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胜宽
(乐山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 乐山614000)
苏洵父子的文风在北宋中后期独树一帜,不仅在当时京城文坛刮起一阵不小的苏氏旋风,而且对一代士人的文风影响巨大而深远。三苏文风的形成,既与西蜀独特的文化土壤有关,也与他们对历代文学发展演变趋势与规律特征的深刻认识和准确把握有关。苏洵本人的文学成长过程最为奇异,他不仅大器晚成、一鸣惊人,而且从一开始就注意保持与流行“时文”的距离,选择的文学发展道路与普通士人大不相同。当代学界对于苏洵的研究,虽然正在逐渐重视,但总体而言苏洵研究还是相当薄弱的,包括影响苏洵文风形成的传统文化因素及其内在作用等诸多问题尚未得到深入探究和圆满回答,需要进行更细致的分析探讨。
苏洵在中国文学史上算得上是一个个性、文风都极为鲜明的人。他自言25岁左右(张方平、欧阳修及《宋史》本传都说27岁)才发奋读书,之前一直耽于游玩、不事学业,父亲听之任之,妻子不敢勉强,与那个时代的读书人早早致力于准备科举考试的普遍选择大异其趣。但当其一旦觉悟,就异常刻苦发奋,闭门潜心读书七八年(一说五六年),亲自烧掉了此前所作的所有数百篇文章,自觉积累甚多,下笔文思纷涌,写成《权书》《衡论》《六经纶》《洪范论》等经国济世之作,让张方平、欧阳修等政界、文坛名流大为惊诧,一致高度推许,并在京城士大夫中间广泛延誉,使苏洵一夜成名,成为一时士林关注、效仿的热点人物。《宋史·苏洵传》云:“至和、嘉祐间,与其二子轼、辙皆至京师,翰林学士欧阳修上其所著书二十二篇。既出,士大夫争传之,一时学者竟效苏氏为文章。”[1]13093欧阳修《故霸州文安县主簿苏君墓志铭并序》云:“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2]241苏洵的成长和成名经历非常奇特,在整个中国古代文学史上是很少见的。
关于苏洵治学路径及文章风格,当时读过其文并对其为人及成长过程有所了解的几位知名人物均有所评说。欧阳修追述其自知发奋有志科举而两度应试失利之后曰:“益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者五六年,乃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以考质古今治乱成败、圣贤穷达出处之际,得其精粹,涵蓄充溢,抑而不发。久之,慨然曰:‘可矣!’由是下笔日数千言,其纵横上下,出入驰骤,必造于深微而后止。盖其禀也厚,故发之迟;志也慤,故得之精。一时后生学者皆尊其贤,学其文,以为师法。”又评其文“博辩雄伟”[2]241。张方平曰:“既而得其所著《权书》《衡论》阅之,如大云之出于山,忽布无方,倏散无余;如大川之滔滔,东至于海源也,委蛇其无间断也。因谓苏君:‘左丘明、《国语》、司马迁之善叙事,贾谊之明王道,君兼之矣。’”[3]522曾巩曰:“其指事析理,引物托喻,侈能尽之约,远能见之近,大能使之微,小能使之著,烦能不乱,肆能不流。其雄壮俊伟,若决江河而下也;其辉光明白,若引星辰而上也……明允每于其穷达得丧、忧叹哀乐,意有所属,必发之于此;于古今治乱兴坏、是非可否之际,意有所择,亦必发之于此;于应接酬酢,万事之变者,虽错出外而用心于内者,未尝不在此也。”[4]524
在欧阳修和曾巩的评说中,都强调了苏洵读书作文究心于古今治乱兴衰之迹,圣贤穷达出处是非可否之际,有为而作,有感而发,故其文章指事析理,引物托喻,皆能纵横驰骋,穷约如意,造于深微,得其精粹。张方平、欧阳修、曾巩三人对苏洵文章的评价,均联系其为人禀性进行分析,如张方平谓苏洵“隐居以求其志,行义以达其道……即之,穆如也;听其言,知其博闻洽物也”[3]522,将其言行品格与文章风格联系起来,突出文风与人品的关联性与一致性。欧阳修称许其“禀”、其“志”、其“贤”,用意亦复如此。在欧阳修、张方平的评述中,还提及苏洵的治学步骤,意在明确其文章风格的渊源所自。欧阳修强调苏洵闭户读书、绝笔不为文辞的五六年间,把全部学习精力放在了“大究六经百家之说”上,其学成为文,显然主要受到六经、诸子及史学典籍风格的影响。苏洵自己在与欧阳修的书信中,也特意提到欧阳修评论其文章的话:“子之《六经论》,荀卿子之文也。”苏洵虽然对将自己拟于荀子文章风格一再表示愧谢不敢当,但言辞之间又颇有几分知音与自得之感[5]334—335。张方平则认为其文章主要得益于《左传》《国语》《史记》等优秀史学典籍与贾谊政论文的直接影响,是史书长于叙事与政论文长于议论的有机结合。
而苏洵自己对其治学经历与文章渊源有清楚叙述,见于《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异。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6]329
按照苏洵的说法,其读书经过了五个阶段,而对古人文章的理解领悟及自身写作能力的提升,则经历了四个发展步骤。第一步读古人文章,感觉其出言用意与自己的想法不同,让苏洵明白了文学表达需要讲究方法,但怎样处理好“言”与“意”之间的关系,似乎他并未真正弄清楚,处于知道“是什么”而不知道“为什么”的阶段。第二、三两个阶段具有递进性,是其读书而悟出为文之道、取得写作能力进步的关键环节。在这个读书时间最长、思考最深入的时期,他用功最大最深的是《论语》《孟子》与韩文。他读三家文章,不满足于理解文意和对文辞的欣赏,而是反复琢磨作者如何巧妙处理立言与达意二者的关系,领悟文章的艺术手法要领。开始的阅读只能停留于文字的表面,满足于博观的数量与速度,对于文章内在的精髓是“惶然”不解的;随着阅读时间的增加,经过反复精读和玩味品赏,逐渐使胸中豁然开朗,达到了“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的理解水平——这一步的完成,才使苏洵真正掌握了孔子、孟子、韩愈遣词用意的方法、诀窍,既是其阅读儒家经典质的飞跃,也是其对写作方法认识的实质性升华。只有当一个作家真正懂得了为文要领与诀窍的时候,才能产生一切文章表达方法原本就是“人之言固当然者”,树立起古人能做到的事情苏洵自己也完全能够做到的创作自信。由此,才有第四步“不能自制”的创作冲动,以及“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的写作畅快自如之感。达到这一步,散文大家苏洵磨练成器、横空出世了。
显然,在苏洵自己关于读书、写作进步过程的叙述中,对其文学观念、写作方法及文章风格影响最大的是孔子、孟子、韩愈诸家的古文,特别是孟子、韩愈,其次就是荀子和扬雄。在他看来,自孔子至韩愈,构成一千多年儒家思想与文章一脉相承的传承谱系:“自孔子没,百有余年而孟子生,孟子之后,数十年而至荀卿子,荀卿子后乃稍阔远,二百余年而扬雄称于世;扬雄之死,不得其继千有余年,而后属之韩愈氏;韩愈氏没三百年矣,不知天下之将谁与也?”[5]334他以为,欧阳修称其文章类荀子,使自己“得齿于四人者之中”,虽然谦虚地说评价过高,天下士人未必相信,连自己都觉得是“戏言”,其实苏洵心底里是颇为认同的。苏洵对欧阳修的评价特别看重的根本原因,不仅因为其在当时文坛的地位非他人能比,更重要的是因为欧阳修把他的文章列入了儒家思想与道德文章的发展谱系之中,在韩愈之后三百年,又由他和欧阳修把这个传统延续下来,得以继续传承。
然而,在宋代和后世,对于苏洵父子文章风格的评价,不乏“源于战国纵横家言”、“大抵兵谋权利纵横之言”一类说法,认为其文章家风主要受战国纵横家的影响,与苏洵的自述及欧阳修等人的评价出入甚大。个中是非与缘由需要剖析明白,还原真相。
依据现有资料,此类评价最早可追溯到苏洵的同时代人王安石。南宋初陈善《扪虱新话》云:“《辨奸论》《王司空赠官制》,皆苏氏宿憾之言也。予闻老苏初来京师,以所著《权书》《衡论》投欧阳公,一时推其文章。王荆公时已为知制诰,独不善之,以其文纵横,有战国气息,屡诋于众,故明允恶荆公甚于仇雠。会张安道亦为荆公所排,明允遂作《辨奸论》一篇,以荆公比王衍、卢杞,密献安道,而不敢示欧公。荆公后微闻之,因不乐子瞻兄弟。”[7]212曝出王安石不喜欢苏洵《权书》《衡论》的原因,是因为其文纵横,有战国气息,并导致苏洵作《辨奸论》嘲骂王安石,苏、王交恶,且影响到王安石一开始就对苏轼兄弟无好感。南宋邵博《邵氏闻见后录》云:“《英宗实录》:‘苏洵卒,其子轼辞所赐银绢,求赠官,故赠洵光禄寺丞。’与欧阳公之《讠志》‘天子闻而哀之,时(案:应为特,形近而误)赠光禄寺丞’不同。或云《实录》,王荆公书也。又书洵‘《机论》《衡策》(案:应为《几策》《衡论》)文甚美,然大抵兵谋权利机变之言也’。盖明允时,荆公名已盛,明允独不见,作《辨奸》以刺之,故荆公不乐云。”[8]283苏洵卒后,苏轼辞银绢而请求赠官,确有其事,《英宗实录》的记载并未失实,《宋史》本传也是如此记载的。当时王安石已有盛名,而苏洵坚持认为此人日后必乱天下,甚至把这种看法在张方平、欧阳修等人面前毫不隐晦地说出,还专门写了一篇《辨奸论》,这些都是有据可查的历史事实[9]274—277。至于说《几策》《衡论》多“兵谋权利机变之言”,则可能是王安石的真实看法,因为他不止在一个场合表达过类似的观点。《邵氏闻见后录》的另一条材料说:“东坡中制科,王荆公问吕申公:‘见苏轼制策否?’申公称之。荆公曰:‘全类战国文章,若安石为考官,必黜之。’故荆公后修《英宗实录》,谓苏明允有战国纵横之学云。”[8]283本来“战国文章”是可以包括孟子、荀子等儒家代表和诸子各派文章的统称,包罗宽泛,不应带有任何褒贬色彩。但值得注意的是,出自王安石之口的“战国文章”,完全是带贬义、诋毁性质的评价,具体指纵横之学,即以苏秦、张仪等纵横家为代表的游说言辞。纵横家言的特征,《汉书·艺文志》表述为“权事制宜,受命而不受辞,此其所长也。及邪人为之,则上诈谖而弃其信。”[10]1740王安石带着斥责、攻击意味议论苏氏父子文章具有纵横家言的风格,是不满其因事制宜、崇尚权谋机变的议论格调,与儒家推崇仁义信用的思想观念及文章风范格格不入,所以认为苏轼的制策应遭罢黜。事实上,王安石不满苏氏父子的纵横之学及类似战国文章风格的看法,成为他对苏氏父子始终有成见,并且多少掺合进政治纷争产生发酵性影响的重要原因之一。
王安石对三苏父子文章及其风格的贬义性评价,在当时和后世产生了不小影响。比如洛学的代表程颐与蜀学代表苏轼互致不满,程颐就以攻击苏轼的纵横之学为口实。朱熹有言云:“学中策问苏、程之学,二家常时自相排斥,苏氏以程氏为奸,程氏以苏氏为纵横。”[11]1449苏洵在《六经论·易论》中谓“圣人用其机权以持天下人之心,而济其道于无穷”。这种观点在正统儒家卫道者看来是完全不能接受的,故朱熹批评云:“看老苏《六经论》,则是圣人全是以权欺天下。”[12]147敢于议论圣人以权谋收拾天下人心,几近于离经叛道。明人郎诲之云:“老泉《权书》诸篇,好谈名事,颇近揣摹。二子仿其为文,虽奔放横溢,而言必快心,事必破的,未免荀、孟、贾、陆杂仪、秦而用之,故谗者皆以为纵横好胜,卒被困屈。”[13]540虽然是带着同情口吻说的这番话,但其对苏洵《权书》等的讥评,受到了王安石、程颐等人观点的影响则是可以看出的。
其实,三苏文章受一些纵横家言的影响,并不足为怪,因为三苏文化原本是以杂取众长、兼收并蓄为基本特征的,其吸收孔、孟、荀、扬、韩等儒家优秀文学遗产也好,继承纵横家、兵家、法家及历史经典的有益成分也好,都无可厚非,也是不可否认的客观事实。但令人奇怪的恰恰在于出自不同言说者之口的分歧本身,因为由此向后世读者传递的信息,已经远远超出了文章渊源所自的风格评价问题,而牵涉到中国古代儒家思想传承的道统与门户纷争,古文家“道”与“文”的关系纷争,这种学术争论又往往与政治斗争、权利斗争、党派斗争纠缠在一起,影响当事人的人生命运及其在历史上的作用与地位评价等复杂问题。
关于苏洵的文章风格,他自己在作于嘉祐元年(1056)的《上田枢密书》中有具体描述,其言云:
曩者见执事于益州。当时之文,浅狭可笑。饥寒穷困乱其心,而声律记问又从而破坏其体,不足观也已。数年来退居山野,自分永弃,与世俗日疏阔,得以大肆其力于文章。诗人之优柔,骚人之精深,孟、韩之温厚,迁、固之雄刚,孙、吴之简切,投之所向,无不如意。常以为董生得圣人之经,其失也流而为迂;晁错得圣人之权,其失也流而为诈,有二子之才而不流者,其惟贾生乎!惜乎今之世,愚未见其人也。作策二道,曰《审势》《审敌》;作书十篇,曰《权书》。[14]318—319
从以上一段自述中,可以了解如下重要信息,第一,苏洵与当时追求科举功名的所有读书人一样,曾经历了一个追逐“世俗”、模仿“时文”的过程。对于这种“浅狭可笑”的文章内容与风格,苏洵自己很不满意,所以很快就抛弃不作了。第二,由于摒弃了科举应试之类的功利性目的,逐渐远离世俗文风,而大肆用力于“圣人”文章内容与风格的研习上,这主要应指他那七八年专心致志地阅读与体味儒家圣贤及诸子文章的一段重要经历,促使其对先贤文章的理解和欣赏能力发生质的提升。在这个阶段,他能够自信地评判诸子散文、历史散文的典型风格,并从中吸取营养,融汇转化为自己的写作能力和文章格调。第三,随着阅读范围的扩大及判断能力的提高,他能够准确看到董仲舒、晁错等汉代作家文章风格的短长得失,特别推崇贾谊文章,认为其有诸家之长而无流弊,在汉代作者中无人企及,自己所作《几策》《权书》,意欲追步贾谊,希望得到田况这样的朝廷高官肯定和推荐。
在这些信息中,我们可以看出苏洵文章的一些基本特征及其形成的原因。首先,其文章风格是《诗》、《骚》精深,孟(子)、韩(愈)温厚,(司马)迁、(班)固雄刚,孙(子)、吴(起)简切风格的有机融合,并非单一传承某家某派。他虽然对孟子、韩愈文章用力最深,曾评价曰:“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6]328但孟、韩文章风格,只是苏洵文章风格的重要基因,而非全部。其次,苏洵文章风格,并不拘限于散文概念的范围,它吸取了不同诗歌艺术(北方的《诗》与南方的《骚》)成分、史学经典(《左传》《史记》《汉书》)成分,展现出诗文融合、文史融合的独特面貌。这不仅是三苏文章的一个主要特征,同时也是古代蜀文化的典型特征,其“杂取众长,兼容并包”的姿态,代表了巴蜀文章的优秀传统和基本风貌,也是其明显区别于其他区域文化与同时代其他作家的重要文章风格。再次,苏洵喜论军事,决定了他必须认真研读《孙子》《吴起》等兵书,其文章受到孙、吴影响实属自然,在《几策》《权书》关于军事问题的不少篇章中尤为明显。最后,在苏洵有关叙述读书或写作的言论中,很少直接提及纵横家,惟《谏论》上有“苏秦、张仪,吾取其术,不取其心”之言[15]244,也只是承认借鉴了苏、张向君王谏言的方法,并不赞同其思想主张,所受到的影响十分有限,这种影响在苏洵文章风格的构成中不起决定性作用。王安石等人批评苏洵、苏轼文章风格主要受“战国纵横之学”的影响,包含了指责其思想游说无根、学无定见甚至离经叛道的贬义,理由并不充分,甚至带有某种政治偏见,难以取信于后世。
根据苏洵相关自述和当时名家的评价,其文章风格可以概括为立意新奇、博辩雄伟、简切峻洁等主要艺术特征。
其一,立意新奇。苏洵文章数量不多,但质量很高,每一篇都能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有些观点是前人未曾言或不敢言的,而他能够大胆提出。其让人耳目一新、振聋发聩者在此,其遭受攻击、訾议者也在此。比如《六经论》,大凡古代读书人、求仕者没有一个不熟读《六经》并阐述其微言大义的,苏洵则从一个十分独特的角度,大胆提出了他的新颖见解。在《六经论·易论》中,首先提出“圣人之道,得礼而信,得《易》而尊”的观点,表明圣人治世,两者并用兼济,各施其策。这种见解,读者并不能看出有什么新颖奇异之处。文章接着阐述礼为什么为民所信的道理。从生民之初无贵贱、尊卑、长幼的无序生存状态说起,圣人为了使天下人不相杀、不相食,故为之分贵贱、别尊卑、序长幼,避免了人与人之间的相杀相食,天下信而从之:“故其道之所以信于天下而不可废者,礼为之明也。”这番道理,在《荀子·礼论》阐述礼起源于止争止乱的基础上已有所生发[16]253,但还不算苏洵的独特见解。直至阐述圣人创《易》,才集中体现作者见解的新颖独特。其言曰:
虽然,明则易达,易达则亵,亵则易废。圣人惧其道之废,而天下复于乱也,然后作《易》,观天下之象以为文,观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探之茫茫,索之冥冥,童而习之,白首而不得其源,故天下视圣人如神之幽,如天之高,尊其人而其道亦随之而尊,故其道之所以尊于天下而不敢废者,《易》为之幽也。[17]143
这段话的意思和所表明的道理不难明白,但提出的观点的确非常新颖而大胆,让人称奇。苏洵认为,圣人为了让礼的规范永远见信于天下,于是寻思用什么方法可以达到这一目的,便产生了“观天下之象以为文,观阴阳之变以为卦,考鬼神之情以为辞”的《易》,由于设计的这一套卦象变化无穷,卦辞神奇莫测,人们自幼至老都弄不明白其中的奥秘,所以神其道而尊崇不敢废。关于《易》的制作,自古说法多样,不乏神秘色彩,如言:“古者包牺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虫鱼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8]86又云:“圣人设卦观象,系辞焉而明吉凶。”[19]76“通神明之德”、“明吉凶”,都立足于人对自然(天)的认识,说明《易》的卦与辞都是为了帮助人们了解自然现象,把握自然规律。历来不管谈论包牺(亦即伏羲)创卦还是文王制《易》,都认为其目的在于解释自然现象,推论人生吉凶。苏洵则认为圣人制《易》,目的在于神道设教,让天下人不敢不尊。这不禁让人怀疑圣人的狡黠与算计,故引起正统儒家传人如程颐、朱熹等人的激烈批评,指责他把圣人庸俗化甚至丑化了。至于赞许苏洵观点的人,则对此给予高度评价:“天生神物,圣人则之,兴神物以全民用。老泉得此意,故谓《易》为神教,使人尊之而不敢废,用以济礼于无穷。意思精深,议论高古,文势转折,曲尽其妙。学士家得此机括,下笔自是出人头地。”[20]147杨慎认为此文立意议论都与众不同,写文章掌握了这种机括(方法),自然出人头地。其实苏洵很多议论文,均有此鲜明特点。
其二,博辩雄伟。这一特征,欧阳修、曾巩都明确提到,苏洵自己也承认主要受到《史记》《汉书》“雄刚”风格的影响。苏洵的代表性文章《几策》《权书》《衡论》《六经论》《洪范论》《杂论》等,其主要内容为谈论时政、评价历史人物与事件、阐述儒家经典旨意等,而无论谈古还是论今,都有其非常现实的针对性与实用动机。这种创作意图与言说方式,必然形成其博辩雄伟的文章风格。苏洵的名文《六国论》,分析秦灭六国的胜败得失原因,具有典型的博辩雄伟艺术特点。战国时期,群雄争霸,游说之士穿行于七国之间,向诸侯王兜售其救亡图存的政治主张,后人称之为纵横家。其中代表人物苏秦先后有游说秦惠王“约纵连横”和游说赵王“约纵散横”的著名故事,说辞各不相同[21]78-87。苏洵论述东方六国失败的原因,认为不在于力量大小和战场胜败,而在于各国争相赂秦。苏洵提出六国败于赂秦的观点,虽然可能受到“鲁仲连义不帝秦”故事的影响[22]703-709,但他是如此鲜明提出并进行充分论述这一观点的第一人。苏洵在文章开始就明确提出:“六国破灭,非兵不利、战不善,弊在赂秦。赂秦而力亏,破灭之道也。”[23]62接下来逐层展开论述。首先分析秦不战而获邑得城,较之战而胜之者其利百倍;诸侯损失,较之战败而亡者,其害亦百倍。文章具体分析认为,这样做不仅消解了六国合力抗秦的意志与决心,而且无限滋长了秦国不通过战争而收取贿赂壮大其国力的欲望,一方欲望越来越大,另一方满足其欲望的资源越来越少,使彼此的实力对比不断朝秦国倾斜,六国在破灭之道上一步步走向灭亡。其次分析齐国未尝赂秦,何以终继五国迁灭的原因。文章认为,最重要的原因是齐国“与赢而不助五国”。五国既丧,齐已没有独力抗衡秦国的实力。虽然燕、赵也有“义不赂秦”的英明君主,赵国亦曾有过与秦五战三胜的成绩,但各国不能通力合作,各求自保,最终也没有逃脱败灭的命运。在对六国得失进行深入辨析之后,文章有如下精辟议论:
呜呼!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并力西向,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悲乎!有如此之势,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日削月割,以趋于亡。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
夫六国与秦皆诸侯,其势弱于秦,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苟以天下之大,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是又在六国下矣。[23]63
很明显,苏洵不仅论六国之得失成败,还要借古喻今,对宋真宗澶渊之盟的贿赂金国做法提出尖锐批评,援据宏博,辨证精微,开阖驰骋,议论雄奇。袁宏道云:“此篇论六国之所以亡,乃六国之成案。其考证处,开阖处,为六国筹划处,皆确然正议。末影宋事尤妙。”[24]65
其三,简切峻洁。苏洵治学,既究心于儒家经典及诸子论著,又致力于史家名笔的研读,经史并重,兼收萃取,形成其文章叙议结合的简切而峻洁的独特风格。当时名家或称其似孟、荀,或称其似迁、固,虽是卓识,但仅得其一,合而观之,则更能体现苏洵文章的风格全貌。苏洵在《史论引》中言:“魏晋宋齐梁隋间,观其文则固亦当然也。所可怪者,唐三百年,文章亦非三代两汉无敌,史之才宜有如丘明、迁、固辈,而卒无一人可与范晔、陈寿比肩……吁,其难而然哉!夫知其难,故思之深,思之涉深,故有得。因作《史论》三篇。”[25]227唐代散文出现了韩愈、柳宗元这样的一流大家,但史学成就甚至不能与范晔、陈寿比肩,这是苏洵觉得可怪难解的现象。他由此得出的结论是,著史比作文更难,好的文学家不一定能够成为好的史学家。苏洵在研读《春秋》《史记》《汉书》等史学名著过程中,深入寻绎,仔细思考,希望能够弥补唐人留下的遗憾。其论司马迁、班固史学成就时,总结归纳了四大方面的特征:一曰隐而章,二曰直而宽,三曰简而明,四曰微而切。由此可以看出他从史学经典中的确学到了写作精髓,并使自己的文章具备了简切精微、峻洁彰明的艺术风格。
苏洵文章很讲究规矩准绳,要言不烦,行文老辣。他在《史论上》中指出:“一规一矩,一准一绳,足以制万器。后之人其务希迁、固实录可也,慎无若王通、陆长源辈,嚣嚣然冗且僭,则善矣。”[26]230注重规矩准绳,反对空洞繁冗,是苏洵一生追求的文章表达风格。读者看苏洵文章,长篇大论者极少,篇幅普遍简短,逻辑严密,结构紧凑,开阖自如。《史论下》指摘《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四大史书之失,不仅有根有据地一一评点了每一部著作的主要缺失,而且批评了各家訾议前贤而己实有所不及的文人通病,观点犀利,力透纸背。其论陈寿《三国志》云:
寿之志三国也,纪魏而传吴、蜀。夫三国鼎立称帝,魏之不能有吴、蜀,犹吴、蜀之不能有魏也。寿犹以帝当魏而以臣视吴、蜀,吴、蜀于魏何有而然哉?此寿之失也。[27]239
短短61字,不仅鲜明表达了苏洵关于三国鼎立不应有帝、臣、纪、传之别的史学立场,而且把不能如此的理由表达得很清楚,这就是三国彼此不存在隶属关系的历史事实,历史著作既然以追求“实录”为基本准则,那么为何要罔顾事实而表达作者扭曲的“正统”史学观呢?苏洵通过蕴含事实于议论之中、陈述之中饱含反诘的论辩方式,其批评陈寿之失,可谓眼光如炬,切中要害,语约意丰,刚劲有力。其措辞之简省,行文之严谨,气势之恢宏,绝非一般散文家可以企及。
《辨奸论》一文,历来聚讼纷纭,莫衷一是。其实,分析这篇文章是否出自苏洵之手,除了张方平《文安先生墓表》、苏轼《谢张太保撰先人墓表书》等所记载的有力证据及相关历史背景之外,还应该注重文章本身风格特征的考察与体味。仔细揣摩其援古证今、夹叙夹议、言辞尖锐、逻辑谨严的行文方式,完全是标准的“苏洵式”风格,任何模仿者都不可能仿真到这种水平。故曾枣庄、金成礼在此文笺注中指出:“考之苏、王交恶之史实,此文之主旨及风格,当属老苏所作无疑。”[28]273笔者认同这一看法。
讨论苏洵文章的风格,不能不提起其《仲兄字文甫字说》关于风水相生的著名论断。这篇文章的理论观点恰恰印证了散文大家苏洵的成功经验与文章风格,其言云:
油然而行,渊然而留,渟洄汪洋,满而上浮者,是水也,而风实起之。蓬蓬然而发乎大空,不终日而行乎四方,荡乎其无形,飘乎其远来,既往而不知其迹之所存者,是风也,而水实形之。今夫风水之相遭乎大泽之陂也,纡徐委蛇,蜿蜒沦涟,安而相推,怒而相凌,舒而如云,蹙而如鳞,疾而如驰,徐而如徊,揖让旋辟,相顾而不前,其繁如縠,其乱如雾,纷纭郁扰,百里若一,汩乎顺流,至乎江海之滨,磅礴汹涌,号怒相轧,交横绸繆,放乎空虚,掉乎
无垠,横流逆折,濆旋倾侧,宛转胶戾,回者如
轮,萦者如带,直者如燧,奔者如焰,跳者如
鹭,跃者如鲤,殊状异态,而风水之极观备矣
……此亦天下之至文也。[29]412
水纹因风势而起,风力因水纹而形,二者相生而成,相得益彰。苏洵借自然现象说明文学创作原理,重在揭示后天学养积累与先天禀性才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的紧密关系,任何作家的成长,文学风格的形成,均离不开两者结合所发挥的作用,其成就的大小、风格的特征也与之密切相关。故郭绍虞认为,苏洵风水相遭的比喻,意在阐述文学创作上“天人凑泊”的理论问题,强调“槃深的根底与淋漓的兴会交相为用而不可缺一”[30]270。“天人凑泊”也好,“根底”与“兴会”交相为用也好,都表明先天禀性才情与后天学养积累不可偏废,只有两者兼而有之且把它完美结合起来,才能创作出好的作品,才能成为有文学个性、有独立艺术风格的作家。苏洵早年有志于文章之时,认为自己才智不在常人之下,所缺的是学养的积累,故发愤读书七八年,使其领会了古人为文之道和写作之法,至此“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达到了风水相遭、自然成文的写作境界,其展现给读者的艺术个性与风格特征,的确是性格、才情、学养、兴会的结合体,既不同于任何古今作家,也没有人能够完全模仿、复制苏洵的艺术个性与成功路径。
文学史家罗根泽则把苏洵在《史论上》中所提出的“文章四用”作为其重要文论思想。苏洵指出:“大凡文章之用四,事以实之,词以章之,道以通之,法以检之。此经史所兼而有之者也。虽然,经以道、法胜,史以事、词胜;经不得史无以证其褒贬,史不得经无以酌其轻重;经非一代之实录,史非万世之常法,体不相沿,而用实相资焉。”[26]229《史论中》云:“迁、固史固以事、词胜,然亦兼道与法而有之。”[31]232罗根泽认为,苏洵不仅不像当时的其他古文家那样奉经为至高无上的文章典范,而且认为史兼经之长,甚至更重于经:“这是苏洵的新说,过去是没有的。他所提出的事、词、道、法四用,止有道是古文家的传统见解,事是欧阳修曾经说过,词与法则都是他的新创。”[32]103-104苏洵的文章理论,在唐宋古文家中别具一格,他能够摆脱儒家文论陈陈相因的“道统”说束缚,敢于公开提出经史并重而史重于经;敢于津津乐道学习古代圣贤之文,真正感兴趣的是其事与词,即叙述、议论之法,而不在乎其中的“道”,从而开辟了北宋散文重视文学内在规律、强调作家创作灵感、讲究文章方法技巧的理论风气,苏轼在此基础上全面深化并发扬光大之,营造出元祐时期文学创作的繁荣局面。应该说,苏洵的作用甚大,功劳不可磨灭。其经史并重、特别究心于诸子和历史经典的治学方法,不仅直接影响其文章叙、议兼擅的写作风格之形成,而且对苏轼兄弟的文风产生了巨大影响,并由此形成了以三苏为代表的蜀学流派一大典型学术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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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佚名.战国策·赵策三·秦围赵之邯郸[M]//战国策(中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
[23] 苏洵.权书·六国[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4] 旧题杨慎编,袁宏道评注.三苏文范·权书·六国[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5] 苏洵.杂论·史论引[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6] 苏洵.杂论·史论上[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7] 苏洵.杂论·史论下[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8] 苏洵.杂论·辨奸论[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29] 苏洵.仲兄字文甫字说[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十五).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0] 郭绍虞.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
[31] 苏洵.杂论·史论中[M]//曾枣庄,金成礼.嘉祐集笺注(卷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
[32] 罗根泽.两宋文学批评史·苏洵的文章四用说[M]//中国文学批评史(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