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们经常去田野上捉鱼。小孩子没有专门的渔具,就用大人的劳动工具,爸爸挑土的竹箕也行,妈妈洗菜的竹篮也行。
鱼塘的小主人有两项重要任务,白天打鱼草,夜里守鱼。他神神秘秘地告诉我说:“鱼夜里会飞,从这口塘飞到那口塘,飞到沟里,有的还飞到河里去。”我们都处在相信一切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年纪,仿佛看见月光下好多鱼儿在田野上飞,鳞片闪闪发光——远处那些萤火虫,有的也许就是鱼儿吧!
像故事里说的一样,我小时候的家曾经有过一幢平房,房顶砌了一个蓄水池,我好像当真在水池里洗过澡呢,好像也养过小鱼——说好像,是记不太清楚了。记得清清楚楚的就是,我当真是一个孤独的小孩,喜欢躲在屋顶上,望天上的云,望远处的山。那时候我频繁地做会飞的梦,梦里总是飞不高,只能展开双臂像飞鱼一样滑翔,落下去又跃起来,落下去又跃起来……终于有一天,我梦见自己像大鹏一样自由自在飞上高空,衣服给风鼓起来,身子飘飘摇摇,心也飘飘摇摇,醒来时仍然满心欢喜。
哈,我就是这样,会陶醉在自己的梦里。
小河丁丁
我们家临街的瓦房五米宽,十米长,统共一间堂屋,设下一个小小工厂,加工米线。把大米打成干粉的粉碎机,把干粉和成湿粉的搅拌盘,把湿粉榨成米线的米线机,为所有机器提供动力的柴油机,靠北墙排成一队。南墙倚着数十根木棍,墙下并排摆放两条长板凳。
刚榨的米线又熟又烫,要剪成一段一段,搭上木棍架在长板凳之间降温,然后将黏成束状的米线撕散,搭在更多的木棍上,运到后院去晒。晒干就抽掉木棍,用棕叶捆扎,等人上门来买,父亲也挑着去赶集,或者到乡下叫卖。父母的床和衣柜就在瓦房西北角,与各种机器日夜厮守。我和哥哥睡觉是在瓦房木板楼上,跟楼下一样统是一间,靠北墙南墙各有一张床,书桌共用。
去年冬天,后院建起一座平房,有三个房间,我和哥哥这才拥有各自独立的小小世界。从此米线撕好就晒在平房顶上,从水泥楼梯上去。南方雨多,今年春天雨水又特别多,爸爸在房顶西北角砌了一个水池,蓄积雨水。雨水有什么用?爸爸似乎没有细想,反正建房剩下不少砖头水泥,砌刀也是现成的,一时兴起就动手砌成。而后蓄了满池雨水,除了夏天我跳进去洗过一回澡,谁也没有动用。
拥有了独自的房间,总算从心所愿,然而门窗朝着走廊,家人时常过往。只要天不下雨,我若想独自待着,就拿一本小人书上房顶去。小人书只是做做样子,要是没有它,我一个人待在房顶,家人眼中便射出异样的目光,好像我身上存在某种令他们不安的东西。
凭栏眺望远处黄黄绿绿的田野、默默闪光的河流和亘古不移的群山,天空那么洁净亮滑,像蓝色的丝绸。云朵白白的像米粉,下雨时亮晶晶的雨线像米线,米线养人,雨线滋养大地山川。
趴在水池边上,池水静静的,跟镜子一样,映出我的面庞颈项和天空云朵,仿佛一伸手就能捞出蓝丝绸,捧出白米粉。当我与水中的眼睛对视,不知不觉就会出神,觉得水中的倒影不是自己,而是另一个人,在另一个世界,时刻能感知我的心念。每次我在池边一探头,他就在水中等着我。我缓缓向后移动脑袋,他也缓缓向后移动脑袋。我只露出眼睛,他也只露出眼睛。我向后一退,猛然伸头,他也猛然伸出头来。
他跟我捉迷藏呢!而且永远不会输。
那天下午全家在撕早上做的米线,我忽然想起池中那个人,上楼晒米线时便踮着脚尖,猫腰走到池边。
池水响了一下。
不是幻觉。
紧接着又响了一下,似乎起了一个漩涡。
我的头发一下子竖起来。
太阳白白冰冰,像是不能发热。一只手触住池壁,寒寒的,指掌也寒寒的。
慢慢起身,像植物生长一样慢,眼睛够到水池上沿,停了一下。弹簧似的一探头,发现水面露出一双眼睛,又圆又鼓,一个额头,湿滑铁青。
浑身顿时麻了。
耳膜嗡嗡作响。
想要逃,却见那家伙从水中露出圆圆的金红色的嘴,用婴儿似的声音说:“不要告诉别人,千万。”
它在求我。
我一下子镇定许多。定睛一瞧,是个鱼头。好大一条鲤鱼,那张嘴塞进拳头绰绰有余,两根胡须长长的就像蚯蚓,眼珠跟乒乓球似的,腮壳比锅盖还大,肚皮又大又圆像米缸,身子跟水池差不多长,鳞片赛过饭勺,金红色的尾巴像鲜艳的旗帜,散发华丽的光芒。
“你……怎么回事?”
“我们算是邻居呢,我住在镇郊那条河。昨晚不是下雨了嘛,我飞到山那边一个水库去会几位老朋友,回来路上耽搁了一下,眼看就到河边雨却停了,我从天上掉下来,幸好是掉在水池里。这是你家的水池吧,请不要告诉任何人,今晚又会下雨,下雨我就飞到河里去。”
“你骗人!鱼怎么会在天上飞?”
“平时不能,下雨就能,雨也是水,有水的地方我就能去。”
大鲤鱼定定地望着我,眼珠都不晃一下,不像撒谎。我开始替大鲤鱼担心,“我不告诉家里人也会上来,今天要晒米线。”
大鲤鱼非常紧张,背鳍竖起来,如同一排帆,“帮帮我呀,求你!”
楼梯那儿传来脚步声,我听出是哥哥。
哥哥也来晒米线了。木偶似的平抬前臂,两棍米线架在上面。
见我待在水池边,哥哥像大鲤鱼一样鼓着眼珠说:“偷懒,还不下去!一次才晒一棍,耽搁老半天。”
我怕哥哥过来,赶紧下楼。
到了堂屋,我冒出一个主意,对爸爸妈妈说:“你们三个专门撕,我专门晒,免得哥哥抢我的功劳。”
妈妈说:“丁丁莫逞能!”
爸爸看我一眼,说:“好吧,只要你不怕累。”
我双臂架起一棍米线,噔噔噔往后屋走,见哥哥迎面过来,脸上没有异样,知道他没发现大鲤鱼,就大声说:“爸爸说了,米线都由我来晒!”
哥哥歪一歪嘴,说:“你晒就你晒!”
三个人撕,一个人晒,我晒好一棍他们又撕好一棍。哥哥平时撕米线懒洋洋,今天格外起劲。我前屋后屋跑来跑去,马不停蹄。
米线终于撕完了也晒完了,我两条手臂酸酸的,胀胀的。吃夜饭时,碗筷拿在手上直哆嗦,扒饭掉饭,夹菜掉菜。
爸爸称赞我说:“丁丁今天真是有功劳!吃完饭要拿塑料布把米线盖上,丁丁就不要去了,让哥哥去。”我想起大鲤鱼,赶紧说:“我也要去,哥哥一个人盖不好,今天夜晚要下雨。”妈妈有些不高兴,对我说:“明明不会下雨,电视里说的,接下来有两个晴天。”
吃过夜饭,哥哥去取塑料布,我抢到一幅,跑到平房顶上。月亮已经上来,那么皎洁,那么圆溜,比得过八月十五。月光下,一棍米线就是一道银色的瀑布,数十棍米线晒在房顶,整整齐齐排列在大竹篙间,看得人心里柔柔的。我手脚并用,从米线底下爬过去,来到池边,大鲤鱼立时浮上来。
我悄声说:“待会儿哥哥要上来,你潜在水底,不要弄出响声。”
大鲤鱼点一点头,悄悄下潜。
哥哥抱着塑料布上来了。
爸爸也上来了。
我抢先把水池附近的米线盖住,免得哥哥和爸爸到这边来。
爸爸见我盖得特别严实,就说:“稍微盖一下就行了,不过是防露水。”
我说:“夜里会下雨,真的。”
爸抬头看一看天,不禁问:“你怎么老说下雨?这么好的月亮,而且天气预报也说没有雨。”
我既不能说实话,又不愿撒谎,不知如何回答。
哥哥以为我心虚,责备我说:“我们家晒米线,有个人不停请雨,真是傻子!”
我跺跺脚,一个人下了楼,把自己关在房间里,耳朵却支起来听着楼梯。不一会儿,爸爸和哥哥下楼了,爸爸走向前屋,哥哥从窗外走过,去他的房间。
我悄悄开门上到楼顶,再次来到水池边,轻轻叫了一声:“喂——”
大鲤鱼浮上来了。
“今天夜晚当真会下雨?”
“马上就下。”大鲤鱼的眼珠映着月亮,多像一对夜明珠。
我抬头望天,啊呀,好多云,黑堆堆,潮水似的从西边山后涌过来,看着看着就涌到头顶。
月亮不见了。
大地一片黑暗。风嗖嗖地刮,挟着尘沙,扑在脸上生痛。
抬手遮住眼睛,什么东西打在手臂上,凉凉的——是雨滴,好大的雨滴,好沉,跟蚕豆似的。
哗哗哗!
哗哗哗哗哗哗!
耳边一片喧嚣。
雨那么大,那么急,好像下的不是一滴一滴的水珠,而是一根一根的水线。头上黑云跟米线机生产米线似的,源源不断垂下雨线。
啵喇!
幽幽暗暗中,只见大鲤鱼分开池水,先是露出鳍背,而后升到空中,摇摆着鳍和尾,张合着嘴和腮,就像在水中一样自如。它绕着我游了一圈,尾巴一甩就升到高处,快活而又急切地向河的方向游去,消失在雨幕中。我下意识跳了一下,想去追它,怎么能够!
手电光从楼梯那端照过来,无数银色雨线在光中飞坠。
“丁丁!”是爸爸的身影,撑着伞。照见我淋得透湿,埋怨我说:“你怎么在这里淋雨?快下楼!”我蹲下去,从米线下方爬到爸爸身边。
爸爸照着米线上盖的塑料布,只见这儿那儿积起小小的水洼,亮晃晃的如同水银,不禁要感谢我,“幸亏听了你的话,不然米线就淋湿了。”
我回房换衣服,妈妈拿干毛巾进来为我擦拭头发,纳闷地问:“你怎么知道今天夜晚要下大雨?”
我张开双臂回答:“鱼告诉我的,楼上水池里有一条大鲤鱼,这么长!”
妈妈咯咯直笑,明明不相信,却开玩笑说:“那么大的鱼,你养的吧,烘成腊鱼,够吃半年。”
第二天上午我独自去河边,沿岸走了好远,想再看到那条大鲤鱼,却只看到一些橡皮擦大小的门板鱼,手指大小的白锹子,更小更不起眼的谷子鱼、暴眼鱼。
后来到达山脚一片河潭,潭面走着大大小小的漩涡,深不可测,而且冒着丝丝寒气,直往骨头里渗。我想掉头,水下却出现一个青黑的影子,无声无息游向岸边,尾鳍是金红色!
是大鲤鱼!
它游到我脚边,露出嘴和眼睛吐着泡泡说:“明天下午会下雨,饭后开始下,要下整整三天。如果你家晒着什么东西,就提前收回来——不要说我说的,不要告诉任何人你见过我。”说罢,大鲤鱼掉过头,尾巴一摆,水面起了一个圆桌大的漩涡,身子快速下潜,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最后就没入黑暗。
这天出大太阳,到下午爸爸卖米线回来,昨天做的米线全晒干了。
一家人都到屋顶收米线。我和哥哥把米线抬到爸爸妈妈跟前,爸爸妈妈抽出木棍,叠拢米线,用棕叶拦腰扎紧,一把一把比大白菜还要大。
忙碌一阵子,扎好的米线砌成一堵银灿灿的墙,看着叫人快活。
妈妈抬手搭在眉上,望一望天,说:“这么好的天气,晚上要做米线,明天上午晒干,下午又可以收。”
我脱口就说:“明天下午会下大雨!”
哥哥冲我死命瞪眼,呵斥说:“你总是请雨!昨天晚上雨就给你请来了!”
爸爸对哥哥说:“丁丁喜欢观察,他是看到蜻蜓低飞泥鳅上浮什么的猜到会下雨。”
“你老爱上楼,不会在水池里养了泥鳅吧?”哥哥斜斜地瞅我一眼,到水池边看一看,叫嚷着说,“哪里有泥鳅?丁丁就是瞎猜!”
哥哥自己说水池里有泥鳅,没看到,却好像是我骗了他,真气人。
爸爸收起笑容,打量一下我,问道:“明天下午当真会下雨?不要乱说。”
我气冲冲地回答:“信不信由你!要下整整三天!”
吃晚饭的时候,我们家照例关注天气预报,听电视里说本地明天天晴,妈妈叮嘱我和哥哥:“吃完饭不要出去玩,在家做米线。”
爸爸说:“让他们玩吧,大人也放个假,我出去杀几盘象棋。”
妈妈说:“天晴不做米线,雨天又不能做,没得卖。”
爸爸指一下我,说:“昨天丁丁说晚上下雨,当真下了,我们还是信他一回。再说米线还有卖,明天晚上再做来得及。”
妈妈白了爸爸一眼,说:“你棋瘾又犯了吧。”
爸爸嘟囔着说:“我好久没摸棋,手都生了。”
吃完饭,爸爸出门去了。我和哥哥也出门去。
晚上,镇街好玩的地方只有电影院,孩子们可以挂在窗户外边看电影,不用买票。哥哥向电影院走,我也向电影院走。
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没想到哥哥对我说:“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顶回去:“你跟着我做什么?”
哥哥站住,脖子挺得直直的,“那你先走。”
我用鼻孔哼一声,自顾往前。
身后追来无比讨厌的声音:“要是明天不下雨,全怪你!晚上本来要做米线!”
原来哥哥为这事生我的气。哼,谁比谁懂事呢!
希望明天下雨才好,而且要及时下,哥哥怪我不算什么,我可不愿意妈妈也怪我。可是我怎么能盼雨呢?做米线的人家盼晴才对。心里矛盾极了。
到了电影院,见窗户外边挂的小孩不多,就知道电影不好看。也挂上去,是老掉牙的电影,勉强看到一半,实在没有意思,就回家去。
老远听到自家柴油机突突突地响。
家门大开,橘色的灯光射到街上。
跑步回家,咦,做上米线了,爸爸不在,姐夫代替爸爸坐在搅拌盘边沿往米线机进料口喂湿米粉,姐姐代替妈妈坐在出料口下方用大剪刀对付源源流注的米线,哥哥接下姐姐剪断的米线往木棍上搭,妈妈倒成了多余的,站在一边看。
见到我,妈妈带着气说:“你怎么就回来了?怎么不像你爸一样等米线做完才回来?”妈妈竟然这样说我。
我想给姐姐打下手,哥哥不让。
姐姐剪一小段米线递给我,说:“你吃吧,不用你干活。”刚榨出的米线香喷喷,我向来爱吃。可我当真想给家里干活!我气愤极了,不理姐姐,一个人来到平房顶上。
那么多星星,全像大鲤鱼的眼睛,又像明亮夺目的雨点。
雨呀,明天下午请你一定下下来,一定下下来!我对着天空在心中呼喊,没有半点愧疚感。谁叫他们全都误解我呢。
第二天醒来就看天,天空又蓝又清,镜子似的反光,几片比手绢还小的云彩怯怯地飘在群山之上。
吃早饭时,哥哥挺着胸脯,得意非凡地说:“昨晚幸亏姐姐姐夫回来做米线,不然就浪费一个好天气。”
爸爸皱眉瞧着哥哥,“姐姐姐夫有他们的事,不要随便叫他们。”
哥哥缩一下头,声音变小了,“我是去玩,是他们自己要来。”
中饭过后,姐姐姐夫又来了,来帮忙撕米线晒米线。妈妈非常高兴,对姐夫说:“嫁女嫁街坊,好比赚了一个儿子,我有三个儿子。”
姐夫的脸羞得发红,笑着问我:“丁丁,你听谁说今天下午会下雨?今天是晒被子的好天气。”
我无言以对,跑到门外,顿时又跳又叫:“要下雨了!要下雨了!”好多乌云,仿佛成群结队的黑马黑牛黑骆驼从山后席卷过来,云下挂着青灰色的雨幕。
风飒飒。街上屋顶上飞过雾似的尘沙。
一家人全出来了。眼睁睁看着乌云卷到头顶,街面一下子变暗,白昼如同黄昏。雨下起来了,那么大,那么急,眨眼间家家户户檐前挂下细细长长的水线。
爸爸快步走向后屋。哥哥和姐夫紧跟着。
“我晒的棉被!”姐姐打上一把伞,匆匆回家去。
“这个鬼天气……啊哟,我晒的酒曲!”妈妈拍一下巴掌,拔脚往后屋跑。
檐下只剩我一个。
望着屋顶腾起的雨雾,檐下悬垂的雨瀑,满街盛开的雨花,我高兴得要唱歌呢。
却不能唱。
情难自禁。跑到雨中,踩着雨水,一下子全身都湿了。
来到河潭边上,四周不见人踪。
无边的雨线连接在天地之间,潭面是无数的水花,无数的圆圈,织成一幅无比神秘的图画。
正要呼唤大鲤鱼,潭心绽放一朵巨大的水花,大鲤鱼从花心升起,缓缓向我飞过来,悬空停在身边,转一下眼珠,用那婴儿似的声音说:“来呀,骑到我背上,带你玩去!”
骑鱼!
那一刻,我的脑子木住了。
都不知道怎么上的鱼背。
越升越高,到了半空,腿肚子哆嗦起来,心儿荡来荡去。鱼鳞多滑呀,我夹紧双腿,好似夹着一块巨大的肥皂,双手撑住鱼背,指掌全是溜溜滑滑的黏液。好在大鲤鱼微微扬着头,我的重心稍稍靠后,后背抵着直立的背鳍。
“不要把我摔下去!”我的声音那么细那么尖,在雨中颤抖。
大鲤鱼没有应声,然而它飞得稳稳当当,不摇不晃,只是一直在上升。
四周仍然下着雨,声音却越来越小。原来雨在空中没有声音,雨声是雨落在地上树上屋顶上发出的。我为这个发现欣喜不已。可是为什么雨仍然那么大,仍然那么密,落在身上却越来越柔和?雨一边下降一边加速的吧。
抬头仰望,乌云越来越近,不仅能看清它微细的样貌,还能看清雨滴不是从云底掉下来,而是从云中掉下来。
多想亲眼目睹雨是怎么形成的!
不等我开口,大鲤鱼已经升到云中。
云中还是云。
上下四方全是云。
都分不清上下和四方了。
团团围围全是白色的云汽在翻滚。云汽好像米饭煮熟产生的蒸汽,只不过是冷的。云汽就在身边,有的都吸进鼻孔了。伸手去抓,白色的精灵戏弄我的手指,就是抓不住。
先前看到雨从云中下下去的呀!怎么到了云中不见雨?
啊,掌根悬着水滴,衣袖下沿有水滴往下掉,额前头发末梢挂着亮晶晶的珠子,一甩头,好多珠子飞出去。
——这就是雨呢!
头顶斜斜射来光柱,像手电光,无法穿透云雾。循着光柱看到一枚淡金色的圆盘在云隙里半隐半现,是太阳。
我说:“飞到云上面去吧,让我把衣服晒干。”
大鲤鱼说:“没有雨的地方我不能去。”
这时大鲤鱼飞高一些,我的头从云中露出来了,只见太阳高照,四周全是翻滚的白云,像活的雪山,又像活的棉海,那么洁白,那么耀眼,跟云下阴暗的世界截然不同。
大鲤鱼开始下降,我以为到了很远的地方,下方却还是河潭。大鲤鱼在云中穿来穿去回到原来的位置。
雨仍然下着呢!
我对大鲤鱼说:“再飞一会儿,就一会儿!”
大鲤鱼婴儿似的笑声多么动听,叫人耳朵痒痒的,“再飞一会儿?千家万户吃夜饭了!”
就到吃夜饭的时间了?我下了地,举目张望,世界跟先前没有多大差别,仍然阴蒙蒙的。却听得啵喇一声,扭头看时,水波晃荡,一个硕大的影子正潜入河潭。
回到家中,只见堂屋上空平行挂着几对大竹篙,还有两架木梯,撕好的米线一棍一棍架在上面。这倒是个办法。下着大雨,米线不能晒,这样晾着不怕发霉变酸。
家里人在吃夜饭,看样子刚刚开始,姐姐姐夫也在。
姐夫说:“丁丁到哪里去了?下这么大的雨,又不好去找你。”
“反正玩去了。”我怕大家盘诘,就指着头顶问,“谁想出来的办法?”
妈妈说:“是你姐夫。你不是说这雨要下三天。”
哈,妈妈肯信我的话了。连妈妈都信了,全家人都信了嘛。
第二天,左邻右舍都知道我能预报天气,比电视还准。就有人来问我雨什么时候停,尽管他们已经听说要下三天,还要我亲口说一遍。
第四天中午,雨停了,从第一天中午算起,刚好三天整。这下不得了,我成了镇上的小名人,走到哪里都有人问天气。除了向大鲤鱼求助,我能怎么办?然而大鲤鱼再也不现身。人们问我天气,我要么不回答,要么随口乱编,渐渐的就没有人信了,就连爸爸也认为我以前是瞎猜猜中的。
开始我还感到委屈,后来我也不相信自己了——那一切都是真的吗?屋顶上的水池当真落过大鲫鱼吗?我当真骑过鱼腾云驾雾吗?不会是做了一个梦吧!
跑上屋顶,望着水池发呆。
什么东西在池底闪光,好像白铁皮。
捞上来一看,是一片饭勺大的鱼鳞。
这是物证,证明我没有做梦!
我想了好久,把鱼鳞夹进一本小人书,把小人书藏进枕头,不告诉任何人,连爸爸也不告诉。晚上睡觉前,我总要把鱼鳞拿出来看一下,将骑在鱼背上的情景美美地回味一番。
谁知腊月里,我跟爸爸走了两天亲戚,回来就发现鱼鳞不见了。
我去问哥哥:“是不是你偷了我的宝贝?”
“什么宝贝?”哥哥一脸茫然。
我不想说,却也不得不说:“一片鱼鳞,饭勺大的鱼鳞。”
哥哥先是一愣,接着冲我扮鬼脸,“鱼鳞有饭勺大,鱼要比房子还大吧?总是胡说八道,谁会信?”
看样子哥哥不是贼。那么贼是谁?如果说是老鼠叼走鱼鳞,小人书却是好好儿的,枕头也好好儿的。我还要问爸爸妈妈,想一想他们不会信,终于是忍住了。
算了吧,我自己相信那一切是真的就行了,没有必要非让别人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