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水浒传》续书多元主题及原因探析*
杨式榕
(福建工程学院人文学院,福建福州350014)
摘要:民国时期《水浒传》续书的创作者从不同层面对原著进行了加工和再创造,他们采用基本相同的水浒人物和水浒题材,创作了多部不同风格不同特色的《水浒传》续书。这些续书主题呈现多元化倾向,究其原因,其一是有争议的《水浒传》主题思想,其二是深刻的时代烙印,其三是鲜明的主体精神。
关键词:《水浒传》;续书;民国时期;主题
接受美学家姚斯认为文学史应该是一部接受史,其主角当是接受者——读者。在作家(创造者)、作品(述说行为)与读者(接受者)三者之间的关系中,读者本身便是一种创造历史的力量。完成了的文学作品不能脱离其接受、阅读和阐释的语境而存在,它对不同时代、不同环境中的读者提供不同的艺术图景。因此,读者的存在,不同环境(时代、文化、民族)下的读者,就会对特定的作品作出不同的解释。因此可以说,《水浒传》续书的作者不仅是续书的创造者,同时也是接受者(即《水浒传》的读者),不同作者创作的续书就是对《水浒传》作出的不同解释,而一书能有立场截然相反的多种续写,在世界文学史上几乎可说是无出其右。
民国时期《水浒传》续书,基本上都是从卢俊义惊恶梦续起,情节围绕“接受招安”或“反对招安”展开。招安问题成了梁山好汉的出路问题,也是续书作者进行再创作的中心问题。这时期的续书作者在招安问题上没有接受金圣叹以及俞万春等人“反对招安”的观点,而是根据当时的社会现实,加入更多的理性思考,各骋笔墨,对招安进行了叙事重构。
(一)《续水浒传》
冷佛的《续水浒传》1924年开始在《盛京时报》上连载,直到1926年。小说接《水浒传》原书七十回写起,写卢俊义归卧帐中,梦见一人手挽宝弓,“要替国家出力荡平贼寇,把所有梁山上一百单八个好汉一齐处斩”。行文一始就表明作者立场,示梁山好汉为贼寇。接着写宋江、吴用以“聚义以来,替天行道,靖国安民,理应与地方出力,除暴安良”的名义,分拨梁山众好汉下山驻守凌州、东昌、东平、濮州、兖州、郓城等地,“杀赃官,戮恶霸”,实际上是占据各地扩大地盘。各好汉下山后表现作为各异,王英到东平府,勾结土匪,奸占妇女;鲁智深却释郑大、里正,杀土匪亥民、褚必亮;时迁大闹安驾庄;武松、张顺在汶上县均财均产。梁山还与各山寨结合一气,定于七月二十日歃血联盟,各守疆土,但盟主难立,遂定谁夺得珍珠宝塔谁为盟主。于是各山寨为争盟主去劫取花石岗,夺宝塔。方天寿中计,被陈老妥夺得宝塔,梁山群雄在临安劫法场救方天寿,方天寿归顺梁山并帮助宋江夺回宝塔,宋江获得盟主之位。朝廷派侯蒙招安宋江征讨方腊,但宋江、吴用并不想招安,并千方百计设计谋害想招安的林冲等好汉,先用脂粉之计,离间林冲、江金兰,使他儿女情长,英雄气短;又派刺客刺杀林冲;再设计王英冒林冲之名入尼姑庵,赵立冒林冲之名写反诗大闹睢州,又离间谭稹、林冲关系。宋江因各处军报顺利,一门心思想做皇帝,下令铸造铜钱引发民愤,最后天子下令“务必要扫清水泊杀尽贼人”,派张叔夜捕捉宋江。小说以张叔夜活捉宋江押送东京,其他人接受招安结束全书。
(二)《古本水浒传》
梅寄鹤的《古本水浒传》于1933年中西书局出版,共一百廿回,前七十回是金批本《水浒传》,从第七十一回紧接卢俊义惊梦写起到第一百二十回,以近三十万字的篇幅继续述说梁山好汉反抗官府、除暴安良的故事,小说没有接受招安、征四寇的情节,结尾讲述高俅被贬黜,张叔夜继任济州知州,正当梁山众头领为此事欢欣庆贺时,突然风云变色,山上记载一百○八人名字的石碣被裂断,全书就此结束。
从故事所反映的内容来看,小说写在梁山泊大聚义后,梁山好汉仍然将起义进行到底。官府(包括地主豪绅)欺压穷人,百姓被迫反抗,梁山好汉便替天行道;朝廷派兵征讨,水浒英雄便将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土豪劣绅或别的山寨与梁山对抗,梁山好汉便将其扫灭等等。梁山好汉与朝廷、官府斗智斗勇,为民除害,为国除奸的故事贯穿全书,小说揭示了阶级矛盾,歌颂了起义军的英雄气概。
(三)《残水浒》
程善之的《残水浒》续金批本70回,从第七十一回写起。以“玉麒麟梦魂惊草莽,智多星妙语稳英雄”开篇,以“离山超海不改野心,出死入生方知罪过”结局,共十六回。小说写卢俊义梦见自己和107个兄弟,一起就忠义堂下草地被处斩,而惊出一身冷汗,并反思:“山寨里果真有好结果吗?打家劫舍。杀人放火。叫做替天行道,这便是替天行道吗?我卢俊义堂堂七尺之躯,枉然学得一身文才武艺,却死在强盗窠里。披千古臭名,真不值得。”[1]381接着小说写燕青将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放冷箭燕青救主等事说给卢俊义听,卢俊义听后牙齿咬得格格的响。这样小说一开始便着力表现梁山泊集团中存在派系斗争的情形。接着小说极力描写梁山泊义军的内讧,众头领离心离德,互相猜忌、残杀,梁山一百零八将逐步减少,梁山集团被瓦解的过程。先是公孙胜、樊瑞辞别,下梁山一去不返;接着李逵失踪(实是被一丈青扈三娘所杀) ;裴宣辞书下山;萧让、金大坚、柴进、石勇离去;董平被程小姐下毒而死;林冲、史进、曹正下山投奔种经略;段景住被斩;栾廷玉不忘祝家庄前事要报仇,设计扮新娘诱敌杀朱富、郁宝四,捉朱武、李云、童威、童猛、王定六等人;乐和在相府内当筵吹笛被赏毒酒而死;焦挺、鲁达、武松、施恩与吴用就是否投奔种经略意见不和而下山。梁山最后分裂为两派,以卢俊义为首的一派主张接受守边大将种师道的招安,而以宋江为首的一派则反对接受招安。吴用又反复和其间,另自为谋。其后梁山失陷,宋江等三十六名反招安派出走至海州,为张叔夜所擒,梁山终被消灭。但卢俊义等人为念旧情,向朝廷保奏免去宋江死罪。小说把宋江描写为一个奸恶之徒,曾先后企图投靠奸相蔡京和敌人金国,书末更是揭露了宋江原来竟是当年射杀晁盖的真凶。
(四)《水浒中传》
姜鸿飞的《水浒中传》也是从贯华堂本70回“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写起,写卢俊义当夜归卧帐中,三更时分,得了一个恶梦:梦见梁山弟兄都跪在草地上被斩。吴用圆梦论盗服众人:“天下凡是口是心非,言行相背,巧取豪夺,损人利己的,都可以称他一声强盗。”“做强盗的,自古以来,断断没有好收成的。”[2]100众人皆以为是,梁山从此开始垦荒田丰衣足食,革除打家劫舍之习,侦贪污以去民贼,树除暴安良之风。林冲和卢俊义的师傅周侗为张叔夜招安梁山好汉而奔走。当时边境有事,朝廷招安梁山好汉,是让他们为国家讨贼安境。第一次朝廷派遣侯蒙前往招安,被陈丽卿假扮一丈青杀死,真假昭雪后,朝廷第二次派宿元景去招安。梁山众好汉多因避祸上山,久有归朝廷心意,于是接受招安,进京面见道君。不久,就被派去征讨猿臂寨,抵抗辽国侵略,征讨方腊。在与方腊征战中,梁山好汉阵亡五十八人,又病死十人,生死未卜一人,可谓损失惨重,宋江大哭道:“可怜忠义之士,个个功成身死,享不得半天清福。”小说最后写宋江等人在立功后还是被奸臣矫诏药死。这是一曲为国尽忠尽职的侠义英雄的悲歌,宛如小说末尾所书:“古往今来,问忠臣义士,若个头白。三尺龙泉伴热血,但知诛佞杀赋。埋没山林,负屈合冤,抑欲凭谁说。替天行道,斩尽神奸巨猾。回想忠义堂前,断金亭畔,浩气贯白日。男儿七尺,誓许国,只特效死消息。北扫胡寇,南平汉逆,功成身遭殛。怒发冲冠,告苍天天默默。”[2]376读来令人荡气回肠。
(五)《水浒新传》
张恨水的《水浒新传》创作于抗日战争相持阶段的重庆,1940年起在上海《新闻报》上连载。小说紧接着贯华堂本70回“梁山泊英雄惊恶梦”,写梁山泊众头领在忠义堂上宣誓,结为一百零八名生死兄弟后,“副总领卢俊义回房安息,晚上作了一场恶梦:一百零八名兄弟,都为投降被斩。”宋江在知晓此梦后说:“虽是梦境,却也由心造。我兄弟聚义这山寨,终日说着除暴安良,你想东京蔡京、高俅这班奸党,他每人都长了两耳,怎地不切齿恨着我们。”[3]2开始就表明这是个“朝廷奸党专政,正人义士散在草莽”的社会,而梁山好汉反的是奸党和贪官,他们盼望朝廷早日招安。于是梁山英雄派遣柴进、燕青、时迁、白胜等人至东京打探时局消息,得知朝廷调侯蒙作东平知府欲招安宋江,但蔡京等人阻塞招安之路,侯蒙被活活气死,以致众人“有家难投,有国难奔”。又探得蔡京父子等奸臣调大名、沂州、青州三处人马暗中进兵梁山,遂由宋江、卢俊义率两路兵马迎敌。后来吴用、卢俊义会同阮氏三雄出海探路,想到海上开辟新的根据地,在海州吴用泄露行踪,众好汉被张叔夜围困,卢俊义被擒,张叔夜说明招安之意。卢俊义回寨告知宋江,宋江等人欣然接受,于是梁山泊人马往海州投诚反正,归入张叔夜麾下。梁山三万人马改编成海州忠勇军三十营,宋江为统制,卢俊义为副统制,公孙胜、鲁智深不愿为官,于是“衣冠异趣僧道同归,儿女牵情屠沽偕隐”。当时适逢金兵大举入侵,梁山英雄纷纷请战,要求北上抗金,卢俊义等十人戍守雄州、沧州、大名等边疆以死报国。后来东京(今河南开封)被围,梁山英雄“十八勇将飞骑勤王,一万义兵解围驱贼”,可终因钦宗犹豫不决,用人不当,又寡不敌众,以至东京城破,二帝被俘。东京城失陷后,伪政府首脑张邦昌试图笼络收买宋江等人,但梁山英雄宁死不屈,大部分为国捐躯;剩下的几位,也南下投到岳飞和韩世忠军中继续抗金。
这部小说主题鲜明,闪耀着爱国主义的思想光芒,借梁山英雄抗击金兵的可歌可泣悲壮故事,愤怒谴责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罪行,热情讴歌抗战志士的英雄事迹,引起广大读者的关注和好评,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具有鼓舞抗战士气、振奋民族精神的积极作用,是一曲抗日救亡的爱国主义英雄颂歌。在中外记者代表团访问延安时,中共领导人毛泽东曾对当时重庆《新民报》主笔赵超构说:“《水浒新传》这本小说写得好,梁山泊英雄抗金,我们八路军抗日”。
在上述民国时期出现的《水浒传》续书而言,呈现出不同的主题倾向,在是否招安和塑造宋江形象上有着截然不同的观点。有的认为宋江是“贼首”和奸恶之徒,如《续水浒传》写宋江一心想当皇帝,不想招安,并千方百计阻止招安;《残水浒》则详细描述梁山好汉在受招安问题上分裂为接受招安派和反招安派之间的斗争,以宋江为首的反招安派最终被张叔夜所擒拿。有的则继续讲述梁山好汉在受招安后的发展,认为宋江是“替天行道”的“忠义之士”,如《水浒中传》讲述梁山好汉接受招安后,讨伐其他造反者;张恨水的《水浒新传》也有受招安情节,但没有讲述梁山好汉讨伐其他造反者,而是讲述他们参加抗金战争,最后失败殉国。《古本水浒传》没有招安的情节,依然延续前传,写梁山好汉与朝廷官府斗智斗勇,为民除害为国除奸,最后以梁山大聚义结局。不难看出,一部《水浒传》在民国时期竟然派生出这么多续书,其中一些续书的立场更是截然相反。这种独特的文学现象,从内因上讲反映了《水浒传》思想主题的复杂性;从外因上讲则与当时的时代环境、创作者的主体精神有着重要关系。
(一)有争议的《水浒传》思想主题
《水浒传》的本身充满了争议性。它叙述的是一群盗匪行侠仗义的故事,在明清之际盛行的小说评点风潮影响之下,它的主题评价取向有着明显变化,主要集中在“《水浒传》是否为赞美‘忠义’之作”、“宋江及梁山好汉是否为盗贼”的评价问题上,历来支持者给予它“忠义”的美名,反对者认为它是“诲盗”,要将它禁毁。如明代以李贽为代表的评论家全面肯定《水浒传》为“忠义”之作。李贽在《忠义水浒传序》中认为《水浒传》是一部“发愤之作”:“施、罗二公身在元,心在宋;虽生元日,实愤宋事也。是故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愤南渡之苟安,则称剿三寇以泄其愤。敢问泄愤者谁乎?则前日啸聚水浒之强人也,欲不谓之忠义不可也”。[4]28这就是说,《水浒传》的作者对南宋朝廷极端不满,在梁山好汉身上寄托着强烈的民族意识,所以宋江他们必定是“忠义”的化身。“独宋公明者,身居水浒之中,心在朝廷之上,一意招安,专图报国,卒至于犯大难,成大功,服毒自缢,同死而不辞,则忠义之烈也”。[4]28几乎同时,“天海藏”在《题水浒传序》表达了与李贽完全一致的见解:“先儒谓尽心之谓忠,心制事宜之谓义。愚因曰:尽心于为国之谓忠,事宜在济民之谓义。若宋江等,其诸忠者乎,其诸义者乎!”作者称梁山好汉“愤国治之不平,悯民庶之失所”,揭竿而起,锄强扶弱,劫富济贫,因此“有为国之忠,有济民之义”。[5]192到了清初,以金圣叹为代表的许多评论者却众口一词地否认《水浒传》为“忠义”之书。金圣叹在被自己腰斩的《第五才子书施耐庵水浒传》(序二)里认为“忠义”不在水浒而在朝廷的道理:“忠者,事上之盛节也;义者,使下之大经也。忠以事其上,义以使其下,斯宰相之材也。忠者,与人之大道也;义者,处己之善物也。忠以与乎人,义以处乎己:则圣贤之徒也。”“且水浒有忠义,国家无忠义耶?夫君则犹是君也,臣则犹是臣也,夫何至于国而无忠义?此虽恶其臣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君解也。父则犹是父也,子则犹是子也,夫何至于家而无忠义?此虽恶其子之辞,而已难乎为吾之父解也。”[4]7即认为若肯定《水浒传》为“忠义”,就等于否定了国家的忠义,否定了“君父”的存在,并在《读第五才子书法》中断言:“《水浒传》有大段正经处,只是把宋江深恶痛绝,使人见之,真有犬彘不食之恨。”又说:“《水浒传》独恶宋江,亦是歼厥渠魁之意,其余便饶恕了。”[4]15
王平认为:“《水浒传》的成书既然是一个漫长而复杂的过程,其思想内涵也必然极为丰富庞杂。历代评论者处于不同的时代和社会环境之中,对其诠释也必然带有各自时代的特征。”[6]128明代以“忠义论”为主流,清代以“非忠义论”为主流,这与当时的朝政有关。明代自正德、嘉靖以来宦官专权,党争尖锐,忠良遭受迫害,如此腐败的朝政必然会激起人们对“忠义”的强烈呼唤,而朝政既然被刘谨和严嵩、严世蕃父子这样一批小人把持着,人们自然就会将目光转向《水浒传》中的英雄了。李贽所谓“以小贤役人,而以大贤役于人”,“天海藏”所谓“尽心于国之谓忠”、“愤国治之不平”,都有极强的针对性。而清代截然不同的观点,也应从现实社会政治中寻找。金圣叹生活在明末清初,明末农民起义使金圣叹产生了反对称颂梁山好汉的见解,所以他绝不允许宋江等人接受招安,所以他腰斩了《水浒传》。胡适先生在《水浒传考证》中对此有一段论述:“这部七十回的《水浒传》处处‘褒’强盗,处处‘贬’官府……圣叹生在流贼遍天下的时代,眼见张献忠、李自成一班强盗流毒全国,故他觉得强盗是不能提倡的,是应该‘口诛笔伐’的。”[7]43
可见,李贽、金圣叹等文评家对《水浒传》主题思想不同的价值取向,与明清两代社会政治有关。因时代的不同而产生的多元化的主题诠释,也必然影响甚至决定了续书作者创作时对《水浒传》主题的不同接受方式和价值选择。
(二)民国时期社会历史环境探析
胡适在1920年7月提出历史进化论的文学观:“这种种不同的时代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见解,也发生种种不同的文学作物——这便是我要贡献给大家的一个根本的文学观念。《水浒传》上下七八百年的历史便是这个观念的具体例证。不懂得南宋的时代,便不懂得宋江等三十六人的故事何以发生。不懂得宋、元之际的时代,便不懂得《水浒传》故事何以发达变化。不懂得元朝一代发生的那么多水浒故事,便不懂得明初何以产生《水浒传》……不懂得明末清初的历史,便不懂得雁宕山樵的《水浒后传》。不懂得嘉靖、道光间的遍地匪乱,便不懂得俞仲华的《荡寇志》。这叫做历史进化的文学观念。”[7]45胡适试图通过这种历史的描述,揭示每一个历史时期对于《水浒传》的解读与其时代命题的内在联系。因而,若不了解民国时期的社会历史,便无法理解《续水浒传》、《古本水浒传》、《残水浒》、《水浒中传》、《水浒新传》。
首先,这是“小说界革命”红红火火的时代。二十世纪最初二十年,国人接纳西学,意在救国,着眼于维新或革命,倡导“西学为用”。在小说研究与创作方面,认为小说是“载道”工具,借小说来鼓动、宣传、改良和革命。梁启超率先将小说研究导向政治渠道,提出了“小说界革命”的口号,主张以小说治世,认为“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8],并借他主办的《新民丛报》、《新小说》等杂志大加宣传,形成了浩大的小说界革命,大有“小说救国”的气象。在这种情形下,《水浒传》续书创作也达到了一个高潮,在民国短短38年中,出现了五部典型的《水浒传》续书,这种井喷现象与“小说界革命”的倡导分不开。
其次,阶级斗争论在中国广泛传播的时代。三、四十年代是战争的年代,战争中敌我分明,不是你消灭我就是我消灭你的对立思维方式,与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的阶级斗争理论不谋而合,成为学术界观察问题和分析问题的主要方法。将阶级概念、阶级斗争引入小说研究的领域,自然会加重小说创作中的政治色彩。新文化运动主将陈独秀在《水浒新续》中隐讳地提出了用阶级分析的方法解读《水浒传》,认为一部《水浒》的意义集中体现在“赤日炎炎似火烧,田中禾黍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这首诗里。同样,谢无量在《平民文学两大文豪》中称《水浒传》一书的价值在于“赞成平民阶级和中等阶级联合起来办革命事业”。这些反映了当时阶级斗争理论对小说研究的渗透,表现了《水浒传》阐释的政治和时代色彩。而在小说创作中,也必然会带上这时期的时代特征,如《续水浒传》和《残水浒》以及《古本水浒传》中都非常鲜明地体现了阶级斗争的特点。
第三,抗日救亡空前高涨的时代。20世纪30年代不仅仅是阶级矛盾空前尖锐的十年,而且是民族矛盾极度恶化的十年,伴随着阶级解放文学的兴起,是反帝抗日文学的风起云涌。“九·一八”东北事变和“一·二八”上海事变之前,由于帝国主义对中国的侵略主要采取经济侵略和文化侵略的手段,作家较多着眼于帝国主义势力与国内官僚、军阀、地主相勾结的一面,将民族矛盾视为阶级矛盾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1931年以后,随着日本对中国赤裸裸的武装侵略的到来,反帝抗日的文学主题同阶级斗争的主题开始呈现分化,但在作家思想观念中,民族矛盾仍只是一种阶级矛盾。他们在创作中一方面对日本军国主义的烧杀掠夺加以抨击,一方面又对执政党的不战而退政策加以揭露,对人们的反帝爱国热情加以褒扬。“20世纪30年代反帝抗日文学的一个重要特点是,阶级解放主题与民族救亡主题、阶级斗争意识与民族救亡意识处于复杂的相互纠结、相互渗透状态之中,阶级解放文学中渗透了民族救亡意识,反帝抗日文学中又渗入了阶级解放意识。”[9]155在抗战期间,许多作家利用《水浒传》中的英雄抵抗外族侵略的故事,宣传抗日救国的思想,如《水浒中传》和《水浒新传》都体现了这样的主题。
(三)民国时期《水浒传》续书主体精神探析
冷佛的《续水浒传》于民国十三年(1924)至民国十五年(1926)连载于《盛京时报》。冷佛,原名王作镐,满族,北京人,1858年出生,卒年不详。曾任《盛京时报》副刊《神皋杂俎》的编辑。《续水浒传》描写的是一个乱世,小说里写道:“你道这如今国家还成个国家吗?国外是金人寇我,国内是盗贼遍地。当今又奸相当权,用两个阉人执政。”[10]123作者满心的忧虑,满纸的揭露,这社会可以“诬民为匪”,可以“滥杀无辜”,作公的可以“谎报战绩求功名”,这社会“像梁山的亦有十余处”,“桃花山、白虎山、清风寨、清风山”等处处都有人哨聚;小说把梁山集团看成是盗贼土匪,并用诗讽之:“崛起梁山忠义军,夜里奸淫白日抢。”作者还谴责宋江是假行仁义,实际是个“大奸忒”,用替天行道的名义邀买人心。小说写于二十世纪二十年代,这一时期,北洋军阀混战不休,人民处于水深火热中,工人大量失业,农民纷纷破产,其他各阶层人民生活也愈来愈艰难。显然小说带有明显的时代色彩,作者把身处的社会丑陋现象、市井民风和自己对时政的不满情绪等都溶入书中。
程善之的《残水浒》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由镇江新江苏日报馆出版。据包明叔为《残水浒》所做“序”中介绍,程善之年轻时就“发扬蹈厉,有革故鼎新之志”,“尝以醉心改革之论,为清吏所侦”,“善师生平有狂志,视并世人无当意者,不欲依之以谋衣锦食肉,又格于环境,亦自无以行其志,家居奉母,时时为稗官小说之言,以资娱乐。今兹《残水浒》其一也。书成,明叔请以载本报副刊,署名一粟。”[1]378另外,秋风在《残水浒小引》指出:“《荡寇志》则纯为帝王辩护,其理想已甚卑鄙,无端生出陈希真诸人,崇拜帝王之余,增以迷信,其尤妄矣。一粟顷以《残水浒》见示,自张叔夜以外,人物无增于《水浒》者。而特就《水浒》所载各人之性情品格,一一痛快而发挥之!”[1]379-380可见程善之续《水浒传》的目的,并非刻意歪曲污蔑梁山,而是别出心裁,把重点放在梁山人马的派系冲突、私人恩怨等内部矛盾上,写梁山一百零八将各因其出身不同,分为几个派系,派系之间互相残杀,等到官兵进行围剿时,投降的投降,被俘的被俘,战死的战死,最后以宋江被俘,梁山被灭告终。《残水浒》除了为前传续成全豹以外(湘亭评说“《水浒》截止七十回中止,士林每以未窥全豹为憾”),还应当有影射民初政治的含义在内,只是作者隐晦而未直接说出而已。
梅寄鹤的《古本水浒传》于民国二十二年(1933)由上海中西书局出版。故事从石碣天文顺叙而下,至雷轰石碣为止。小说吸收了一些流传在民间的如张顺回乡报仇等水浒故事,大部分的内容转向了与地方恶势力的斗争,揭示了地主阶级与农民的尖锐矛盾,一定程度上歌颂了农民起义军的英勇业绩。梅寄鹤在《一百廿回古本水浒序》里说:“本书实是一部鼓吹平民革命的文学小说。”“拿恶政府恶社会来做背景,写出许多贪官,污吏,劣绅,土豪,如狼如虎的欺压善良,鱼肉人民,弄得人家破人亡,逼得人走投无路,结果只得落草做强盗,大家聚义起来反抗政府。”[11]349作者借梁山泊的故事来鼓吹平民革命,反抗恶政府。如第95回写人民受了冤屈,不思到官府衙门告状,却想去梁山泊里呼冤;不说官府如何黑暗,只说宋大王替人平反曲直,要强过官府十倍。实际上表达了人民完全不满意现任官府,而寄希望到绿林豪杰身上,要他们起来大革命,成立一个公正廉明的政府。
姜鸿飞的《水浒中传》于民国二十七年(1938)由上海中国图书杂志公司出版。作者认为俞万春《荡寇志》是“谄媚异族之作”,而陈忱《水浒后传》“是一部亡国之镜,是一部弱小民族受帝国主义者侵略的写照,读之热血沸腾,顿增爱国热忱。那时宋江等一百八人,只剩了三分之一,还是努力奋斗。国内站不住,便到国外去,开拓殖民地,称尊异国,统服暹罗,读之令人眉飞色舞,大为我民族扬眉吐气。现在见了暹罗排华新闻,就想起了这部《水浒后传》的价值,足以唤起民众努力自强。照我国目下地位,最宜提倡这类小说,来鼓起民众奋斗精神。”[2]89作者又说:“作这一部《中传》,硬凑合了《前传》和《后传》,只以表白古人的事迹为因,挽救已死的民心为果。”[2]92姜起渭的《读〈水浒中传〉略述》亦指出:“我友姜君,痛人心之不古,四维之不张,乃有此书之作。虽系表扬古人,实为劝导来者,殊有功世道之作。”[2]87还痛斥汉奸的卖国求荣,指出此书写作目的:“今夫人心之死也久矣,利之所在,虽父母可卖焉。此为乱之萌,若不为遏之,设一旦有事,孰不可以为汉奸?敌可不费一兵一矢,而能亡我国,灭我族矣。爱国之士,能无忧乎?今阅此书,乃知姜君之苦心孤诣者,在乎正人心,遏乱萌,明种族,爱祖国,使人手一篇,能使有汉奸之心者,而肯为国死也。”[2]88这些评论都从不同角度道出了姜鸿飞续写《水浒中传》非常明确的创作目的,即激励民心,增进爱国精神。从姜鸿飞的《水浒中传·自序》的内容及落款时间为“民国二十四年夏”,可推断这部小说当写于1935年夏天之前,即中国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前两年,自“九·一八”事变,日本强占中国东北后,中国人民就开始了局部地区的武装反抗日本帝国主义侵略的斗争,小说写于当时并发表于当时,当有鼓舞全民积极抗日的深远意义。
张恨水的《水浒新传》写于抗日战争时期,在《水浒新传·自序》中说:“我感到要在上海发表小说,又非谈抗战不可,倒是相当困难。”“我要描写中国男儿在反侵略战争中奋勇抗战的英雄形象”[3]1,既可以教育上海读者,又可以避免敌伪来找麻烦。“考量的结果,觉得北宋末年的情形,最合乎选用。”[3]1利用张叔夜作线索,描述梁山一百零八人参与勤王之战的故事。“宋江是张叔夜部下,随张抗战,在逻辑上也讲得通。《水浒传》又是深入民间的文学作品,描写宋江抗战,既可以引起读者的兴趣,而现成的故事,也不怕敌伪向报社挑眼。”[3]1《水浒新传》借古喻今的调子,就这样定了下来。由宋代英雄抗金到现代人民抗日,读者自能深会其心并深受鼓舞。杨义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也指出:“九·一八”事变以及随之日益加深的民族灾难,使张恨水原先带点冷然静观的“报人”眼光,变得更加忧郁,甚至自喻为清泪潺潺了。他面对“山河脱幅三千里,兄弟倪墙二十年”的痛苦显示,做《咏史》诗云:“争道雄才一槊横,几时曾到岳家兵。中原豪杰无头断,逊国君臣肯膝行。盗寇可怜侵卧榻,管弦忧自遍春城。书生漫作长沙哭,只有龙泉管不平。”而那部连载于上海孤岛时期《新闻报》上的《水浒新传》,写水浒英雄受招安后,跟随张叔夜抗金,借古讽今,“以愧士大夫阶级”,在沉闷的孤岛中很叫座。在这部小说中,他到底把民族忧患意识融合在自己驾轻就熟的章回体之中了。[12]747小说具体描述了梁山一百零八位好汉在抗金中,绝大部分都为国捐躯的壮烈场景,成就了忠义之志,堪称一曲正气之歌,闪耀着爱国主义思想光芒,具有鼓舞振奋民族精神的积极作用。读来令人感慨良多,激励了国人的抗日意志,而这原本就是作者的创作初衷。
综上所述,由于《水浒传》本身主题存在多元性特点,因而基于对《水浒传》解构基础上的《水浒传》续书的叙事重构也呈现多元化倾向。《水浒传》续书的作者经历了从《水浒传》的读者身份到续书创作的主体身份的变换,从接受到创造其间包含着作家对《水浒传》本身的不同理解。因而民国时期《水浒传》续书的主题也呈现了不同倾向:或揭示社会乱象,表现对社会的批判;或揭露阶级斗争的复杂与残酷;或借水浒题材聊以抒发自己的怀抱;或让中国的抗日战争在水浒英雄重新演绎下,表现了《水浒传》革命斗争精神和爱国主题。这与不同读者接受原著的主题倾向,民国时期社会环境及不同创作者的主体精神密切相关。
注释:
[1]程善之.残水浒[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2]姜鸿飞.水浒中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3]张恨水.水浒新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4]陈曦钟,侯忠义,鲁玉川辑校.水浒传[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5]朱一玄等.水浒传资料汇编[M].北京: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
[6]王平.明清小说传播研究[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2006.
[7]胡适.中国章回小说考证[M].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
[8]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J].1902年《新小说》创刊号.
[9]王爱松.政治书写与历史叙事[M].北京: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2007.
[10]冷佛.续水浒传[M].哈尔滨:黑龙江人民出版社,1997.
[11]马蹄疾.水浒书录[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12]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杨义文存第二卷(下)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
(责任编辑:谭淑娟)
Analysis on Multiple Themes and Reasons of The Water Margin Sequels in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YANG Shi-rong
(Humanities College,Fujia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Fuzhou Fujian350014; China)
Abstract:During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The Water Margin Sequels authors have made processing and recreation of the original work at different aspects.They have created many sequels with different styles and characters using some identical characters and themes.The themes of these continued books are diversified because of the controversial theme,the deep brand of the times,and distinct subject spirit.
Key words:The Water Margin; sequels; the period of the Republic of China; theme
作者简介:杨式榕(1969-),女,福建福州人,福建工程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4-05-15
文章编号:1673-2103(2015) 03-0001-07
中图分类号:I207.41
文献标识码: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