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周作人小说的文体再确认

2015-04-02 02:47亓丽
山东社会科学 2015年4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西山周作人

中国现代文学发生期周作人小说的文体再确认

亓丽
(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广州 510300)

作为小品文大家的周作人在现代文学发生期写过三篇小说:《西山小品》、《真的疯人日记》和《夏夜梦》,这些作品所具有的特殊形态使其小说的文体归属一直受到质疑,本文将作品还原到历史文学语境中对其小说文体予以再确认。

小说;文化语境;文体

周作人是小品文大家,几乎所有关于周作人的研究文章都绕不开他的小品文创作,周作人也是现代文学理论的奠基者,自1918年始他先后撰写《人的文学》、《平民文学》、《思想革命》、《新文学的要求》、《日本近三十年小说之发达》、《美文》等文章,提出“人的文学”、“平民文学”等重要文学观点,为现代文学提供了理论指导并指引了发展方向。也许正因为前有理论的辉煌、后有小品文创作的鼎盛,在这些大成就面前,周作人为数不多的小说创作显得微不足道,除1916年他发表在《中华小说界》1卷7期的文言小说《江村夜话》外,他的小说创作几乎无人提起,几乎让人错觉现代文学时期的周作人从未进行过小说创作。事实上周作人在现代文学发生期曾写过三篇小说:《西山小品》、《真的疯人日记》和《夏夜梦》,这也是现代文学时期周作人仅有的小说创作,这三篇作品分别被收在周作人的诗集《过去的生命》和杂文集《谈虎集》中,也因之被称为散文诗、小品文或散文,至今无论是文学史、作家传记还是研究文章对这三篇作品的文体莫衷一是、并无定论。

众所周知,对于作品文类的判断既是文学理论建构的重要基础,也是对文学作品分析的第一步,以往我们过于轻信出版者、编辑或作者自己对于作品的分类,认可了一些作品的文类划分,实际上随着文学语境的变化,对于文类认知也会产生不同的认识和看法。现代文学发生期对小说的认识显然和当下不同,鲁迅作为小说收录在《呐喊》中的《一件小事》、《鸭的喜剧》、《兔和猫》、《社戏》、《故乡》从文体来看更像散文,许地山散文集《空山灵雨》中的多篇散文与他的一些小说作品没有太大区别。冰心的《笑》、《到青龙桥去》等作品最早被收入小说集,后来重新出版时又被纳入散文集。周作人在谈到《一件小事》时说,“当时也并不一定算是小说,假如在后来也就收入杂文集子里算了,当初《呐喊》还是第一册出版的书,收到这里面,所以一起称为小说。”①周作人:《鲁迅小说里的人物》,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8页。周作人认为《一件小事》不是小说,只是因为收入小说集就成了小说。《西山小品》、《真的疯人日记》、《夏夜梦》和《一件小事》正相反,这些在当时是小说的作品因为后来被收入杂文集就被当作了散文。应该认识到的是,将这类作品界定为小说或是散文都无法真正为作品正名,在现代文学初期小说概念并不明朗、散文又尚未形成独立文类的情况下,以非此即彼的文类判断这些现代文学发生期特有的文学形式非但不能合理说明这些作品,反而遮蔽了它们本来的存在形态。文学类型的建立本来是为了便于图书文集的编纂、分类以及对文学作品进行更细致的研究,使用30年代中期才逐渐形成的小说、诗歌、戏剧、散文文学四分法为现代文学发生期的文学作品分类难免显得简单和粗暴。相比之下,以作品作为切入视角厘清作品背后隐藏的文学语境显得更有意义和价值。本文试图以周作人这一时期的小说作品为切入点,深入了解现代文学发生期小说的多种样态,为现代文学的小说研究提供更广阔的视野。

现代文学初期作家给予小说的概念并不严格,周氏兄弟所翻译的《域外小说集》中既有寓言也有散文。周作人对文体之间的界限比较看淡,他说“若论性质则美文也是小说,小说也是诗。”①周作人:《美文》,《晨报副刊》1921年6月8日。在《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中也谈道:“夫小说为物,务在托意写诚而足以移人情,文章也,亦艺术也。欲言小说,不可不知此义……夫小说者,文章也,亦艺术也。使不先明乎此,而率尔为言,其不失之毫厘,差以千里者,盖几希矣。”②周作人:《论文章之意义暨其使命》,《河南》1908年第4、5期。周作人把小说看作文章的一种,虽然这里“文章”所指更可能是文学,不过他在后来的文章中进一步解释强调了这一观点,“我读小说大抵是当作文章去看,所以有些不大像小说的,随笔风的小说,我倒颇觉得有意思”③周作人:《明治文学之追忆》,载《周作人文选1937-1944》,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第607页。。把小说当作文章来读,在写小说的时候自然也会将其作为文章来写,所以对周作人来说文体并不重要,小说的情节、人物也不重要,通过作品传达出思想和意图才是他关注的重点。《西山小品》正是周作人对这一观点的践行。1929年《西山小品》被周作人收录在诗集《过去的生命》中,他在序言中说:“这里所收集的三十多篇东西,是我所写的诗的一切。我称他为诗,因为觉得这些的写法于我的普通的散文有点不同。我不知道中国的新诗应该怎么样才是,我却知道我无论如何总不是个诗人,现在‘诗’这个字不过是假借了来,当作我自己的一种市语罢了……这些‘诗’的文句都是散文的,内中的意思也很平凡,所以拿去当真正的诗当然要失望,但如算他是别种的散文小品,我相信能够表现出当时的情意,亦即是过去的生命,与我所写的普通散文没有什么不同。”④周作人:《〈过去的生命〉序》,载《过去的生命》,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4页。周作人给予了《西山小品》多种文体的可能性,它是“诗”,是“别种的散文小品”,也是“散文”,也有人因为这段序言将《西山小品》称为散文诗,前文已经谈过脱离作品产生的语境单纯为作品定性并无太大意义,关键问题在于《西山小品》在现代文学发生期究竟被看作哪种文体。

《西山小品》最早用日文刊发在日文期刊《生长的星之群》1卷9号,周作人将其改译为中文发表在1922年《小说月报》13卷2期的“短篇及长篇小说”栏目上。作品虽题为“小品”,却并不是后来所谓的小品文,现在研究者一般认为“‘小品文’是短小精致、平淡轻松、意味隽永的散文体式”⑤王兆胜:《论中国现代小品散文(上)》,《山东社会科学》2006年第6期。。“小品”在当时是短篇作品的意思,并不单指小说,是一种将短篇小说包含在内的笼统说法。在现代文学发生期,文坛有将某种短篇小说称作“小品”的习惯。茅盾说:“俍工君的《前途》,我是很喜欢的;他这篇写实而丰含象征意义的小品,结构和描写都以十二分的精心出之。”⑥茅盾:《读〈小说月报〉十三卷六号》,《时事新报·文学旬刊》1922年6月21日。一位读者在《小说月报》读后感中谈道:“我读过柳建君的《一夕》以后,觉得他真是一个能手,他这篇作物,真是一种上乘的小品。”⑦HC:《柳建君的〈一夕〉》,《小说月报》1925年14卷7号。《前途》和《一夕》都是当时的小说作品,“小品”尽管不能完全代替“小说”,但至少不是否定作品“小说”身份的意思。周作人将《西山小品》投稿到《小说月报》,并允许《小说月报》编辑者发表时将其编辑在“短篇及长篇小说”栏目下,也说明周作人在当时对作品小说身份的默认。

《西山小品》内含两篇文章:《一个乡民的死》和《卖汽水的人》,都是周作人在西山养病时的见闻记录,他在文章《山中杂信》(六)对此作了说明,“还有别的见闻,我曾做了两篇《西山小品》,其一曰《一个乡民的死》,其二曰《卖汽水的人》,将他记在里面。”前者共一千余字,讲述作者在西山养病时遇见的一个寺庙工人的死去,死者独身没有什么亲戚,后事只能“上午在山门外马路旁的田里葬了完事”,死后留了很多的欠账,店主把账簿撕下来烧掉,另有木匠和周围的老婆子买了纸钱来祭奠,而“我”却连说这是迷信的勇气都没有了;后者写的是在寺庙中帮店主卖汽水的小秦,这个20多岁的青年既有天真烂漫的地方又带着几分狡狯,他卖汽水的时候虚报账目,被店主发现后无奈离开,而“我”在他离去的时候“觉得非常的寂寥”。作品内容并不十分好懂,赵景深曾对这两篇作品做过一番解释:“《西山小品》是表现作者情感与理知的冲突。反对迷信是理知,而哀怜乡民是情感;重视法律是理知,而同情工人是情感。终于反对迷信没有这般勇气,重视法律当时不暇顾到,还是情感胜了理知。不过,他的心仍觉不十分妥贴,顾到这端,顾不到那端。”⑧赵景深:《周作人的〈西山小品〉》,载《新文学过眼录》,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71页。赵景深的解读源于当时周作人的思想及其他作品,虽不一定确切,但对理解作品有一定的帮助。

小说离不开故事,按照讲故事的方法,《一个乡民的死》应该说明死去的人是谁以及此人的人生经历,周作人只是记录了自己的生活见闻,并无讲故事的意图,写“我”听说了一个病人的死去,并在他死后产生了一些思绪。同样题材的作品比如鲁迅的《祝福》也可以看作是讲述“一个乡民的死”,鲁迅通过塑造祥林嫂的人物形象观照世界,以她的一生作为审视和批判传统文化的突破口。《一个乡民的死》中却既无人物又无故事,只是作者的一个生活片段。《卖汽水的人》也是一个生活片段,“我”在西山时遇到过这样一个平凡的卖汽水的人,然后他离开了,“我”和他之间没有构成故事的过往,他的事情也仅用了简单几句话加以交代,用现代的文类判断《西山小品》只能算做叙事散文,绝不是小说,但在当时却并不如此,周作人在《〈晚间的来客〉译后附记》中为《西山小品》作了最好的解释:“在现代文学里,有这一种形式的短篇小说。小说不仅是叙事写景,还可以抒情;因为文学的特质,是在感情的传染……所以这抒情诗的小说,虽然形式有点特别,但如果具备了文学的性质,也就是真实的小说。内容上必要有悲欢离合,结构上必要有葛藤,极点与收场,才得谓之小说:这种意见,正如17世纪的戏曲的三一律,已经是过去的东西了。”①周作人:《〈晚间的来客〉译后附记》,载《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2卷1917-1927》,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91页。没有悲欢离合,也无结构、高潮和结局,流淌着作者情绪的《西山小品》,就是周作人当时心目中的“抒情诗的小说”。

将并无故事只描写情绪的文章当作小说在现代文学发生期具有普遍性,同时期徐玉诺的《梦》、王统照的《在剧场中》、冰心的《笑》都是这样的作品。小说有散文的笔法和诗的情绪,唯独缺乏故事和趣味。在当时一般读者对这类的小说表示不解,《小说月报》13卷6期一位叫黄绍衡的读者在《批评创作的三封信》中提出:“《小说月报》十三卷二号,周作人先生的《西山小品》(1)一个乡民的死》,(2)《卖汽水的人》二篇,我看了觉得平平淡淡,没有什么趣味,请问先生他的艺术价值在哪里?”时任《小说月报》编辑的茅盾这样回答:“这两件事是平淡无奇的,然而在这两件事下跳跃的情绪却真实光怪陆离的。”②茅盾:《批评创作的三封信》,《小说月报》1924年13卷6号。用情绪替代对小说情节、人物、结构的评价也是现代文学发生期的特有现象。茅盾习惯把这类作品称为“感想小说”,和“抒情诗的小说”的说法尽管不同,但意思却有一致的地方,即对作品整体氛围的强调及情节的淡化。实际上对当时的很多作家而言,小说写成“感想小说”还是“抒情诗小说”都不重要,只要不按照传统小说的叙事模式,又能够传达出“为人生”的文学理念就是小说。

小说文类的含混不清既为小说创作带来困难,也为多模式的小说创作带来可能。《真的疯人日记》、《夏夜梦》采用了和《西山小品》完全不同的叙事方式。这两篇作品最早都刊登在1922年的《晨报副刊》上,后其中多篇被周作人收入散文集《谈虎集》中。各类周作人资料汇编书籍一般将这两篇作品算作小说,如张菊香主编的《周作人研究资料》(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和孙郁、黄乔生主编的《周作人资料索引》(河南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有研究者对作品文体前后持不同意见,比如止庵在《苦雨斋识小》中说:“集中《夏夜梦》和《真的疯人日记》近似小说,乃是一生中很少采用的形式。”③止庵:《苦雨斋识小》,东方出版社2002年版,第37页。在《周作人传》中却给出肯定的说法,“周作人当时未做辩解,但不久后在《晨报副刊》发表《真的疯人日记》与《夏夜梦》两组短篇小说。”④止庵:《周作人传》,山东画报出版社2009年版,第97页。同一位研究者前后观点为何不同,笔者推测《周作人传》是人物传记,止庵根据自己的判断认为这两篇作品是小说,《苦雨斋识小》是止庵对周作人所有已出版著作的评论集,周作人将作品收入杂文集已经表明了他对文体的判断,止庵出于慎重只能遵从周作人编排文集的意见用保守的方式称其为“近似小说”。研究者在判断文体时往往会以不同的标准来衡量作品,可见单纯从文体命名理解作品并不完全可靠。

周作人这个时期的小说都是系列作品,《真的疯人日记》和《夏夜梦》分别包含4篇和10篇小文章。系列文章的好处在于可以集中说理,想要表达的情感和要阐述的思想在一篇文章中没有阐释清楚,可以通过多篇文章共同完成,这样的创作动机已经不是小说文体所能够承载的。《真的疯人日记》是对鲁迅《狂人日记》的仿做,采用的也是疯人的日记体形式。两篇作品立意和文体却截然不同,如果说《狂人日记》是鲁迅假借一个患有“迫害妄想症”的知识分子的日记形式创作的现代小说,那么《真的疯人日记》就是借助疯子口吻展开的杂文论说。《狂人日记》中狂人、大哥、赵贵翁等人物和狂人大段的内心独白共同组成了现代小说的有机整体,以隐喻的手段完成一次从“被吃”到“我也吃过人”的历史性反思。《真的疯人日记》无任何情节,序和跋里作者费了一番笔墨讲述拾来日记的由来并强调日记内容的真实性,日记内容描述的是一个疯子到“民君之邦”游历后的见解。这些见解与其说是疯子的言论,不如说是周作人借其之口发表的议论。如果没有前序和后跋的限制,文中4篇文章就是独立的4篇杂文,作品中提出了很多问题,关乎社会、文化和政治宗教,以讽刺的方式发表着作者的见解。《最古而且最好的国》是对古老中国国民的讽刺:“他们有两句口号,常常带在嘴里的,是‘平民’与‘国家’,虽然其实他们并没有一个是平民,却都是便衣的皇帝。因为他们的国太古了,皇帝也太多了,所以各人的祖先差不多都曾经做过一任皇帝”。《准仙人的教员》批判教育制度:“学校任用的规则,系以辟谷者为正教授,餐风饮露者为教授,日食一麻一食者为讲师……倘若从事于清高的教育事业而还要吃饭,那岂不同苦力车夫一样了么?”《种种的集会》毫不留情地抨击现代的各种“学术研究”,讲述一个支那学者研究中国文字,“前后四十年,近来才发见俗称一撇一捺的人字实在是一捺加上一撇,他已经做了一篇三百页的论文发表出去,不久就可望升为太博士了”。《文学界》则是对古典文学的嘲讽:“民君之邦里的文学很是发达,没有专门的植物学家用了林那法把他分类,列若干科,分高下两等。最高等的是‘雅音科’,——就是我们在外国文学史上时常听到的‘假古典派’,最下等的是所谓堕落科,无韵的诗即属于这一科里”。除此之外文中还批判了“智识”和“平民”问题、美术问题、宗教问题等。尽管作者努力营造出日记体的表象,日记里充斥的却是作者对现实社会的嘲讽,和当时的杂文并无两样。作品既无情节、人物形象,也不存在任何矛盾冲突,讽刺现实是作品的唯一目的,只是借用“疯人疯语”的有利形式发表作者对政治体制和文化乱象的不满。

《夏夜梦》是梦的系列,除《初恋》外其余9篇都是对梦境的描述。中国古代文学中写梦的作品并不少见,《春秋》、《左传》都有关于梦的记录,唐传奇兴起后,梦进入小说领域,古代小说中梦境的讲述往往是为了推动小说情节的发展,以增加故事情节的诡谲和波折,梦可以预示、承接、照应和揭示结局,梦的自由不确定性成为作者谋篇布局的手段。新小说以来写梦的作品也很多,《新新小说》、《小说丛报》、《礼拜六周刊》、《中华小说界》、《小说季报》等小说刊物上以梦为题材的作品随处可见,如《中国兴亡梦》、《乞丐梦》、《唉,原来是梦》、《车中梦》等等,据不完全统计,从1903年至1919年以“梦”为题的小说有两百余篇,这一时期作品写梦的方式、主旨和古代小说基本相同。现代文学发生期的小说也采用梦境,但用意和写作方式与古代小说完全不同,因为对故事不关注,梦境不再是推动故事进展的手段,对梦境的描述多是表现人物的状态或性格,如《阿Q正传》中阿Q的梦。周作人将梦境作为发表言论的场景和舞台,以梦境嘲讽时政、针砭时弊,《统一局》、《长毛》、《狒狒之出笼》、《汤饼会》、《考试》(一)、《考试》(二)、《诗话》都是讽刺之作,采用梦境书写讽刺,不但不受政治时局的限制,还因为梦的飘忽随意性,不需要考虑人物设置及情节的合理性,写起来更方便自在。周作人在《夏夜梦》序言里解释了这一用意:“俗语所谓‘乱梦颠倒’,大凡一切颠倒的事,都足以引人注意,有记录的价值,譬如中国现在报纸上所记的政治或社会的要闻,那一件不是颠倒而又颠倒的么?所以我也援例,将夏夜的乱梦随便记了下来。但既然是颠倒了,虚而不实了,其中自然不会含着什么奥义,不劳再请‘大人’去占,反正是占不出什么来的。——其实要占呢,也总胡乱的可以做出一种解说,不过这占出来的休咎如何,我是不负责任的罢了。”从这个角度看《夏夜梦》和《真的疯人日记》,尽管采用的形式不完全相同,但用意一致,疯人的话和梦境都不切实际,不需要为言语和梦境负责,以这样的形式讲述道理既有趣味又有回旋的余地。用小说的形式写杂文有两个优势:第一,由于现代文学发生期小说的重心地位,与杂文相比一般读者一定更关心小说作品,作者肯定希望自己的作品有更多的读者关心,所以采用小说的形式说理不啻是一种有益的尝试;第二,直接对社会和制度的抨击没有借助梦境和疯言疯语方便,正如许钦文所言:“对于解放前黑暗统治的罪恶行径,应该攻击批判的不好明白直说,只得弯弯曲曲地加以讽刺。”①许钦文:《卖文六十年志感》,载《许钦文小说集》,浙江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第9页。

和《真的疯人日记》毫无故事不同,《夏夜梦》的篇章有一定的情节,但情节全部来自梦境,梦是人睡眠的潜意识或无意识的精神活动,它可能有一定的情节,但很难有始有终,所以一般有梦境的作品都要在梦前梦后补叙其他的内容,只将梦境作为小说的部分内容。《夏夜梦》则仅记梦,所以尽管作品中有情节,但都呈片段式,情节也并不复杂,仅满足说理的需求。《统一局》中“我”在梦中来到地安门看告示,发现所有人穿着统一编着号码的衣服,统一局要求所有的人要吃同样数量、同样种类的食物,如有违抗就要被禁锢,文中既有对话也有人物,可以看作一篇饶有趣味的小小说。《长毛》里“我”碰到家里的长工“得法”,别人都因为长毛来了逃难走了,只有他不走,“恭恭敬敬的跪在地上,反背着手,专等着长毛去杀他”,“我”替他把长毛杀了后,他不但不感谢,反而嫌“我”多事,让他更麻烦。其他几篇也类似,都是片段的情节和简单的人物。以现代文体意识看,这些作品更像具有一定小说基本形态的随笔或杂文,在现代文学发生期杂文和小说都属于新文体,二者之间的文体界限也并不明朗,在具体作品创作中二者的形态兼而有之,用单一的文体为其分类显然难以说清。现在被认定的一些杂感文章,如鲁迅的《智识即罪恶》、《聪明人和筛子和奴才》等作品都有人物、故事和情节,和当时的小说也基本相同。不止是鲁迅,许地山、冰心、王统照等人都有类似的作品,这和现代文学发生期的文化生态相关,也是当时的小说和文学创作理念使然。

《诗人》和《泥水匠》两篇没有讽刺意味,《诗人》里“我”看到了一对重孝在身的母子,神情却无悲哀之色,孝服也好像穿了好久,也许最近家中总有亡故,已经对死亡麻木了。《泥水匠》写一个给“我”干活的泥水匠因为霍乱死了,可是大家的生活仍然继续,他的死没有带来任何改变。这两篇作品可以看作是周作人《西山小品》中人道主义情感的延续,文风是周作人一贯的平淡自然。

从资料来看,无论是《西山小品》还是《夏夜梦》和《真的疯人日记》,在现代文学初期并未引起太大反响,针对这几篇作品的回应寥寥无几,只有朱湘在谈及《呐喊》时对作为鲁迅弟弟的周作人稍作提及,“这种文体最明显——可惜稍嫌过火——的发见于《阿Q正传》之中;它很象周作人的,而不是模仿周君,其实说来,周君的《夏夜梦》(除了‘统一局’外别的我不能贺他成功,周君在译小说与写杂感的时候,他的文体才自然达到它的最高点,《夏夜梦》则有点近于自觉,与鲁迅君的《阿Q正传》一样。还是受了鲁迅君的一点影响呢。”①天用:《呐喊》,《文学周报》1924年第145期。朱湘把《夏夜梦》和鲁迅的《阿Q正传》相比较,他认为周作人最擅长的是翻译小说和写杂感,除了《统一局》之外,其余都不算成功,言外之意无疑是周作人并不适合小说创作。周作人之后几乎再未尝试小说的写作,有人认为是因为他对小说的尝试并未引起反响,所以转向自己更擅长的领域,这种说法不无道理。周作人后来多次在文章中表达他不喜欢、不懂小说:“我于外国小说戏曲一向是茫然的。”②周作人:《英文与美文》,载《知堂集外文〈亦报〉随笔》,岳麓书社1988年版,第578页。“老实说,我是不大喜欢小说的,或者因为是不懂所以不爱,也未可知。”③周作人:《明治文学之追忆》,载《周作人文选1937-1944》,广州出版社1995年版,第606页。实际上现代文学初期的周作人非常关注小说的翻译和创作,尤其是小说翻译工作,他从1904年下半年开始翻译外国小说,根据《周作人研究资料》(张菊香、张铁荣编,天津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统计,1904年到1926年间周作人共翻译外国小说百余篇。一个翻译过大量国外小说的人认为自己不懂小说自然不合情理,这只能当作周作人后来文学转向的理由。

必须看到的是,无论平淡自然如小品文的《西山小品》还是嬉笑怒骂、针砭时弊带有杂文色彩的《夏夜梦》、《真的疯人日记》都是周作人在现代文学发生期的小说尝试,它们都是现代文学发生期小说的最真实形态,尽管这些作品本身小说和散文的特性兼而有之,这种小说的文类认同只能在现代文学发生期的特殊语境之中。“人类生活的发展……既有对旧传统的继承,也有对新传统的创造。”④孙丽君:《伽达默尔的诠释学美学思想研究》,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9-260页。鲁迅对此有过一段意味深长的感言:“一切事物在转变中是总有多少中间物的。动植之间、无脊椎和脊椎动物之间,都有中间物;或者简直可以说,在进化的链子上,一切都是中间物。当开首改革文章的时候,有几个不三不四的作者,是当然的,只能这样,也需要这样。”⑤鲁迅:《写在〈坟〉后面》,载《鲁迅文选》,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版,第233页。周作人的小说正是中间物的典范之作,以简单的文类标准进行判断和评价无疑是对作品的误读和偏见。

(责任编辑:陆晓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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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3-4145[2015]04-0163-05

2015-01-13

亓丽(1977—),山东莱芜人,广东轻工职业技术学院副教授,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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