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聪
生活中,更多的是那些看不见的疼痛和无奈。
——题记
一
经过半年的明争暗斗,吴宇最终不得不做出了无奈的选择:明天就回乡下离婚。
吴宇垂下头,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自己换洗的衣物。他不敢看身边这个和自己同床共枕的女人,还有她那充满期待与忧伤的眼神。他知道她此时也是那么的无助和不安。他们谁都没有料到事情会发展到这种地步——原来只想做个临时夫妻,各取所需,相互取暖,和工地上那些个男人女人一样,人走茶凉,各不相欠。谁能想到她居然那么容易就怀上了自己的孩子呢?而这个女人正好是渴望有个孩子的当口。
吴宇到建筑工地上来做活儿,原本只是想挣钱给老婆买一条不贵也不便宜的金项链。结婚那年,家当凑合着买齐备了,可是殷实人家那些个约定俗成的金银首饰还是没有买齐全,当时口头许诺以后补上。虽然后来人家没有再追究,可是,每当妻子和一帮小媳妇大姑子围聚在一块儿八卦的时候,那些个婆娘颈子上黄灿灿的
项链,耳朵上摇曳着的银环坠子就如一团正午的骄阳,不断炙烤到吴宇的眼球,甚至烧烤在他看不出来的心眼里!男人的那一股子自尊和倔强时刻促使他最终来到了城市的建筑工地上,一天一天积攒着为妻子买项链的资本,或者说,是他们夫妻共同的面子和尊严。
吴宇没有想到,工地上的生活环境是这样的单调和乏味,比整天喝白开水还倒胃口;每天收工后要面对食堂里的大锅菜:千篇一律的白菜豆腐,青椒土豆片,似乎是永远变化不了的西红柿蛋汤。别的工友可以出去改善乏味的生活,发生活费了还可以出去打牙祭,逛街,甚至去闯一次红灯区。吴宇没有去,不是不想,而是他对工地上的生活彻头彻尾的厌恶,所以他吝啬鬼一样捂紧自己的钱包,就是想早点攒够买一条项链的钱。有时他也被工友怂恿得差点就要动心了,但最终还是被大白菜的酸味,被妻子的身影给遏制住了。他知道,在工地上多花一分钱,就意味着要在工地上多留一天,那么妻子艾草在乡下就会多一些盼望和辛劳。
吴宇家有近十亩土地,往年都是夫妻两个一块儿耕耘,加上父母的帮衬,倒也轻松,这样他就可以在农闲时节出来找点零工补贴家用,生活不算富有,但也算其乐融融。偏偏那些个婆娘金色的脖子和银色的耳朵把他和
妻子推进了一个离别的生活圈子,虽然这已经是当下生存的一种必然的状态。
吴宇很爱自己的婆娘艾草。艾草贤惠而善良,还有那么一些单纯,用村里的一些男人在吴宇面前夸赞的话来说,颇有几分姿色:脸似银盘,乳房高耸,臀部饱满圆润,加之艾草没心没肺一样,整天乐呵呵的,见谁都像是亲人那么热情,反过来就成了人见人爱了。这人见人爱,原本是好事,可吴宇就闹心了,别的男人只要对艾草一笑,他的心就会跟着跳,就会有酸水冒上来。吴宇知道这是自己小气,或者说是书呆子气所致。他虽然是农民,骨子里还是有那么一些文艺气质,曾经是看过一些书籍的,所以就比村里那些粗犷的男人多出一些小心和愚拙。艾草对他说过,她就是被他这些外在的傻气和内在的儒雅气息给吸引住的,才在那样多的男人堆里相中了他,尽管家境比其他人家要逊色得多也没有嫌弃。这也是吴宇感激妻子的缘由,所以才不得不离妻别子,似乎只有买上一条项链,才能对得起她。
二
春天在不经意间就走远了,那些花儿谢了,那些草儿却更加旺盛了起来,在夏日午后的阳光照耀下,越发显得生机蓬勃。
艾草抬头揩了一把额头的汗,又继续给高过自己的玉米添加肥料。这些挺拔、英俊的玉米,好像男人的身板儿呐。艾草知道,自己又在想男人了,确切地说,是想自己的男人吴宇。掐指算算,都有小半年了,春节刚过就出去了,也不知道他在外面生活得怎样,夜里会不会着凉?他总是还像个没有长大的孩子那样,会在夜里蹬被子,然后就会咳嗽,严重一些就会发烧。在工地上,和那些粗犷的男人睡一起,谁会在意他,谁能关心他、疼爱他呢?都是那几个饶舌的婆娘,没事就跑到家里来,说金道银。首饰对女人有多重要,她不知道,反正自己真的就没有那么看重这些东西,所以结婚那阵子也就没有过分强求买齐那几件必须要有的首饰。家常过日子,夫妻和睦是最好的生活,如果夫妻不和,穿金戴银也是不舒坦的。可是,男人还是被几个饶舌的女人给逼出去挣钱了,他说一定要让自己有面子,不被别人看不起!
刚出去那阵子,吴宇还是会隔两天就打个电话回来,问问孩子和两个老人的生活情况,也会在结束的时候,对艾草说想你和爱你之类温存的话语,可是,夏天刚到,就越来越少了。只有孩子想爸爸的时候,艾草不得不用家里的固定电话拨通男人的手机,让孩子和爸爸说上几句,再喊来公公婆婆说上几句,当临到艾草要说的时候,那边通常就到上班或者吃饭的时间匆匆挂了。几次,艾草捏着话筒,放在耳边,听着里面嘟嘟的忙音,心有些疼,眼发酸,只是克制自己,不要流下眼水,那样会叫公婆笑话,也会让他们担心。
艾草渐渐有了心事,这些心事只有她自己知道,说不出去的,包括那几个经常跑来和艾草八卦的女人。其实,吴宇是爱着自己的,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和自己做一回,哪怕赶上农忙季节也要。用男人的话说,不吃“安眠药”就睡不着,艾草怕累到男人,伤了身体,可是男人的执拗和火热的爱抚瞬间就把自己溶化成一颗安眠药被丈夫吞噬了。
想着男人在床上的勇猛和缠绵,艾草的身体就开始发热了,脸颊也随之涌上了一片红霞。艾草赌气地用手揪了一把自己的脸,喃喃地说:“犯贱。”
“谁犯贱啊?妹子。
”身后突然有个男人笑嘻嘻地说,“我就喜欢犯贱时候的女人,这会子的娘们最馋人了。
”艾草扭头一看,气就涌出了心口,又是这个泼皮吴大赖。别的男人,一到农闲,就出去找活做,就他整日里在村子里游荡,见了女人就挪不开腿,喋喋不休,像蜜糖上的苍蝇嗡嗡地纠缠着不肯离去。特别对艾草,总是有意无意地说些混账话来逗自己,甚至吴宇在家的时候他也经常溜达来说三道四,有一次还被吴宇用扫把把他轰出了门。
“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艾草阴沉着脸对他说,“我男人就在这几天要回来了,赶紧走,不然我喊人了。”吴大赖嬉皮笑脸地说:“艾草妹子,你别那样假正经好不好,刚才我可是看你脸红的就像菜地里的番茄呢,是发骚了吧?男人都出去大半年了,也不回来看看你,八成是在外面有女人了。那就让哥哥我安慰你吧,我早就喜欢妹妹了,夜夜做梦都想啊。”吴大赖说着就伸手向艾草的胸口摸了过来。
艾草一下闪过了身子,举起手里挖坑的小铲子,冲着吴大赖说:“丑大赖,你再过来,看我不把你的脸剁下一块肉来喂狗。我男人昨天夜里打了电话,明天就回来过端午了,你又忘了吃他扫把的滋味了吧,快滚,滚啊。
”
吴大赖不慌不忙地笑着说:“艾草妹子,你别凶嘛,女人什么心思,哥哥我一眼就看穿了,你在想男人了。我来就是想对你说,你男人在外真有女人了,还是工头的表嫂,可俊了,他们都睡一块了,你还蒙在被子里做梦呢。不信,你问吴军的老婆菊花,是她男人打电话说的,她后来有天和兰草说的时候我正好听见了。
”
艾草的心就猛地一抖,眼睛随之就水汪汪的了,她强忍着对吴大赖喊道:“你鬼东西说的话谁信啊,整天就是在村里的女人堆里厮混,什么坏话都编的出来,滚开,我要做活了。
”吴大赖慢慢移动着,接近艾草又说:“妹子,你可以不信我的话,你晚上总会看电视吧?你看新闻联播了吧?你听说临时夫妻了没有啊?一个女代表都把这事提到中央的大会上去了,说现在的工地上,男男女女都合成了临时夫妻,很多留守在农村的也凑合着过日子了,我们也凑合着过呗。”
艾草瞬时间就无语了。她这段时间的担忧终于成了事实,而且是在这个泼皮无赖口里得到的证实。前阵子,电视里的一个女代表对安徽和江苏的建筑工地做了调查后,提交了一个“关于农民工临时夫妻的报告”,具体又详细地介绍了目前民工的生活状态:很多民工都是四五个月没有过性生活,甚至还有八九个月的,她还建议政府高度重视这方面的现实,给民工一些必要的帮助,比如盖夫妻公寓、夫妻房什么的。那时候,艾草就在心里产生了隐约的担忧:男人大半年没有回来了,想想他在家时对自己身子的贪恋,如今都这么长时间了,他是怎么熬过来的啊?现在被吴大赖一说,艾草就什么都明白了。艾草的泪水一下子就涌出了眼睛,眼前的玉米儿渐渐模糊了,天空也黑了起来。她感觉头一晕,身子摇晃了一下,差点倒下去,被人从后背紧紧抱住了,然后有一只大手在自己的胸口急切地搓、揉着,耳边急促的喘息声越来越响。艾草一惊,就清醒了,握着铁铲,对准他的身子就是一下:“你这个流氓,给我滚,大白天的,你想得美!来人啊,有贼啊——”
吴大赖让艾草的惊叫吓得落荒而逃,跑远了还回头笑嘻嘻地喊:“妹子,白天你怕,我晚上去你家会你,等我啊。”随着话音,一会儿就消失在玉米地的深处。
艾草整理了一下凌乱的上衣,胸口还在砰砰跳个不停。她这时候才松懈地蹬下来,呜呜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使劲用铲子在地上划着还不解恨,抬起手,用铲子把面前的几颗玉米上的枝叶都打落下来,她把眼前的玉米当了吴宇来撒气。
远处传来了学校放学的铃声,该回去做晚饭了,读小学三年级的儿子一放学就嚷着饿了要饭吃。家里虽然有婆婆,可是婆婆现在最大的事情是侍弄卧病在床的公公。和所有农村的那些个老头子一样,生病不看医生,总是扛着,一直到病情消失,或者是越来越严重到身体扛不住了才被拉着去了医院。更何况,艾草的家境并不殷实,她们都是那种只要家庭和睦,不在意钱多钱少的人家,要不是吴宇要为艾草补回结婚前的项链,又传闻家里的土地要被整体承包做大棚蔬菜,没有谁会催促他出去打工,谁不知道打工的难处呢?毕竟是要看别人的脸色做事的。
艾草前脚进门,儿子后脚就跟着回来了。他一见艾草就喊:“妈,饿死了,有吃的吗?
”艾草急忙说:“晓军啊,妈刚从地里回来,马上就给你们做饭。
”吴晓军嘟囔着嘴说:“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就不能给我备下一些吃的嘛?人家吴佳佳一回去就有吃不完的零食,还有牛奶呢。你们都是怎么当爸爸妈妈的啊。真没劲儿。
”说完把书包往桌子上一扔,气呼呼地站在一边不言不语了。
奶奶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捏着一根皱巴巴的油条,笑眯眯地望着晓军说:“乖孙子,别对你妈嚷嚷,你妈也累,才家来的,来吃根油条,是早上你爷爷没有吃的。”
“我才不吃这剩下的鬼东西呢,”晓军看了看奶奶手里的油条,气呼呼地说,“家里什么都不买,爸爸在外挣钱做什么啊?人家吴佳佳的妈妈爸爸在外打工,经常带钱回来,还有好多吃的,她零用钱都用不完。我为什么什么都没有啊?连个书包也是破破烂烂的,都用两个学期了。呜呜……”晓军说着竟然哭了起来,泪水滴答地往下落着。
奶奶怔住了,艾草也愣住了,但艾草一会儿就缓过神来,走到儿子面前,啪的一巴掌,打在儿子的屁股上说:“你什么时候学会翻嘴皮子了,还跟人家攀比了。人家是人家,你是你,你只要好好学习,大了自己有本事要什么都有的。写作业去!”
平时,儿子也偶尔撒撒娇,哄上几句就好了,可今天,儿子却不知道咋了,被艾草一碰,竟然哇的一声大哭起来,望着艾草大声叫到:“你就知道打我,爸爸在外面都有女人了,你怎么不管他啊,菊花家的小翠没事就在我面前说我有两个妈了,真丢人,我明天不去读书了。”
艾草一愣,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走过去,抱着儿子也呜呜地哭了起来。奶奶从里屋跑出来,急慌慌地:“咋了,都咋了呀?
”里屋传来爷爷虚弱的探问声:“孙子咋的啦?艾草怎么也哭了,啊,都咋了呀?”
奶奶无助地摸摸晓军的头,又把手放在艾草的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然后走进厨房做晚饭。晓军却喊了起:“我不要吃奶奶做的饭,我要吃妈妈做的。
”艾草只好摸摸儿子的头说:“晓军乖,听话,去写作业,妈给你做饭去,晚上我打电话喊你爸回来,给你带好吃的啊。”儿子这才停止了抽泣,打开书包,拿出作业本写了起来。
三
乡村的夜晚总是很寂静,在寂静里会乍现一两声犬吠。淡淡的月光轻纱一样铺盖于大地上,显得很朦胧。
艾草这几天总是在床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睡。窗外突然传来敲打声,渐渐由小变大。她听见了有人在小声地喊着:“艾草,开个门,开门啊!”
艾草的脑海里正想着吴宇的身影,想都没有想就跳下床来,拖着鞋跑去把门拉开了,一个人影顺势就把她紧紧地搂着了,嘴唇同时被一张嘴死死地堵住了。
艾草一惊,挣扎了一会儿才躲过了那张臭嘴巴,不敢大声呵斥,只能放低声音说:“你这个癞皮狗,给我滚,谁叫你深更半夜跑来的,让我公公婆婆听见,我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快滚啊……”
儿子忽然在迷糊中问:“妈妈,是爸爸回来了吗?”艾草突然就生出了一股力气,伸出一只手,啪的一声扇在吴大赖的脸上,像一道闪电,划破夜色,照亮了艾草那张美丽、纯洁的脸庞。她来到儿子的小床边,把落下来一大半的被褥,给晓军盖好,把嘴巴凑近儿子的耳朵边,亲切地说:“晓军乖,爸爸明天就会回来的,睡觉啊!刚才是一条野狗在我们家门外找吃的,我正在撵它走。”
吴大赖紧张地站在一边,望着艾草狠狠地说:“真是个不开窍的蠢货,算我眼睛瞎了,没有看透你。”一转身,消失在屋外的月色里。
艾草久久地坐在床沿上,木愣着,望着外面朦胧的夜色,然后低下头,嘤嘤地哭出了声音。
天,不知道什么时候亮的,艾草一惊,赶忙抬头看窗前的挂钟,六点四十三分。妈呀,要来不及了,儿子也没有醒来,要迟到的。艾草赶紧穿衣起床,心里却在纳闷:平时婆婆这时候早就在屋外来回忙碌了,今天早上怎么没有动静了呢,是下地里去了,忘了喊我一声?
当艾草来到堂屋的门,看见还是从里面闩上的,心里一慌。她赶紧回头往婆婆房屋里喊:“妈,
——妈,你还在睡呀?
”半天,才传来婆婆虚弱的声音:“艾草啊,你赶紧的,给晓军做饭,我头晕,起不来,爬几次都没有起的来……这可……怎么……好啊……哎哟。”
艾草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两个老人竟然一下子赶到一起病倒了。现在,最该做的是给孩子做早饭。她跑进自己房间,急匆匆地揭开儿子的被子,使劲用手摇晃着儿子的头喊着:“晓军,起床了,要迟到了,快点呀。
”然后风风火火地跑进厨房,打开煤气灶,倒油,从冰箱里抓出两个鸡蛋,打碎,放进锅里,随着热能加大,鸡蛋和油,发出滋滋的声音来。艾草还是扭头朝屋里喊着:“晓军,起来没有啊,快起来吃了上学。
”一边喊,一边用双手扒拉着鸡蛋,一不小心,一滴热油飞溅到艾草的脸上,她不由得惊叫了一声:啊呀!疼得赶忙用手去揩脸上的油,可是脸还是热辣辣地疼着,不一会儿,就有一个红红的圆点点长了出来。
晓军终于磨磨蹭蹭地走出来问:“妈妈,你怎么了,是不是又被油烫着了啊?以后不要再煎鸡蛋了,我闻到煎的鸡蛋就想吐。你给爷爷和奶奶吃吧,我不饿。
”孩子说着就提起书包走出了屋门,然后快速消失在她的视野里。艾草呆愣那里,忘了追上儿子,塞点钱给他在路上的商店买些吃的垫一下肚子。
艾草含着眼泪,又煎了几个鸡蛋,然后,把昨夜剩下来的米饭,放进锅里,加上一些开水,煮好了,盛了两碗,先端一碗,把煎鸡蛋一起送到公公的面前,轻声地喊:“爸,起来先吃点。”公公颤颤巍巍地坐起来,倚靠在床头的墙边,伸出干枯瘦弱的双手,接过艾草的稀饭,
什么话也没有说,看着那一头的老伴。艾草走到婆婆面前,也轻声喊了一声:“妈,我多煎了几个鸡蛋,你也起来吃一些,垫一下,我中午早点回来做饭。
”婆婆紧闭着眼,无力地说:“艾草啊,你去忙吧,那块花生地的草都把花生苗掩盖了,要尽早除掉呐,我歇一歇,兴许就好了。你倒一碗水放在我床边就中了,地里那么多活儿就赖你一个人,你慢点做活,两天你男人就回来了,甭急啊。
”
艾草答应着,去拿了碗,提着开水瓶,进来给婆婆倒了一碗开水,搬过一把凳子放在婆婆能够得着的地方,再把装开水的碗放上去,顺便摸了一下婆婆的额头,很烫,她不禁喊了一声,哎呀,妈,你发烧了。她走出去,到自己的房间,翻找出两粒退烧药,送到婆婆面前,端起碗,看着老人把药喝下去,然后才从门后扛起一把锄头走出家门,她知道,还有一块黄豆地里的杂草都要高过黄豆苗了,再不及时除掉,就会影响黄豆苗的生长和秋后的收成。
农村,永远都有做不完的事情,只要你是一个勤劳的人,白天黑夜都能忙活着,直到躺床上,才安息下来。有时候想想,又好像什么也没有忙,看不见结果,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但还是不得不转悠着,像一个停不下来的陀螺,被生活的鞭子抽打着转走了一个又一个白天与夜晚。
艾草就是一个陀螺,白天忙碌在田间地头,锄草,施肥,插秧,收割,买菜,养鸡;晚上回来伺奉公婆,还有儿子的吃喝拉撒,穿衣,学习等等。她只能不停地忙,累,但也充盈,否则,日子该怎样过下去呢。男人的音信越来越少,偶尔打回来电话,也是将就着匆忙说几句就没有了下文,没有什么不对,又似乎什么都不对!先前,夜晚总是有个盼头,回味着往日夫妻间的那些个婆婆妈妈,小打小闹缠绵悱恻,恩恩爱爱。可是,如今都失却了兴致,成了无望,连回忆的情绪都好像没有了。有时候,艾草都不知道自己在守着什么,又在盼望着什么。日子成了一碗白开水没滋没味,一成不变,反反复复。
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艾草会在心底呼喊着:“吴宇啊,你哪时才能回来呢?
”
四
工地上,吴宇还是做着一成不变的活计:筛沙,打
浆,运送;还是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下班,吃饭,上班,休息,如此反复,反复如此,好在身边有了疼自己的女人巧珍。
日子就像流水,两个月在天晴做活,下雨停工中就过去了。吴宇和巧珍早就搬到了一起,他们和别的那些男女一样,在工地上已经不足成为一个谈资。他们白天一块儿干活,配合默契,有说有笑,不觉得累,一天的活儿在说笑中就做到了黄昏;晚上,他们就成了夫妻,互相取暖,享受着彼此的身体。他们不知道别的工友是怎么理解和感受夜晚的,也不去管,他们自己的日子就是这样饱满而幸福的。
今天早上刚到工地,还没有开始打砂浆,巧珍就觉得自己恶心,肚子里总有一股子酸水往上冒。她忍了几次,还是忍不住了,用手捂着嘴巴跑到不远处的厕所里呕吐起来,可是干呕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吐出来,连早上吃下去的稀饭和馒头也不愿钻出来。巧珍扶着墙,镇静了一会,感觉上好了一些才回到吴宇身边,继续忙手里的活儿,可是,刚割开一袋水泥,闻到水泥粉的味道,她又哇的一声呕吐起来,老半天,只是呕出一些酸水。吴宇看到了就一惊,慌忙走过去,扶住巧珍问:“咋了,是不是昨晚被子让我给裹去了,你没有拽回去就受凉了?要不,我去对你老表李开会说一声,给你请一天假,休息一下。
”
巧珍喘息着,慌忙摆摆手说:“别,别,没啥事,今天要的砂浆多,又添了两个粉墙的师傅,你一个人是忙不过来的。我忍一忍兴许就好了,明天再说吧。
”吴宇没有再说什么,卖力地割开袋子,倒水泥,只让巧珍在水龙头那边放放水,收拾一下倒了水泥的空袋子。即使这样,整个上午和下午,巧珍都在不断呕吐,来回不断地往厕所跑,还是什么也没有吐出来,只是中午吃饭的时候,突然就没有了胃口,全身乏力,还直冒虚汗。
收工的时候,吴宇跑到工头李开会的身边,说了巧珍生病的事情,他也要请假,明天陪她去医院看看。李开会一听就急了,冲着吴宇发火:“你小子别和我来这套,这几天工期正紧呢,找人都找不着,你还要请假,你们两个都休息了,那些大工师傅都坐在工地上看房顶唱大戏啊?不行,肯定不行的。有好几个人好说歹说要我提前放假回去过端午,我一个都没有松口呢,过了这几天再说,谁请假也不行,除非病床上,真爬不起来了我没法子可想。”
吴宇一听就火了,他提高嗓门,大声喊叫起来:“你想钱想疯了不是?巧珍一天都在吐,跑了几十趟厕所了,中午也没吃什么东西,她可是女人啊,还是你表嫂呢,你太狠心了吧?”李开会看着吴宇凶巴巴的模样,竟然冲着他笑了:“哟,你他妈还挺仗义啊,她是我表嫂,我都没有你心疼她呢,感情你们都成一家两口子了,我可告诉你啊,就算你们是你情我愿的,巧珍家里可是有男人的,别到时候收不了场,你下不来台。算了,不和你计较,巧珍病了,让她自己去诊所看看,你明天还得干活,大不了,我调一个小工来和你搭配打砂浆,工期耽误了谁也担不起责任的。
”李开会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任凭吴宇站在那里气的眼睛一眨一眨的。
第二天上午快到吃饭的时候,吴宇正埋头干活,巧珍急匆匆地跑过来,一把抓住吴宇的手,有些语无伦次地说:“我有了……有了,可咋整呢?
”吴宇一时没有会意过来,“你有啥了,不是有什么大事吧,医生怎样说的,你别急啊!”
巧珍紧抓着吴宇的手,把他拽到一边说:“我有喜了,咋整哪?我回去咋见人啊?
”
吴宇的头就一热,接着嗡的一声。他一直担心却又没在意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如何是好呢?如何是好啊?
晚上,巧珍温柔地抚摸着吴宇的头发,喃喃地说:“我们结婚吧,我回去离婚,你也回去离了,过我们自己的日子,成吗?
”吴宇久久没有回音,只是叹息了一声,他想到了家里的艾草,带着孩子,伺奉着自己的父母,打理家里的几亩土地,任劳任怨,盼望着自己能早点回去,如果自己回去,就是为了离婚,他如何开这个口呢?
巧珍半天没有等到吴宇的应声,眼泪就噗地流了一脸。吴宇伸出手,为巧珍揩干了泪水,幽幽地叹息了一声说:“巧珍,你是个女人,你应该晓得女人的心思,我家的艾草,是个好女人,我父母多病,孩子又小,田里地里都是她在打理。我开不了这个口啊!你有空回去一趟,探一探你男人的心思,把你怀孕的事说了,看他怎么说,如果计较,就回来,我带你去医院流了吧。
”
巧珍听着,就嘤嘤地哭了,然后转过身,背对着吴宇,哭了半天,才转过脸来说:“你这个男人,我算看透了,好的时候,什么话都好听,事情出来了,就知道躲了。
就算你不离婚,就算我家里的男人不要这个孩子,我也要的,我好不容易才有了自己的孩子。大不了,我一个人带着孩子过日子。
”吴宇伸手把巧珍搂在怀里,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巧珍双肩还是一耸一耸地哭着。两个人都各自想着心思,很久才沉沉睡了。
五
工期紧迫的日子终于过去了,大面积的粉刷工程结束了,剩下的就是那些扫尾零活了。再有几天,就是端午,家里的麦子,早些播种的都能收割了,这是每个在工地上打临时工的人心里都明了的事情。
吴宇终于决定明天回乡下,后天就是端午节了,顺便也试探一下自己女人的态度。至少要试试的,这样,才对得起面前这个伤心和爱上自己的女人。他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写给了巧珍,也顺便把地址写了上去,也许,以后见不了面,还是可以通信的,在最后要离开的时候,还是毅然决然地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把自己工资的大部分都放在了巧珍的床头。此时,在吴宇的心里,相对于巧珍的怀孕,艾草的项链就没有那么的重要了,一个只是面子,一个却是良心上的问题。
吴宇跨进家门的时候,天色还很亮,太阳还疲倦地挂在西边。屋子里,只有父亲病怏怏地倚靠在床栏上,看到吴宇回来了,脸上堆着一抹艰难的笑容。父亲告诉吴宇,母亲和艾草在东边坝子下面的旱地里割麦子。
吴宇走出家门,往坝子下面走去,一会儿,迎面碰上了放学归来的儿子晓军。吴宇蹲下身,抱起儿子,使劲地亲了一口说,儿子,想爸爸吗?晓军被爸爸的胡子扎得咯咯直笑,他看了一会儿吴宇,就问:“爸爸,你前几天晚上回来又走了吗?我那天夜里,听到妈妈在和一个男人说话,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可是天亮时,我没有看到你啊?
”吴宇的心咯噔一下,嗯嗯了两声,就对儿子说,家里有好吃的,在我包里,你自个回去找,我去帮你奶奶她们弄麦子。
晓军蹦蹦跳跳地跑远了,吴宇却变得迟疑了起来。怎么对艾草开口呢,又如何问她儿子说的男人是咋回事呢。忧郁中,还是接近了自家的麦地,他看到了母亲苍白的头发在金黄的麦浪里异常扎眼。旁边,就是自己再熟
悉不过的艾草,女人专一地挥动镰刀,一小片麦子就倒在了地上,她圆满性感的屁股翘得很高。因为是小面积旱地,收割机是不愿开进来的,有些地方,必须要人工收割和运回自家的场子打压出麦粒。
吴宇走到母亲身后,大声地喊了一声:“妈,我回来了!
”母亲抬起头,惊喜的脸上,展开了笑容:“回来好,回来我和艾草两个就轻松了。
”
艾草,没有抬头,也没有言语,她依旧弯着腰,低着头,使劲挥动着镰刀,只能听见咔咔的麦秆被割断的声音。母亲冲儿子呶呶嘴,再看看艾草的后背,吴宇知道母亲要自己走过去,帮艾草一把。
吴宇走到艾草身边,伸手在她后背上点了一下,说:“你歇一刻,我来割一会儿吧。
”艾草没抬头,也没有回声,还是那样卖力地挥动手里的镰刀,仿佛没有听见身边的男人在和自己说话。
母亲这时候走过来,把手里的镰刀递给了吴宇说,你两个再割一会儿,不多了,我先回去做晚饭。
”吴宇望着母亲点点头,露出一些笑,然后就弯腰忙活了起来。他慢慢朝艾草的身边移动着,当他的镰刀和艾草的镰刀终于碰在了一起的时候,他才一把从艾草手里抢过了镰刀问,咋就不理人了呢?
艾草,终于抬起了头。吴宇看到的,是艾草一脸的泪水,眼睛红红的,像刚成熟的桃子,一会儿,又钻出来一滴眼泪,流到了脸上,下巴,然后落进了麦地里。
吴宇就一愣,又问:“咋了,你?
”
艾草眼巴巴地望着吴宇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还知道有家啊?外面的日子好过吧?
”
吴宇听出了女人的抱怨和委屈。他直起腰,靠近艾草,伸手往她脸上揩了一下闪亮的泪花说:“我没有买成你要的东西,也没有带回多少钱。
”
艾草闻听,抬手剥掉吴宇的手,又抽泣起来,低下头说:“你就是不回来,我都不稀奇了,何况钱什么的。我都知道了,你的事情,早都传进村子里了。你都成了电视里的新闻人物了。”
吴宇脸一下子就红了,他抬头望着天空,几朵稀薄的白云,缓慢地朝西边移动着。夕阳渐渐落了下去,漫天的霞光,把艾草的头发也渲染成金黄色的了。一群麻雀闪电一样钻进了不远处的林子,四周显得异常安静。
艾草就蹲下身去,捂着脸,呜呜地大哭起来。吴宇站在原地,成了一堆麦秸,就像不远处站立在麦地里的稻草人。
艾草还是在哭,呜呜的哭声,渐渐地弱小了,但两个肩膀还是在不停地耸动。吴宇小心地挪过去,也蹲下身子,伸手放在艾草的肩上,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又使劲摇晃了一下,他感觉到艾草躲避着,甩了几下,就没有动了。吴宇就探出双手,把艾草搂住了。他知道,这时候,说什么都是多余的,越说也只能让眼前的女人越生气和伤心。旁边,是艾草割倒的一摊麦秸,整齐地铺放着,厚厚的,散发着馒头的清香。馒头,这个熟悉又异样的景象涌现在吴宇的脑海的时候,他的手就覆盖到了艾草的胸前,他感受到了艾草怀里那一对柔软的坚挺的乳房诱人的气息。吴宇突然就把艾草扑倒在麦床上,然后剥开了艾草单薄的衣裳铺摊成一张洁白的床单。
艾草先是惊慌,扭转头,张望着田野的四方,好在,一个人影也没有。她开始还在推让,厮打着吴宇的鲁莽,渐渐地就失去了力气,全身酸软,一阵久违的渴望和快感传遍了身子。她再也动弹不了,仰望着头顶的天空,漫天的黄昏里,有几只晚归的鸟儿飞向远处的田野。一切都显示的那样安宁,仿佛,此时的情境就是专为艾草的需求而设置的。
狂风停了,暴雨歇了,周围安静极了。夜色包围了他们,也笼罩着整个田野。
艾草和死人一样,眼睛闭着,四肢摊开,直到吴宇扶起她的身体,帮她戴上胸罩,穿上衣服的时候,她才睁开眼睛,伸手狠狠地揪住男人的耳朵,使劲转动着手指,这样的疼痛,让吴宇哎呀、哎呀地叫唤起来,最后便把头低落在艾草的胸口上,再次张嘴拱在她鼓胀的乳房上。艾草又感到浑身燥热,这才终于放开他的耳朵,用力一推,吴宇就仰躺在麦秸上,久久没有起身。艾草看了一眼死猪一样的男人,突然站起来,掸掉身上的麦芒,向自己家里走去。
六
端午节在骨碌、骨碌的打麦声中来到了,学校也放了一天假,孩子在父母的身边跑来跑去,递送新鲜的艾
蒿。吴宇从艾草的手里接过一把早晨从地里割回来的艾草,一根一根地插到门窗上的缝隙里,每插好一根,吴宇就凑近艾草的叶片闻一下,然后他就笑着问:“我说,你怎么也叫艾草的啊,还记得你爸妈给你起这个名字是啥意思不?说来听听呵!”
艾草望着吴宇笑了一下说:“提这些干啥,还不是姐妹们多了就随便起的呗,也可能是我在端午节前后几天出世时,正好家里有艾草进到我爸或我妈的眼吧?我也没有特意问过他们的,只是知道,在农村过端午的时候,每家都从地里采撷回来晾干,小时候,肚子疼了,我妈就把干巴的艾蒿搓成一团,用水服用,能止疼的。
”
吴宇的父亲,大病初愈,精神焕发地走了过来,望着儿子和媳妇,笑呵呵地摸着孙子晓军的头。
门外忽然有个孩子的声音说:“看,这个就是他家,他家的吴晓军和我还是同班同学呢。
”
晓军听见了吴佳佳的声音,跑出来看,有一个和妈妈年龄差不多大的婶婶站在了院门口,正朝家里张望着。他就问同学吴佳佳,你们找谁啊?吴佳佳用手指了一下身边的女人说,是从外地来找你爸爸的。嘿嘿,说完就跑了。
吴宇和艾草闻声就走出来了。艾草看到,门外出现的是一个干净的,扎着一个马尾的,三十一二岁的女人,从来没有见过的陌生面孔,心里生出好奇来。可是,吴宇一看,眼睛睁得老大,惊讶地叫出了声音:“巧珍,你怎么跑来了?”
七
那天上午,巧珍眼睁睁地望着吴宇漫不经心地收拾着自己所有的换洗衣物,心里突然生出一阵伤痛。这个男人要走了,也许是永远地离开,不再相见。虽然,吴宇信誓旦旦,回去,就和他老婆离婚,然后和自己组成一个家庭。说说是简单的,想象也是容易的,可是,离婚,和结婚一样,要牵扯到方方面面,甚至,真的是几个家庭的命运的改变。特别是农村,更何况,他们的家乡,都是属于传统而又保守的,不似如今的城里人,今天结婚,明天就可以拿出结婚证去把婚离了。中国的离婚率节节飙升,不是农村,而是城市里那些吃饱了无事可做的人不
断刷新的结果。
巧珍看着吴宇慢慢消失在自己的眼前,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当她收拾自己的衣物,发现了床头那一叠厚厚的钞票时,她的泪水再次喷涌而出。她默默地数了一遍,整整三千元,是他工资的一大半,这些钱,留给自己,也就是给他自己找到了借口和退路,甚至是良心的安慰!她知道,吴宇出来干活的意愿,就是要给她的女人买一条项链的,如今,给了自己这么多钱,他回去怎么交代呢?他们会吵架吗?会打架吗?虽然这些在农村已经不是稀奇的事,可这毕竟是因为自己引起的矛盾啊!
巧珍把吴宇的钱单独包扎起来,还从自己的工资里移来八百块钱放在一起。如果等不来吴宇,她要用这笔钱做一件让自己安心的事情。
吴宇走了几天后,巧珍也收拾了几件换洗衣服回家了。回家的第一天晚上,巧珍就竹筒倒豆子一样,把自己怀孕的事对残废的男人和盘端出来。自然,少不了一番赌气,争吵,打闹。巧珍对男人说,你可以不接受我和孩子,我会自己养着,就是出去做个要饭的,睡桥洞也会要这个孩子,我不能永远做一个没有母亲的女人,我不甘心。是你自己没有用,怨不得我,你看着办吧。
巧珍看着自己的男人慢慢由一头疯狗变成了一摊烂肉,久久地淤积在床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来。他终于接受了这个不现实的现实,不公平的公平,不人道的人道,不情愿的情愿!巧珍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可是她的心里却如刀割一样地疼痛,说不出的那种滋味,为吴宇,为眼前的男人,还是为自己?千头万绪,心乱如麻。她感到自己肚子里一颤,一阵微微的蠕动传上心头,她知道,孩子在提醒自己,要保重身体,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一个人了,承载着两条生命呐。
巧珍坐车来到自己做活的城市,转悠了半天,才转到了城市繁华的中心,进到一个大商城,找了买金银首饰的柜台,然后在服务员的引导和介绍下,终于买了一条中等价格的金项链,正好是3888元。这是一个吉祥的数字,也是一个圆满的数字。她来到长途汽车站,买了两张往返的车票,她来到公用电话旁边,掏出吴宇走时留给她的电话,她想提前告诉吴宇自己来他家了。可是转念一想,还是放下了电话,她想给他一个突然袭击,也想看看他有什么反应。这样决定之后,她就安静地坐在候车
室里,一手拿着车票,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等待检票的时间。
这是一个普通的小镇,和自己居住的镇子没有多少差别,她询问了一个卖水果的老板娘自己要去的那个村子有多远,然后就租了一辆马自达,来到了吴宇居住的村庄。刚下车,就看到一个小女孩,她问了吴宇家的方向,小女孩竟然愿意领她走到了自己想看到的屋子和人。
巧珍,终于看到了艾草。在她的眼里,艾草是那么干净、和气、温顺的一个女人。直到她听见吴宇惊讶地喊出自己的名字时,艾草才顺手握着一把镰刀,身体擦过巧珍的时候,她吐出了一句:真贱。然后急匆匆地跑远了。她以为,这个女人一定会暴跳如雷,会冲上来给自己一个嘴巴,或者撕扯自己的头发,骂出那些不要脸,狐狸精等等;她以为,吴宇会走上来关心自己,至少会问问自己怎么找到这里的,路上辛苦不辛苦,饿了没有,喝水不;或者,吴宇会发火,或者骂她不该跑来找麻烦。可是,吴宇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那眼中全是厌恶和冷漠,与在工地上时的热情和温柔判若两人。他头也不回地向艾草跑去的方向追了上去,没有丝毫的犹豫,也没有一点儿的留恋。巧珍终于明白了,这个男人不会属于自己,他属于这个家,属于刚刚流着眼泪冲出去的女人。
巧珍,转过身来,进入屋子,打量了几眼这个平常的,不算殷实却很整洁的家。两个老人,一个孩子,像电影里遇到鬼子的老乡那样看着自己。她慢慢从背上的包裹里取出一个红色的盒子,走到孩子的面前,缓缓蹲下身子,对着晓军说:“乖孩子,这是你爸爸为你妈妈买的项链,他回来时走得急,忘在了床上,回来交给你妈妈吧。你就说,阿姨说的,她只是来送这个东西的。
”
巧珍默默走了,没有回头,只是眼泪不争气地一个劲往外流,把眼前的路面模糊不清,高低不平,身后的村庄渐渐消失在田野的尽头。
八
吴宇追上了艾草的时候,艾草蹲在堤坝的一片蒿草上,她双手抚摸着眼前的一棵就要枯萎的艾草,泪流满面,嘴里喃喃自语:“艾草,我真的和你一样,只有这几天被人重视和需要,人老珠黄后就被人忘记了,我们的
命真苦啊!可是你还有明年的端午,我呢,我的明年会成什么样子?”
吴宇走上去,蹲下身子,一把攥住艾草的手,红着脸,目光小心翼翼地看着艾草说:“艾草,明年的明年,你永远是我的艾草!我不会离开你的!
”
“看你说谎都不脸红!
”艾草恨恨地看着吴宇,冷笑着,“呵呵,都把人家肚子搞大,找上门来了,你还有脸说这些,以为我还会相信你吗?!
”吴宇痛苦地摇着头,忽然咕咚一下干脆跪在艾草身边泪流满面地说:“艾草,好艾草,别闹了,我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你看我这不是向着你吗?人家从老远的地方找来,我也不是没有搭理她,跑来追你了吗?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好吗?
”艾草是个善良心软的女人,她泪眼婆娑地问:
“人家可是挺着大肚子来的,如果我能原谅你,你打算怎么办?
”吴宇说:“你放心,我会处理好的。今天是端午,人家跑来,我们就当面把话说清楚。其实,在工地上,这样的事情不是一个两个,你情我愿,彼此只是混混日子,哪个也别想讹谁!
”吴宇说完,站了起来。
然而,吴宇的话并没有让艾草激动,她继续默默流着眼泪,说不出什么,也不想说什么。她看到找上门的女人,是那样小心翼翼又可怜巴巴,一点不像是传说中的狐狸精,更不像那种世俗的泼妇,而是一个跟自己一样的地地道道的农村妇女。这让原本想用世上最恶毒话语来辱骂这个女人的艾草一句话也记不得了,艾草只想跑开,一眼也不愿再看到这个女人。
艾草还是不说话,吴宇央求道:“好艾草,我们回去吧,我会和她说清楚的,无非我们再赔她一些钱吧。你看呢?总不能把她晾晒在家门口,也不是个事啊。
”
艾草用手揩着不停流出来的泪水,咬紧嘴唇一语不发,这让吴宇痛苦万分,他突然爆发了:“咋的,你得理不饶人了?是,我错了,可你在家,不也有了男人了吗?我还没有问你呢,你把男人都招惹进家里了,三更半夜的,孩子都吵醒了。你倒说说,是哪个呀?如果你不原谅我们,那就离婚吧,我们都各自走人好了!
”
啪——,吴宇话音刚落,脸上重重挨了艾草一巴掌,上百个日日夜夜的孤独守望啊,竟然只换来吴宇的背叛和对自己忠贞的怀疑。艾草伤心欲绝,哭叫着:“我偷男人了,是吧,好,我告诉你,就是前庄的泼皮吴大赖,他都找
了我好几回,要我跟他凑合在一起过日子了,那天晚上就是他把你的事情全说给我知道的,现在你知道了,满意了吧?你要离婚,就是要我和他这样的泼皮无赖过吗?好啊,我们离吧,反正你早就有这个心了,怎么不一回来就提出来呢?省的人家找上门来,真是丢人啊。
”
吴宇捂着脸,顿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如果是别人,他还会恼火,甚至还手打她几下泄气,可是,谁不知道泼皮吴大赖呢,他从来就是村里一个游手好闲、沾花惹草的货色,往日自己在家的时候,对艾草就有贼心了,到现在,还不是因为自己出门了才让他钻了空子。吴宇拔腿就朝村前跑,艾草一看,随着就追上去,一把攥住他的胳膊哭喊着:“你想做啥,还嫌不够丢人嘛?他没有得逞,两次都被我遮挡了回去,你真以为我会和那个泼皮有什么勾当吗?你真不是人啊你,枉费我守在家里盼望你的这些日子了!”
吴宇顿时停下了向前奔走的脚步,终于安静了下来,他蹲下来,也呜呜地嚎哭起来。很久,艾草用手拉了一下男人,“回吧,看看再说,尽量把事情化小。
”
回来的路上,他们碰到了迎面而来的晓军,他看到妈妈眼睛红红的,爸爸眼睛也红红的,就问,你们怎么了,眼睛被风沙迷住了吗?他举起手来说,这是那个阿姨留下来的,她说是爸爸给你买的,回来走急了,忘在床上了,她是专门来送这个东西的。
艾草接过儿子的盒子,急慌慌地打开来,里面是一条金灿灿的项链,还有一张小纸条。她把纸条展开只看了一眼就递给了吴宇,吴宇看到了一行字:我一切都办妥当了,不要担心我,你们好好过日子!
艾草和吴宇,这才把目光一起投向村庄外的路上。此时,路上没有一个人影,人们都在家里准备着过一个殷实又平常的端午节。
九
端午节后的第三天,队长吴情水领着几个人挨家挨户地来签字,说是乡里的政策,由于招商引资,各家的土地都暂时被承包出去,暂时预定为500元每亩一年。这里将要从新整理,做乡里蔬菜大棚的示范点。麦子收割完了,不许秋种,不愿意也不行,大多数人家都出去了,荒
芜了很多土地,可惜了。
爷爷听见了,破口大骂:“什么狗屁招商引资,我们以后怎么过日子,那几百块钱,管个屁用啊?如今什么不在涨价啊,这点钱连买个口粮都不够,往后我们的生活咋整啊?不行,土地不能出租,别人我不管,我家的一分地也不出租的。你们去别的家里租用吧,我不签字,除非把我这把老骨头敲碎了再说。艾草和吴宇也气匆匆地走进里屋,不理睬队长,把他们晾在一边。
可是,一连几天,队长都带着人来,而且把别的人家签过名字的合同亮在桌子上,反复劝说,就是不同意也不行,只是拖延时间罢了,这是改革的大潮,一个人两个人是翻不了船的。如果你家真的顽固不化,我们也没有办法,那就在一个角落里划出你一家人的土地,至于引水灌溉一类的事情,你们就自己解决吧。到时候可别怨我们做领导的没有提醒你们。明摆着的刁难,强制性的租用,加上几个平时明理又善意的亲戚来劝说:要顺大流,支持政府的政策,响应国家的号召。几次软磨硬说,一家人知道胳膊扭不过大腿,这才不得不在合同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土地最终还是被承包了出去,租期三年,期满之后,如果愿意,继续签约租用。
先是油菜打完了,所有的麦子也都进仓了,土地一下子空旷了起来,显得那样瘦弱。推土机突突地开进来了,原本高低不平的田地一下子变得整齐平实了起来,而那些个还没有被完全掩盖的麦秸和蒿草醒目地裸露在翻新的泥土之上,就像一片硝烟弥漫过后的战场,满目疮痍。
为了来年的口粮,为了孩子的学杂费和穿衣,为了往后的生活能继续延长下去,和村里大多数农民一样,吴宇和艾草,收拾起自己的衣物,背起应有的衣物和被褥,搂一搂恋恋不舍的孩子,握一握年迈的老人干巴的手,然后默默走出了自己的家门,村边的路口,有几个也在今天出门打工的乡邻在此等车。
当车子装载着村里仅有的几个剩余劳力慢慢驶离村子的时候,艾草的眼睛里已经满含着就要流出来的眼泪,她抬手狠狠地用衣袖擦拭了一下眼睛,专注地凝望着自家的屋子越来越远,渐渐变小,一阵风刮过,卷起屋檐上那些早已风干的艾叶,就像燕子又似蝙蝠一样在天空里飞舞。
(特约编辑:周根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