展出来。不尊重知识、妄解经典、追求庸俗的实用等反智主义教育现象,是中国当下教育的弊病之一。
关键词:柏拉图;爱的教育;爱的理论;孔子教育思想;反智主义
中图分类号:G40
文章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6-6152(2015)06-0067-07
本刊网址·在线期刊:http://qks. jhun. edu. cn/jhxs
说起爱,一般人可能会浮想联翩,心驰神往。哲学和伦理学上说的爱,却像老和尚念的经那么艰深苦涩——爱极其理性,甚至残酷。实际上,即使我们日常生活中的爱,也具有二重性:父母爱儿女、老师爱学生、一般的人与人之间的爱,并不总是心荡神摇。试问一下这个时代的学生,尤其中小学生,他们爱教育吗?他们在教育中体认的是爱吗?人们总倾向于用“爱”来体认教育,或者,总是打着“爱”的旗号去“经营”教育。这个世界上懂得“爱”的人像高原上的空气那么稀薄,我也是这稀薄空气。按照《老子》说“道”的精神——“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强为之名曰大”,我自不量力地强说“爱”。
原来,我们实在爱不起!因为,我们不知道爱的学理。
爱,确实是极其难以言说的哲学。我力有不逮,试着进入古希腊柏拉图爱的哲学,进入中国先秦孔子和孟子爱的伦理学,再试图使这两个爱,在教育上相遇。
1.精灵、哲学、知识、沉思、美、生殖、辩证法
古希腊真正的爱是哲学:philo-sophia(爱智)或者philosophy,“philo-”是爱、追求与崇敬,“sophy(so⁃phia)”是思考、智慧,哲学就是爱智慧、爱思考。哲学意义上的爱,是爱智慧,爱欲是塑造哲学家的力量,也是塑造教育家的力量。
大家都知道,苏格拉底说自己是“无知”的,“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是无知的”。为了脱离无知,就得爱知识。那么,什么是爱?爱,在哲学意义上是一个复合行为。爱这个词,转化为英语是eros,意义复杂,“有两个基本意思:首先是作为人的一种强烈欲求的情感和行为、尤其性爱方面的情感和行为(译按:因此当译作‘欲爱’、‘情爱’、‘爱欲’,引伸为‘热情’、‘热爱’),然后特指爱神”[1]。一言以蔽之,爱,既是爱欲,更是爱神,爱欲是自然的,爱神是精神的,父母对子女的爱,也是这两个精灵的缘故。那么,人为什么会爱,为什么要爱呢?
人不得不爱,因为,爱是由人的身心结构决定的。柏拉图在《会饮》中专门讨论了爱。《会饮》是柏
拉图最优美的文字,也是思想最深刻的戏剧,是修辞与哲学的典范。我们在此不妨亦享受亦欣赏地引述他关于爱的一段文字:
当初阿佛洛狄忒①诞生时,神们设筵庆祝,在场的有丰富神,聪明神的儿子。他们饮宴刚完,贫乏神照例来行乞,在门口徘徊。丰富神多饮了几杯琼浆——当时还没有酒——喝醉了,走到宙斯的花园里,头昏沉沉就睡下去了,贫乏神所缺乏的就是丰富,心里想和丰富神生一个孩子,就跑去睡在他的旁边,于是就怀了孕,怀的就是爱神。爱神成了阿佛洛狄忒的仆从,就是因为这个缘故,因为他是在阿佛洛狄忒的生日投胎的,因为他生性爱美,而阿佛洛狄忒长得顶美。
因为他是贫乏神和丰富神配合所生的儿子,爱神就处在一种特殊的境遇。头一层,他永远是贫乏的,一般人以为他又文雅又美,其实满不是那么一回事,他实在粗鲁丑陋,赤着脚,无家可归,常是露天睡在地上,路旁,或是人家门楼下,没有床褥。总之,像他的母亲一样,他永远在贫乏中过活。但是他也像他的父亲,常在想法追求凡是美的和善的,因为他勇敢,肯上前冲,而且百折不挠。他是一个本领很大的猎人,常在设诡计,爱追求智慧,门道多,终身在玩哲学,是一位特出的魔术家,幻术家和诡辩家。[2]260-261
《会饮》对爱进行了辩证法的论述,爱的意蕴甚为复杂,这里把《会饮》中的爱简单归结几点:
第一,爱就是爱智,爱智就是哲学,只有哲学才能使人达到沉思的境界,使灵魂进入一个不朽的世界,使人过沉思的生活。沉思的生活是真正幸福的生活,且善且美的生活。
第二,“爱情就是想凡是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那一个欲望。”[2]266
第三,爱神是介于人和神之间、有知与无知之间、美与丑之间、善与恶之间、贫乏与丰富之间的精灵。
第四,爱是在美的缘故下,由贫乏和丰富共同孕育的,也就是爱具有贫乏、丰富与美三个矛盾气质。人之所以要爱,是因为他贫乏,人之所以能爱,是因为他丰富,人之所以抵挡不了爱,是因为爱太美了。
第五,爱的人格就是哲学家,哲学家自己并没有智慧,所以,他才是渴望智慧,追求智慧的人。
第六,爱有母亲的气质,也有父亲的气质,亦有美的气质。
第七,爱将自己的一切最终诉诸于美,用孕育生殖的方式,在美的对象中传播种子,达到流转与不朽。这个孕育生殖,既是身体的,更是灵魂的。
第八,“诗人、立法者、教育者以及一切创造者都是心灵方面的生殖者。”[3]339
第九,爱在归根结底的意义上是智慧与知识,而智慧与知识在于辩证法。
第十,“爱情的深密教,也就是达到哲学极境的四大步骤”[3]339。这“四大步骤”就是形体的美、灵魂的美、知识的美、美本身。
也许,关于“爱”的这些哲学意境,一般人大概闻所未闻。但是,你闻所未闻的说法,不等于你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生活。譬如,人民并不懂得法律条文,不等于说人民不在法律的保证和限制之下生活;人民不懂得哲学体系,不等于人民没有道德的生活,生活的意义包涵一切哲学的解释。反过来,哲学最终的意义也不过是一种生活方式,“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4],最终在于为生活辩护,“教育为人的生存和活下去辩护”[5]。
在教育普及的这个时代,一个人接受教育和不接受教育,与教育不普及的时代一样,都是生活罢了。任何时代,都不能增加或者减少人本身一丝一毫,也不能替他人活下去。教育普及的时代,并不意味着人民懂得知识,亦不意味着人民活得有尊严。我们知道爱的哲学意境,为了使我们活得清楚、活得明白,尽管活得不清楚、活得不明白,也是一种活。有教养的人,一定是达到活得清楚、活得明白的境界。技术昌盛的时代,教育普及,却是人民容易被蒙蔽的时代,因为人民在庞大的专业技术面前,藐小自卑得无地自容。只有哲学与宗教能够救拔人:哲学使人有知识,能够穿透社会,宗教使人有信仰,能够穿透人心。这就是当代的教育哲学。
2.爱:通过生殖形成不朽
柏拉图的爱的思想中,最深刻的是:爱是一种生殖能力,不朽就在于生殖,通过生殖,使可朽的人具有了不朽的性质。这个生殖力包括身体的生殖力和心灵的生殖力。而且:
这种生殖不能播种于丑,只能播种于美。……但是生育不能在不相调和的事物中实现。凡是丑的事物都和凡是神圣的不相调和,只有美的事物才和神圣的相调和。所以美就是主宰生育的定命神和送子娘娘。就是因为这个道理,凡是有生殖力的人一旦遇到一个美的对象,马上就感到欢欣鼓舞,精神焕发起来,于是就凭这对象生殖。如果遇到丑的对象,他就索然寡兴,蜷身退缩,不肯生殖,宁可忍痛怀着沉重的种子。所以一个人孕育种子到快要生殖的时候,遇到美
的对象,就欣喜若狂,因为得到了它,才可解除自己生产的痛苦。照这样看来,爱情的目的并不在美,……爱情的目的在凭美来孕育生殖。……通过生殖,凡人的生命才能绵延不朽。……我们所迫切希求的不仅是好的东西,而且还要加上不朽,因为我们说过,爱情就是想凡是好的东西永远归自己所有那一个欲望。所以追求不朽也必然是爱情的一个目的。
怎样才能达到不朽呢?那就全凭生殖,继续不断地以后一代接替前一代,以新的接替旧的。就拿个体生命来说,道理也是一样。我们通常以为每一个动物在它的一生中前后只同是一个东西,比如说,一个人从小到老,都只是他那一个人。可是他虽然始终用同一个名字,在性格上他在任何一个时刻里都不是他原来那个人。他继续不断地在变成新人,也继续不断地在让原来那个人死灭,比如他的发肉骨血乃至于全身都常在变化中。不仅是身体,心灵也是如此。他的心情,性格,见解,欲望,快乐,苦痛和恐惧也都不是常住不变的,有些在生,有些在灭。还有一个更奇怪的事实:就是我们的知识全部也不但有些在生,有些在灭,使我们在知识方面前后从来不是同样的人,而且其中每一种知识也常在生灭流转中。……因此,一切生物都有珍视自己后裔的本性,并无足怪,一切任何物之所以有这种热忱和爱情,都由于有追求不朽的欲望。[2]265-268
爱,使世界与人达到不朽,这是人与世界永恒的秘密。爱与教育的关系在这里也深刻与生动起来了:教育是知识的生殖与孕育,人是知识人种,通过爱,使知识一代一代地传递下去,达到不朽。这正是“诗人、立法者、教育者以及一切创造者都是心灵方面的生殖者”的意思,所以,教育家是“心灵生殖者”。
孔子思想是有文字以来中国思想的重要源头之一,而孟子是孔子思想的最大继承和发扬光大者。下面我将根据钱穆先生的《论语新解》,间或参以杨伯峻先生的《论语译注》《孟子译注》,分析孔孟思想中“爱”的涵义。
作为中国的数学教师,可以为自己积极参与了这些年来的课改实践,以及自身的专业成长感到自豪;当然,在这方面又应说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大家应继续努力.
1.仁、知(智)、正义
孔子以前,中国文化以“礼”为核心,到孔子,他将“仁”提为核心。所以,孔子是中国文化的奠基人物之一。但是,孔子并没有给“仁”一个确切的定义,犹如柏拉图没有给“正义”一个确切的定义一样,仁和正义,都属于实践范畴的语境用语。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问知。子曰:“知人。”樊迟未达。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樊迟退,见子夏,曰:“乡也,吾见于夫子而问知,子曰:‘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何谓也?”子夏曰:“富哉言乎!舜有天下,选于众,举皋陶,不仁者远矣。汤有天下,选于众,举伊尹,不仁者远矣。”[6]233
樊迟问:“如何是仁?”先生说:“爱人。”又问:“如何是知?”先生说:“知人。”樊迟听了不明白。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之人上面,也能使枉曲的正直了。”樊迟退下,又去见子夏,说:“刚才我去见先生,请问如何是知,先生说:‘举用正直的人加在那些枉曲的人上面,能使枉曲的也正直。’这是怎样的说法呀?”子夏说:“这话中涵义多丰富呀!舜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皋陶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便都远去了。汤有了天下,在众人中选出一个伊尹来举用他,那些不仁的人也都远去了。”[6]233-234
杨伯峻先生对“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有一句注释:“举直”而“使枉者直”,属于“仁”;知道谁是直人而举他,属于“智”,所以“举直错诸枉”是仁智之事,而孔子屡言之[7]。天下最难的事情,莫过于知人,或者说,鉴别人。孔子明明白白地界定仁为“爱人”,而“爱”在于“知人”。“知人”属于“智”,所以,“知”即“智(慧)”。古希腊哲学的含义是“爱智慧”,孔子的爱的一个涵义是“知(智)”,所以,古希腊的“爱”,与孔子的爱,在“知(智)”这里相遇了。
孔子这段话的“知人”是“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这就是正义。我们知道,“正义”是柏拉图《理想国》的核心话题,《理想国》把人按照气质分成三类:“老天铸造他们的时候,在有些人的身上加入了黄金,这些人因而是最可宝贵的,是统治者。在辅助者(军人)的身上加入了白银。在农民以及其他技工身上加入了铁和铜。”[8]128金子气质的人是城邦的统治者,他们的德性是智慧。银子气质的人是城邦的军人,他们的德性是勇敢。铜铁气质的人是城邦的农民和手工业者,他们的德性是节制。这三种气质的人各安其位,是古希腊城邦语境下正义的一个涵义;孔子“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是中国语境下的正义。孔子也有“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在上者指导民众,有时只可使民众由我所指导而行,不可使民众尽知我所指导之用意所在。”[6]152-153),和“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中才以上的人,可和他讲上面的,即高深的。中才以下的人,莫和
他讲上面的,只该和他讲浅近的”[6]114)的正义。柏拉图爱的政治哲学“正义”与孔子爱的政治哲学“正义”,也在这里相遇了。
教育是最能够体认“仁知(智)合一”的实践,能够把仁、知(智)、正义三者合一的,莫过于教育。
2.仁(爱),人与人之间的正道关系
可知,理解“爱”的核心在于理解“仁”,孔子对仁的解释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倒是孟子对“仁”有精辟的解释:“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
杨伯峻解释说:仁者人也——古音“仁”与“人”相同。《说文》云:“仁,亲也。从人二。”意思是只要有两个人在一起,便不能不有仁的道德,而仁的道德也只能在人与人间产生。《中庸》也说:“仁者,人也。”[9]329
我是人,你也是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我不比你高,我也不比你低,这才是最基础的爱。人在人世间,必然要与他人相处,仁,归根结底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正道关系,不附和人,不阿谀世,身上有“浩然之气”[9]62,孟子所谓“以顺为正者,妾妇之道也。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9]140-141。以顺从为最大原则的,乃妾妇之道。大丈夫应以仁为天下最宽广的住宅,以礼为天下最正确的位置,行走在天下最光明的大路——义。
那么,仁到底在哪里呢?子曰:“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6]139仁出于人心,我欲求仁,仁即显现。故而仁要先从自己的心田里求得,不是要求他人对自己施与仁。仁的实践在于两个人仁的相遇,我欲仁,我之仁显现,你亦欲仁,你之仁亦显现。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方可心有戚戚焉。这就是爱的显现。
一般的教育讲爱,多是借助于他人的困顿,显示我的关心,现在教育中流行的“关怀伦理”,往往就是这样的爱。更哲学的爱,是我与你之间共同显现的仁:我爱你,成就的不仅仅是你,也是我,或者,我爱你成就的更是我。
3.君子之爱与小人之爱
亚里士多德说:“求知是人类的本性。”[10]对于“人生而平等”这样的知识的欲求,在教育中透着诡异。之所以说人生而平等,恰恰是因为人生而不平等,我们才竭力欲求人生而平等。知识掌握在不同心地人的手里,其意义大有沟壑。
子之武城,闻弦歌之声。夫子莞尔而笑曰:“割鸡焉用牛刀?”子游对曰:“昔者偃也闻诸夫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子曰:“二三子!偃之言是也。前言戏之耳。”[6]321
先生去游武城,听到弦歌之声。先生微笑道:“割一鸡,哪用牛刀呀?”子游对道:“往日我曾听先生说过,君子学于道,便懂得爱人。小人学于道,便易从使命。”先生对从游的人说:“诸位!他的话是呀!我前面所说只是对他开玩笑的。”[6]321
这种教育,一言以蔽之曰“修己治人”,修养自己,治理他人,前提还是修养自己。人人爱知(智),有能力皆可达到知(智),不同气质的人,爱知(智)的欲求不一样,君子爱知(智)是为了爱人,小人爱知(智)则听话容易使唤。大奸大恶之人爱知(智),则可乱天下。所以,教育必须以正道教人,教人做君子,不做小人,但是,教育却不能避免能够教出小人。
4.爱的日常功夫:入孝、出弟、信、泛爱、亲仁
爱并不是人特定的活动,而是人之旦暮之业,日渐之德,人无时不依违其间。子曰:“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6]11(先生说:“弟子在家则讲孝道,出门则尽弟职,言行当谨慎信实,对人当泛爱,而亲其有仁德者。如此修行有余力,再向书本文字上用心。”[6]11)
人世间的爱有差等:先爱自己的父母兄弟,再爱他人,由己及人。这段话教育年轻人怎么爱:在家孝顺父母,敬爱兄长,说话诚实可信,在外对大众有博爱之心,亲近仁德之人。君子即使对敌人也讲究尊敬,但是亲近的必须是仁德之人。这是爱的日常功夫,有余力再学文献,学文献并不是一个人做人必须的功夫。当代教育的第一要义却是学习文献,入孝、出弟、信实、泛爱、亲仁,皆成末事,这是把做人的顺序弄颠倒的勾当,也是当代某些人不懂得爱、不会爱的根本原因,教育反而把人教得颠倒了乾坤。
孟子对“爱”的理解,是将理论上的“爱”,用实践诠释。他先说那个爱的道理,再说那个爱的境遇。这个“实践”,是亚里士多德意义上的实践,更是我们现在说的“交往实践”,“就是指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这个实践的对象是人,而不是人以外的
对象”[11]。
1.“爱”缘于“不忍”
我不忍心看你受苦,所以,我才给你施与援手。忍心,不忍,是爱的自然结构,也是人不得不爱的机理。佛家有忍辱戒,忍也最能磨砺人的心性。
孟子曰:“人皆有不忍人之心。先王有不忍人之心,斯有不忍人之政矣。……无恻隐之心,非人也;无羞恶之心,非人也;无辞让之心,非人也;无是非之心,非人也。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9]79
孟子说:“每个人都有怜恤别人的心情。先王因为有怜恤别人的心情,这就有怜恤别人的政治了。如果没有同情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如果没有羞耻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如果没有推让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如果没有是非之心,简直不是个人。同情之心是仁的萌芽,羞耻之心是义的萌芽,推让之心是礼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9]80
孟子之“爱”,集中在“四心”,“四心”在于“不忍”,即“不忍心”。这既是哲学,也是生活经验:你处于困顿,我心不安。一个人一旦对人没有了不忍之心,他(她)的爱就异化了,不忍的反面是冷酷。孟子“爱”缘于“不忍”,与柏拉图“爱”缘于“贫乏”遥相呼应,形成人类爱的哲学的双峰对峙。而不忍,不用专门教育,在于人在爱的境遇下——你处于困顿,就是我的爱的境遇——的实施。
2.善乃人固有,非外铄我也
人为什么会有不忍人之心?因为人有天生的善。所以,爱是天生的,自然的,爱的实践得有境遇。如孟子说“今人乍见孺子将入于井,皆有怵惕恻隐之心”[9]79,人的不忍之心陡然喷出。
孟子曰:“乃若其情,则可以为善矣,乃所谓善也。若夫为不善,非才之罪也。恻隐之心,人皆有之;羞恶之心,人皆有之;恭敬之心,人皆有之;是非之心,人皆有之。恻隐之心,仁也;羞恶之心,义也;恭敬之心,礼也;是非之心,智也。仁义礼智,非由外铄我也,我固有之也,弗思耳矣。”[9]259
孟子说:“从天生的资质看,可以使它善良,这便是我所谓的人性善良。至于有些人不善良,不能归罪于他的资质。同情心,每个人都有;羞耻心,每个人都有;恭敬心,每个人都有;是非心,每个人都有。同情心属于仁,羞耻心属于义,恭敬心属于礼,是非心属于智。这仁义礼智,不是由外人给与我的,是我本来就具有的,不过不曾探索它罢了。”[9]259
孟子这一段文字的“四心”,与前面的“四心”表述略有差异,本质一样,是爱的机理与爱的能力,是人为什么不得不爱的原因,人不会爱或者不愿爱,那就不是人了。教育就在于探索自己身上爱的这个道理,把爱的能力施展出来。一般的教育,往往是在别人的困顿中寻找或者制造爱的契机或者借口,但实际上“万物皆备于我矣”(“一切我都具备了”)[9]302,一切皆源于我。
孟子说的这个“四心”,在于说明善乃人固有,不是外人给我加上的。“人一来到人世间就具足一切,教育不能增加人的丝毫,不能减少人的丝毫,教育不能在人之外团弄出一个人来。”[12]孟子的“善乃人固有,非外铄我也”这个思想,与柏拉图的“知识是每个人灵魂里都有的一种能力”[8]277恰恰灵犀相通。考虑到柏拉图的“知识”与“善”往往是一个意思,即知识就是善,它们都是灵魂固有,我们再一次领受着东西两位圣人对“善”的呼应与相遇,灵魂激动得颤抖不已。
孟子在以上两段文字中,并没有道及一个“爱”字,却是最地道、最生动、最通人情的“爱的伦理学”,这是导师穿透人类、洞悉人类的经典教育。我们应该遵循圣人的教导,“学问之道无他,求其放心而已矣”(学问之道没有别的,就是把那丧失的善良之心找回来罢了)[9]267。
3.爱是移情
“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9]16对自己家的老人与孩子的爱,推移到别人家的老人和孩子,这几句话应该是人类最伟大的爱,它比《圣经》里的“爱你的邻居”那样的话还要高耸。对中国社会有至深影响的《礼记·礼运》也提到:“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少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由爱自己的双亲和孩子,推移到爱别人家双亲和孩子,最终形成一个大同世界。北宋的大思想家张载的“民我同胞,物吾与也”(简称“民胞物与”),意思是天下人民都是我的同胞兄弟姐妹,天下事物也都是我的同类。将人对人的爱,推及于物,发扬光大了儒家思想,隆起了儒家的第二个高峰。
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大同》的“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张载的“民胞物与”都是移情,将对我之爱,推移(推广)到我以外的一切存在,这是人类能够形成伦理的基础。可知,爱是一个人的胸襟,它将“爱是差等”发展为“爱无差等”,使人由俗走向圣。
“人之儿女,我之儿女”,应该是学校的校训。
4.破坏仁爱谓之贼
破坏仁爱,会是什么样的境地?孟子认为“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破坏仁爱的人叫做‘贼’,破坏道义的人叫做‘残’”[9]42),仁是人与人之间相处的正道关系,不遵循人与人之间的正道关系,就是邪恶即贼。我们必须知道,教育既培养君子,也培养贼残之人,这都是不能避免的。
1.柏拉图哲学的爱:核心是知识
柏拉图或者古希腊的爱,是理论爱,一定产生知识,形成辩证法即哲学或者形而上学,形而上学最能够说明哲学是对知识的爱。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说:“古今来人们开始哲学探索,都应起源于对自然万物的惊异;他们先是惊异于种种迷惑的现象,逐渐积累一点一点的解释,对一些较重大的问题,例如日月与星的运行以及宇宙之创生,作成说明。一个有所迷惑与惊异的人,每自愧愚蠢(因此神话所编录的全是怪异,凡爱好神话的人也是爱好智慧的人);他们探索哲理只是为想脱离愚蠢,显然,他们为求知而从事学术,并无任何实用的目的。这个可由事实为之证明:这类学术研究的开始,都在人生的必需品以及使人快乐安适的种种事物几乎全都获得了以后。这样,显然,我们不为任何其他利益而找寻智慧;只因人本自由,为自己的生存而生存,不为别人的生存而生存,所以我们认取哲学为唯一的自由学术而深加探索,这正是为学术自身而成立的唯一学术。”[10]5-6人之所以爱知识,是因为“求知是人类的本性”。求知不是为了实用,是为了过沉思的生活,用知识穿透历史,洞悉人类,进入或者准确地说是回到,人本来的世界。使世俗之人的灵魂实现转向,从这个生灭变化的感觉世界,回到那个永恒而至善至美的理式世界。爱的最高境界是对至善至美的理式世界的皈依,这也是教育的终极目的。而进入理式世界依靠的是人的理性。
孔子说:“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6]269当今的教育,离知识越来越远,因为教育的第一要义是实用,而且是庸俗的实用,大学设置课程首先看这个课程有没有市场。在这样的境遇下,人怎么会爱知识呢?古希腊早期哲学,或者说前苏格拉底哲学,是研究自然的,哲学家被讽刺为“望天的人”,阿里斯托芬的戏剧《云》,就把苏格拉底描写成一个悬在半空望天的人。我们现在则用“仰望星空”尊奉一个有思想的哲学家。苏格拉底以后的哲学,则把爱放在了人间,人文主义是哲学的源头。所以,柏拉图代表的古希腊的爱,一直以爱知(智)为哲学,受过教育的人,一定是接受了辩证法的人。“辩证法像墙头石一样,被放在我们教育体制的最上头,再不能有任何别的学习科目放在它的上面是正确的了,而我们的学习课程到辩证法也就完成了。”[8]301-302古希腊教育以知识、辩证法和理性为原型,今天的教育应该借鉴这一点。
2.孔孟伦理学的爱:行为实践
孔子孟子认为圣人可以直接由行为上去磨练,与后来的禅宗直指心性相通:知识学习与道德修养是两回事,这与柏拉图的趣入知识是两回事。所以,孔孟的爱,是实践爱,在于过道德的生活,道德的生活是日常生活的伦理道德趣味,那是人与人之间的交往实践,知识不是必要的,那就是“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的实践。这样的爱,并不必然产生知识,教育也不是必要的,不识一字也要做圣人。“行有余力,则以学文”,知识甚至还可以是伦理爱以外的东西。这样的爱,对个人修身养性绝好,对社会则没有裨益。中国古代的某些读书人甚至往往把社会当作妨碍自己修身养性的障碍,或者罪恶的渊薮,希望远离社会。
禅宗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那是印度佛教与中国儒道文化融合的最大契机,也是人类文化大契机。但是,禅宗却被某些人弄出一个反智主义倾向:不读佛经就敢讲佛,妄解佛经。在教育中,相应的反智主义倾向是不读四书五经就讲圣人之道,不读经典,就敢讲思想,知识不足不能讲学,悲愿不够也不能讲学。那些流行的以“我的理解”为讲的言说,近乎村野妄人的野狐禅。中国当下教育的弊病之一是反智主义,这正是在爱中摒弃了知识,鄙薄知识。那么,教育关系,也就不可能是以人与人之间的爱为原则,不可能再以伦理道德趣味为原则,而是以市侩为原则。
3.知识的爱与伦理的爱
西方科学发达,其学理源头在于其从古希腊开始的科学思辨传统,“天人二分”的思维,人与知识两分,强调了知识的地位。相应地,西方的教育归根结底是对知识的爱;中国人引以骄傲的“天人合一”思维,是将一切都还原为“人”,具体地说,是人的性情,是另外意义上的“人文主义”。在传统的农耕文明下,“天人合一”思维铸造了中国“万物有情”的气质,爱有人的性情。另外一个方面,却不能跳出人的立场看世界,既不能使人有独立的地位,亦不能使知识有独立的地位。中国传统的教育一直是爱性情——近代以来教育恐怕连性情都不爱了。中国的“天人”观主要是“从性情的角度来讨论的,其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人的生命活动中的行为实践问题,主要是道德论意义上的”。古希腊的“天人”观则主要是“从理性形式的层面来讨论的,其要解决的核心问题是人的生命活动中的认识问题,主要是认识论意义上的。”[13]
中国古代哲学从来就没有成为一门独立的专业,某些学科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如文史不分家,一切都在于修己治人。一部分中国古代读书人陷落在官僚与政治权利的旋涡不能自拔,以立于庙堂为人生光荣。换句话说,这些人本身没有独立的人格与地位,把自己附加在某个政治权力上,不能爱知识。他们很少像苏格拉底那样为真理去积极地赴死,他们可以为某个无谓的君王赴死如方孝孺,而同时代的哥白尼是为真理赴死的。
古希腊的学问如哲学、宗教、历史、文学之间有明显的界线,学问的独立与人的独立互为表里。古希腊哲学是一门独立而崇高的职业,他们爱的是纯知识,哲学在于静观、思辨、沉思的生活。哲学家是超越的,不依附在官僚或者宗教身上,苏格拉底之死是为了真理。犬儒学派哲学家第欧根尼的狂傲与任诞对中国的哲学家来说不可思议:亚历山大大帝去拜访他,问他需要什么,并保证实现他的愿望。第欧根尼回答说:“我希望你闪到一边去,不要遮住我的阳光。”他爱的是阳光,不是帝王的权力。
教育就是教人走出洞穴,爱的阳光就在洞穴之外。
注释:
①此处说明为我的注释,不是朱光潜先生的注释:一般人都略微知道一点爱神丘比特的名字,他手里拿着一把弓箭,他的箭射到的两人,就掉到爱河里,非爱不可。在古希腊神话中,他叫厄洛斯(Eros),他的罗马名字是丘比特(Cupid)。厄洛斯是战神阿瑞斯(Ares)和爱与美的女神阿佛洛狄忒(Aphrodite)的儿子。阿佛洛狄忒在罗马神话中就是维纳斯(Venus),维纳斯在一般人的概念中就是那个断了膀子的爱与美的女神,不一定知道她的其他风流典故如蛾眉善妒。厄洛斯的形象是一个光屁股的俊美小东西,可爱,淘气,长着一对发光的翅膀,他搦着弓箭到处乱飞,他的箭射得众神心惶惶。他有两种神箭:加快爱情产生的金头神箭和中止爱情的铅头神箭。他还有一束照亮心灵的火炬。参见毕世响:《孩童是神话与神祇——教育为人的生存和活下去辩护》,《上海教育科研》,2013第12期。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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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柏拉图.文艺对话集[M].朱光潜,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3]柏拉图.柏拉图对话集[M].王太庆,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339.
[4]P·哈道特,李文阁.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哲学[J].世界哲学,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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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毕世响,教育的直接意义是人——教育的实践意蕴[J].江苏教育研究,2009(25).
[12]毕世响.教育是“阴谋”——教育的一个味道[J].内蒙古师范大学学报:教育科学版,2006(2).
[13]曾小五.先秦和古希腊哲学的“天人”观之比较[J].衡水学院学报,2014(2).
责任编辑:夏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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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毕世响,男,江苏沛县人,福建师范大学教育学院教授。
收稿日期:2015 - 07 - 12
DOI:10.16388/j.cnki.cn42-1843/c.2015.06.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