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振慧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 110000)
·女性文化视野下的莫言创作专题研究·
两种女性精神的对话
——谈《霸王别姬》的复调表义结构
程振慧
(沈阳师范大学,辽宁沈阳 110000)
作为小说家的莫言在话剧创作上也卓有成就,他以既不同于传统,又与现代极端的先锋话剧不同的姿态进行话剧创作,一方面继承了他小说中的音乐性,另一方面又有所创新,寻找到了新的音乐形式。以话剧《霸王别姬》为例,通过虞姬和吕雉这两个女性精神的对话,可以看出《霸王别姬》的交响式复调表义结构。
话剧;莫言;《霸王别姬》;女性精神;音乐
莫言对音乐有着极高的感悟力与鉴赏力,他的很多作品都是以音乐般的情绪旋律推动情节的发展,有时候干脆以音乐命名作品,而且是以民乐。民乐在他的作品中是民族民间精神的载体,在谈到《檀香刑》的构思时他说:“《檀香刑》……在语言方面也做了一些努力,具体地说就是借助了我故乡那种猫腔的小戏,试图锻炼出一种比较民间、比较陌生的语言。”[1]由此可见,莫言情有独钟的民间音乐,成为他语言形式的原始素材。但是到了话剧《霸王别姬》,音乐性虽然仍然是他结构情节与表达思想的形式因素,却由单一旋律的民间音乐形式,转变为借重交响乐主部与副部平行发展的旋律特征,形成对话性的复调结构。本文就是要探讨《霸王别姬》独特的交响音乐性所承担的表意功能,以及和他以民间音乐为主体的小说表义方式的关联方式。
首先,话剧《霸王别姬》是莫言对历史元叙事的颠覆性改写。《霸王别姬》的故事最早出现在《史记·项羽本纪》中,其中关于虞姬的描述只有寥寥数语:“有姬名虞,常幸从”,与“骏马名骓,常骑之”并列。兵败如山倒,陷于垓下之围中,“于是项王乃悲歌慷慨,自为诗曰: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数阕,美人和之”。对于吕雉的记载,也仅仅是把她作为人质置于垓下。由此可见,在历史元叙述的语境中,虞姬只是作为和项羽的白骓马同等地位的附属物而被一笔带过,吕雉也仅仅是男性权力争斗中的附属品和牺牲品。话剧《霸王别姬》是以现代人的视角审视楚汉之争的古老故事,并且彻底颠覆了正与邪两项对立的政治语义结构,改写为一部以女性为主体的话剧,虞姬“那我们就去做一对男耕女织的恩爱夫妻”的精神也是与古代花木兰不流连于军功和赏赐,辞军归乡属于同一个谱系。在第七节“别姬”中,虞姬自刎后项羽的独白:“……可我的心里为什么这样空虚?你已经是我的另一半,砍掉了这一半,我就像断了根的禾苗一样慢慢枯萎!”[2](P160)将项羽乌江自刎的心理原因,由司马迁“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政治伦理阐释,转变成颇类似于贾宝玉式的至情,因情殇而自绝:“带上我吧,我愿意做你忠实的侍从……”“让我扔掉这臭皮囊,让我拉住你的裙裾”,这使杜牧“江东子弟多才俊,卷土重来未可知”的惋惜,李清照“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激赏,都改写为英雄末路的情感传奇。政治的悲剧转变成爱情的悲剧,将项羽之死也纳入这情感逻辑之中。
《霸王别姬》类似于古典戏剧的结构,不用话剧的场次划分戏剧段落,折子戏式的七节只有4个主要人物,即项羽、虞姬、吕雉和亚夫范增。虞姬比项羽更体现了情感的价值,是事实上的第一主人公,她的戏份多于项羽,最后一节项羽的独白也是以对虞姬哀悼为全局的高潮,她是缺席的主角。另一个女人吕雉作为虞姬的反衬,戏份不少,七节中的六节都有女性的身影与声音。虞姬和吕雉两个女性的言语总共有281处,项羽和范增两个男性的言语只有194处,女性退场的第七节,也是以对女性的怀念为主要情节,不在场的虞姬仍然是戏剧的主角。另一个楚汉相争的主角刘邦却是不在场的,是靠别人的转述塑造的。女性成为了主角,男性成为了配角,一改女性臣服于男权的“第二性”,臣服于君王和男性的威慑之下不能自主、无法选择自我命运、无主体的失语状态,成为戏剧主角的同时,也成为话语的主体,而且是和男性话语高度和谐共鸣的话语承担者。莫言充分利用了话剧的形式,让女性的声音灌注在舞台的空间,所以说《霸王别姬》是一部女性主义的话剧。
《霸王别姬》中的两个女性,莫言一开始就为她们设定了基本的音色:一个纯情,一个充满占有的欲望。纯情的代表着作者的立场:作为文学典型,“那虞姬更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2](P101)。而多欲的吕雉“敢对女人下狠手,能控制男人,……她其实是个披着古装的现代女人。”[2](P101)这两个女性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声音:一种是青春灿烂、纯洁仁爱的声音;另一种是邪恶狡诈、淫荡自私、疯狂追求权欲的声音。《霸王别姬》的第二节《夜奔》中,虞姬的“子羽,求求你带我回江东吧!”“子羽,我的亲人,我们回去吧,回去吧……”的祈求,是对回乡作一对男耕女织平凡而恩爱夫妻的真情诉求;她的矛盾在于为了项羽江山社稷的政治理想,愿意放弃自己的人生理想,甘愿向自己并不认同的范增承认过错,祈求帮助,甚至忍痛出走让夫,“子羽,你不要辜负了我一片苦心……”爱升华为甘愿为至爱者的事业牺牲。吕雉的主题旋律则是:“皇后的尊位我要,男人的肉体我也决不放弃”“想做帝王后,就要割舍儿女情!青春易逝,帝业永存!”是疯狂占有的欲望者的声音。无论是审食其还是项羽都是她肉欲的附庸,她没有把项羽当做爱情的对象,而是把他作为爱情包裹下的一个争夺的客体。这两种声音分别代表了两种女性精神:纯洁和淫荡、正义和邪恶、仁爱和自私、单纯和奸诈。
这两种女性声音旋律构成全剧基本的交响性表义结构,推动着剧情跌宕起伏地发展。两个作为配角的男性形象,分别是两种声音的变调与延展。项羽作为童心的化身,是以虞姬为代表的女性精神的一个外延性变奏。他在项羽面对范增的劝言时说:“秦宫虽好,不是我的家”;面对吕雉的诱惑,他愤怒地表示:“去他妈的千古帝业,老子偏要回江东种地”。这都使项羽的英雄气概呼应着虞姬的女性柔情。亚夫范增和未露面的刘邦是吕雉所代表的精神的一个延展。范增为了让项羽及早登上王位,占据秦宫巍峨的宫殿,他几次在对项羽的劝解中把虞姬比作妖妇、祸水和衣裳,甚至拔起剑向她扑去。虽然他自己没有称帝的野心,但在他那“可惜这巍峨的宫殿”“可惜这大好的河山”的喟叹中,我们也可以感受到他对于权力的无限崇拜和追求,与吕雉疯狂的占有欲异曲同工。刘邦虽然一直不在场,在第三节吕雉与虞姬的唇战,第五节吕雉对项羽的诉说中,转述出他是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流氓政客,是抛妻弃子、无视亲情的权欲人物。他们都属于吕雉的声音所关联的语义场,以权力为终极价值的话语体系。
交响曲(symphony),该名称源于希腊文,意思是“一起响”,最早是指很多不同声音的乐器同时和谐地发出声音的意思。交响曲实质上是交响乐队的“奏鸣曲”,一般由主部和副部组成。其主部指的是在一首乐曲中由动机直接发展而来的音乐中心主题,在整个乐曲中占有重要位置;副部实际上是乐曲的第二主题,两个主题之间平等对话,并被赋予对比性,以体现作曲家内心的情感和思想理念。
《霸王别姬》中两种女性的声音旋律带有明显的交响结构,两种女性精神因此形成对话的关系,具有交响曲式的复调结构。其主部是虞姬演绎的情感旋律,副部是吕雉表达的精神向度。而项羽和范增的功能则是使这两个主题变奏式地重复、强调和演进,使对话的关系获得逻辑的推演,戏剧冲突也因此而纠缠扭结。这种对话关系主要体现在戏剧场景的人物出场的秩序中:第一节《惊痛》主要是项羽和吕雉的对话,作为主旋律的虞姬结尾才出场,像交响乐的第一乐章,通常副部强大而第一主题微弱;也像歌剧的序曲,铺垫出主要人物出场的气氛,第一主题的旋律因此而隆重庄严。第二节《夜奔》是虞姬和项羽对话,第一主题的旋律在纠结中和谐强大,作为第二主题吕雉声音的外延,亚夫范增的在场使对话关系的力量对比发生了倾斜。第三节《唇战》是虞姬和吕雉的对话,两个主题针锋相对,而第二主题具有压倒性优势,虞姬的声音显得柔弱并且陷入含混。第四节《范增》主要是范增和虞姬的对话,在第二主题旋律的重复性变奏中,吕雉的权力欲望话语进一步派生为帝王霸业的男性话语,对第一主题的旋律构成了威胁性压迫,项羽的出场则使第一主题转败为胜,第二主题的声音由强大而式微。第五节《让夫》主要是虞姬和吕雉的对话,两个主题的旋律再次交锋,第二主题在中场表现强势,吕雉说服虞姬让夫,吕雉阴谋暂时得逞之后在项羽的怒骂中恼羞成怒,虞姬的主题借助外延的变奏转弱为强,缺席的声音再次胜出。第六节《别姬》,是虞姬、项羽和吕雉3个人交错对话。其中两个女人的声音纠缠着项羽的声音,“亲夫”与“情郎”的不同指认,是两种精神同时投射在项羽身上,他像一个定音锣,摇摆在两个声音之间。最终,项羽的声音作为主旋律的变奏战胜视听的混淆,以虞姬舞剑高歌“爱到极致是死时”达到第一主题的高潮,而第二主题的旋律彻底淡出,以吕雉称虞姬为“有福的女人”,“用真情换来了真爱”,来表达自己嫉妒与羡慕的缘由,第二主题的旋律由此结束,彻底退出声音的交响。第七节《长恨》以项羽为追随虞姬的灵魂自刎结束,第一主题的外延变奏彻底汇入基本的主旋律,交响的对话由此完结。而辉煌壮丽的声光背景中,死而复生的项羽与虞姬的拥抱场面,则是第一主题的旋律升华为超越现实的梦幻,是祭祀也是庆典,是庆典式的祭祀。
设代表主旋律的虞姬为A,代表副部的吕雉为B,作为主旋律外延的项羽为A1,作为第二主题的范增为B2,那么,整部戏剧的结构可以排成这样的声音交响序列:A1和A/B、A/A1、A/B、B1/A与A1、B/A与A1、A1/A与B、A1。对话的关系以不同的方式反复交响,达到戏剧的高潮,主旋律因此而高亢嘹亮。
这两种声音平行发展,在戏剧情节中交替出现。主部的A的声音从第一节的隆重出场,在第二、三、四、五、六各节都或强或弱地起伏着发展到高潮;而B的声音则在第一、三、五节是强音,第六节实际“是第一节的继续”,七节中有四节充斥着这种歇斯底里的不和谐音,比重仅次于A,可见两种声音主次明显,交替着平行发展。而且,B的声音基本都安排在单数节,就使这个人物豢养面首的弃妇性质,和A的声音男耕女织所体现的两性和合的生活理想形成鲜明的对照。最终的汇合也是在鄙夷的同情中,使B的声音在A的声音由弱到强的宏大旋律中,消解在“幸福女人”与“真爱”的感悟中。莫言在开篇的人物说明中,表述了自己对吕雉的理解:“在本剧中她比《史记》中可爱许多。”一个不幸的女人,由于情感的缺失而变态,忍受着丈夫抛弃孩子的剧痛,渴求爱而不得。两个主题的旋律中原本有着一个共同的原始命题,这就是平等和谐的两性之爱。B的声音中也有“生儿育女”“操帚持箕”一类平凡夫妻的乐句,两种声音才能最终渗透汇合。归根结底,B的声音是A的变调,第二主题是第一主题的变异处理,这也是它们最终可以重合的根本所在。
在这一复调的交响结构中,主部以大量与故乡相关联的词语铺排着思乡的情感旋律,其中糯米粥等还仅仅是饮食的地域性标识,而养蚕采桑、种地和男耕女织则使故乡的含义大大超出江东的范畴,是关联着漫长时间维度的文化史标记,也是人类最永恒的自然之恋,寄托着单纯和谐质朴的生活愿望。作为乡土之子的莫言为虞姬设计的主题,既显示了莫言自我的内心情感天平的倾向,同时也是莫言一以贯之的民间精神和庙堂宫殿、龙椅、面首、情郎等构成对比的第二主题旋律抗衡的内心思想理念的表达。所以在两种精神对话的旋律中,最后主部虞姬在情感上胜出,这主要体现在尾声中项羽以独白的形式对虞姬的哀悼中,反复的“虞,虞啊”的呼唤,便显示出了虞姬在他心中地位的重要性,这也是虞姬及其精神在莫言内心重要价值的真实表现。可见第一主题的旋律是莫言一以贯之的民间音乐的旋律,是他情感所系的民间精神。他对吕雉“现代女性”的定位,则与他对现代性的批判与抵抗一脉相承。从农村到城市,莫言深刻地体会着现代文明对乡土文化的冲击,他的小说《檀香刑》中民间戏剧猫腔是乡土民众精神心理的载体,在外来铁血文明的火车吱呀声中,悲壮而徒劳的抵抗与无奈的挣扎,显示出了莫言在民间音乐、乡土文化和现代文明的碰撞中极端的焦虑。《霸王别姬》借助两个女性的声音,把他以往侧重明显的两个思考向度,组织在一个戏剧结构里,使现代性的文化冲突内化在虞姬与项羽的爱情悲剧中,最终超越现世的盛典式祭奠,则表达了他顽强而悲壮的心理抵抗。这就使话剧《霸王别姬》彻底颠覆了历史元叙事与所有文人叙述的深刻理念,两性和合的终极理想也使这部女性主义作品最终超越了女性的范畴而成为人类终极的价值坚守。
[1] 张清华,曹霞.看莫言[M].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3.25.
[2] 莫言.我们的荆轲[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The Polyphonic Structure of Overlord Farewell My Concubine
CHENG Zhen-hui
(Shenyang Normal University,Shenyang 110000,China)
As a novelist,Mo Yan is also renowned for his novel achievement in the creation of drama,he performances various postures in drama creation which are different from the traditional and themodern pioneer of extreme,on one hand his drama inherited themusical characteristic in novels,on the other hand the dramas are innovative,we can find new musical formswhich are used to expressmeaning presented in his dramas structure.This article takes drama Overlord FarewellsMy Concubine for example,by Yuji and Lvzhi two female’s spirit dialogue,talking about the symphonic style and ideographical structure in Overlord Farewells My Concubine.
drama;Mo Yan;Overlord FarewellsMy Concubine;women spirit;music
I206.7
A
1008-6838(2015)05-0075-04
2015-08-03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招标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编号:13&ZD122)
程振慧(1990—),女,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