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首简约而深刻的诗篇——细读徐志摩《这年头活着不易》

郑 为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2)



一首简约而深刻的诗篇
——细读徐志摩《这年头活着不易》

郑 为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2)

徐志摩的《这年头活着不易》是一首叙事诗，看似平铺直述的结构充满了丰富的内涵。其艺术魅力在于：韵律呈现出流动的和谐，措辞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外延”；结构呈现出矛盾对立的“张力”；通过景物烘托出内心的苦闷，营造出“我”对自由和美好事物不懈追求的意境以及对现实的批判。

徐志摩；诗篇；《这年头活着不易》

徐志摩献给陆小曼的诗集《翡冷翠的一夜》中，除了浪漫情怀的诗篇之外，还有一些关于社会生活的叙事诗，这些看似平铺直叙的诗歌也有着丰富的内涵。

从关注文学本体论的批评方法来看，强调“文学是一种特殊的审美对象”，[1]倡导对单个作品的细读，认为“真正的艺术品就是多种对立的冲动得到调和的产物”。[2]好的文学作品是有张力的，从“外延”和“内涵”中寻求对立矛盾的统一。其中，收录于这本诗集的《这年头活着不易》营造出对自由和美的向往意向，使诗篇结构呈现出张力美，试图运用新批评的方式来进行解读。

这首诗写于1925年9月，初载同年10月21日《晨报副刊》，署名鹤，全诗如下：“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西湖，九月。[3]

诗篇第一句“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交代了叙述的时间、地点和人物。事情发生的自然环境——雨季，从注释“写于九月”可知，正值秋天，地点是在杭州的烟霞岭下。感情倾向在这里看似不明显，可是“冒着大雨”这一行动表明了“我”执着追求的迫切情感。接下来引出“冒着大雨”前去探访的对象是烟霞岭下的“桂”，它不仅具有抗逆性强，既耐高温，也较耐寒的特点，同时是崇高美好的象征，这一描写表达了“我”对美好事物不顾一切的追寻。

接下来的一句“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与上一句是递进关系，是从粗线条到细线条的描写，然后过渡到具体的景点和“我”到此处的活动。从诗的韵律层面上说，前三句的末字“见”、“前”、“年”三字是押“ian”韵，韵律和谐，使音节有整体的和谐感，实现了诗歌的音乐美。从语义上来说，南高峰的不可见，不仅是周围雨雾弥漫的体现，更是在人们眼前呈现出灰蒙蒙的景象，这是一种什么都是看不见的、模糊的景况，暗指了“我”的心也是迷茫的、低落的；“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我停步”，这一句写到“停步”，与第一句的“冒雨前行”之间形成了一种看似矛盾的急迫与停顿的对立，而这之间的张力让我们期待着知道为何“我”那么急于前去，却又停下来？接下来道出，停下来是为了“问一个村姑今年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此处的“停”本质上还是“我”急的一种表现，因为“我”急于知道一心前往去看的桂花是不是仍然如曾经弥留在脑海中的景象；后半句问“有没有去年开得媚”，这里表达了两层意思：一方面是表层的，表达出急于知道桂花盛开的情况，另一层则暗示说话人去年也来了，这样一次次的远道来，就是为了赏桂，以层层递进的手法表达出对桂花的钦慕之情。

“我”将桂花留在心里的感受用一个“媚”字来形容，此处的措辞烘托了别样的语境，使桂花形象传神，传达出的这种美是源于自然，又高于自然的，从而在人们眼前浮现出生机盎然、勃勃向上的画面感，同时“媚”也有别于以往描述鲜花盛开的其他字词，多数词仅能描写花的外貌，而“媚”更是写出了桂花一种姿态，娇艳中含羞不张扬，即使在平凡中也无法遮挡它的美，这一妙语的“内涵”意义表达出“桂花”的美是内敛而又外露的，其优美的姿态是极具魅力的，同时则暗用“媚”字“外延”含义表达出桂花惹人喜爱的特点。

接下来写道，“村姑”对着“我”细细端详，“端详”一词本身就是仔细看的意思，说话人在前面加上“细细”强调了看得非常之仔细，“细细端详”是为什么呢？通常情况下，这样的看得仔细通常会因为“我”不是本地人的缘故，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原因呢？此处增强了对读者的吸引力，这一描写顺利的过渡到下面一部分对“我”的形象和心理活动的描写：“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3]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是借以第三者的视角对说话人的形象进行描写，文中用这一比喻，形象的写出了“我”在大雨中的狼狈。新批评派语言研究的一大特色就是高度重视比喻，而文中，由于人和鸟，尤其是羽毛浸瘪了的鸟两事物之间的距离相隔较远而使得这一比喻越发有一种强大的张力，同时，由于“鸟”在空中飞的速度是很快的，可是下雨了还是来不及躲避，“羽毛浸瘪”的形象充分说明了鸟儿的无力，此处营造出的语境与下文“我”对桂花稀糟的无力之间遥相呼应。

描述了“我”的形象以后，写出了“我”的心理活动——“她定觉得蹊跷，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3]这里呈现出的是螺旋型的强调结构，再次强调了是个大雨天，并写到的“单身走远到”，这不仅是补充说明前面“冒雨前行”这一情形，同时与前一句用鸟比喻自己相呼应，诗歌中的“鸟”正是象征的自己，表现出“我”爱自由的人格特征和意志，“单身”一词说明“我”不爱受束缚，自由独立的习惯，而大雨天出行则反映出为了自由追求美好事物而不羁的性格特点，这样又从更深一层入手，看似重复的强调，实则对整个语境进行了强有力的渲染。

接着，笔锋一转“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一句，表达出“我”的与众不同，众人都更看重或者说更喜爱桂花的“香”，而“我”却更爱桂花的“媚”，这也是桂花给“我”留下的印象。此处不仅是对“我”的简单回答，实际上是呈现出“我”不一样的审美观，“香”是可以给人带来愉悦感受的，是一种快感，正是因为桂花带给人们这种主观感觉上的愉悦，因而人们喜欢它，这不属于审美层面，而“我”对桂花是一种纯粹的审美欣赏，是没有利害关系的，不远冒雨前来就是为了欣赏它的美，表现了“我”不凡的审美观和对美的执着追求。

这部分心理活动，再次解答了首句冒雨前行产生的原因，进一步阐述了“我”此行的目的。从说话人的心理活动的层面连贯的过渡到下面“村姑”的回答：“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3]

“村姑”质朴、直接的回答“客人，你运气不好”，点明了可能会让人失望的结果，然后说“我”到来的时间“太迟又太早”，这里运用悖论的修辞技巧，在对抗中饱有丰富含义，这个时间真是太迟或太早吗？早有民歌“八月桂花遍地开”，农历八月，“我”前去正好是赏桂的好时节，这里营造的是一种一切发生的事情都不可改变的语境，呼应下文的“无妄之灾”。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点明这正是桂花盛放的地点，“满家弄”位于南高峰与白鹤峰之间山谷中，以秋季赏桂花著称；“到处”一词写出了桂花的随处可见，用“凶”字来形容桂花的香，一方面写出了桂花的这种香是抑制不住的，是浓郁的；另一方面，“我”向“村姑”问的问题是桂花有没有去年“媚”，而她再次说它“香得凶”再次说明了桂花给人的第一感受“香”的特点胜过了其他，它带给人嗅觉的美感远远强于、先于视觉上“媚”的享受。

既然时间和地点在常理上是对的，那运气不好的原因是什么呢？“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倘若只有雨，桂花应该不至于全凋零，如果只是有风吹，桂花也最多是飘落，可正是这“连绵的雨”，“外加风”才会“弄得这稀糟”，“稀糟”是坏至极点的意思，这里是方言用词，通过说话人直接，口语化的语言特征，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此外，从坏至极点的情形这一语义就顺利的过渡到“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完了”这一描述，断绝了所有可能的期待。

这一部分通过第三人的角度解释了没有桂花可看的具体原因，为下文“我”所看到的实际景象做铺垫：“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这一句写了“我”的感受，“果然”说明了“我”看到的景象正和“村姑”所说的一样，“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中的“也”一字间接道出了“我”去赏桂之前的心境是不愉快的，这一叙述推出了读者对第一句“冒雨”赏桂的另一更深层的原因，是想借助桂花的美排除心中的苦闷，可是结果是没有“点子欢喜”，说明一丁点儿的欢喜都没有，“欢喜”一词体现了说话人的特别措辞，因为它不具备“开心”那样的强烈外露的感情色彩，而是一种相对内敛的感情，可是就是这样一点内敛的、相对积极的情感也没有寻到，再联系前面的天气状况，着实是让人感到失落、茫然、彷徨的。

接下来的一节，接承上句桂子林带给“我”的具体感受，描写了观到的景象，并发出内心的感悟：“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看着凄凄，唉，无妄的灾！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3]景象仅能看见枝上的“焦萎的细蕊”，“细蕊”已经很娇弱了，可当它“焦萎”，让人在顿生怜悯的同时更平添几分无可奈何的悲叹。此处为什么不用凋谢？因为凋谢是指脱落、衰落、零落，是植物本然的一种生命状态，而“焦萎”是本不属于它的命运。这些词语的运用体现了诗人身上浪漫主义的忧郁气质。

“看着凄凄”写出“我”看到这“焦萎的细蕊”的直观感受，映射出“我”悲伤凄凉的心境，本由于心情不愉快而出行，结果看到眼前的景物让自己的悲又多蒙上了一层阴郁，引发了“唉”这一声叹息，再次表达出对现实无力改变的悲凉情怀，叹息这是“无妄的灾”，不仅是一句感叹，更是对现实的批判，增强了无奈的情感色彩，这是平白无故受到的灾祸，是无法预测的，或者说即使预测到也无法做什么改变。

“为什么到处是憔悴？”这是内心深处无可奈何的叩问，本该是桂花盛放的地点和时节，正应是它生命力最旺盛的时候，可它到头来还是没了，此处运用了联想的笔法，“我”借着说桂花，来表达出“这年头活着不易”的感悟！人憔悴来赏花，花也是如此，加上阴郁的天气，烘托出凄凄的景象，苦闷的“我”在悲凄的景里，诗歌在“我”伤感的叹息“这年头活着不易！”中走向尾声，最末一句话重复一遍，增强了音律的和谐，强化和放大了想要表达的感情色彩和效果。

从整体上看，诗中的措辞恰到好处，没有歇斯底里的呼喊，也没有过于突兀的部分，这些措辞都符合整首诗的大背景，字里行间透露出对自由和美好事物的追求；从音律来看，除了首尾诗节，中间部分诗节都有五个诗行，而且从第一诗节开始，每一诗节的末字都与下一诗节的倒数第二句押韵，如“桂”与“媚”，“详”与“香”等，隔行押韵实现了音节在诗歌中的跳动，使得整体韵律具有流动性，增强了作品的艺术感染力；从写作手法来看，有别于以往浪漫主义的创作特点，本诗采用了写实的艺术手法，整首诗以时间为线索，以“我”的行动为主线，推动整首诗的发展。诗中“我”的期盼与现实景象的强烈冲突对立、“我”的询问与“村姑”回答的矛盾对立、别人闻“香”而“我”赏“媚”的审美对立、桂花本该呈现之状态与凄凄景象的对立等诸多矛盾，由诗歌中“我”的情感态度统一起来，营造出“我”爱自由和美的意境。在这些矛盾对立中，尤其是愿望与现实的矛盾对立最为强烈，从“我”最开始不顾天气恶劣而出行就表现出一种为了追寻理想，而执着向前的勇气和决心，可到头来，无论“我”做出怎样的的努力，该发生的事还必然会发生，是“我”无法改变的，“我”所期待看见的，和我现实看见的形成巨大的反差，一切物是人非，引发我对这年头活着的感叹——“不易”，花不易，人不易，整首诗内在的主线与诸多矛盾的对立形成有张力的整体，这些矛盾并没有在诗中明确地提出，可通过人物的心理活动和对话可以感受到这种对立面的存在，整首诗营造出凄凉的大背景，最终唤出主题“这年头活着不易”。同时，让我们看到，追求爱、美、自由的浪漫派诗人徐志摩的另外一面，他关注普通百姓的生活和痛苦。这篇作品在更深层的意义上，体现了广大下层民众生活的艰难,具有现实批判意义。

(责任编辑 远 扬)

[1] 胡经之. 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下册[M]. 第二版.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6): 205.

[2] 徐志摩. 翡冷翠的一夜[M]. 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31(8): 63-65.

[3] 赵毅衡. 重访新批评[M]. 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9(4): 123.

A Simple but Profound Poem: These Years Is Not Easy to Be Alive by XU Zhi-mo

ZHENG Wei

(HumanityCollege,GuizhouUniversity,Guiyang550002)

These Years Is Not Easy to Be Alive is an epic with full of meaning. Its artistic charm lies in its rhyme presenting flowing harmony, the phrase full of “connotation” and “extension”, structure with contradictory “tension” and the scene reflecting inner gloomy. This poem shows “my” consistent pursuit of freedom and good things, and critique of reality as well.

XU Zhi-mo; poem; These Years Is Not Easy to Be Alive

2014-12-09

郑为(1984-)，女，贵州贵阳人，贵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I206

A

1671-5454(2015)02-0070-04

10.16261/j.cnki.cn43-1370/z.2015.0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