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琪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广东 佛山 528000)
从“化”到“化境”:通向现代的中国古典美学范畴
孙琪
(佛山科学技术学院中文系,广东佛山528000)
“化”作为一个重要的古典美学范畴,较少为学者关注。作为一个母范畴,它在儒家衍生了“教化”、在道家则衍生了“物化”、“独化”等子范畴。《庄子》中的“化”思想最为丰富复杂,后世美学范畴“化境”即是承庄子大“化”思想而来。在整个“化”范畴群里,“化境”是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被用得最多最广的一个子范畴,并且还是一个存活于现代美学中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古典范畴。
美学范畴;化;庄子;化境
范畴研究是中国美学研究的基础工作和重要切入点。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各种原因,很多古典美学范畴至今没有得到充分的关注和系统的阐释,甚至还没有被“发现”。本文尝试对中国古典美学范畴——化,作初步的整理和阐释。
“化”是个涵义较为丰富的字,也是个颇具中国特色的字。确切地说,英文中并无与之相对应的单词。“change”,“turn”,“alter”等都只表“化”之一义——变化,显得过于单薄浅显了。
中国古人认为,变化乃宇宙自然的本性。对中国文化影响甚深的《易经》就被称为是变易之学。但《易经》中并未出现“变”、“化”二字,而《易传》中则出现了27个“化”字,含义只有三种。一指变化,如《易传·系辞上》:“天地变化,圣人效之。”二指教化、感化,或者通过教化、感化而达到一种和谐状态,如《易传·彖传上》:“下观而化。”《易传·彖传下》:“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三指交感化育,生长孕育。如《易传·系辞下》:“男女构精,万物化生。”在《易传》里,“化”更多的还是以其本义“变化”的含义出现。
在《论语》中,“化”字未曾出现。《孟子》里共出现五次,有三种含义,一处指死者,如《孟子·公孙丑章句下》:“且比化者,无使土亲肤,於人心独无恔乎?”另有三处指教化、感化,如《离娄·章句上》:“瞽瞍厎豫,而天下化。”第三种含义较为复杂,出现于《尽心·章句下》的名句:“大而化之之谓圣。”朱熹《孟子集注》释:“大而能化,使其大者泯然无复可见之迹,则不思不勉,从容中道,而非人力之所能为矣。张子曰:‘大可为也,化不可为也,在熟之而已矣。’”[2]根据朱子的注释,这个“化”字大约指浑化无迹。
在《道德经》里,“化”共出现三次,分别在第三十七章和第五十七章,有两处以“自化”一词的形式出现,三处含义均为自生自长,即自然而然地生长。与老子相比,庄子就显得对此字情有独钟了。据笔者统计,《庄子》一书“化”字共出现90余次。总的来说主要有以下六种涵义:(1)物化,即物我互化、浑化为一。如《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又如《达生》:“工倕旋而盖规矩,指与物化而不以心稽。”(2)虚化,幻化,转化。如《庄子·大宗师》:“浸假而化予之左臂以为鸡。”又如《知北游》:“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3)变化,生长。《庄子》中之“化”以此意为最多见,有时也以“自化”一词形式出现。如《庄子·大宗师》:“同则无好也,化则无常也。”又如《在宥》:“而物自化。”再如《天地》:“天地虽大,其化均也;万物虽多,其治一也。”(4)消融,超化,化归纯一。如《庄子·大宗师》:“不如两忘而化其道。”这种意思在《庄子》中多处出现,但有时并不局限于“化”字,如《庄子·齐物论》:“参万岁而一成纯。”意思是“糅合古今一切变易而化归纯一”。(5)化生。如《庄子·刻意》:“化育万物。”由化而生,原于大道;大道而行,自本自根。人皆知生中含化,却少谓化里孕生,化随生续,生自化转,生化有道,化生无穷。(6)造化,万化。指自然界的创造者,也指自然。如《庄子·大宗师》中有“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还有:“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亦有“万化而未始有极”。
综上分析,至少有两点值得注意:首先,“化”字从本义向引申义的发展、成熟过程,应该是在春秋战国时期完成的,特别是到了庄、孟时代,“化”字的内涵越来越丰富、复杂,差不多出现了10种含义,甚至更多。在此过程中,《庄子》显然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另外,在先秦时代,儒、道两家已经以其不同的思想倾向性各自选取了不同的“化”意。在孔孟这里,“化”主要还是指教化、感化。在儒家思想影响下,“教化”逐渐发展成为中国美学的重要范畴,而以“教化”为“网上纽结”的一个儒家美学理论体系也随之建立、成熟。对于“教化”范畴的研究,已有较多学者涉足,此不赘述。本文研究的重点在较少人关注的作为道家美学范畴的“化”。
与儒家相比,《庄子》中的“化”意有着明显的亲自然性和无为的特点。综观《庄子》之“化”,那六种含义乃相对而言,有的在意义上实有交叉。因而《庄子》书中常常是一个“化”字兼含几意,很难作截然区分。如“庄周梦蝶”中的“物化”,其实还含有“变化”和“超化”之意。再如《庄子·逍遥游》所述鲲化为鹏,其“化”即兼“变化”,“转化”,“化生”三意。但不论“化”意何变,总不离两个基本义:“变”与“合”(第六义除外)。第二、三义主要强调“变”,一、四义主要强调“合”,第五义则是“变”中有“合”,“合”中含“变”。当然,“合”也是一种变,强调了变的方式和结果。庄子喜欢言“变”,认为万物皆有变,只有变化本身乃永远不变。那么,变化从何而来,有何归宿?当然是循“道”而来,自生自化,千变万化,终归纯一。化中有多,化中有一。所以庄子要齐万物,等生死,入于混沌,这便是“合”。万物始于“道”,经过“变”,终归于“合”,趋于“一”。这是庄子大“化”哲学的深刻内涵,是他对宇宙万物的理解。因而,言庄子重“变”实不如言其重“化”来得更贴切。庄子之道乃“大而化之”之道,庄子之美乃“大而化之”之美。体会“化”之六义,它体现的是一种广阔的胸襟,它是消解,是容纳,还潜藏着新的生命元素;它又是一种境界,出神入化,往来无形,意会胜于言传,与审美结缘。这个范畴所包含的思想对中国后世文学产生了极其深远的影响,形成了文学上的一些重要特色。
受庄子物化思想影响,古人喜欢在文学中表现超尘脱俗以合于自然的精神意趣。像陶渊明的很多田园诗即属此类:“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归田园居》),“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饮酒》)……都表达诗人由尘俗中超拔,化除种种尘想、滞碍,返归自然,与自然化一的心情和状态。佛学引入中国以后,更加重了这种审美趣向。苏轼《书晁补之所藏与可画竹三首》之一云:“与可画竹时,见竹不见人。岂独不见人,嗒然遗其身。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庄周世无有,谁知此疑神。”此诗可清晰看出庄子物化思想对后世文人影响的痕迹。
庄子喜欢化实为虚、反虚入浑,之后佛禅的出现进一步促成了古代文学中这种独特的审美意趣。在庄禅的共同影响下,一方面,传统文学尤其是诗词,经常将实有万物化于空灵虚渺的意境中。如王维之“空山不见人,但闻人语响。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苏轼词“时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在这些诗词中,人、物皆化为一声、一影……似有还无、飘渺无定、转瞬即逝,由是而空灵意境自出;另一方面,中国文学喜欢将叱咤风云之英雄、惊天动地之历史及一切俗世喧嚣之事化入寂天寥地,化为浅浅一笔而收于无有,可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比如,苏轼的词《念奴娇》由“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开始,尽说英雄事,最后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收尾,由实入虚,古今之事皆付笑谈,虚渺似梦,一切皆往。有人认为这种思想主要来自佛禅影响,但笔者认为还应再往前追溯,我们不能忽视老庄之“有生于无而归于无”的思想,不能忽视庄子之“参万岁而一成纯”(《庄子·齐物论》)的观念,佛禅只是加深了中国人的这种情感体验而已。
中国文学不仅擅于抟实成虚,而且爱取善化之人、物入文学,给人以无限幻化之感。如:云、月、水、光、影、烟云、落霞、鸿鹤等,美丽缥缈,变幻无常;又如:高人逸士,神仙侠客,居无定所,行而无迹。其渊源亦可溯至道家庄子。
“化”作为母范畴,不仅衍生出儒家的“教化”这个子范畴;也衍生出道家的“物化”、“独化”等范畴,以后更衍生出“化境”这个彰显古人独特审美趣味的美学范畴。
台湾被称为“后新儒家”代表人物的赖贤宗先生认为:“《庄子》一书劝人忘我,以达到化境,庄子以‘化’为美的最高境界,‘化’不是单纯的天和人之间的同一性,在‘天与人不相胜’的思想架构下,化是精神自由的差异化活动,亦即此前所说的‘浑’,‘透过忘我而达到化’就是‘反虚入浑’,亦即,依于自我虚无化的体验而回返于雄浑的本体,所呈现的是一种‘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子,知北游)的‘大美’。道家的这种‘透过忘我而达到化’的思想,后经魏晋玄学的发掘,隋唐佛学的发扬,直接促成了做为华夏美学的核心所在的境界美学的产生。”[3]
这段话包含了两个重要信息:首先,“化境”脱胎于庄子“化”的思想;更重要的,庄子之“化”还促成了境界美学的产生。说明了“化”在庄子美学中的重要性,进而也说明它在中国传统美学中的重要性。综合考察,在整个“化”范畴群里,“化境”是在中国古典美学中被用得最多最广的一个子范畴,并且还是一个存活于现代美学中的充满生命活力的古典范畴。“化境”最能全面体现庄子的大“化”思想和精神,因此它的含义比较复杂、模糊,可以说庄子之“化”的六种含义都蕴涵于“化境”一词中。它常被用来指“境界”的一种较高的状态。它可以与“意境”的涵义相似,体现的是情景交融、主客合一、意与境浑,而化境之“化”即是形容“融”、“合”、“浑”皆“化”得极好,极自然。有学者指出:“几乎所有的理学家都用‘化’来概括‘天人合一’过程的性质及所达到的境界。……邵雍说了许多‘化’,如:‘雨化物之走,风化物之飞,露化物之草,雷化物之木。……性应雨而化者,走之性也;应风而化者,飞之性也;应露而化者,草之性也;应雷而化者,木之性也……’程颐说:‘赞天地之化育’。朱熹、张载讲‘气化’。他们有一个基本观点:人是天地‘化’出来的,本为一体。”[4]这里所说的“天人合一”,即是一种化境,因为“化”就是“融”,是“合”,是“浑”,而不是“分”。
化境又超出了意境所指的范围,用来形容创作主体的创作技巧所达到的高度。金圣叹在《水浒传序一》中说文章有三种境界:“心之所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圣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至焉者,文章之神境也;心之所不至,手亦不至焉者,文章之化境也。夫文章至于心手皆不至,则是纸上无字无句,无局无思也。”[5],即是说,作文章不要刻意为文,遣词造句、谋篇布局皆自然流露,化于无形才能出上品。可见,化境不仅是创作过程中物我冥合的状态,也不只是作品情景交融,意境相谐的表现,它还是作家成竹在胸、心手合一、不着痕迹的出神入化境界。化与化境体现了审美的无限。
真正对“化境”一词作过相对明确解释的是清代的贺贻孙。他在《诗筏》中说:“清空一气,搅之不碎,挥之不开,此化境也。”[6](P137)“诗家化境,如风雨驰骤,鬼神出没,满眼空幻,满耳飘忽,突然而来,倏然而去,不得以字句诠,不可以迹象求”[6](P165)。贺贻孙对化境的描述正是上文所述两种意旨:一方面强调意境之浑然一体,虚活灵妙,似空似幻;另一方面又标榜得象忘言,得意忘象,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力求作品所出,浑然天成,了无滞碍。然若要做到后者,又必须先“炼句炼字”,方能工巧之至而入自然,臻至“无法之法”。所以他说:“炼句炼字,诗家小乘,然出自名手,皆臻化境。”[6](P141)对于这一点,王渔洋也说过:“舍筏登岸,禅家以为悟境,诗家以为化境,诗禅一致,等无差别。”[7]可见,他们对于作品要超越语言媒介的有限而臻于无限(有归于无)的看法是一致的。
虽然至清代才出现对“化境”本身的描绘性解释,但事实上这一范畴早在明代就开始被文人们使用了。比如,明时王世贞在《艺苑卮言》里说:“五七言律至仲默而暢,至献吉而大,至于鳞而高。绝句俱有大力,要之有化境在。”[8]他亦在《弇州四部稿》中四次用到“化境”一词。另外,据笔者在文渊阁四库全书电子版中的搜索,明人胡震亨在《唐音癸籖》卷六论诗时也用了“化境”,朱谋垔在《画史会要》卷四评画时,张丑在《清河书画舫》中论书时,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卷一论书时,都用到“化境”。其他如李攀龙的《沧溟集》,吴桂森所撰《周易像象述》等都有“化境”一词出现。至清代,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翁方纲在《石洲诗话》中都曾用化境来评诗。可见,此一美学范畴在明清时期已被广泛使用,特别是清代的文人,已把作品有无化境作为评论诗词文赋书画等的重要标准,“化境”显然已经进入综合性艺术理论体系。但为什么这个范畴是在明清时期出现并广为人用呢?实际上这与意境说在明清时期的发展、成熟有着密切关系。不论是化境、意境或境界,在明清以前都有一个孕育形成的过程。明代社会已经出现资本主义萌芽,在这一转折期,各种思想异常活跃,文学流派迭起,客观上促进了文学艺术各门类理论的发展,并且文艺理论的各种概念、学说等的全面阐释都呈现了前所未有的迅速发展趋势。在此背景下,包括化境、意境在内的各种境界说(如:妙境、圣境、神境等)都彻底成熟起来。
化境不仅是中国古典美学的重要范畴,也是个一直存活于现代的美学范畴。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就把“化境”作为作文的最高境界。“化境”甚至已扩展到了翻译领域。钱钟书先生曾提出:“文学翻译的最高理想可以说是‘化’。把作品从一国文字转变成另一国文字,既不能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作的风味,那就算得入于‘化境’。”[9]
由“化”至“化境”,从根本上说其实是庄子“化”的思想逐步实现了转型。这为我们建构现代美学理论体系提供了一个很好的个案。
[1]徐中舒.说文解字段注[M].成都:成都古籍书店,1981.
[2][宋]朱熹.孟子集注[M].济南:齐鲁书社,2006.216.
[3]赖贤宗.意境美学与诠释学[M].台北:国立历史博物馆,2003.152.
[4]陈望衡.“天人合一”的美学意义[J].武汉大学学报,1998,(3):52.
[5][清]金圣叹评点,文子生校点.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上)[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5.6.
[6]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
[7][清]王士禛.香祖笔记[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46.
[8]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编(中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3.1049.
[9]钱钟书.钱钟书散文[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7.269.
【责任编辑:向博】
SUN Qi
(Chinese Department,Foshan Institute of Science and Technology,Foshan,Guangdong,528000)
As an important category of classical aesthetics,“”does not get much attention from academics.“”is a parent category,from which many subcategories were spawned,like“(moral education)”in Confucianism,“(the transformation of things)”and“(lone transformation)”in Taoism.“”in Zhuangzi is the most abundant and complicated in meaning,from which the later aesthetic category“”evolves.In all the subcategories of“”,“”is the most frequently and widely used in Chinese classical aesthetics,and also a dynamic classical category in modern aesthetics.
aesthetic category;“”;Zhuangzi;“”
I 206
A
1000-260X(2015)03-0157-04
2015-02-03
广东省教育厅人文社科一般项目“台港新儒学美学核心问题研究”(2013WYXM0118)
孙琪,博士,佛山科学技术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文艺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