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恒
(大连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3)
1899年前英语文本中大连地区“鞑靼”称谓考述
张 恒
(大连海洋大学 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3)
1899年正式建城前,今日大连地区已经走进了西方人的视野之中。从最早的“契丹”到之后的“鞑靼”再到最终的“满洲”,大连地区在英语文本中的称谓几经变化,始终在想象和现实之间徘徊。然而,不论是在持续时间还是在文化影响上,“鞑靼”都显得更为重要,它不仅是16世纪末至19世纪末西方人对大连地区的主要称谓,而且深刻影响了西方人的认知。这种重要性的背后是中西文化历时七百余年的相互砥砺与融合。
大连地区;鞑靼;耶稣会士;文化想象;现实1
1899年俄人在大连正式建城之前,已有西人来到大连地区,最早可追溯到清道光十一年(1831年)。据《大连通史(古代卷)》记载:“道光十一年一位名为罔特斯拉福的外国人乘船沿渤海北上,在锦州、盖平(今盖州市)、金州等地进行港口勘察。第二年又有一艘英国走私船闯进盖平连云岛,并趁地方官不备入城”(《大连通史》编纂委员会,2007:607)。无独有偶,道光十二年(1832年)11月,德国基督教路德会牧师郭实腊(Karl Friedrich August Gtzlaff)乘“英吉利夷船”在旅顺口外的城隍岛游弋,终被盛京巡查官员发现驱逐。12月初,他在盖州“登岸入城”,这段经历在他的《中国沿海三次航行记》中有简略的记载(转自张恒,2014:46)。第一次鸦片战争到19世纪70年代,出现了三个描写1899年前大连地区的英语文本,它们是第一次鸦片战争英国海军“摩的士底”号战舰司令官J·埃利奥特·宾汉姆(J. Elliot Bingham)的《远征中国记》、第二次鸦片战争英国远征军随军翻译罗伯特·斯温霍(Robert Swinhoe)的《华北战记》和苏格兰新教传教士韦廉臣(Alexander Williamson)的《华北、满洲和东蒙行》。三个文本所处时间和地点各异,但是在大连地区的称谓上却都与“鞑靼”称呼有着一致的关联。
西方文化中,鞑靼一词在13世纪初期到17世纪之间一般用来指曾经横扫欧洲的蒙古民族,到了17世纪之后,随着耶稣会士深入中国内地传教,尤其是满洲的后金政权的强大,该词又开始指代新兴的满族,也就是所谓的“东鞑靼”。1613年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曾德昭(Alvaro Semedo)在《大中国志》中率先提到鞑靼有东、西、北三部分,对明廷发动攻击的就是“东鞑靼”,也就是今天所说的满族人(曾德昭,1998:121),而今天的大连地区在明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开始陆续被后金政权占领,此间先后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亲历了这场巨变,并将其写进自己的文本之中,自此大连地区逐渐被纳入到西方的“鞑靼想象”之中,这种认知和想象一直持续到19世纪中后期。1840年8月16日来到大连地区的宾汉姆在他的回忆录中就说辽东半岛以及附近岛屿真正的主人是“鞑靼人”,还说当地的汉族移民甘愿臣服于这群“野蛮统治者”的脚下。他甚至将当时半岛的某处当成一个独立的政治实体。宾汉姆虽未指明,但据《大连通史(近代卷)》所登载的《第一次鸦片战争时期英军北犯形势图》判断,当时英军舰队在大连地区活动的地方包括复州湾、长兴岛、青泥洼,未指明之处或为其中一处(《大连通史》编纂委员会,2010)。他这样说道:“就在我们停驻阿尔西斯特湾(复州湾)的时候,乔治·埃利奥特舰长的‘沃拉伊号’却径直向满洲鞑靼驶去,她是中国的一个藩属国”(J. Elliot Bingham ,1842:244-245)。二十余年后的斯温霍尚未进入大连之前也怀着宾汉姆一样的认识,“我已迫不及待要上岸了,因为我很想了解当地人的生活。我曾经听说这一带的老百姓大都是满洲鞑靼人,而非汉民”(Robert Swinhoe,1861:13)。进入大连地区之后,提到脚下的辽东半岛,说道“满洲地区的游牧民族鞑靼人,据说是当地的原住民,越往满洲腹地可能越容易见到他们”(Robert Swinhoe,1861:21)。
宾汉姆和斯温霍笔下的“鞑靼人”在西方文化中有着十分复杂多样的含义,与中国文化中的涵义明显不同。1235年蒙古人发动的西征一直打到多瑙河流域,几乎给整个欧洲带来灭顶之灾。蒙古人的从天而降让欧洲人摸不着头脑,正如一位俄罗斯编年史作者说的那样,“由于我们的罪恶,我们不知道的部落(指蒙古人)来到了,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知道他们的语言是什么,他们是什么种族,他们信仰的宗教是什么。只有上帝知道,他们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道森,1983:6)。来自北方的蒙古人恰与《圣经》中的歌各和玛各的记述(Gog and Magog)相吻合,因为两者同为来自极北之地的毁灭力量。正在蒙古人横扫欧洲之际,怀着与那位俄罗斯编年史作者同样心情的英国本笃会士编年史家马太·巴黎(Matthew Paris)怀着同样忧惧的心情又将蒙古人称作“像魔鬼一样涌出地狱,因此他们被恰当地称作地狱的人”(转自吴莉苇,2007:197),由此创造性地将希腊神话中的幽冥地府的塔尔塔罗斯和古代一些游牧民族的统称鞑靼人联系起来,蒙古人从此便同地狱、毁灭、杀戮等邪恶之意联系了起来,后经西方第一批出使蒙古帝国的传教士像柏朗嘉宾(Jean de Plan Carpin)和鲁布鲁克(Guillaume de Rubruquis)等人的著作,这些邪恶之意又以文本的形式得到了固化。16世纪末西方传教士(主要是耶稣会士)开始深入中国内地传教,此时期恰逢东北地区的满人政权崛起,兵锋直指明朝,并在1619年萨尔浒之战等一系列战争中打败明军,直接威胁到明朝统治,震动了整个东北亚地区的政治和军事格局,自然引起了在华传教士们对这股新兴政治势力的重视,几位天主教传教士基于自身经历或通过各种渠道广泛搜集满人的各种信息,并陆续出版了几部反映明亡清兴历史著作,像耶稣会士曾德昭的《大中国志》、卫匡国(Martino Martini)的《鞑靼战纪》和多明我会士帕莱福(Juan de Palafoxy Mendoza)的《鞑靼征服中国史》等。尽管16世纪末以来的西方传教士对满人有了更新、更全面的认识,比如他们认识到东鞑靼人也有很多不同部族,有东、西、北三部分,而且还对他们的起源、体质特征、服饰和生活习俗等方面进行了简要记述,这也成为当时欧洲人了解满人的第一手资料(张先清,2009),但是他们的认知和评价仍旧受到以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为代表的西方第一代传教士“鞑靼话语”的深刻影响。在他们的著作中满人之所以被称作“东鞑靼人”,是因为满人居住于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四百年前所描写的蒙古地区(鞑靼地区)之东,西方也因此有了将满人称作“东鞑靼人”和将蒙古人称作“西鞑靼人”的习惯①,而且两代传教士笔下的鞑靼人都有着野蛮、粗鲁、残忍和愚昧等共同特征。“鞑靼”一词到了宾汉姆和斯温霍所在的19世纪中期虽几经变迁,但在两人的文本中仍能找到一些旧有之意的影子,比如两人笔下的满人官员和士兵总是愚昧、蛮横、野蛮和落后,是西方人在华活动的主要障碍。60年代末来大连地区传教的韦廉臣,在其游记的序言中,也语多隐晦地将满人官员看成是西方在华传教以及各项事业最大的敌人——“中国传教事业,或者说一切外来东西的敌人并不是普通老百姓,而是我在本书的第一卷第五页上说的那帮中国佬(满人官员)。但是要想让他们大为收敛,只需在条约上加上一款就行;或者,如果他们又要闹事,清楚而坚定地表达我们的态度就是最有效的应对之策,而且保证不会旧病复发,这已经是被现实反复证明了的真理”(Alexander Williamson,1870:viii-ix)。
大连地区的“鞑靼”称谓除了受到西方的历史和宗教文化影响之外,还受到近代以来西方中国地理学著作的影响,尤其是17世纪之后耶稣会士绘制的中国舆图的影响。斯温霍在《华北战纪》中写道:“大连湾这个地名只在某张耶稣会士的地图上看到过。”(Robert Swinhoe,1861:14)他来大连之前究竟看到的是哪位或哪些耶稣会士绘制的地图,仅就目前材料来看,尚无法考证。但浅虎野三郎编的《大连市志》提供了一些有价值的线索,他认为1860年英军占领大连湾后,在约翰·瓦尔德带领下绘制大连周边海图时,参考了两百余年前(明万历年间)到中国传教的柴伊斯脱的古地图。最终英军绘制的这份名叫《大连湾海图》的地图被收入1860年发行的《英国海图》内(《大连通史》编纂委员会,2010)。巧合的是作为随军翻译的斯温霍很可能也参与了以瓦尔德为首的这次海图勘察和绘制工作,因为他在《华北战纪》中有这样一段记录,“6月27日,我受邀陪同格雷塞德少校率领的一支勘察队到海湾(大连湾)的上游勘察地形”(Robert Swinhoe,1861:18)。即便目前尚不能查找到柴伊斯脱的古地图及相关信息,但仍能够根据当时流行于西方且影响巨大的几幅耶稣会士地图来推知斯温霍等人从中获得了哪些关于大连地区的地理认知。
明清之际来华的耶稣会士绘制的中国舆图普遍将今日大连地区划入辽东一区。1582年第一代来华传教的耶稣会士罗明坚(Michele Ruggleri)是第一位编绘出中国舆图集的耶稣会士(张西平,2001)。在绘制中国舆图时,特意绘制了一张辽东边图,大连地区以及所在的辽东当时之所以如此被重视,同耶稣会士所称的“东鞑靼”也就是后金政权的崛起有直接关联,当时大连地区以及所在的辽东正处于明王朝与后金政权激烈对抗的最前沿(吴倩华,2013)。与罗氏同时入华的利玛窦(Matteo Ricci)1602年刊行的《坤舆万国全图》也将辽东置于长城之内,并且标注的“辽东”字型与各布政使司相近,而且还在《利玛窦中国札记》中明白写道:“在北方三省中——其中之一称为辽东”(转自吴倩华,2013:9)。稍晚的卜弥格(Michel Boym)1652年完成的《中国地图册》,按照梵蒂冈图书馆的藏本来看,也将辽东地区单列做一张地图,并继续沿用前代耶稣会士辽东的称谓,并在该图东北角标出一个满人的国家,不同的是他并未沿用当时欧洲人普遍的称呼鞑靼,而是按照中国人的方式称作女真,而且还延续欧洲地图绘制中描摹饰画的传统,将辽东地区的图饰定为一只凤凰(吴莉苇,2007)。1655年影响深远的卫匡国的《中国新地图集》尽管简单介绍了中国东北部、西部和西南部的一些地区和国家,其中就包括东鞑靼和位于东北的奴儿干王国,但还是把辽东地区划入了中国本土,采取类似做法的还有影响同样巨大的1737年的唐维勒地图。尽管耶稣会士处理方式有异,但还是基本上将大连地区以及所在的辽东看做中国本土的一部分,并将其称作中国北方的“辽东省”②,与中国其它各省不同的是,因为邻近新兴的“东鞑靼人”,所以一直处于比较特殊的位置。然而18世纪中期以后一些西方地图却直接将辽东一带划出中国本土而归入“中国鞑靼”,横亘在中国与朝鲜之间,这可能与耶稣会士强调辽东的特殊性,尤其是唐维勒1737年的图集中将辽东部分算作中国本土之外一个“特区”的做法有关,也与清朝统治者对“中国”和“清帝国”的有意区分有密切关系,或许在他们看来,所谓“中国”乃是明朝和汉人之“中国”,它与满人所建立之“清帝国”既无历史上的附庸关系,也不应将满人征服辽东的历史功绩含混对待,清朝统治日益巩固的18世纪中期许多传教士将前代耶稣会士视作明朝一行省的辽东划出中国本土之外,并突出其异国“鞑靼”色彩,显然是受到了此种政治考量的影响和左右(吴莉苇,2007)。
但是耶稣会士们直接面对满人统治者的政治压力,为何仍然继续坚持使用西方文化中具有强烈贬损色彩的“鞑靼”称谓,而未用满人所认可的“满洲”之类的称呼呢?何况1664年还发生了著名的“杨光先排教事件”,使得整个在华天主教传教事业受到严重伤害,而且“鞑靼”一词不仅在西方,在中国文化中同匈奴、夷狄和蠕蠕一样都具有强烈的贬义色彩。细细考究明末以来耶稣会士的“鞑靼”文字就会发现此时他们笔下的“鞑靼”,相较于柏朗嘉宾和鲁布鲁克时代,内涵和情感取向已发生了很大变化。原有一边倒式的贬损和歧视已大为淡化,更趋向于理性和客观,有贬亦有褒,大多时候褒多于贬,但不管是极力褒扬的帕莱福,还是冷静客观的卫匡国,还是语多讥讽的鲁日满(Francois de Rougemont),对于“东鞑靼人”的皇帝他们却是一致的赞扬和歌颂,尤其相较于昏庸无能的明朝皇帝时更是如此。另一方面18世纪中期清朝统治者所着意打造的民族新称呼“满洲”尚处于形成发展的初级阶段,尚无力左右外邦教士的命名选择,陆续进入西方文本并成为主流称谓还要等到19世纪末的韦廉臣时代,加之长期以来西方人对欧亚草原上游牧民族的称呼习惯,这些都使得耶稣会士仍然继续沿用旧有的“鞑靼”称谓,而未因政治情势的变化做改变。
19世纪中后期先后来到大连地区的宾汉姆和斯温霍将“辽东”和“鞑靼”两个耶稣会士常用的称谓均写入了自己著作中,用来称呼大连地区。就拿斯温霍的《华北战纪》来说,他一方面写道:“辽东省有三个行政区,分别以三座城墙高耸的大城为中心,它们是锦州、盖州和金州,按照条约规定对外开放的牛庄港就在锦州辖区之内”(Robert Swinhoe,1861:21),继续沿用明朝人对该地区的一贯称谓,另一方面又将该地区看成是“满洲鞑靼人”的世居之地。然而与前辈耶稣会士不同的是,当他们真正踏上大连的土地时,却发现所谓的“满洲鞑靼人”其实是些地道的汉人,斯温霍在著作中难掩失望地说道:“根本打听不到任何关于鞑靼人的消息”(Robert Swinhoe,1861:22),所以在《华北战纪》中的大连部分“鞑靼”一词也仅出现了两次。类似的是“鞑靼”一词在宾汉姆的文本中也仅出现了三次,而韦廉臣一次也没用,相比之下“中国人”和“中国”却比比皆是。三人所遇的汉人大多是来自山东、山西和河北(直隶)的移民,斯温霍提到“根据村庄的规模和树木的高度判断,他们来此地定居也就一百余年时间”(Robert Swinhoe,1861:21),“据这些移民说因为战争的缘由,家里已无粮可吃。而满洲土地宽满,价格低廉,而且地主给的待遇又很不错”(Alexander Williamson,1870:165),所以大批移民纷纷移民关外。随之而来的还有汉人的语言、习俗和生活习惯,“当地人说的方言是口音很重,是中国官话的一种,经常夹杂一些晦涩难懂的词语”,常使自视操一口“最标准优美的北京话”的翻译官摸不着头脑(Robert Swinhoe,1861:22)。而当地的妇女“很少能见到,但是她们那双标志性的小脚却经常得见,这也说明她们是地道的中国人”(J. Elliot Bingham ,1842:244)。除此之外,当时家中的摆设、用具、起居以及婚丧嫁娶均是地道的汉人风俗,像斯温霍笔下的一户人家里使用的屏风、折叠门、糊着纸的木制窗户、炕,以及墙上写满祈求四季长春、家庭康乐幸福之类祝福语的红纸等,还有他所亲见的一场丧礼,均是典型的汉人习惯,“死者是一个秀才,依照其身份,家里人给他戴了一顶官帽。还为死者烧了一辆纸糊的马车和几匹纸马,用它来接死者的灵魂回老家,空中噼里啪啦的爆竹声是用来驱赶死者的魂魄的,以免遗祸后人”(Robert Swinhoe,1861:25),从历史上看,三人对当时大连地区居民民族的划分过于简单化。在他们看来,所遇之人若非“鞑靼人”便是汉人,其实中国历史上所谓“辽人”本身就是一个动态的多元变化的概念,除了主要的汉人和满人之外,这里还居住着蒙、回和朝鲜等民族,而且各民族在纷乱历史中始终处于一个你来我往,交错杂居的状态之中,绝非西方人所认为的二元对立式的泾渭分明。
18世纪中期以来,西方传教士们囿于种种因素赋于大连地区的“鞑靼”文化的奇幻色彩,到了19世纪中后期已然褪去了往日的颜色。韦廉臣在游记中一律用“满洲”来指代大连地区以及所在的辽东,不再使用“鞑靼”和“辽东”,虽然宾汉姆和斯温霍两人文本中也有使用“满洲”一词,但没有韦廉臣如此彻底,基本还是以两个旧称为主。不仅如此,韦廉臣还依据自己对中国历史的熟稔,对“满洲”和“辽东”两个地理概念做了细致的厘清,他说今日所称的“满洲”是在“老满洲”的基础上并入了辽东和辽西两部分而成,而后两个地区历史上其实并非满人而是汉人世居之地,只是历史上曾经一度处于北方民族的控制之下(Alexander Williamson,1870:77)。这也是目前所掌握材料中,西方人首次对“满洲”和“辽东”等地理概念进行准确、清晰的表述,也说明西方人开始用更为现实客观的眼光来看待今日的大连地区。
美国学者伊丽莎白·霍普·常的观点也印证了上述看法,她认为:“19世纪英国观察中国的视野变得十分主观化、物质化,因此也十分现代了”(Elizabeth Hope Chang,2010:1)。不仅是韦廉臣等三人,19世纪中后期先后来到辽宁以及东北各地游历的西方人,像郭实腊、乔治·弗莱明(George Fleming)和克法罗夫(Pyotr
Ivanovich Kafarov)等人,在各自游记中也不同程度地体现出了上述特点。导致此变化的原因有很多,首先就是游记在殖民扩张时代社会功能的改变。游记作为一种副文学书写形式,原本用来娱乐大众的。但是随着殖民扩张时代的到来,西方人对外部世界的兴趣和好奇大增,游记这一功能便逐渐被淡化,越来越成为西方人了解异国历史、风俗、文化和宗教等方面的主要渠道之一,真实和准确也就自然成为西方读者对游记的一般要求,这无疑对市场需求依赖较大的游记作者们形成了一定的写作压力。另外,19世纪西方科学的兴起也加剧了这种压力,一方面游记所传回的大量关于异国的第一手信息扩大了西方学者原有的认知范畴,发掘了新的研究视角,有力地促进了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西方民族学、人类学、宗教学和社会学等学科在比较文化视野中的最终建立,而另一方面,这也使得西方学者日益倾向于用“科学性”的标准来衡量游记写作,原本随性自由的游记在19世纪各学科学者的规约下,几乎要变作专门的学术著作,“它在各学科间被置于一种紧张的状态,以致达到相当的‘异化’”(泽拥,2007:59)。其实西方的游记作者面对汹涌的科学思潮并非人人被动适应,相当一部分作者,比如新教传教士便主动利用西方的科学思维和成果为基督教在中国的顺利传播扫清障碍,名之为“科学辅教”策略,其中着力最笃者非韦廉臣莫属。在他的游记中的大连部分,宗教方面的记述并非多数,而是将大部分篇幅放在了风景、资源、物产、地形、地貌、山川、河流、湖泊、市镇、商贸、居民、风俗和历史的记述上,这并未同韦廉臣最终的传教目的相违背。因为在他看来,要想让基督教事业在华有所进展,必须在直接传播宗教思想的同时,向中国大众传播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包括数学、测量、博物、天文、地理、化学、地质、植物、动物等,不仅有利于扫除中国人精神世界里的愚昧无知和迷信意识,更重要的是,中国人掌握了先进的科学知识后,便可以此为线索,揣摩自然之奥秘,最终领悟到大自然的终极缔造者——上帝的博大与崇高,引领他们最终皈依基督教。因此,韦廉臣的满洲游记也成为其实践终生不渝的传教策略的实验场,带有那个“唯科学”时代鲜明的现实特征。
在耶稣会士之前,今日大连地区其实早已走进西方人的异域文化想象之中,而且始终徘徊于想象和现实两极之间。1235年蒙古人第二次西征之后,意大利方济各会会士柏朗嘉宾作为教皇英诺森四世的使节出使蒙古王廷,成为第一个向西方世界传递蒙古帝国信息的欧洲人。《柏朗嘉宾蒙古行纪》第一章描写当时蒙古帝国的地理时,他这样写道:“鞑靼地区位于东方一隅,我们认为那里正是东方偏北的地方。契丹人以及肃良合人地区位于其东部,南部是萨拉森人栖身地,在西部和南部之间是畏兀儿人疆域,西部是乃蛮人的省份,该地区的北部由海洋所环抱”(柏朗嘉宾,1985:25)。既然鞑靼地区位于亚欧大陆东北方向,而肃良合人地区主要指的是今天的朝鲜半岛(柏朗嘉宾,1985:115),契丹人地区又位于其东部,不难看出契丹人地区指的就是古代的辽东地区,尽管辽东不同历史时期地理涵指各异,但是今日的大连地区历史上基本上属于辽东范围之内(刘子敏,1996:85)。这也是今日大连地区在西方异域文化想象中获得的第一个称谓,由此发端的西方的“契丹想象”经久不衰,深刻影响了西方人的中国认知,直至1602年葡萄牙耶稣会士鄂本笃(Bento de Goes)的中国之行才最终破解了西方人近四百年的“契丹想象”。以今天眼光来看,大连地区的“契丹”称谓尽管不乏荒诞和离奇,却反映了当时西方人对东方中国的早期认知,这表面上的荒诞和离奇也是以东西方之间业已实现的直接接触为支撑的,这也是为何它能在之后几位更具影响力的欧洲旅行家,如鲁布鲁克、马可·波罗(Marco Polo)和鄂多立克(Friar Odoric)等人的著作中得以延续的缘由。
1368年元廷倾覆,退居漠北之后,伊斯兰教势力迅速恢复元气,将其势力拓至中亚各地,原先活跃在东西通衢上的基督教使团和商队顿时销声匿迹,加之新兴明廷恢复中国对待西人固有保守政策,一度活跃的东西交流中断(裕尔,2008:131)。直至明朝后期的1582年以利玛窦和罗明坚为代表的耶稣会士来华传教才使得沉寂两百余年的东西交往再度热络。此时后金政权的迅速崛起,以及对明廷日益巨大的军事和政治威胁,使得耶稣会士不约而同地将目光投向三百年前先辈柏朗嘉宾依据传闻描写的那片神秘的“契丹地区”,不同的是此时“契丹想象”已经烟消云散,第一个描写后金政权的曾德昭遂代之以“东鞑靼”的名称,不难发现此名并非曾氏的新发明,实系主要参照柏朗嘉宾等人对“鞑靼”(蒙古)的描述而来,只不过曾德昭将蒙元时代西方人的“鞑靼”概念细分为西、北、东三部,前两者指蒙古地区,后者指祖居中国东北、建立后金政权的满人区。而对于当时仍然处于明廷控制下的大连地区,耶稣会士则仍然依照明人的习惯,不管是在舆图还是文本中均称之为“辽东省”,与“东鞑靼”地区界限分明,大体上反映了明末清初的历史真实。明亡清兴后,耶稣会士比利时人南怀仁(Ferdinand Verbiest)和法国人张诚(Jean-François Gerbillon)凭借康熙皇帝的信任有机会进入辽东地区,进行实地考察,从目前资料来看他们是较早进入中国东北地区并留下著作的西方传教士,改变了几百年以来西方人只能依靠传闻和文字资料了解中国东北地区的历史。尽管两人均未进入今日的大连地区,但是清廷建立之前耶稣会士在描述今日大连地区时所用的“辽东省”在两人的文本中已开始代以“辽东”(南怀仁语)和“大鞑靼”(张诚语)这样的文化语词,原先明确的政治区分色彩大大淡化,而且“鞑靼”开始成为主流称谓,直到18世纪中期,这种称谓方式一直不断强化,甚至到了19世纪中期的殖民时代,西方人文本中的大连地区称谓依然深受其影响。
进入殖民时代之后,尤其是1858年6月订立的《天津条约》开始允许西方人凭借官方颁发的护照可以自由进入中国内地游历,韦廉臣、乔治·弗莱明和克法罗夫等西方人开始陆续进入中国东北进行实地考察。尽管他们的文本依然受到耶稣会士称谓方式的影响,比如乔治·弗莱明就大量引用了南怀仁著作中的文字,但是殖民利益向中国内地的强势推进以及西方社会科学思潮的兴起等因素使得新时代的西方人不再主要通过“鞑靼”这样的异国情调和想象色彩过于浓烈的语词来描述大连地区,转而采用更加符合现实利益和体现科学精神的称谓,加之汉族人长期以来延续不断的关外移民,最终使西方人笔下的“鞑靼”称谓蜕变成一个干瘪的文化符号,完全失去了耶稣会士时代能指与所指的对应关系。耶稣会士另一惯用的称谓“辽东”则也仅仅用于追述大连地区的历史追溯和地理考释等极为特殊的语境之中,同样失去了原先丰富的所指内涵。代之而成为主流称谓的是“满洲”,尤其体现在韦廉臣的游记中,这也从一个异域角度反映了清末满人作为一个独立的种族群体的最终成型的历史史实(姚大力 孙静,2009:5)。
注释:
① 明朝人也有着类似的称呼习惯,他们常将女真人称作“东夷”,将蒙古人称作“西虏”。
② 中国历史上并无该称谓,实际上指的是明代的辽东都指挥使司,但也传达出一些历史真实,因为明代的辽东一直具有相当大的自主权,虽未有省级建制,但也算“准一级行政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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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esearch on the Dalian’s Title of Tartar in English Texts Before 1899
The area of Dalian entered into the western vision before the year of 1899 when the city of Dalian began to be established. Lingering between reality and imagination, the title of Dalian in the western culture has changed from Kitai to Tartar and finally to Manchuria. However, the title of Tartar was proved to be more important than the other two titles not only in terms of duration but also in its influence. It is the dominant title from the end of the 16th century to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and casts a far-reaching impact on western people’s recognition. Behind the title of Tartar are the over 700 years’ mutual conflict and communication between Chinese and western cultures.
The area of Dalian; Tartar; Jesuits; cultural imagination; reality
G07
A
2095-4948(2015)01-0035-06
张恒,男,大连海洋大学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西方文化中的大连及辽宁城市形象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