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面包

刘堃

一

身为《机器人报》的记者，看着窗外大街上形形色色的机器人，皮姆先生心里总是有一种淡淡的怜悯和哀伤。

是的，这位老先生有点多愁善感，一想到机器人注定被淘汰的命运，他那颗柔弱的心就饱受煎熬。

无论是风度翩翩的管家机器人，还是温柔体贴的保姆机器人，或是来去如风的快递机器人，再或者那些永远带着迷人微笑的导游机器人，他们全都摆脱不了被淘汰的命运，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糕的呢？

皮姆先生摇头叹息着，准备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工作，可是忽然间，一个奇怪的声音闯入了他的耳朵。

喀啦！喀啦！喀啦！……

随着这沉重聒噪的脚步声，一个笨重的身影出现在大街上。

她的出现，让皮姆先生发出了一声惊呼！

那是一款R2型聊天机器人，功能非常单一，除了简单的对话功能，就只能讲几个蹩脚的小笑话，或是唱几首老掉牙的歌曲，嗓音也是早期机器人的机械化声音，但它确实曾经风靡一时，只不过那是五十年前！

皮姆先生今年118岁，见证过机器人进入人类社会的整个进程。在陷入到短暂的回忆中后，他紧接着便回过神来：天哪，四十年前她就该被销毁了！怎么现在还能在大街上看到？

这个问题有如一条无形的绳索，将那个R2型机器人和皮姆先生紧紧联系在了一起，并且驱使他在同事们惊讶的目光中，向楼下狂奔而去……

二

R2型机器人，身体粗重，形如水桶，因为有一个圆圆的、可爱的橘红色小脑袋，当年被人们赠与了“小圆面包”的昵称。

眼前这位小圆面包，自然也经历过那个辉煌时代。

她服务的第一位主人，是一位孤独的老歌唱家！

其实，顶多只能算是老歌手，但在小圆面包心里，她一直把他当作歌唱家来看待。

老人生活虽然拮据，可为了摆脱可怕的孤独，他不惜花大价钱把小圆面包买回了家。

他喜欢跟小圆面包聊天，有时一聊就是几个钟头。

只不过，很多时候，他的话匣子一打开，小圆面包就再也插不上嘴了。

“我第一次登台演出时，才十一岁，那是在一个选秀舞台上，我唱了一首难度很大的歌剧名曲，我唱得很棒，非常棒，当时所有人都为我起身鼓掌！是的，所有人！那位当红的喜剧明星嘉宾激动地声称，我必将成为超级明星，日后会在舞台上大放光彩！

“呵呵，托他吉言，我的确有过一段走运的日子，那时候每天的日程都排得满满的，到处参加演出、录制节目什么的，渐渐地，我在掌声和鲜花中有点迷失了。那时的我已经不是孩子了，演出一结束就泡在酒吧里，跟那些乱七八糟的朋友厮混在一起，结果没过几年我的嗓子就被酒精泡坏了！

“接下来，哼，我的生活就开始变得艰难，并且再也没好起来，我是说以一个曾经走红的明星的标准来看！事实上，假如不是劳拉的及时出现，我很可能早就醉死在大街上了。

“劳拉就是陪伴了我一生的妻子，她的照片你看过了，多美的女人啊！当年这个痴情的女孩是我忠实的歌迷，一旦电视台播放我的节目，她总是会守在电视前，眼睛眨也不眨，年轻时我可是个帅小伙哪，哈哈哈……

“不过，劳拉第一次见到我真人，我躺在烂泥地里醉得不省人事，她就像一位美丽的天使出现在我身边，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死了，来到了天堂呢。

“劳拉是个好姑娘，没有她，我根本戒不了酒，即便三百年也没戏！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鼓励和一些小小的惩罚下，我慢慢地、一点一点地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什么惩罚？就是不理我呗，那时我已经离不开她啦，收不到她的信息我可比什么都难受！

“劳拉给我写了很多信，在见到我之前，这个傻姑娘就一直给我写信，只是她一直没寄出去，因为她觉得我根本没时间看，或者看完就扔了，哈哈，这倒是很有可能！在我们相恋、结婚乃至此后的几十年里，她一直在坚持给我写信，有时一个星期一两封，有时两三个月一封，写了足有那么一大箱子，可我一封也没回过，我是个粗人，有话就直说，干吗写信？唉，现在想想，也真遗憾啊，当时哪怕能回一封也好啊……”

“信？我不明白，什么是信？”小圆面包犹豫着问。

“信嘛……嗨，我给你读读你就明白啦！”

老人抱来了那个装信的纸箱，想给小圆面包读几封他最喜欢的，可是他的眼已经花了，戴上老花镜也还是看不清，只好作罢。

后来有一天，机器人识字软件问世了，老人立即在网上买了一套，安装到小圆面包的程序里，这样一来，小圆面包就能读书看报了。

然而老人这样做的目的，却是想让她读那些劳拉写的信给他听。

小圆面包当然乐于效劳，劳拉的信写得情真意切，生动有趣，她的音容笑貌仿佛时时出现在小圆面包面前，小圆面包为她的欢笑而欢笑，为她的悲伤而悲伤，与此同时，在那上千封信件里，她几乎看到了老人的一生……

“后来呢？”皮姆先生问。

“后来，一个冬天的黄昏，我像往常那样在床前读着信的时候，主人去世了。”

“你难过吗？”

“当然，非常、非常难过，因为……”

这是在一家咖啡馆里，小圆面包在接受皮姆先生的采访，她用勺子慢慢地搅着杯子里的机油，陷入了短暂的沉思。

“不仅仅是因为我陪伴了主人十年之久，更重要的是，我永远忘不了拥有阅读能力后那种无与伦比的快乐，这是主人最珍贵的馈赠。”

三

小圆面包今天非常高兴，一方面头一次有人采访她，还请她喝最棒的机油，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她就要跟这个笨重的身体告别啦。

她非常骄傲地表示，她终于攒够了五千块钱，明天就要去机器人维修店，更换成碳钢身体，那样她也可以尝试一下做个快递员啦。

“这一天我已经盼了很久了，”小圆面包激动地说，“做快递员的话，我的收入就会比现在多三分之一呢！”

“其实，我也舍不得和这个身体说再见，”小圆面包接着说，“毕竟它陪伴了我五十个年头了，哪能没有感情呢。可不这样又能怎么办，机器人管理中心的人跟我说，如果我再不更换身体，就把我送到回收中心去！你知道那有多可怕，对吗？”

皮姆先生同情地点了点头。他当然知道，在机器人回收中心，所有被淘汰的机器人都会被碾成废铁，对于机器人而言，回收中心就像地狱一样恐怖。

可问题是，在四十年前，小圆面包就该被送进回收中心了，她为什么还在这里呢？

听了皮姆先生的疑问，小圆面包开朗地笑了起来。

“因为那些年，我除了学会阅读，还学会了园艺，在那条街道上，我是个很了不起的园丁呢。”

“明白了，这让你逃过一劫。”

“嗯，街上的邻居们都是好心人，他们联名为我请愿，所以现在我才能在这里陪你喝机油。啊，抱歉，你喝的是咖啡！”

四十年前，机器人产业开始了高速发展，早期出品的十几种机器人毫无例外都遭到了淘汰，层出不穷的各种新型机器人，让小圆面包既惊奇又恐惧。

“我不想被淘汰，所以在那之后，我总是拼命学习，不断地更新系统，管家、保姆之类的高级工作，我现在干得也挺不错！而且，别忘了，我还会说笑话，会唱歌，所以雇主们都很喜欢我！”

皮姆先生明白了，他甚至有点感动，眼前这个古董级的机器人，通过自强不息的学习，终于让自己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新时代，有了一席之地。

“知道吗，我还有一门绝活呢！”小圆面包冲皮姆先生眨了眨眼睛。

“绝活？哦，说说看！”皮姆先生的电话响了。

“嗯，你到我家里看看就知道啦！”

“对不起！”皮姆先生接起了电话，脸色顿时变了，“好好好，我马上赶回去！”

皮姆先生丢下一张钞票，一边往外跑，一边头也不回地说道：“社里有急事，我必须马上赶回去，抱歉，改天再见！”

看着皮姆先生飞奔的身影，小圆面包心想，明天我也能这样尽情奔跑啦……

四

“小圆面包！”

这天下午，这是第二次有人在路上叫她的名字。

小圆面包回头一看，看见一个头发花白、衣着破旧的老太太向自己走来。

“琳达太太，你怎么……”小圆面包很惊讶，这是她的第二位主人。

“唉，我被我那狠心的儿子从家里赶出来了！”老太太眼圈红了。

“汉克？他怎么能这么对你？”

“唉，别提了！这孩子没心没肺！”

琳达太太掉了会儿眼泪，忽然提出，要向小圆面包借一笔钱，她要坐火车去侄女家，她的侄女会收留她的。

“你有钱对吗？”

“是的，我……有钱。”

“好啦，现在是你回报你的恩人的时候啦。”

如果小圆面包刻薄些，就会这样回敬她：“哦，恩人！当初不正是你们把我赶出来的吗？况且我在你家时，每天至少工作十七个小时，当时机器人可是没有薪水的！瞧瞧，我身上这些伤疤，都是你那个宝贝儿子用棍子打的！”

事实上，她也真想这么说。但是，看到琳达太太那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小圆面包心软了。她没说什么，带着曾经的主人，向路对面的提款机走去……

五

小圆面包回到了公寓。

出于人道考虑，政府为无家可归的机器人建造了机器人社区，在这里，那些被主人抛弃，或是主人离世的机器人，都有一间自己的公寓。

小圆面包的公寓，不过十平米，布置得干净整洁，有趣的摆件和装饰品随处可见，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挂满墙壁的绘画作品。

那一幅幅童趣盎然并且充满奇思妙想的画作，便是小圆面包引以为豪的“绝活”！

如果你看了那些诸如鲸鱼肚子里的电影院、大树上的马戏团以及到处飞舞着机器人天使的机器人天堂之类的画作，你也不得不为小圆面包的想象力惊叹。

这在机器人中间可是绝无仅有，谁都知道，机器人对艺术是一窍不通的。

这一切都拜艾米太太所赐。

那是小圆面包的第三位主人，也是最后一位主人，一位绘本画家。

在照顾老太太的五年多时间里，小圆面包历尽人类难以想象的艰辛，终于学会了画画，此后一直没有中断练习，二十多年过去了，总算小有所成。

可是一切都结束了。

明天她就要被送进机器人回收中心了！

在那里，她的生命将走向终点！

她把账户上的五千块钱，都取出来给了琳达太太，毕竟多一些少一些，又有什么区别呢。

她坐在充电座椅上，没有打开电源，只是静静地坐着，脑子里一片空白……

六

这天早上，皮姆先生总是感觉不对劲，好像忘了什么似的。

直到下午，他看到那辆机器人回收中心的货车后，这才猛然醒悟。

对了，小圆面包！

他的采访还没完成，他得去拜访她！

他给机器人管理中心打了电话，查到小圆面包的住址后，立刻驱车前往。

皮姆先生的到来引起了许多机器人的注意，皮姆先生一路和好奇的机器人们打着招呼，径自走进小圆面包的房间。

小圆面包不在，也许身体更换还没完成吧，今天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这样想着，皮姆先生在狭小的房间里参观起来。

他很快就留意到墙壁上的那些画作，心想，想不到这个机器人也有艺术品收藏的爱好，品位还不错嘛！

然而，当他看到墙角几只纸箱里数以千计的画稿之后，他猛然间意识到，这就是小圆面包所说的“绝活”！

天哪，她真是个天才！一个绝对的天才！

匆匆浏览完那些画稿后，尚未从激动和震惊中恢复过来的皮姆先生打开了电脑，他想对这个机器人有更多的了解——虽然这有些侵犯隐私，可是管它呢！皮姆先生完全失去了一直恪守的个人原则。

于是他发现了小圆面包的微博，最后几条是今天上午发出的，讲述了昨天她的经历，以及她将要遭遇到的悲惨命运。

皮姆先生尖叫一声，从椅子上跳起来就往外跑，可是马上又跑回来，抓起一把画稿又狂奔而去……

半小时后，皮姆先生驱车冲进了机器人回收中心。

恰在此时，他看到了报废场中心，有一抹熟悉的橘红色身影，下一秒钟，轰的一声，几吨重的钢球从天而降，将可怜的机器人砸成了铁饼！

“小圆……”

皮姆先生愤怒了，挥舞着手中的画稿跑过去，他冲操作台里的工作人员大声咆哮道：“你们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你们杀死了机器人中的达·芬奇！机器人历史上的第一位艺术大师！你们……”

“皮姆先生？”身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

皮姆先生转身，看到了夹在两位工作人员中间的小圆面包。显然，下个被报废的才是她。

小圆面包非常激动，“皮姆先生！”

“天哪，小圆面包！”皮姆先生跑过去紧紧地拥抱住了吓坏的机器人……

七

由于在绘画上的杰出成就，小圆面包得到了特赦，摆脱了机器人注定被淘汰的命运。

也因此，小圆面包名噪一时，众多家长都争着让小圆面包教授孩子绘画，而这自然成了小圆面包的新职业。

小圆面包总是充满感激地说，是皮姆先生救了她。而皮姆先生则反复声称，真正救了她的，其实是她本人，你说呢？

发稿/庄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