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 霞
(山东艺术学院 图书馆,山东 济南250014)
李清照(1083—约1155),号易安居士,齐州章丘县明水(今山东省济南市章丘明水镇)人,中国古代杰出的女作家,同时也以其卓著的文献收藏成就闻名于世。身处男尊女卑的古老中国,李清照能够取得如此卓著的文学成就,固然离不开她聪慧杰出的文学才能,而她与宋代学士的文化交游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要元素。李清照有着流寓四方的纷繁生活经历:幼年时跟随为官的父亲踏遍祖国各地,长大后追随夫婿赵明诚四处辗转流离,直至最后在浙杭一代残度余生。李清照博学多识,文望日盛,结识和交往的也多是当时的鸿儒巨卿,这也决定了她开阔的学术视野和文化交游范围。
一个人的成就,固然离不开个人的天赋和勤奋,但是家庭出身以及生长环境也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李清照便是一个明证。李清照出身于宋朝一个典型的书香世家,自幼沐浴在浓厚的文化氛围中成长:“华夏民族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1]。父亲李格非为北宋学士名流,神宗熙宁九年(1076)考中进士,为郓州教授。《宋史》记载李格非:“其幼时,俊警异甚。有司方以诗赋取士,格非独用意经学,著《礼记说》至数十万言,遂登进士第”[2]13121。元祐六年(1091),文采出众的李格非“再转博士,以文章受知于苏轼”,和廖正一、李禧和董荣三人并号为苏门“后四学士”。同年十二月,哲宗任命通古博今的李格非撰写《元祐六年十月哲宗幸太学君臣唱和诗碑》,可见朝廷对于李格非的器重。李格非著述颇丰,现仅有《洛阳名园记》一卷传世,其余的皆已散佚。李清照的外公是当朝状元,家传文史卷帙汗牛充栋。母亲王氏“亦善文”(《宋史·李格非传》)。李清照的弟弟李迒,也在宋朝馆阁(即国家图书馆和档案馆)任职:“有弟迒,任勅局删定官”[3]437,职责是“掌裒集诏旨,纂类成书”[4]。相对于一般的宋代馆阁文员,李迒主掌秘府内容的修改和制定,因而具有强烈的时政意识:“对于国计民生相关的各类书籍的整理,可以说是馆阁的文化职能与在国家政治生活中的顾问职能的综合体现,而不是单纯的‘图书事业’”[5]。他对文献典籍以及时事的熟悉掌控也不言而喻,可见李家家学之深之广。浓厚的家学熏陶,使得李清照自小就显露出非凡的文学才能,为她将来与宋代学人的文化交游奠定了良好的学养基础。
李清照的婚后生活环境也非常有利于她文学才能的持续提升。北宋建中靖国元年(1101),李清照和时任吏部侍郎赵挺之的儿子赵明诚结婚。与李清照相似,赵明诚也酷爱文学:“正夫有幼子明诚,颇好文义。每遇苏、黄文诗,虽半简数字必录藏”[6]。婚后第二年,赵挺之即升任宰相。宋徽宗政和二年(1112),赵明诚的兄长赵存诚升任秘书少监(即现在国家图书馆副馆长职务),为李清照抄录文献和诗词创作提供了丰厚的文化土壤:“丞相(赵挺之)居政府,亲旧或在馆阁,多有亡诗、逸史、鲁壁、汲冢所未见之书,遂尽力传写;浸觉有味,不能自已!”[3]435正是得益于赵明诚本人的博学多识以及赵家得天独厚的文献资源条件,婚后的李清照不仅没有失去文学创作自由,反而多了一个良师益友,可以和赵明诚互相切磋、唱和酬答。
宋代是中国文学史上的鼎盛时期。得力于优越的外部文化环境,宋代文人们的文化交游活动遂成为普及之势:“士林中人似乎悠闲惬意,每多宴游之乐,并且结为诗社,在宴游诗社中衡诗论文”[7]。作为文学“集大成者”的苏轼,经常召集自己的弟子,或者读书饮酒,或者诗词唱和:“(苏轼)有片善可取者,辄与之倾尽城府,论辩唱酬,间以谈谑,以是尤为士大夫所爱”[8]。《西园雅集图》生动描绘了苏门学子们的唱和胜景,画中人物几乎囊括了宋代文化界的所有风云人物,除苏门弟子外,还包括苏辙、米芾等文艺界的代表。身为苏门“后四学士”之一,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结识了很多宋代文豪,与晁补之、张耒等人的关系尤为密切,三人经常彻夜达旦地卧榻论诗。凭借父亲的关系,李清照有机会经常参与父辈们的文化交游活动。文学唱和者们对其创作的肯定和褒扬,更加拓展了李清照诗名的广泛传播,为李清照的文化交游活动提供了良好的文化氛围。
李清照工诗善文,和当时著名学士们的文化交游活动,不仅有助于李清照文学素养的提升,亦能使李清照的诗文散布和流通范围更广。从李清照保留下来的寥寥几首唱和诗词中,就可以看出李清照与其诗文唱和的学士不少都存在着或师或友或亲属的关系。李清照和晁补之因文字相知相交,情谊深厚,两人的诗文唱和最多。晁补之(1053-1110),字无咎,济州巨野(今属山东巨野县)人,北宋著名文学家,诗词文俱佳,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和李清照的父亲私交深厚,乐于奖掖后进的晁补之对于才华出众的李清照自然青睐有加。元符二年(1099),少女李清照写作《如梦令》,清新婉丽的文风获得晁补之大力褒奖,并经常向文友们称颂李清照的文学天赋。李清照在心折于晁补之深厚词学素养的同时,对于晁补之的做人识人亦十分感念,两人经常有书信往来、诗文赠答。尤为难得的是,作为元祐党人的晁补之被朝廷遣归故里后将自己在陈州的住所称为“归来园”,李清照也将自己青州的住处命名“归来堂”,以此呼应亦父亦友的文友晁补之。李清照在“归来堂”中写就《新荷叶》,为晁补之祝祷生日。在寿词中,李清照对于晁补之的敬慕之情展露无遗:“德行文章,素驰日下声名。东山高蹈,虽卿相不足为荣,安石需起,要苏天下苍生”[9]。这也从一个侧面反映李清照的声名离不开晁补之等人的称颂与传唱。
同为“苏门四学士”的张耒,也和李清照多有唱和。张耒(1054-1114),字文潜,早年游学于陈,擅长诗词。张耒的很多作品被《全宋词》和《全宋诗》收录。张耒与李格非同在京师为官多年,情同手足,即便分别后也保持着密切的文字往来。正是因为父辈的原因,李清照得以和张耒亲近,并有机会经常与他和诗。少女时代的李清照就写作了《浯溪中兴颂诗和张文潜韵二首》,对腐朽黑暗的时局大加痛贬:“胡兵忽自天上来,逆胡亦是奸雄才,勤政楼前走胡马,珠翠踏尽香尘埃”[10]123,颇为世人称道。在与晁补之和张耒的文化交游活动中,李清照极大地拓宽了自己的创作领域和文学视野。晁补之、张耒的爱国情怀也深深影响了李清照的创作,使得李清照的诗作突破了平常女儿的闺阁风情,具有开阔的历史视野和真切的时代情怀。
1129年8月,赵明诚卒于建康。李清照自此开始了居无定所的流浪日子,到处投奔亲戚和朋友,心中的凄凉酸苦可想而知:“葬毕,余无所之……余又大病,仅存喘息,时势日迫,念侯有妹婿任兵部侍郎,从卫在洪州,遂遣二故吏先部送行李往投之”[3]437。李清照所说的这位“妹婿”是指李报,李清照在山东居住期间和其往来频繁。绍兴四年(1134)九月,李清照避难金华,投奔当时在婺州任太守的赵明诚之妹婿李擢,住在金华酒坊巷陈氏第。在李清照漂泊的这段时日中,李报和李擢都给予她无私的帮助和照顾。因为世情困苦,更体现出知己间情谊的深厚。
深入考察李清照的动荡生活便会发现,李清照之所以能够在艰苦环境中创作,继续写作丈夫未完成的《金石录》,一方面得力于她的豁达心胸,另一方面更在于这些亲朋诗友的无私关爱。这在李清照坐监期间表现得尤为明显。绍兴二年(1132),由于宋朝名士綦崇礼的无私搭救,42岁的李清照得以顺利摆脱不幸婚姻和牢狱之灾。綦崇礼(1083-1142),字叔厚,山东潍坊人,官至中书舍人,和赵明诚两家为世交。李清照坐监时期的遭遇是难以想象的,綦崇礼对身陷囹圄的李清照大施援手,悉心照顾,这点从李清照的《投翰林学士綦崇礼启》可见一斑。李清照描写自己遭遇困境时的诗词虽然寥寥,却也最值得珍视。这些文字具有两重文化价值:首先是文字本身赋予的文献价值;另一方面则是史学参考价值。后人凭借这些文献资料,可以一窥李清照经受的苦难,以及磨灭不去的人性光辉。正是从这个意义上说,李报、李擢和綦崇礼等人对李清照的爱护和搭救早已超出了一般的亲人之爱,而具有了普世的文化意义。
李清照和当朝文士交游的方式和内容迥异,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有文字往来。作为齐鲁学人,李清照一向有议论政事的爱好。绍兴三年(1133),面对国破家亡的颓势,李清照获悉韩肖胄出使金国慰问被囚的徽、钦二帝消息后,立即写了《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向时任枢密院事的韩肖胄进言。韩肖胄是北宋历经仁宗、英宗、神宗三朝名相韩琦的曾孙。韩、李两家是名副其实的世交,李清照的祖父和父亲都因为韩琦的引荐出仕。《宋史·韩琦传》记载:“琦蚤有盛名,识量英伟,临事喜愠不见于色,论者以重厚比周勃,政事比姚崇。其为学士临边,年甫三十,天下已称为韩公”[11]。韩肖胄既为国家贤臣之后,又是李清照故交,李清照表达对于韩肖胄的称誉当在情理之中。在《〈上枢密韩公、兵部尚书胡工〉并序》中,李清照慨然写道:“有易安室者,父祖皆出韩公门下,今家世沦替……不敢望公之车尘,又贫病;但神明未衰落,见此大号令,不能忘言……以寄区区之意”[10]119。李清照对韩肖胄出使金国寄予厚望,诚挚地期盼他能够凭借自己的政治智慧迅速解国家之困。
绍兴五年(1135),李清照定居杭州后与著名词作家、世交朱敦儒经常有文学酬唱活动。朱敦儒,字希真,河南人,“有经世才”[12]13141,曾被朝廷授以官职,朱敦儒敬辞不受:“敦儒志行高洁,虽为布衣而有朝野之望”。李清照倾慕于朱敦儒的人格,与其多有文字往来,迄今流传下来的有朱敦儒的《鹊桥仙·和李易安金鱼池莲》。其余酬唱词作,今皆已亡佚。
晚年李清照的突出文化贡献,在于向南宋政府进呈整理好的《金石录》。李清照倾注全力持续校勘和保护《金石录》,甚至付出了自己全部的声誉。绍兴四年(1134),李清照着手整理赵明诚遗稿并写作《金石录后序》。绍兴十三年(1143),李清照将自己“笔削”后的《金石录》进献给南宋朝廷。李清照以自己的坚韧和努力,促成了此书的刊行,成为现今金石碑刻研究的重要参考文献。李清照的文化传承精神,不仅是当时封建社会一般女子所不具备的,即使在21世纪的今天也同样具有积极健康的意义。
李清照生活的时期,为人作文贺寿是一种社会时尚。绍兴十三年(1143)以后,早已享誉文坛的李清照受很多宋代学人或家属委托,先后为皇上、皇后、贵妃和当权者的夫人们写作节日贺词。这些贺词目前仅存《皇帝阁端午帖子》《皇帝阁春帖子》《皇后阁端午帖子》《贵妃阁春帖子》和《夫人阁端午帖子》五首。李清照紧扣节日主题,不涉及现实和人事等方面的具体内容。
绍兴十五年(1145),62岁的李清照当面向户部侍郎边知白请教《观音感应录一百事》。边知白,字公式,北宋宣和六年(1124)考取进士,历任宋代户部侍郎和吏部侍郎等职。
李清照承继了苏轼、张耒、晁补之、朱敦儒等人对于诗词雅正的创作传统,并将其后宋代学人发起的“雅化运动”贯彻到自己的诗词中。李清照崇尚词与声通,反对乱世之作:“四海瓜分豆剖,斯文道熄,独江南李氏君臣尚文雅”[13],由此成就了自己独特的奇雅文风,受到当时诸多学人的认可。绍兴十六年(1146),曾慥《乐府雅集》即收录李清照23阙词。
李清照具有极高的艺术造诣,收藏了大量名家名作。因为苏轼的关系,李清照的父亲和米芾交谊密切,并保存有米芾的《灵峰行记》和《寿时宰词》两帖书迹。即使在颠沛流离中,李清照也一直将其随身携带。绍兴二十年(1150)左右,李清照亲自到临安天庆观拜访米芾的长子、著名画家米友仁(1086-1165),向其出示辛苦保存下来的书帖。米友仁感慨至深,欣然为年近七十岁的李清照题写了两款跋语,为宋代文人儒士间的墨缘再添一道绮丽风景。
经过“靖康之难”,北宋政府原由国家图书馆和博物馆等保存的文物典籍已经被扫荡损坏贻尽。南宋政府面临“典章人物,扫地都休”的尴尬局面,于是下令从民间访求残留的文物书籍和典章制度。在李清照保存的《哲宗实录》进献之前,南宋政府已经收集了好几位皇帝实录。李清照毫不犹豫将自己辛苦收藏、由蔡京主持编修的《哲宗实录》进呈给朝廷,随后被交付于史馆,使重修《哲宗实录》的馆臣们有了完备的文献佐证。
李清照的文化交游活动,大致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是少女时代。这一时期的李清照,凭籍自己聪慧非凡的文学才能,已经开始与著名学士晁补之、张耒等人有了多次诗歌唱和活动。他们既是学友,亦是师生,经常以诗歌、信笺等形式交流学术感悟,形成了一个牢不可破的学术团体。婚后的李清照夫唱妇随,与赵明诚一起致力于金石文献的抄录收藏、品评和校勘工作:“每获一书,即同共勘校,整集签题。得书画彝鼎,亦摩玩舒卷,指摘疵病,得尽一烛为率”[3]436。在大量的文学创作过程中,李清照积蓄了深厚的学术素养,使她有足够的才学能力来完成《金石学》的整理和编撰工作。这一时期的李清照生活相对稳定,留下了很多代表作品。
第二阶段是李清照的成年时期。置身于金人入侵、国破家亡的社会动荡局势中,无论李清照的父亲,还是李清照的夫婿赵明诚,都不能幸免,李清照的文化交往也只限于赵明诚一人:“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其夫赓和”(《清波杂志》卷八)。
第三阶段则是李清照颠沛流离的晚年。遭遇家国巨变之后的李清照,文化视角渐渐内缩,寻求社会归宿感的意识日益强烈,文化交游活动限于人情交往,做了一些礼节贺词的附庸风雅之作。李清照写作这些贺词和喜帖,最大的功用是寻求一种社会归属感。历经世事沧桑和情感劫难的李清照,无论心理承受能力多么强大,对于世人的冷言冷语还是很难做到不屑一顾的。李清照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尽量让时间和空间慢慢消解苦痛,积极融入一个被社会广泛认可和褒誉的阶层,以此来强化自身的存在感。对于女性的李清照来说,能够有机会通过作文亲近最高统治者,无疑是对自己文学才华最大的褒赏。如果说李清照为当权者们写贺词、拜谒米友仁属于社会应酬范围,那么向政府进献《金石录》和《哲宗实录》等行为已经超越了交游本身,上升为对于师门精神传承和文化建构的独特意义。
从李清照的文化交游活动中,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关注朝廷、关注国事、具有炽热爱国情怀的文化淑女的精神世界。身为一个女性,李清照和当世著名学人的文化交游活动,起码可以归结为两个原因。首先是李清照自身卓越的文学创作才华,使其可以有能力与宋代著名学人进行文化互动;其次是李清照家庭浓郁的文化氛围,为李清照提供了一个很好的生活和学习舞台,对本朝时事的辨别和掌控能力精准,为她后来广泛的文化交游活动做了必要的思想准备。对于李清照而言,文化交游虽然表现方式迥异,但毫无疑问都具有殊途同归的文化建构意义。李清照虽然学而优不能入仕,但在与当世著名文人诗歌唱和过程中流传下来的词话、漫录和笔记等,让自己的文学才能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彰显,为后人了解宋代文坛胜景提供了一个独特研究视角,真正实现了自身的文化存在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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