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礼永
(华东师范大学教育学系,上海200062)
陈子展先生(1898—1990),湖南长沙人,复旦大学的著名“老人”,他在文学史上的地位,自有公认;关于他的奇闻异事,诸家笔记也有不少记载,就不再赘言;本篇主要探究他与师道的问题,既察其言,也观其行。
陈子展曾经在东南大学教育系进修,结业后回到湖南从事教育工作。1927 年“马日事变”后遭通缉,避居上海。期间曾发表大量杂文、诗歌和文艺评论。1932 年主编《读书生活》,1933 年起任复旦大学等校教授。
也就是在这一年,沪上文坛就师道问题开了一场大论战[1]。事件的起因是进步青年魏猛克在《申报·自由谈》上发表的决澜社画展的观后感。文中,魏对该社的艺术取向及画风发了一通“针砭之见”①如“阳太阳的《果物与烟突》,……苹果之类何以能摆在有烟突的屋顶上”,“丘堤的《静物》,……花瓶里的花是绿的,而叶儿倒反是红的”,“王济远的《风景》上的大红大绿,……以为是树林子起了火”等。,除了表明双方艺术见解的不相同之外,还提出了“劝勉”的希望。一般而言,“劝勉”乃是上对下、前对后、长对幼所提,在文中,魏也以此自居,称决澜社是“一群年轻的艺术学徒”所组成的,既然年轻,那么犯错误便是“免不了的”,所以希望他们能够“降低所认为的艺术的水准”,惟其如此才会有“新鲜的、前进的作品出来。”[2]
魏的文字似触发了众怒,不久决澜社特在《自由谈》上刊一“启事”,详细报告了该社的由来及成绩,只因魏“抹杀事实,抹杀历史之狂妄荒谬”。对魏的艺术见解自然也有反击,称魏的言论“幼稚可笑”,足以表明他“一知半解,不知艺术为何物。”[3]
这似乎是艺术史的公案,与教育又有何关系呢?关键在于魏猛克与决澜社的成员,不是不认识、不熟悉、没关系,而是有着学术上的授受关系。该社由上海美专的教师为主体组建而成,魏猛克于1932 年从该校毕业,仅一年的时间便“鸣鼓而攻之”,所以老师们说他“一出校门,大言不惭,目空一切”;加上行文中更以前辈自居,老师们便说他“视师辈为青年艺术学徒,诚不知欲自居何地”;不过,在“启事”中决澜社的社员又坚称“非欲以师辈人资格眩耀于魏某之前。”[3]
这种欲拒还迎、模棱两可的态度,遭到了挑战。在“启事”刊登一周之后,陈子展以‘于时夏’的笔名[4]发表了《新“师说”》,加以抨击。文首就直称“孔子有当仁不让之说,师固未可尽尊;孟子有好为人师之讥,师亦未必可贵。……师何以受此敬重?……君师主义为之也。”[5]李则纲赞此段“恰恰与决澜社《启事》所谓‘师辈’‘前辈’针锋相对。”[6]陈子展从“师固未可尽尊、师亦未必可贵”的立场出发,对于魏猛克轻视其师的言论,表示宽容,而对决澜社“不应轻诋其师”的批评,不予认可,他说: “倘刊此‘启事’者果为其师,似有嫉忌其弟子之隐”;并且鼓励“猛克复为‘谢本师’之文,如章太炎之于俞曲园,周作人之于章太炎否也。”[5]
施蛰存读了《新“师说”》之后,表示非常担心,这是为何呢?他认为决澜社之所以发表那篇“启事”,事实极其极简明,主要受“一群青年艺术学徒”这话的刺激,魏猛克可以批评老师的绘画不好,但用“那样的口吻,失去了批评者的正态,有点像是现代知识阶级中的轻薄青年。”决澜社的社员并不是“好为人师”,彼此也不是忌才妒能。而“于先生不认清事实,反为魏先生张目,要他‘谢本师’”,却不知章太炎及周作人之例并不适用,而如此鼓励“将给许多轻薄青年以藉口,鄙薄其启蒙师”,在社会中将导致“严重的问题。”[7]
施蛰存的“异议”见报之次日,陈子展的“异议之异议”也面世了,对上述的观点及主张加以了反驳。文中有许多的文字游戏,首先,“师固未可尽尊”一句,有隐含之义,即“师有可尊者也”,同理,“师亦未必可贵”一句,也可以理解为“师有可贵者也”[8],故而不像施蛰存所断定的“师本来并无可尊的性质”;其次,施蛰存对于师道主张—— “可以因思想学说之不同而谢大学教授,但绝不能因自己学问增长而不承认中小学的业师”[7],陈子展指出上海美专“招牌上明有一个‘专’字,校中的教员应该是‘大师’ ‘教授’之流”,魏猛克撰文批评老师的画作及画展,正如施先生所言“因思想学说之不同而谢大学教授”,所以还得多谢施先生替魏猛克下一个“谢其本师的解释”;最后《新“师说”》一文,虽以“新”为题眼,但其中没有“新智识”,也没有“新思想”,完全是根据孔子、孟子、韩愈的老道理,属于“述而不作”而已,所以不必担心会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除非“说这话的人别有用心。”[8]问题是,文中真的没有新观念、新思想吗?千余年来,经官府的提倡、民间的应和,师位列神龛①过去城乡居民家中一般都会供奉“天地君亲师”的牌位,辛亥以后,政体变更,“君”成旧日黄花,不再为人所信奉,此信仰因而演变为“天地国亲师”。、居于伦理及道德的高位,而到了新生的一代知识分子眼中,已经是“未必可贵” “未可尽尊”,甚至是“本来并无可尊的性质”了。
这场论战结束后,陈子展对于中国的师道做了一番详细的探究,写下了不少札记,俱收于1941年的日记中[9]。又过了几年,鉴于当时的社会形势,才特地发表出来。
他对明末清初的教育家黄宗羲的《广师说》与《续师说》用力极深,曾向青年宣讲黄的“师道论”以及他的所得。陈以为黄宗羲是赞同韩愈给教师所下的那则定义的,即“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黄宗羲为何作《广师说》一文,黄在文末称“淮海刘文起师岳西来荐,生则事若严君,死则心丧踰制。为之嗣以世之,为之庙以享之,为之田宅以永之。犹恐其不声施于后世也,求能文之士以章之。古人事师之义复见于今矣。将使刘峻杜口,昌黎不伤孤另也。”[10]陈先生认为黄宗羲之所以作文表扬刘文起能尊重师道,实际上是黄自己主张提倡尊重师道。只因黄所在的时代,科举的势力仍然很大,老师门生之名遍于天下。有句读师、有举业师、有主考师、有分房师、有荐举师、有投拜师,师道多端,为师太易,师也就不足重了。与之相对,古人不敢轻自为师,也不敢轻呼人为师,更不敢轻易服事其师。
后来,有人要事黄宗羲为师,他却不肯以师自居,于是“反昌黎之意”作《续师说》,以辞谢之。黄以为师道亡于科举,造成师道不传,但这不全是弟子的过错,做师的也该负担一半。因为师若徒有其名,而不能传道、授业解惑,便是无师之实。反不如蒙师能教句读,巫医乐师百工的师傅能教一种技艺,这些是名符其实的。黄宗羲在文中还对当时师道之坏大发了一通议论,“今世以无忌惮相高,代笔门客,张口辄骂欧曾;兔园蒙师,摇笔即毁朱陆;古人姓氏,道德未审,议论其学术文章,已累幅见于坊书矣;乳儿粉子,轻懁浅躁,动欲越过前人,抗然自命,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11]陈以为黄想“矫正当时狂妄的士习,轻薄的学风,不完全责备无知的青年子弟,以为居师位的须以身教,须自己具有师德,否则宁避师名而不为。”[9]其实,黄宗羲可以学唐代的韩愈,抗颜为人师,但因为矫俗,也就故意辞谢别人的美意了。可是他的学问博、人格高、声气广、名声大,奉他为师的倒也不少,他也辞谢不了许多。他的知名弟子,可以从他自己的记录中举出六十多人,如“万斯大、万斯同兄弟,邵廷采、顾祖禹,以史学著;查慎行、仇兆鳌,以文学著;王锡阐以天文、历算著;阎若璩以经学考据著;郑梁、陈锡暇、陈赤衷、许三礼、董允瑫、董允璘兄弟,以传习阳明之学著。他们学问都卓然各有成就,算是黄门的大弟子。”[9]
古人的论说虽有道理,但陈子展仍坚持自己在《新师说》中提出“师固未可尽尊”和“师亦未必可贵”的观点,认为“老师似是美称,有时实为恶谥”,再次表示“师不必贵,老无可尊。”[9]
此外,他对于当时的教育现实颇为关注。当时国民政府令大学行导师制,陈认为此制存有几个问题:第一、将导师分为专业导师与通识导师,“是殊不当”,因千余年前荀子早已言“师术有四,而博习不与焉”,陈认为此话无异于“为今日之导师立说,所重不在学问博习一事”,更何况“今之持说者,不足语学问之事!”[9]第二、教育行政当局及学校行政人员“侪教授于部曲,待导师如属员,蔑视其人格。妄欲置导师于训导人员之下,纳导师于军事管理之中。存上下隶属之心,失彼此联系之谊,成相陵相轧之势,隳相辅相成之功”,这种态度及做法“见笑师儒,贻羞学府”,不尊师重道,反而“师道凌夷”,完全违背了推行导师制的初衷。第三、他提出“师严端在严于自律,自律首贵行己有耻。学府并非官邪之场,教授由礼罗而致。处圣洁之地,持高尚之业,正宜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继往开来,不为走狗;顶天立地,岂是奴才。否则伈伈悓悓,营营草草,何不争赴利禄于市朝,而乐为此清苦之生涯乎。”[9]对照当时的教育现场,真可谓震聋反馈之论。
陈子展先生之所以被称为“复旦老人”,是因为1949 年之前他长期担任复旦中文系的主任。虽然也在教书育人,或许是受柳宗元、黄宗羲等人观念的影响,他对于“师之名”持拒绝的态度,他曾经表示:“同人中有戏呼予为陈老师者,予辄应之曰:‘不敢当,不敢当。’或笑而答曰:‘骂人骂人。’……予宁呼牛应牛,呼马应马,却不敢以老师应之呼也。”[9]事实上呢,他对于后辈是相当爱护的,钱伯城赞其“爱才惜才,奖掖后进,不遗余力。”[12]
抗战期间,复旦大学西迁重庆,某年鲁实先(1913—1977)投考中文系,别的科目考得都很好,但是英文一字不识,只好交了白卷,照理当淘汰,但陈子展却力主破格录取,这与学校的“若一门为0 分则不能录取”的规定相违背,几多波折,最后陈先生生气了,对校长章友三说:“学生他当不成,请他当教授总可以吧?”因为学校并没有规定中文系的教授必须懂外语,后来章校长让步了,不久鲁实先生果真成为了中文系的正教授。[13]这并不是陈先生耍意气,而是确实爱才。鲁公虽不识英文,但对于中国古代天文历法学有专长,文章曾发表在《复旦学报》上。再如唐史和佛学专家杨廷福(1920—1984),当年投考时,国文98 分,考生中最高,数学却是0 分,陈子展也是力争,方才破格录取。[12]
王运熙先生于1947 年夏季从复旦中文系毕业,留校任陈子展先生的助教,常去陈家请益。陈先生很健谈,在这海阔天空的自由漫谈中,王运熙自述“对于怎样做学问方面,得到许多启发和知识。”同时,陈先生希望年轻人好学成才,曾不止一次地劝诫王先生,不要满足于做一个教书匠,不要照本宣科地讲课,应当在学术研究方面有所发展和创造。在学术研究上应有雄心壮志,要在此前基础上有所发展创造;钻研业务应有充分的时间和精力,不宜分散精力。几十年后再回首,王先生不禁感慨“这些都是陈先生对我的十分有益和及时的教导。”[14]
金性尧(1916—2007)也曾回忆他与陈子展先生的交往。当时陈先生已经是名教授,而金先生还只是一后学,一次相见于赵家桥的阿英先生家里,谈了几句后,陈先生就将住址相告,后来更是互访,并指导他做旧体诗。[15]
这些都是1949 年以前的情况,1949 年后稍微有些变化,如陈思和回忆与陈子展先生曾有四、五次碰面的机会,给他留下的感觉很奇怪:他们相遇在贾植芳先生家中,陈子展先生与贾先生交谈时,总是连珠炮似地又说又笑,而且笑声还特别地高。可是一旦青年人介入到谈话中,他就不大做声了,只换一副含着笑意的眼睛看着,再一会儿就告辞走了。青年们不解,当时“文革”已经结束,“臭老九”们重获地位,上升为学术明星,他们对陈子展先生可是非常崇拜,可是却一直可望不可及,贾先生替他解释道“过去政治运动的经验使他对年轻人存有戒心”,最后又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其实子展先生也很寂寞。”[16]
原本“师”在传统文化及观念中,占很重要的地位,与“天、地、君、亲”同列,经历代的传承,几牢不可破。到了20 世纪,中国迎来了翻天覆地般的变化,在新旧激烈碰撞的时代,师道也有了很大的变化。文坛相继发生的“谢本师”事件,即章太炎辞谢俞樾、周作人又辞谢章太炎,进一步破除了国人心中“师长有尊”的观念。
各级各地学府相继发生“择师”“驱长”的事件。在这“审师”、“叛师”年代中成长起来的陈子展,对于“君师主义”也不认可,他对师道的见解,与唐朝的柳宗元和明清之际的黄宗羲相似,不愿承“师之名”,却愿担“师之实”,主张“去名取实”。从历史的长轴上来看,这无疑具有相当的进步意义,对今日为师者也不乏警醒之意。
另外,陈子展先生于1946 年冬发表的《杂论师道》,也具有特殊的含义。当时国民政府正极力挣扎,教坛的“师道复兴”运动是其举措之一。陈先生将旧记刊发,表示“居今日而言师道,犹居战国而言仁义,居祖龙之世而言诗书,居武后之朝而言明堂辟雍”,可谓“不识时务”,并引用沪语认为“太不识相者也。”[9]他对于政治的宣传并不相信,但当时不宜明说,只能委婉表达。
这就是楚狂老人对于师道的见解及实践,今日爱才、惜才的导师自然也还存在,但是“0 分学生”、“0 分教授”、“娃娃教授”基本上不会再有了,因为制度化的这一套考核及升学制度,很难让他们一直上升到高等教育阶段,这样的故事也只能作为奇闻轶事,让人无限回味了。
[1]张礼永. 大学之师与启蒙之师谁可谢?——1933 年上海文坛关于师道问题论争的回顾与探析[J]. 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4 (6):84 -88.
[2]魏猛克. 读观澜社画展[N]. 申报·自由谈,1933 -10 -18 (21).
[3]决澜社. 启事[N]. 申报·自由谈,1933 -10 -22(21).
[4]李立明. 中国现代六百作家小传[C]. 香港:波文书局,1977:345.
[5]于时夏. 新“师说” [N]. 申报·自由谈,1933 -10-29 (17).
[6]李则纲. “自由谈”上的上海文坛[A]. //李修松.李则纲遗著选编[C]. 合肥:安徽大学出版社,2006:615 -616.
[7]施蛰存. “新师说”异议[N]. 申报·自由谈,1933-11 -2 (15).
[8]于时夏. 〈新“师说”异议〉之异议[N]. 申报·自由谈,1933 -11 -3 (13).
[9]陈子展. 杂论师道[J]. 论语半月刊,1946 -12 -16.(119):57 -59.
[10]黄宗羲. 广师说[A]. //黄梨洲文集[C]. 北京:中华书局,2009:479.
[11]黄宗羲. 续师说[A]. //黄梨洲文集[C]. 北京:中华书局,2009:480.
[12]钱伯城. 子展先生二三事[A]. //问思集[C].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144.
[13]黄 永 年. 记 陈 子 展 先 生[A]. //树 新 义 室 笔 谈[C]. 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316.
[14]王 运 熙. 怀 念 陈 子 展 先 生[A]. //望 海 楼 笔 记[C]. 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8:62 -63.
[15]金性尧. 忆陈子展先生[A]. //星屋杂忆[C]. 上海:上海辞书出版社,2008:110 -111.
[16]陈思和. 朱东润先生与陈子展先生[A]. //陈思和,龚向群. 走近复旦[C]. 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110 -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