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晖
(安徽大学 历史系,安徽 合肥230039)
顾炎武原名绛,字忠清,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后人尊称其为亭林先生。他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思想家,治学主张“经世致用”,与黄宗羲、王夫之并称为明末清初三大家。顾炎武一生著书宏富,在经学、史地、音韵、金石考古、方志舆地、诗文、政治制度、经济等方面都有建树,他的学术成就用“博大精深”四字当之无愧。梁启超先生说:“我生平最敬慕亭林先生为人,想用一篇短传传写他的面影,自愧才力薄弱,写不出来,但我深信他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然世人最熟悉亭林先生的当属“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或许有人不知道顾炎武,但必定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一响亮的口号。
总所周知,顾炎武于明清之际提出“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天下观”,影响深远。关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个八字语型,据考证是由乾嘉年间一位署名“空空主人”的人在他出版的《岂有此理》一书中提出的,此书第一篇《难“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第一句即云:“亭林先生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1]“空空主人”是把顾炎武的话概括成了这八个字,顾炎武的原话是在《日知录》中提出的,《日知录·正始》写道:
“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2]
在这里,顾炎武首先区别了“亡国”与“亡天下”的不同,“亡国”指的是一朝一代的灭亡,就是改朝换代;而“亡天下”指的是政治的腐败、道德的沦丧。他进一步论述,认为像“亡国”这样的事情,主要的责任要由“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而“亡天下”的责任由“匹夫之贱”承担,平民百姓都负有不可推卸的道德责任。既然保国家只是那些君臣们的责任,那么保天下的神圣使命就赋予所有的百姓。困此,使人人重教化,则世风日上,就可以完成保天下的重任了,这即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顾炎武把“亡国”与“亡天下”,以及“保国”与“保天下”区别开来的这种论述,是以往所没有的。中国自古以来就有传统的“天下观”,古代中国的“华夷”观念,至少在战国时代已经形成,那个时代,也许更早些时候,中国人就在自己的经验与想象中建构了一个“天下”,他们想象,自己所在的地方是世界的中心,也是文明的中心。大地仿佛一个棋盘一样,或者像一个回字形,四边由中心向外不断延伸,中心是王所在的京城,中心之外是华夏或者诸夏,诸夏之外是夷狄,大约在春秋战国时代,就已经形成了与南夷北狄相对应的“中国”概念。这种传统的“中国”国家观念很显然是以文明为划分的标准的,“在古代中国的想象中,地理空间越靠外缘,就越荒芜,住在那里的民族也就越野蛮,文明的等级也越低。”[3]所以古代中国人就把汉文明所在的地区称为“中国”,而把其他边缘地区则称为蛮夷之地。“天下”就是由“中国”和它周围的其他夷狄之地组成的,“中国”处在这个“天下”的中心。在这种传统“天下观”下,形成的是一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诗经·小雅·北山》)的思想,即认为这个天下所有的土地都是天子的领地,所有人民都是天子的臣民,天下并不存在一个与中原王朝对等的国家。而且这里虽有“中国”,但这种中国—华夏—夷夏之分区分的仅仅是文明,国家、民族、边界意识还很薄弱。
这种情况一直到唐末才发生变化,并从宋朝开始渐渐出现了一种民族观念。宋朝时期,契丹、女真、党项、蒙古等族的兴起,给汉民族、汉文明带来了挑战,辽与西夏都对等的与宋同称皇帝,传统的“天下观“不能再维持,于是人们开始考虑到民族,民族主义情绪涌现出来。这是因为传统的“天下观”实际上认同的是汉文明,认为汉文化是一种文明,而其他民族的文化则是野蛮的。所以在宋元交替、明清易代的时候,就出现了激烈的民族主义的情绪。当明朝覆灭、满清入主中原之时,那些强调夷夏之防的文人仕人都以“遗民”自许,不与清朝合作,作为一个汉族知识分子,顾炎武也不例外,从他决心不仕清朝来看,顾炎武也有着强烈的“民族国家观”。
但是顾炎武并不是一个狭隘的偏激的民族主义者,明朝灭亡他纵然心痛,但他心系更多的是天下苍生,所以他提出了“亡国”与“亡天下”有别之论,并认为“保国”是君臣的事,而“保天下”则是“匹夫有责”。顾炎武不仕清朝,作为一介“匹夫”,四处奔波,考察民情,为“保天下”尽责。他的这种思想,实际上也是古代传统“天下观”和“民族国家观”的综合,但他又超越了一般意义上的、站在政治立场上的传统的“国家观”,而是站在“天下”这个更大更广的层面上,与以民族国家为基础的国家利益至上形成鲜明对照,是传统“天下观”的继续,所以我们这里也把它称之为“天下观”。
顾炎武的“天下观”是在他的经世力作《日知录》的卷十三《正始》中提出来的,而这篇文章的主旨其实是在批判“正始之音”即“魏晋之清谈”,“自正始以来,而大义之不明,偏于天下”,认为魏晋玄学它毁坏了人心,造成道德沦丧,败坏了孔孟儒学的正统之教,“仁义充塞”,最终会导致“天下亡”。当这个“天下”亡了,国家政权自然也不能维持,所以他又说“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国”。顾炎武先生所处的晚明,是明朝统治最黑暗的时期,士风浇离,汲汲于功名,奸臣、宦官专权当道,统治者不以民生为念,遂致“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保天下首先要发扬仁义道德,“天下”指的是整个社会、整个民族,少数民族的入侵不是天下的沦亡,明之所以亡,与其说是为清人所占夺,不如说是大明君臣不以民生为念自身丧失“保天下”责职,使天下无辜百姓遭难,最终不能“保天下”也不能“保国”。所以,顾炎武先生“保天下”的核心便是“保民”,即发扬仁义道德,关注民生。顾炎武一生著书立说,而他思想学术之大旨,全在经世致用,换句话说,顾炎武一生治学都为“明道救世”。他在经史研究中,非常注意历史与现实的结合,尤其是在反思明朝灭亡教训的基础上,抓住一些有关“民生国命”的根本问题进行深入的探讨,以求有用于天下。
顾炎武曾在《日知录》卷十二《财用》篇中引《论语》有子曰:“百姓不足,君孰与足?”表明他在财政问题上也是持“以民为本”的立场。他在“明道救世”这一经世思想的指导下,提倡“利民富民”,反对厚敛重赋,主张“藏富于民”。他认为如果要成为“有道之世”,就必须“厚生为本”。他提到:“古之人君,未尝讳言财也。……民得其利,则财源通而有益于官;官专其利,则财源塞而必损于民。”[4]认为如果百姓得到了利处,那么,这将有利于官员政府,他们也将得到好处。如果只是官员政府得到了好处,财源滚滚。那么,就将损害百姓的利益,不利于国家的统治。所以他认为自万历中期以来,由于上层领导阶级只图自身的利益,忽略百姓的利益,才造成民贫国贫的局面。因此,他主张藏富于民的政策,认为“善为国者,藏之于民”。并且指出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做到为民谋利,维护国家统治。
顾炎武提到:“自天下为家,各亲其亲,各子其子,而人之有私,固情之所以不能免矣。……合天下之私以成天下之公,此所以为王政也。”[5]他认为人性自私是一种完全合乎情理的情况,不可否认。认为自私自利是人的本性,即“怀私”是人之“常情”,与人性近善不相矛盾,从而肯定个人追求私利的合理性与正义性。并且提出了解决“王政”的办法,即“用天下之私,以成一人之公而天下治”[6]。从而强调公寓于私、公私合一。他的这种利民富民的主张,以及对“私”的肯定,都反映了他真正关心百姓切实利益,希望国家给予百姓最大的自由去发展生产,使百姓衣食无忧。
其中顾炎武先生最可贵的还是他对西北地区的考量,他虽生活在江南富庶之地,但他却不辞劳苦,晚年长期寓居山陕,对西北经济尤详加考察。
顾炎武认为,西北经济的贫困,只有靠发展生产才能缓解。除建议政府招抚流亡、开辟旷土外,还想到了植棉纺织。他举《盐铁论》、崔宀是《政论》实例,说明“古之人有行之者”,实非不能,乃不为也。他还提到了教化的重要性,认为政府应该加以指导,引导西北地区的农民发展生产,必要的时候提供一些便利措施。他建议由地方政府派发机具、资助基金、延聘“外郡能织者为师”,扶植农村纺织业的发展,“其为利益,岂不甚多!”[7]且不说他的方法是否有效,他这种希望改善西北地区人民生活、为西北地区经济发展献谋献策的心也是让人十分敬佩的。
明朝统治末期,当时的政治黑暗腐败,加之清军入关,民不聊生。面对这样的局面,顾炎武特别重视“社会风俗”方面的内容,十分重视风俗对社会的影响。他认为“风俗者,天下之大事”,即社会风俗的好坏关系到国家命运的兴衰。顾炎武的风俗观与其所处的特定时代是密切相关的,针对明末清初的现状,他感慨道:“目击世趋,方知治乱之关,必在人心风俗,整顿风俗,则教化纲纪为不可阙焉。”[6]即顾炎武认为,改变不良社会风气的关键在乎人心。因此他提出了一系列改变社会风气的建议,其中教化纲纪是不可缺少的。因此,他提倡教化,认为政府应该担当教化的责任,引导社会风气,从而改变不良的社会风俗。当然,国家的兴衰,社会的治乱,并非如顾炎武所说,只是一个人心、风俗问题。但是在明清之际,当社会风气极度败坏之时,致力于转移人心,救正风俗,礼义廉耻相结合,无疑又是切合社会需要的。
顾炎武的“风俗”所指范围至广,主要是在《日知录》卷十三中论述。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则首推“清议”。顾炎武主张以道德为准绳,利用社会舆论约束人的行为,以补刑罚之不足。顾炎武的这种“清议”论,是以家国天下人民生活为对象,和“清谈”完全不同。他认为清谈,“指礼法为流俗,目纵诞以清高”,不过是演说老庄之“玄风”,魏晋林下诸贤为之,足以亡国。[8]
总之,顾炎武所思所论皆以天下苍生为念,不能不让人肃然起敬。纵观顾炎武一生为学,举凡国计民生、世道风俗之事他都予以关注,坚持治学以“明道救世”,议论重心在民间,在平民百姓,这种普世心怀实在让人敬佩。孟子曾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孟子·尽心章句上》)而顾炎武则是无条件、全身心地奉献,无论穷达,都要兼济天下。
当时正是明朝灭亡、满清入主中原的时期。在这样的背景下,顾炎武提出了“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的口号,希望每个人都能够为保天下做出贡献。天下本就是大家的天下,国家也是大家的国家。每个人都有责任思考天下兴亡之事。当官的人,当以为官之道来为天下负责,而贫民百姓,当以为民之道为天下负责。他这里所说的天下兴亡,不是指一家一姓王朝的兴亡。因此,他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就成为一个具有深远意义和影响的口号。
晚清时期外患频仍,民族矛盾尖锐,正与顾炎武所在的时代相仿,于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说就成了唤醒近代民族意识觉醒的思想武器。无论是维新派,还是革命派,都高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之说,以激励士气,鼓舞民心。中国国学大师、近代维新派的代表人物梁启超生平最敬慕顾炎武为人,深信他不但是经师,而且是人师,也十分赞同顾炎武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说,他至少在两个地方引用过顾炎武此语:
一是《辨法通论·论幼学》,“夫以数千年文明之中国,人民之众甲大地,而不免近于禽兽,其谁之耻欤?顾亭林曰:‘天下兴亡,匹夫之贱与有责焉已耳!’”[9]
一是《痛定罪言》,“今欲国耻之一洒,其在我辈之自新。……夫我辈则多矣,欲尽人而自新,云胡可致?我勿问他人,问我而已。斯乃真顾亭林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也。”[10]
但是梁启超所讲的“天下”并不是顾炎武所讲的“天下”。顾炎武的“天下”是普天之下民众赖以生存的社会、伦理、道德,而通过梁启超的论述我们可以发现,他已经把顾炎武“天下”的意思置换成了国家,意思就成了“国家兴亡,人人有责”了,这就与顾炎武的原意相反了。
这是因为梁启超所面临的环境与顾炎武又有着根本的不同,不再是单纯的改朝换代,而是面临着存在了几千年的“中国”在全新的国际环境中还能否继续延续下去的挑战。是中国国家从传统专制国家向现代民族国家转变的“两千年来前所未有之大变局”之际,中国的亿兆民众也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身份转变:从天子的臣民转变为国家的公民。当此之际,中国有使命感和历史感的知识分子,纷纷著书立说,呼吁呐喊,旨在唤醒民众、动员民众、强化民族意识,将传统社会中游离于国家权力之外的庶民百姓转变为现代国家中负责人的公民。正是这种从传统臣民国家到现代民族国家的转变,使梁启超把“天下”的内涵变成了“国家”,这不是朝代、王朝的“国家”,而是现代意义上的民族国家。经过梁启超的重新解释,“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实质内容已经发生了巨大的改变。而这种重新诠释不仅仅只是在语句形式上更加“言简意赅”,同时显示出了中国近代民族国家意识的诞生。
现代的国家,也不再是顾炎武时代的国家,现代的匹夫,也不再是顾炎武时代的匹夫。在现代民族国家里,宪法赋予每一个人对于国家的权利,国家的兴亡确实与每一个人的命运都休戚相关了,现代人无一例外都属于国家这个”命运共同体“,爱国成为一个现代人的基本德性,于是,“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本来源自误解的口号,也就有了现实的基础,对于近代中国这个饱受苦难、历经沧桑的“患难共同体”而言,这句口号尤其确实具有惊心动魄的号召力。因此,每当国家遇到危机,这句话就会成为最有号召力的口号,乃至在共和国的国歌《义勇军进行曲》中,都能听到它的回响。
顾炎武一生将学问、社会、民生有机融为一体,终身孜孜追求,成为数千年来学者的楷模。他不单是一个理论家,也是一个实干家,强调“经世致用”,反对空谈,注重实地考察,开启了一代朴实学风的先路,给予清代学者以积极的影响。他提出“亡国”与“亡天下”有别、“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天下观,既是对古代传统“天下观”的继承,又体现了他的一种传统的“民族国家观”,而且也为近代资产阶级唤醒民族意识、建立近代民族国家提供了理论依据。他提出“保天下”,实际上是古代中国传统的儒家价值体系的一种体现,儒家讲求民生、王道、大一统,伦理道德是其追求的最高的价值。而这正是顾炎武讲的“保天下”所要做的,所以他的这种观点是中国传统“天下观”的继续。在满清入主中原之时他提出“亡国”与“亡天下”不同,却又不仕清廷,这说明他内心还是有着强烈的“中国认同”感,即认同汉民族、汉文明,这就是中国传统的“民族国家观”。到了近代由于西方帝国之一的入侵,“亡国”不再是王朝的更替,而有可能是整个中华民族的沦亡,于是新兴的资产阶级开始以顾炎武的这一观点为口号,作为拯救中华民族的理论基础。于是乎“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到了特定的时代就有了特定的含义,成为号召人们拯救中华民族、拯救中国的有力口号,并开始慢慢生成了近代民族国家的意识。
[1]黄王申.“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析[N].文汇报,2012-05-07.
[2]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卷十三·正始[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590.
[3]葛兆光.宅兹中国:重建有关“中国”的历史论述[M].北京:中华书局,2011:44.
[4]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卷十二·财用[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535-546.
[5]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卷三·言私其豕從[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120.
[6]顾炎武.顾亭林诗文集:亭林文集·郡县论五[M].北京:中华书局,1959:15.
[7]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卷十·纺织之利[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470-471.
[8]黄汝成.日知录集释:卷十三[M].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0:585-643.
[9]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一·辨法通议·论幼学[M].北京:中华书局,1898:46.
[10]梁启超.饮冰室合集:文集之三十三·痛定罪言(三)[M].北京:中华书局,18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