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幻
(山东大学儒学高等研究院,山东 济南 250000)
自《祝福》问世之日起,祥林嫂就成为卑微的下层劳动妇女的代表,思想麻痹更是她的精神特质。不过,笔者认为,在她麻痹的灵魂后面,隐藏着卑微的平等追求,并作为一种无意识左右着祥林嫂的行动,使她的挣扎具有了凄凉的意味;当希望破灭的时候,祥林嫂彻底失去了活着的勇气,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
一
分析祥林嫂悲剧的成因,不外是封建制度的罪恶与封建礼教的毒害。在封建礼教乃至封建迷信打击下,祥林嫂痛苦而绝望地告别了人生。在得到“我”关于鬼魂有无的答复后,她彻底失去了生的希望和挣扎的意义,临死还背负着沉重的精神负担,经受着心灵的折磨。鲁迅先生以残酷的笔法,向我们讲述着封建礼教腐蚀下下层劳动人民尤其是妇女的悲剧,其指向直达人心。他在作品中以善良妇女的悲剧拷问着人类貌似洁白灵魂下的渣滓和看似善良遮蔽下的残忍。扼杀一个鲜活生命的不是统治阶级的匕首,而是侵入人脑深处的软刀,而刽子手和帮凶则是一个个看似善良的和她一样的柳妈等人。陷入封建礼教和迷信的重重包围,祥林嫂在苦苦地挣扎。困难的过于强大使她的命运更显凄惨,对封建礼教的控诉更显分量。
不过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作为受尽苦难的劳动人民,始终没有放弃对生的渴望与生的意义的追寻,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潜伏着对平等的向往。祥林嫂的悲剧在昭显命运的残酷时也显示出对平等的渴望。
在阶级社会中,平等是有阶级性的。它实际上只是一个阶级内部的平等:本阶级成员共同享受着社会给予他们的权利,并尽着相应的义务。一旦脱离本阶级或者被自己所属的群体排斥,也就失去了归依感而成为“孤魂”。应该说,处于当时的环境,他们对群体认同的追求远远大于全体社会成员权利平等的追求。对他们来说,被群体认同正是平等。他们更渴望享有和群体其他成员一样的权利。祥林嫂追求的就是被本群体其他成员所接受,被大众所认可,她的追求实际上就是一个回归自身、重新确认自身奴隶身份的过程。
祥林嫂本是一个下层的劳动人民,这是被本阶级和统治阶级承认的。随着形势的变化,她被迫改嫁生子并最终沦为被统治下阶级,不但统治阶级鄙视她,提防她,而且本阶级也对她加以排斥甚至嘲笑。她实际上成为所有人的笑料。在一张张貌似同情的脸的背后隐藏着更多的排斥与嘲讽。有意或无意的残忍把她逼向毁灭的边缘。最终祥林嫂对“生”彻底丧失了信心,背负着沉重的心理负担结束了悲惨的一生。其实她的要求并不高,只是想重新做一个受人欢迎的奴隶,成为一个和柳妈等一样的下等人。但由于特殊的经历,她的这种追求无异于天方夜谭,大户人家的祭祀无形中体现出一个正常人应有的权利。可以被主人认可帮助祭祀,就是正常人,否则,就是社会的另类,是被排斥在正常人之外的。祥林嫂所渴望的正是这种权利——一个正常人可以享有的权利。但结果证明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封建礼教像无形的枷锁套牢鲁镇的每一个人,她的追求注定了失败的结局。而这也是她遭受精神打击的开始。为回归自身、确认自身身份所作的的努力换回的是被所有人甚至鬼神所抛弃。祥林嫂最终沦落为一个人类与灵魂的多余者。
二
祥林嫂一生追求的就是被别人所接受,所认同。她的挣扎说白了就是一个寻求被别人认同和平等对待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他者主宰着她的命运。
“在建构一种自身认同时,他者是个必不可少的参考系,而且他者在原则上只能是个被贬损的对象,否则不利于自身认同的积极建构。……但是还必须考虑这样一种特殊的情景,当他者非常强大,并且被解释为理想榜样,那么就非常可能会出现对他者的过分美化,同时也就会对自己进行过度反思,从而形成一种爱恨交加的自身认同。”[1]
祥林嫂的追求正是陷入了这样的自我折磨。在她与他者之间存在着一条鸿沟,只不过这条鸿沟并不是两者之间价值与文化的差异,而是同一种文化所造成的歧视与自卑。当一个人不能被大众接受时,也就成了社会的另类。祥林嫂从一个寡妇到再嫁到再寡的过程也正是封建礼教压迫下另类化过程。成为另类,也就失去了自尊,剩下的只不过是一点活着的意义。活的意义消解,只有把希望寄托于鬼魂,鬼魂的希望也彻底失去,留下的也只有麻木,一种比死还可怕的麻木。从本质上讲,“自我认同是个体的一个心理需要,它表明自己是什么”。对祥林嫂来说,她的心理需要就是被大家所接受。具体表现就是可以和别人一样参加祭祀。当这种卑微的要求被拒绝,她心灵的伤害也就可想而知。
精神分析学曾经创造性地把identity变成一个心理危机问题(在心理学里被很好地译成“自我认同”),特别是Erikson1968年《Identity:青年与危机》一书使得自我认同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个驰名问题。这种关于自我认同的理论相信每人都有对身份的自觉意识、对人格统一性的追求以及对某种人生或社会理想的趋同。在寻求身份认同时,祥林嫂做着最大的努力,甚至不惜省吃俭用、千方百计的“捐门槛”以弥补自己生前的恶名以换得死后的坦然。问题的实质却是:祥林嫂是无罪的!所有的苦难都是上天的安排,是一种宿命。命运的折磨把她逼入“想做奴隶而不可得”的境地,直至丧失作为人的尊严。由此,她的心理也彻底失常,不仅主动放弃了做人的权利,而且也失去了活着的唯一的希望。至此,祥林嫂沦落为一个仅仅在生理上讲可以称之为人的生物体。
三
由祥林嫂的悲剧,我们不难发现她所承载的沉重心理负担。正是这沉重的心理负担掩盖了她本能的平等追求,显现出其意识深处生本能与死本能的剧烈搏斗。
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生本能也就是人的性本能,其功能“是要恢复生物体的最原始状态,且对外界影响的抵抗特别强烈。另外他们还在另外含义上具有保守性,即他们将生命本身保持了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他们是真正的生的本能,他们的作用是反对其他本能所欲达到的目的,后一类本能的作用乃是导向死亡。自我的本能施加趋向死亡的压力,而性的本能则施加趋向生命的延长的压力……”[2],综观祥林嫂卑微追求的一生,不过是求得大众的认同以获得人生的意义。这无形中显示出她意识深处对生命的渴望,这种渴望也就是挣脱自身惰性寻求生命力的表现。或者按照弗洛伊德的说法是生本能与死本能之间的斗争。“除唯乐原则之外,还有一条更符合人的本能的原则,它的作用超出了唯乐原则,它要求回到从前,这也正是由本能决定的。本能是生物惰性的表现,像人这样的有机体,其所源出的状态是无机状态,那种具有保守倾向的本能所要求恢复的正是这种无机状态,所以这种本能实际上可称之为死的本能。”这种死的本能不但以一种无意识支配着祥林嫂,而且现实中更赋予其命运以悲惨的意味,昭示出一个愚昧环境中农村下层妇女凄凉而麻木的命运。
作为一个没有人身与精神自由的下层妇女,祥林嫂梦寐以求的不过是和大众一样的平凡的生活,可是一连串的打击苦苦折磨着她。丈夫死后被婆家像卖牲口一样卖给了深山里的贺老六。尽管受封建礼教影响有自杀的壮举,但后来却成为别人的笑柄。从此,她的人生与所属的群体拉开了距离,被他们所“抛弃”。柳妈等人貌似善良的关心,比如询问祥林嫂的过去和对阿毛同情的眼泪不乏好奇的成分,也更多取笑的性质。与其说她们在同情祥林嫂的遭遇,还不如说是享受自己同情心的满足。当孩子被狼叼走又一次来给鲁四老爷做工,她的心态已经变化,不仅被别人认为是灾星,她自己也感觉有罪。如果说被逼改嫁是一种人身自由的剥夺,经历丧夫失子之痛再到鲁家做工则是精神上的折磨。对生失去希望,只能乞讨死的意义。可是上苍如此残酷,她最后的一丝希望也被否定。至此,祥林嫂彻底失去活的意义而心甘情愿的,或者说是绝望地接受了死亡。在生本能与死本能的斗争中,死本能终于取得了胜利。不过,在这里它不是以侵略的形式,而是以消极的方式。祥林嫂放弃了生的希望麻木地接受了本能的惰性,不再抗争,不再努力,消极地接受上天与别人给予的一切。
其实,祥林嫂一直在寻求人生的意义,活着的价值。从被大众抛弃的时候起,她就没有停止过努力。她把参与祭祀看成生存意义的象征,个人价值的体现。或者说从无意中脱离群体到对生失去希望直至对鬼魂也失去信心,她一直在追寻,在努力,始终没有放弃被群体认同的幻想。这既是生的本能的体现,也是一个作为真实的人的存在的证明。
丧失生的希望意味着甘心接受死的本能的控制。当一切的努力化为泡影,死的本能自然主宰了祥林嫂的命运。最终,生物意义上的人的祥林嫂怀着绝望后的坦然与死后的焦虑完成了自己悲惨的一生。
祥林嫂梦寐以求的不过是被大众所认可,为此所做的一切的努力也不过寻得自我认同,实现自己卑微的平等的要求。但在有着几千年封建礼教影响的旧中国,这无异于空中楼阁。可是从另一重意义上讲,被大众认同的追求毕竟显示出她作为一个人存在的价值,也显示出人类意识深处死本能的主宰与生本能的活力。
[1]赵汀阳.认同与文化自身认同[EB/OL].[2006-12-06]http://www.aisixiang.com/data/12032.html.
[2]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后期作品选:超越唯乐原则[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