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亮
(上海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0234)
1949年,毛泽东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指出:“自从一八四〇年鸦片战争失败那时起,先进的中国人,经过千辛万苦,向西方寻找真理。洪秀全、康有为、严复和孙中山,代表了在中国共产党出世以前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一派代表人物。”[1](P1469)对这样的一个认识,多年来史学界颇有争论。不少论者认为,洪秀全不具备向西方寻找真理的阶级基础,他发动和领导太平天国农民革命的过程中学习借用了西方的基督教,而西方基督教不过是麻痹人民的鸦片烟,并非西方资本主义文明,不能作为寻找真理的证明。也有论者为之辩解,认为洪秀全不同于以往的农民,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已经开始睁眼看世界,太平天国运动就是他向西方寻找真理的结果,洪秀全不愧为近代先进的中国人。以上这样两种截然不同的观点,只是认识的角度不同而已,都有一定的道理。对此,我们无意争论孰是孰非,在这里只想说明的是,毛泽东是怎么看待这一问题的,他为什么把洪秀全作为近代先进中国人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
一
毛泽东把洪秀全作为近代先进中国人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与他对真理的认识有关。任何真理都是过程,都处于由相对真理到绝对真理的转化和发展中。毛泽东指出:“马克思主义者承认,在绝对的总的宇宙发展过程中,各个具体过程的发展都是相对的,因而在绝对真理的长河中,人们对于在各个一定发展阶段上的具体过程的认识只具有相对的真理性。”[2](P295)鸦片战争以后中国逐步沦为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国人民所面临的直接任务,一方面是对外反对帝国主义的侵略,另一方面则是对内反对本国的封建专制主义。在当时世界处于资本主义迅速上升期、东方落后于西方的特定历史条件下,“向西方学习”便成为贯穿中国近代历史的进步潮流。“那时的外国只有西方资本主义国家是进步的,它们成功地建设了资产阶级的现代国家。”[1](P1470)于是一批批先进的中国人也就很自然地将西方资本主义作为所追求的目标。“只要是西方的新道理,什么书都看。……国内废科举,兴学校,好像雨后春笋,努力学习西方。我(毛泽东)自己在青年时期,学的也是这些东西。这些是西方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文化,即所谓新学,包括那时的社会学说和自然科学,和中国封建主义的文化即所谓旧学是对立的。”[1](P1469~1470)
事实上,在洪秀全以前,一些地主阶级开明改革派人士就已经提出向西方学习。1840年10月,鉴于对英国“以其船坚炮利而称其强”的清醒认识,林则徐就在给道光皇帝的奏折中提出“师敌长技以制敌”的建议,希冀以西方的科学技术来挽救腐败的军队,保卫朝廷,被誉为“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系统发挥林则徐的建议,魏源在《海国图志》中形成了“师夷长技以制夷”的完整体系。在林则徐和魏源的影响下,后来出现了徐继畬、梁廷楠等经世派人士学习研究西方的“长技”活动。但总体上看,他们对西方的学习仅仅停留在火船技艺器物层次上,并没有想过要从根本上改造中国。与之不同,洪秀全偏重从精神上学习西方以抵制西方,是中国近代史上提出完整方案改造中国的第一人。他首先从意识形态入手,借用上帝和耶稣基督的“剑”,去斩除社会的一切邪恶现象,然后是建立政权、颁布政纲、推行政制,提出了一套完整的纲领和规章制度,把天国搬到地上来。同时,由于太平天国革命内部本身具有资本主义因素,主观上反映出摆脱封建羁绊具体发展某些资本主义的要求,达到了当时中国人学习西方的最高境界。章开沅在《有关太平天国革命性质的几个问题》一文中,考察了太平天国“革命内部的资本主义因素”,包括主张“有田同耕”和九等分田的土地政策,对工商业实行轻税和保护的自由贸易政策,洪仁玕在《资政新篇》中所提出的发展资本主义的纲领,太平天国带有强烈平等观念的政治思想,以普及性、通俗性为特色的文化教育等。认为在太平天国时代,农民起义力量已经担当起反对本国封建主义和外国资本主义的双重革命任务,客观上为民族资本主义的发展开辟了道路。[3](P54~59)
当然,作为天平天国农民革命领袖,洪秀全未能提出明确的建设资产阶级国家的目标,有自身的局限,但不能据此否定他是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判断历史的功绩,不是根据历史活动家没有提供现代所要求的东西,而是根据他们比他们的前辈提供了新的东西。”[4](P154)洪秀全提出的种种主张已经开始沿着建设资产阶级国家的目标摸索前进,即通过实践向客观真理迈进,为“解决中国发展进步问题”,“找到能够指导中国人民进行反帝反封建革命的先进理论”,“找到能够领导中国社会变革的先进社会力量”[5]奠定了基础。可以说,天平天国起义是走向客观真理的环节和阶段,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毛泽东才把十月革命后中国找到马克思主义,看作对在这之前的“向西方寻找真理”的延续和飞跃。
追求真理的目的,在于“改造中国与世界”。[6](P113)毛泽东把洪秀全作为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是针对洪秀全所领导的反帝反封建伟大革命运动而言的。1938年5月26日,毛泽东在延安抗日战争研究会上作《论持久战》的讲演时指出:“我们是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国家。从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戊戌变法,辛亥革命,直至北伐战争,一切为解除半殖民地半封建地位的革命的或改良的运动,都遭到了严重的挫折,因此,依然保留下这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地位。”[7](P449)翌年5月1日,在纪念五四运动胜利20周年对青年的讲话中也说:“中国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过程,如果要从它的准备时期说起的话,那它就已经过了鸦片战争、太平天国战争、甲午中日战争、戊戌维新、义和团运动、辛亥革命、五四运动、北伐战争、土地革命战争等好几个发展阶段。”[7](P558)太平天国学习西方宗教,目的是使中国找到摆脱半殖民地半封建地位的思想理论和建国方案,以此“救亡图存”。
1920年,列宁在《共产主义运动中的“左派”幼稚病》第二章中,生动描绘俄国人寻求革命理论的艰辛经过,指出俄国的先进人士付出了几代人的心血和痛苦牺牲,饱经苦难才找到马克思主义这个唯一正确的理论。据延安时期给毛泽东管过图书的史敬棠回忆,该书是毛泽东经常读的。毛泽东是在中央苏区读到此书,后经过长征带到延安,虽然已经破旧,仍爱不释手,书上写有某年某月“初读”、某年某月“二读”、某年某月“三读”的字样。他之所以对列宁的这部著作情有独钟,原因之一就是俄国的先进分子向欧美学习,寻求真理救国救民的忘我精神与近代中国的先进分子有异曲同工之妙。在《论人民民主专政》这篇纲领性的文章里,毛泽东深情地提到了这一点:“俄国人曾经在几十个年头内,经历艰难困苦,方才找到了马克思主义。”中国有许多事情和俄国相同。“先进的人们,为了使国家复兴,不惜艰苦奋斗,寻找革命真理,这是相同的。”
有学者认为,太平天国“学习的是西方宗教,是西方中世纪的神权政治,这就与近代维新的总方向和中国近代史的主流背道而驰了”。[8](P64)这种观点有其合理性。洪秀全的确利用改造西方基督教教义,成立“拜上帝会”,把自己妆扮成救世主,组织发动了太平天国运动。与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相比,基督教不代表西方先进的思想观念,不是真理。但从客观实际效果看,基督教未必没有可供希图创造一种美好制度的人们利用的价值。恩格斯在分析德国农民反抗斗争时曾指出:“一切革命的、社会和政治的理论大体上必然同时就是神学异端。”“这种异教是农民和平民的要求的直接表现,并且几乎总是同起义结合在一起的。”[9](P236~237)毛泽东也说过:“任何思想,如果不和客观的实际的事物相联系,如果没有客观存在的需要,如果不为人民群众所掌握,即使是最好的东西,……也是不起作用的。”[1](P1515)洪秀全出于改变中国社会现状的迫切需要,从基督教中摄取思想武器,将分散的农民起义聚集起来,汇成一股巨大的革命洪流,“使中国社会郁积的种种不满得以具体化”,“对中国传统的价值准则从根本上起瓦解作用”。[10](P310,P349)在谈到《劝世良言》对他的影响时,洪秀全这样说:“这几本书,实为上天特赐于我”,并“确信梦象与全书均为真理,而彼自己确认为上帝所特派以拯救天下,——即是中国——使回到敬拜真神上帝之路者”。[11](P846~848)可见,基督教反映了被压迫者对于压迫者的抗争,是弱者对于堕落时代和社会的一种解救方案。洪秀全对基督教发生兴趣并非出于哲学意义上的“追求真理”即“爱智”,而是出于革命的需要,当然被看作是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
二
毛泽东把洪秀全作为近代先进中国人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与太平天国大同思想对他的影响有关。大同思想是中国土生土长的一种政治理想,长期以来给无数仁人志士以无限的憧憬和动力。儒家经典《礼记》中的《礼运篇》构筑了大同社会理想:“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鳏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奸邪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康有为以古代儒家的大同理想社会为基础,融入资产阶级天赋人权与平等的政治观念,在《大同书》中提出要建立一个“人人相亲,人人平等,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在中国资产阶级出世以前,农民是历史舞台上的主角。可以肯定,否定阶级压迫、追求公正的大同理想对洪秀全构建自己的理想社会的影响是巨大的。
洪秀全是中国近代重提大同理想的第一人。他倾心中国传统大同思想,糅合原始基督教教义中的平等思想,并借重唐宋以来中国农民起义所提出的平等、平均思想,阐发太平天国施政纲领,明确宣称:“务使天下共享天父上主皇上帝大福,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也。”在《原道醒世训》中,他引用儒家的《礼记·礼运篇》上述这段话批判现实社会,为在因循守旧的中国农村文化中影响颇大的空想主义增加了生气。
毛泽东最初接受的是以儒家经典为主的私塾教育,“天下为公”的理想社会使毛泽东产生了对大同世界的思想萌动。1917年8月23日,毛泽东在《致黎锦熙的信》中说:“孔子知此义,故立太平世为鹄,而不废据乱、升平二世。大同者,吾人之鹄也。”至于大同如何实现,他认为可以通过普及哲学、伦理学而使人人“共跻于圣城”,“彼时天下皆为圣贤,而无凡愚,可尽毁一切世法,呼太和之气而吸清海之波”。这样,就可以达到“太平世”的大同“圣域”。[12](P89)1918年6月,青年毛泽东协同志同道合的蔡和森、张昆弟等几位新民学会会员寄居岳麓书院半学斋,开始“新生活”的实验。翌年4月,他再次提出在岳麓山建设半工半读、人人平等、共同劳动、一起生活的新村计议,但是由于接踵而来的五四运动,不得不将新村计划搁置一边,投身于反帝爱国洪流中。然而,毛泽东并未停止以新村建设作为从根本上改造社会的探索。12月,他发表《学生之工作》一文,提倡在岳麓山设立以新家庭、新学校、新社会结合一体的新村。“合若干之新家庭,即可创造一种新社会,新社会之种类不可尽举,举其著者:公共育儿院,公共蒙养院,公共学校,公共图书馆,公共银行,公共农场,公共工作厂,公共消费社,公共剧院,公共病院,公园,博物馆,自治会。合此等之新学校,新社会,而为一‘新村’。”[12](P454)应当说,毛泽东精心细致设计的“新村”雏形和蓝图明显带有倾心于大同说的痕迹。离开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以教育为中心纽带,以农村工作为内容,将家庭、学校、社会相结合,通过改变旧的教育和家庭制度,以改变整个社会基础,达到改造整个社会的目的,只能是一种幻想。但是,源远流长的大同思想一旦渗入了毛泽东追求的理想社会之中,短时期内是无法改变的,此后的岁月中他仍多次坚持着自己的这一理想,并孜孜不倦地将之作为精神上乃至实践中的一种追求。
1920年3月,毛泽东在致周世钊的信中谈到,想在长沙办一所自修大学,在这所大学里实行共产的生活。1926年1月,他在《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一文中,明确主张将来要“建设”“人类平等、世界大同”。[13](P25)1927年9月,毛泽东领导湘赣边界秋收起义受挫,各起义部队向南转移到罗霄山脉中段的井冈山地区,创建了第一块农村革命根据地。在领导井冈山土地革命斗争的实践中,毛泽东亲自制定了《井冈山土地法》。这部中国共产党领导下的第一部成文土地法,否定了封建土地所有制,规定“没收一切土地归苏维埃政府所有”,“以人口为标准,男女老幼平均分配”。在1938年党的六届六中全会上,他用太平天国农民战争口号“使人人有衣穿,有饭吃,有书读”来概括中国共产党人奋斗的目标。[14]1939年4月,毛泽东在抗日军政大学生产运动总结大会上作题为《自己为自己的劳动是不可限量》的报告,初步提出了以大同为基础的工农商学兵一体的社会模式设想。他说:“你们是工、农、商、学、兵联合起来。读书,叫学;开荒,是农;做鞋子,是工;办合作社,是商;在抗日军政大学,是军。你们是农、工、商、学、兵团结在一个人身上,文武配合,知识与劳动结合,可谓‘天下第一’。”在1940年1月发表的《新民主主义论》中又重申:“中国有一句老话:‘有饭大家吃。’这是很有道理的。既然有敌大家打,就应该有饭大家吃,有事大家做,有书大家读。那种‘一个独吞’、‘人莫予毒’的派头,不过是封建主的老戏法,拿到20世纪40年代来,到底是行不通的。”之后,他甚至以“有饭大家吃”比喻新民主主义:“从前有人说过一句话,说是‘有饭大家吃’。我想这可以比喻新民主主义。”[7](P733)还宣布“中国解放区的全体人民都有饭吃,有衣穿,有事做”。[15](P1048)不难看出,尽管这时的表述中,对于实现大同的领导、动力、途径等已有了不同于青年时期的认识,但毛泽东的思想中仍留有鲜明的大同社会理想的印记。
作为农民的儿子,毛泽东对广大农民的生活状况与社会理想有着与生俱来的同情和关爱,始终重视与支持广大农民的这种追求财产公有、人人平等的革命积极性,并吸取其思想成果的合理成份。在《论人民民主专政》一文中,毛泽东三次使用“大同”来比喻我们所要建立的理想社会,指出:中国要“到达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到达阶级的消灭和世界的大同”;“对于工人阶级、劳动人民和共产党,则不是什么被推翻的问题,而是努力工作,创设条件,使阶级、国家权力和政党很自然地归于消灭,使人类进到大同境域”。共产党的领导和人民民主专政的国家权力“使中国有可能在工人阶级和共产党的领导之下稳步地由农业国进到工业国,由新民主主义社会进到社会主义社会和共产主义社会,消灭阶级和实现大同”。1949年7月4日,毛泽东在中央团校第一期学员毕业典礼上讲话时又说,洪秀全要搞个太平天国,“太平”的意思就是没有人剥削人、人压迫人,不打仗,天国不是旧国,是世界大同,同天上一样。
恩格斯在分析科学社会主义思想的产生时指出:“同任何新的学说一样,它必须首先从已有的思想资料出发,虽然它的根子深深扎在物质的经济的事实中。”[16](P523)毛泽东从中国农民千百年来无限向往的大同美好社会中发现了儒家大同理想与科学社会主义的某些原则的兼容性,从太平天国千百万革命农民为之浴血奋斗、不懈追求的“天国理想”中,看到了农业社会主义的一些合理内核。因此,将洪秀全作为近代先进中国人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也就有迹可循了。
三
毛泽东把洪秀全作为近代先进中国人物向西方寻找真理的代表,与他把洪秀全视为民主革命前驱者有关。太平天国以推翻清王朝的封建专制统治为己任,客观上具有终结封建生产关系和封建政治制度,代之以新生产关系和新政治制度,进行社会革命的尝试性意义。毛泽东毕生关注与研究着中国农民革命,太平天国农民革命的非规范性乃至反规范性传统成为与他血肉相连的东西被推崇。在初懂人事的少年时代,毛泽东就喜欢读中国古代的农民起义的小说,“特别是其中关于造反的故事”。[17](P110)1910年春,长沙万余饥民抢米暴动遭到镇压的消息传到韶山,许多同学虽然同情“造反的家伙”,但“不过把这件事当作一个刺激的事件,感兴趣而已”。然而毛泽东却不同,自认这一事件“影响了我的一生”,“我永不忘记它,我觉得这些‘叛徒’都是与我的家人一样。于是我深恨这样对待他们也是不公平了”。[17](P110)此后不久,韶山哥老会成员起义,避往山里建立山寨,结果还是被镇压,领袖“磨刀石彭”被捕砍头。毛泽东说:“在我们这般学生的眼光中,他是一位英雄,因为大家都对造反表示同情。”[17](P110)到省立师范就学后,在杨昌济的教育引导下,经常在修身课上讨论“王船山论项羽、李存勖,能言之与狄?”此类问题,使他对中国历史上的农民革命战争产生了浓厚兴趣。1917年在与友人的通信中,专门谈到太平天国“洪杨一役”。[12](P85)1925年冬,毛泽东写出《国民党右派分离的原因及其对于革命前途的影响》一文,对太平天国农民革命行为寄予很高的期望,称赞洪秀全“领袖农村无产阶级向满朝贵族及地主阶级作农民革命”。[13](P26)对于洪秀全曾倡导“斩邪归正”,铲除一切地主官僚之“妖”,毛泽东也很赞赏。1926年3月18日,他为纪念巴黎公社50周年在国民党政治讲习班上作《纪念巴黎公社的重要意义》演讲时指出,从秦末“起来革命的陈胜、吴广”到清末太平天国的“农民起来革命”,无不是“和地主的阶级斗争”。[13](P35)是年9月,毛泽东为《农民问题丛刊》写了序言《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指出:“农民问题乃国民革命的中心问题,农民不起来参加并拥护国民革命,国民革命不会成功。”“所谓国民革命运动,其大部分即是农民运动。”[13](P37~38)《国民革命与农民运动》集中展示了他对农民在国民革命中的地位和作用的深刻认识。
毛泽东把农民运动摆在了相当显要的位置,是国共两党中最关心农民问题的人。1927年2月,他在《视察湖南农运给中央的报告》中强调“农民问题只是一个贫农问题”,并赞扬千万贫农大群众很迫切地“要进到另一个革命”。稍后,在《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中,他更集中肯定了农民有着反抗压迫的革命传统,并痛斥一切反动派对农民造反的污蔑。“农村革命是农民阶级推翻封建地主阶级的权力的革命。农民若不用极大的力量,决不能推翻几千年根深蒂固的地主权力。”“所有一切所谓的‘过分’的举动……都有革命的意义。质言之,每个农村都必须造成一个短时期的恐怖现象,非如此决不能镇压农村反革命派的活动,决不能打倒绅权。”“没有贫农,便没有革命。若否认他们,便是否认革命。若打击他们,便是打击革命。”[2](P17,P21)
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旧史家由于抱有阶级的偏见,将农民起义写成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毛泽东站在进步的、正义的一面努力去发现历史的本质,在中国第一次廓清了历史的迷雾,充分肯定中国历代农民革命的合理性和正当性,认为农民革命推动了历史的前进。1935年12月,毛泽东发表《论反对日本帝国主义的策略》指出,太平天国战争是义战。在《中国革命和中国共产党》一书中,他谈到农民革命的正义性时说:“从秦朝的陈胜、吴广、项羽、刘邦起……直至清朝的太平天国,总计大小数百次的起义,都是农民的反抗运动,都是农民的革命战争。”[7](P625)在论及农民战争的伟大历史作用时又指出:“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和农民战争的规模之大,是世界历史上所仅见的。在中国封建社会里,只有这种农民的阶级斗争、农民的起义和农民的战争,才是历史发展的真正动力。”“多数朝代的更替,都是由于农民起义的力量才能得到成功的。”[7](P625,P623)以上种种论述,彻底冲破了旧史家的陈腐偏见。
1939年12月,延安各界庆祝斯大林60寿辰大会,毛泽东在讲话中指出:“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几千年来总是说压迫有理、剥削有理,造反无理。自从马克思主义出来,就把这个旧案翻过来了。这是一个大功劳。这个道理是无产阶级从斗争中得来的,而马克思作了结论。根据这个道理,于是就反抗,就斗争,就干社会主义。”[18]在这里,他把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归结为“造反有理”,突出了农民革命与马克思主义社会革命的共性。抗战进入相持阶段后,毛泽东在《新民主主义论》一文中根据斯大林提出的“民族问题实质上是农民问题”的论断,再一次阐释了“中国的革命实质上是农民革命”这一重要论点。1944年4月,在就李健侯所作《永昌演义》致李鼎铭的信中,他写道:“实则吾国自秦以来二千余年推动社会向前进步者主要的是农民战争。”[19](P128)此后不久,毛泽东再次强调:“我们马克思主义的书读得很多,但是要注意,不要把‘农民’两个字忘记了;这两个字忘记了,就是读了一百万册马克思主义的书也是没有用处的”。[19](P305)可见,历史的和现实的农民反抗斗争已经深深印入毛泽东心目之中。
太平天国运动不只是一种偶然的历史事件,而是由于广大农民不堪忍受残酷的封建专制压迫、经济剥削和帝国主义奴役,错综交织之下爆发的。在这种特定历史条件下爆发的农民革命,“不同于以前的单纯的农民暴动”,“一开始就发展为划期的资产阶级性的农民革命”。[20](P43~44)毛泽东将太平天国置于中国民主革命的坐标轴上,肯定了其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性质。他指出:“认清中国社会的性质,就是说,认清中国的国情,乃是认清一切革命问题的基本根据。”“自从一八四〇年的鸦片战争以后,中国一步一步地变成了一个半殖民地半封建的社会。自从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日本帝国主义武装侵略中国以后,中国又变成了一个殖民地、半殖民地和半封建的社会。”[7](P633,P623)既然革命的性质是由社会性质决定的,而近代中国社会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革命的主要敌人是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革命的任务是反对帝国主义、争取民族独立,反对封建主义、扫清政治民主化和经济现代化的障碍,这就决定了包括太平天国时代农民起义在内的中国革命是资产阶级性质的民主主义革命。对于这一判断,有学者曾提出,资产阶级性的农民革命说对中国社会经济的估计超出了当时中国社会发展的客观阶段,夸大甚至提前了中国的资本主义;[3](P146~147)毛泽东“革命性质判断社会性质”的标准值得商榷。[21]但毋庸讳言,毛泽东坚持了对太平天国资产阶级革命性质的判断。在《井冈山的斗争》中,他说:“中国现时确实还是处在资产阶级民权阶段。”之后,他多次谈到“按其社会性质”,中国革命基本依然还是“资产阶级民主主义的革命”。[7](P667)与历来将辛亥革命作为资产阶级革命划期的观点不同,毛泽东把太平天国纳入“资产阶级民主主义革命”的范畴,实际上也就使太平天国具有了揭开中国近代民主革命的序幕的重要地位。与这一认识相一致,作为民主革命前驱者的洪秀全也随之而被视为近代先进中国人向西方寻找真理的首位代表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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