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梁陈乐府诗女性形象的“泛化”书写

2015-03-27 13:45文晓华
关键词:乐府诗罗敷文人

文晓华

(江苏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徐州 221116)

作为一种音乐文学,乐府诗常以女性为写作题材,发展至齐梁陈,更是特别偏好女性题材的写作,真可谓“清辞巧制,止乎袵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1]。对于这样一种创作热潮,学界已经进行了较为充分的研究,举凡宫体诗、《玉台新咏》、南朝乐府诗(包括吴声西曲)等研究领域都必然会涉及到这一问题。本文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关注到齐梁陈乐府诗中女性身份的辨识度问题。对于汉代乐府诗,我们可以很轻松地指认出严辞拒绝使君的是罗敷、被休回家与丈夫双双殉情的是刘兰芝、临终前殷殷嘱托丈夫照管好孩子的是病妇、上山采蘼芜遇到故夫的是弃妇。但作为乐府诗女性形象书写最为集中的齐梁陈乐府诗,我们却很难确定这些女性的确切身份,指出她们的鲜明性格,叙述出她们的独特事迹,诗中的女性形象往往雷同,只有群像而没有个体。从独特的“这一个”到雷同的“这一群”,乐府诗女性形象体现出鲜明的“泛化”书写倾向。对这一现象进行细致探讨,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乐府诗创作过程中的某种规律性,也可带领我们从另一个视角深入认识齐梁文学思潮。

齐梁陈乐府诗中的女性往往是一种非叙事化的存在,亦即表现为一定的情感存在(即使偶有叙述成分,也往往是为抒情作基础),她们往往生活于丽堂重闱、高楼深院,拥有美丽的容颜、高超的技艺、华丽的衣饰,并且拥有一个朝思暮想的相思对象。她们的身份不可确指或难以确指,虚泛而不真实,只是类化成一个人物符号,存在于乐府诗王国。这就是齐梁陈乐府女性书写中的“泛化”倾向,这里的“泛”有普泛、空泛、虚泛之意。

齐梁陈乐府诗中的女性既有当代的妖娆女子,也有古代女性或古代作品中的女子,但若从情感状态而言,可分为三类:一是多情又随意的歌妓舞女,她们拥有美丽的容颜与高超的技艺,江总《今日乐相乐》云:“郑态逶迤舞,齐弦窈窕瑟。金罍送缥觞,王井沈朱实”[2]578-579,张正见的《置酒高殿上》云:“千金一巧笑,百万两鬟姝。赵姬未鼓瑟,齐客罢吹竽。歌喧桃与李,琴挑凤将雏。”[2]573一场奢华的宴会上,赵姬、齐客们使出浑身解数,歌舞弹奏,将宴会推向高潮。拥有美貌与技艺的同时,她们又总是多情,时不时与诸君公子玩起感情游戏:“齐倡赵女尽妖妍,珠帘玉砌并神仙。莫笑人来最落后,能使君恩得度前”(顾野王《艳歌行》[2]581)。第二类女性总是处在一种惧怕被抛弃的情感漩涡中,江总的《妇病行》中的“病妇”可为代表:

窈窕怀贞室,风流挟琴妇。唯将角枕卧,自影啼妆久。羞开翡翠帷,懒对葡萄酒。深悲在缣素,托意忘箕箒。夫婿府中趋,谁能大垂手。[2]566-567

这位“病妇”躲在翠帷之后,卧于角枕之上,自画啼妆,懒对美酒,其优越生活的背后是深深的忧惧——“深悲在缣素,托意忘箕箒”,唯恐被夫婿抛弃。这类女性人物所拥有的是花容月貌与愁怨相思,在无数次重复之下显得单调又老套。第三类女性则已经被抛弃,她们往往孤独、寂寞、哀怨。如《班婕妤》:“柏梁新宠盛,长信昔恩倾。谁为诗书巧,翻为歌舞轻。花月分窗进,苔草共阶生。妾泪衫前满,单眠梦里惊。可惜逢秋扇,何用合欢名。”[2]628(阴铿)

这些女性形象并不鲜明。第一类的歌妓们无名无姓,只是巧笑多情,本就无鲜明性可言,第二类、第三类中的女性或是相思或是哀怨,亦难有新意。齐梁陈文人在进行描写时,往往采取一定的手法消解掉她们的社会身份,用雷同的情绪去瓦解其鲜明的性格,弱化其事迹,使得这些女性呈现出形象的“泛化”。

女性形象“泛化”书写的第一个做法是淡化女性的独特事迹,突出诗歌的抒情特质。如对于班婕妤的吟咏,其本事的核心应是班婕妤被夺宠,但梁陈文人对此往往一笔带过,或只作暗示性交待,如阴铿云“谁为诗书巧,翻为歌舞轻”,以班婕妤的才学输于赵飞燕的歌舞来暗示班的处境;梁元帝则以景言事,通过景物点出班婕妤处境的变化,“何言飞燕宠,青苔生玉墀”[2]627,以青苔长满玉墀来暗示班婕妤的失宠。经过这种暗示性的处理后,“班婕妤”当然还是“班婕妤”,但这种处理大大削弱了事件本身,这就使得诗歌的叙事性进一步减弱而抒情性大大增强,或者说,梁陈文人的写作重心本不在重现事件,而在于事件所造成的抒情氛围——班婕妤失宠后的孤独寂寞。再如对“铜雀台妓”的书写,齐梁文人大肆渲染她们凄凉的生活,悲伤的情绪,只以“雀台”“陵”等词语点明其为“铜雀台妓”,梁何逊的《铜雀妓》这样写道:“秋风木叶落,萧瑟管弦清。望陵歌对酒,向帐舞空城。寂寂檐宇旷,飘飘帷幔轻。曲终相顾起,日暮松柏声。”[2]457这首诗基本未写“铜雀台妓”事件,交待她们的身份、由来等,而只把写作重心放在她们的寂寞与悲凉上。这样的写作,若拂去“陵”字,则任意一个寂寞的女性皆可被视作女主角。

女性形象“泛化”书写的第二个做法是将多种女性形象杂揉在一起,使角色产生错位与互换,从而造成女性形象的变化万端,让人难以辨别其真实形象。在梁陈诗人笔下,良家妇女可以风情万种,倡楼歌妓同样深情款款。王僧孺《有所思》[2]252言思念之情,“光阴复何极,望促反成赊”,这种深情思念之下,作者却道出“知君自荡子,奈妾亦倡家”之句,不由让人莞尔一笑。而有的闺阁妇人总是“自称”荡妇,江总《紫骝马》云:“春草正萋萋,荡妇出空闺。识是东方骑,犹带北风嘶。扬鞭向柳市,细蹀上金堤。愿君怜织素,残妆尚有啼。”[2]354从诗意来看,诗中的女子应是一位良人妻子,但作者在篇首却称之为“荡妇”,这种错位的称呼殊可玩味。

角色错位最为显著的是歌咏“三妇”和“罗敷”的两类系列诗作。自从《相逢行》开启了“三妇”写作模式后,“三妇”越来越成为梁陈诗人的描写重点,而原本勤劳、孝顺、乖巧的三妇也逐渐走向了秉风情、擅调笑的一面。在《三妇艳》诗中,昭明太子云:“大妇舞轻巾,中妇拂华茵。小妇独无事,红黛润芳津。良人且高卧,方欲荐梁尘。”[2]518庾肩吾《长安有狭斜行》云:“大妇襞云裘,中妇卷罗帱。少妇多妖艳,花钿系石榴。夫君且安坐,欢娱方未周。”[2]516“小妇”呈现出初步的色相化倾向。在陈后主与张正见的笔下,“小妇”已经完全艳情化:

大妇怨空闺,中妇夜偷啼。小妇独含笑,正柱作乌栖。河低帐未掩,夜夜画眉齐。[2]519(陈后主)

大妇织残丝,中妇妒蛾眉。小妇独无事,歌罢咏新诗。上客何须起,为待绝缨时。[2]520(张正见)

这样的女性只不过是顶着“小妇”身份的妓人罢了。“小妇”形象出现了颠覆性的错位,这种错位正是“小妇”形象不明的表现。“罗敷”者,见于乐府古辞《陌上桑》,“古辞言罗敷采桑,为使君所邀,盛夸其夫为侍中郎以拒之。”[2]410古辞中的罗敷美丽聪慧,坚贞不屈,成功击退了使君的调戏。对于这样一个鲜明的人物形象,梁陈文人则任意处理其事迹,嫁接其情感。比如,将同为采桑女的秋胡妻与罗敷混同,“秋胡始停马,罗敷未满筐”[2]413(王筠《陌上桑》)、“看金怯举意,求心自可知”[2]415(沈君攸《采桑》)。而陈后主更把不相干的南威、卓文君写入了作品,“重轮上瑞晖,西北照南威。……当垆送客去,上苑逐春归。……”[2]421(《日出东南隅行》)。在这里,美女们的身份互相交织,难以辨识。“罗敷”形象也一改往昔的聪慧、坚贞而变得轻佻与风骚:

倡妾不胜愁,结束下青楼。逐伴西城路,相携南陌头。叶尽时移树,枝高乍易钩。丝绳提且脱,金笼写仍收。蚕饥日欲暮,谁为使君留。[2]415(刘邈《采桑》)

诗人们为罗敷安排了华丽的妆束、奢侈的居所、艳丽的容颜,同时也赋予了她轻佻的言行、风骚的艳情。诗中的“采桑”“蚕饥”“使君”只是诗人证成罗敷身份的外在证据,但她徒有罗敷其表,却无罗敷精神之实,只是一个顶着“罗敷”名字的女性,她的言行、情感叫“罗敷”与叫“南威”或没有名字都无两样,诗人们这样的处理就成功地消解掉“罗敷”形象的实质,成为普泛化形象。

多种女性形象杂揉在一起,还得力于诗人们对女性“专属”意象的互相拼接混用。一些历史人物或具有个性特征的女性往往拥有一定的专属意象,如婕妤、飞燕、裂纨、长信、秋扇、合欢共同构成“班婕妤”的专属意象;《长门怨》为汉废后阿娇所作,诗中往往提到“应门”“金屋”“长门”等意象;《王昭君》诗中则多“胡尘”“胡笳”“汉阙”字眼;歌咏“铜雀台妓”者往往有“西陵”“武帝”“墓田”“繐帷”等字眼……。这些意象具有特殊身份的指向功能,但齐梁文人却往往把这些不同意象混同用在一首诗中,从而消解掉女性的特殊身份,如:

夜风吹熠熠,朝光照昔耶。几销蘼芜叶,空落蒲桃花。不堪长织素,谁能独浣纱。光阴复何极,望促反成赊。知君自荡子,奈妾亦倡家。[2]252(王僧孺《有所思》)

“蘼芜”“织素”源于汉乐府《上山采蘼芜》,而“浣纱”则是美女西施专属意象,《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则言:“昔为倡家女,今为荡子妇。荡子行不归,空床独难守”,王僧孺的诗将这几个人的意象融为一体,这就造成了女性身份的模糊不清。类似的诗在齐梁时为数甚多。

当各种女性意象交织融汇时,她们便也失却了原有人物的独特性而成为毫无个性的人物,即使是原本面目清晰的汉魏乐府女性,也渐渐磨去了个性的棱角、身份的标识,与一众女性无异。换言之,齐梁陈诗人根本无意于女性身份的辨识,他们只是借用“女性”这个性别身份来表达一定的情感,这种写法无疑使梁陈乐府诗颇有千篇一律之感。

汉乐府中的女性形象鲜明,富于特色,具有极强的身份辨识度,齐梁陈乐府中的女性却日渐消解掉其个性与身份,沦为类型化形象中的一员。造成这种写作情况的根本原因乃在于乐府诗创作机制的转变,以及随之而来的创作主体、创作观念的变化。

汉乐府实行的是乐府采诗制。乐府本是国家音乐机关,有出土文物证实在秦朝便已经设置此机构,汉朝立国,多沿袭秦制,“秦兼天下,建皇帝之号,立百官之职。汉因循而不革,明简易,随时宜也”[3]731,也立有乐府,武帝时多有增广,《汉书·礼乐志》曾有详细记载:“至武帝定郊祀之礼,祠太一于甘泉,就乾位也;祭后土于汾阴,泽中方丘也。乃立乐府,采诗夜诵,有赵、代、秦、楚之讴。以李延年为协律都尉,多举司马相如等数十人造为诗赋,略论律吕,以合八音之调,作十九章之歌。”[3]1045汉代乐府机构的职能颇为复杂,计有乐器管理、采诗、制曲、协律、歌舞等,具体可参看王福利《汉武帝立乐府的真正含义及其礼乐问题》一文[4]。在这些职能中,到各地“采诗”是重要的一环。《汉书》中除《礼乐志》明确提到乐府“采诗夜诵”外,《艺文志》亦云:“自孝武立乐府而采歌谣,于是有代赵之讴,秦楚之风”[3]1756。至哀帝罢乐府时,宰相孔光、大司空何武上奏给哀帝的乐府人员职司、名单中,提到了大量的地域性乐人,有各种鼓员(如邯郸鼓员、江南鼓员、淮南鼓员等)、倡人(秦倡、秦倡象人、诏随秦倡等)、讴员(蔡讴员、齐讴员等),还有专门演奏上寿食举乐《四会曲》的“郑四 会 ”“ 楚 四 会 ”“ 巴 四 会 ”“ 铫 四 会 ”“ 齐 四 会 ”等 。《汉书·艺文志》收载了西汉歌诗二十八家、三百一十四篇,其中有些歌诗明显来自各地民间:

《吴楚汝南歌诗》十五篇、《燕代讴雁门云中陇西歌诗》九篇、《邯郸河间歌诗》四篇、《齐郑歌诗》四篇、《淮南歌诗》四篇、《左冯翊秦歌诗》三篇、《京兆尹秦歌诗》五篇、《河东蒲反歌诗》一篇、……《洛阳歌诗》四篇、《河南周歌诗》七篇、《河南周歌声曲折》七篇、《周谣歌诗》七十五篇、《周谣歌诗声曲折》七十五篇、……《周歌诗》二篇、《南郡歌诗》五篇。[3]1754-1755

这些歌曲来源广泛,细细考量汉乐府诗句,其创作主体中有农民、城市平民、商人、文人或下级官吏,作者身份庞杂。从创作方式看,作者的创作是个体的、自由的,他们没有什么系统的甚至是明确的创作观念,只是把生活中让他们有所感触的事、情写出来,举凡家长里短、人际关系、待客奉茶、参军打猎,均可叙写;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情感纠葛、人情冷暖,俱可抒情。这种创作在最自然的状态下产生,有充分的自由度,正如《毛诗序》所言:“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5]270由于所写所感均来源于他们的实际生活,因而班固将其总结为“感于哀乐,缘事而发”(《汉书·艺文志》),具有极强的现实性。正是由于采诗制,这些带有最朴素民风与民情的作品才会保存下来,而个体、自由的创作机制下,又保证了民间大量鲜活、生动的女性形象走入了乐府诗范畴。

魏晋之后的乐府诗写作则一改采诗制而为文人拟诗制。作为相王之尊的曹操首开乐府诗文人拟作先例,其诗歌创作几乎全部集中在乐府诗领域,具有强烈的创作示范意义。曹丕、曹植、曹睿、王粲等一批文人加入乐府诗的拟作队伍,文人拟乐府创作遂日益兴盛,并蔚为大观。魏晋六朝的文人,已然把创作、歌唱乐府诗当作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从创作主体来看,乐府诗的创作已经转移到具有一定政治身份、且具有相当知识水准的文人圈子内,帝王、文臣广泛参与其中。此一时期的文人乐府诗,呈现为一种与汉乐府不同的现实主义创作,自我排遣、自我娱乐逐渐成为文人写作的目的,女性形象也相应地发生变化。

魏晋乃至于刘宋时期的文人乐府诗,仍然具有“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现实意义,只是他们所遭之事已远非衣食住行所能局限,所抒哀乐之情也不再是单纯的人情冷暖,而是往往与国家政治相关,并抒发个人的命运感慨。此时乐府诗中的女性形象已经在一定程度上体现出泛化倾向。这些女性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来自于现实的女子,如傅玄笔下的女性,作者真切地关心她们的命运,是“缘事而发”者,是对于汉乐府写作精神的继承;另一类女性则往往是文人用于比兴寄托,借以表达自己的政治理想或是人生感慨的。这其中,一些女性往往被称为“佳人”“美人”,她们容貌出众却往往遭受冷落,作者借她们的落寞来言说个人政治命运的坎坷,曹植诗中的女性可为代表。“佳人慕高义,求贤良独难。众人徒嗷嗷,安知彼所观。盛年处房室,中夜起长叹”[2]912(《美女篇》)、“行年将晚慕,佳人怀异心。恩纪旷不接,我情遂抑沉”[2]929(《种葛篇》),这些女性盛年不嫁、或被人抛弃,从而寄托作者在朝廷中遭受排挤与迫害、有志难酬的痛苦情怀。曹丕、陆机、鲍照的乐府诗中也往往有此类女性形象。这种写作当然基于“香草美人”的抒情传统以及文人的“臣妾”心理。另有一部分女性同样拥有绝世的容颜,作者借其容颜易老来感叹人生易逝,陆机的《日出东南隅行》用大段篇幅写女子的美貌,结尾归结于一种感叹:“冶容不足咏,春游良可叹”[2]419,鲍照《拟行路难》云:“歌妓舞女今谁在,高坟垒垒满山隅”[2]1000。这些用以寄托作者情怀的女性已经脱离了现实女性形象,从而具有某种泛化倾向,但是这种泛化的背后是缘于实际生活的个人际遇和人生感慨,换言之,诗人省略了个人具体的人生遭际,但诗歌仍然是作者“感于哀乐,缘事而发”的产物,只是带有了更多的文人化色彩。

随着时代的发展,齐梁陈乐府诗的文人拟作出现了新的特色,那便是创作往往以集团共作的形式进行(集团共作当然不始于齐梁。但对于乐府诗创作来说,齐梁文人集体共作极为典型,前人所论已多,不再赘述),其成员往往依附在某位文坛同时也是政坛上的领袖人物(往往是皇帝或重臣)周围,在创作中追随领袖的文学观念,俯仰主人之好恶,出入宾客之喜怒,细察政治之走向,以文学技艺博得帝王领袖之欢心,从而谋求政治地位的巩固。换言之,文人们作诗首先要考虑的并不是真实抒发自己的喜怒哀乐,而是在政治依附的同时进行文学的献媚。

这种集体创作,其形式上往往是同题共作、唱和、分赋而作(一些题名标为“赋得某某”的诗作)或是应诏(令、教)之作。如谢朓《同沈右率诸公赋鼓吹曲名二首》《同王主簿有所思》,萧子显《乌栖曲应令三首》,庾肩吾《赋得有所思》《赋得横吹曲长安道》等。在集体创作时,往往要限韵、限时,较量迟速、工拙,落第者往往受到嘲笑或被罚酒,出类拔萃者则一鸣惊人,夺得赏赐,甚至加官进爵:

竟陵王子良尝夜集学士,刻烛为诗。四韵者则刻一寸,以此为率。(萧)文琰曰:“顿烧一寸烛,而成四韵诗,何难之有!”乃与令楷、江洪等共打铜缽立韵,响灭则诗成,皆可观览。[6]1463

中大通五年,高祖宴群臣乐游苑,诏别驾翔与王训为二十韵诗,限三刻成。翔于座立奏,高祖异焉,即日转宣城王文学,俄迁为友。时宣城友、文学加它王二等,故以翔超为之,时论美焉。[7]586

于时(梁)武帝每所临幸,辄命群臣赋诗,其文之善者赐以金帛。是以缙绅之士,咸知自励。[6]1762

在这种创作氛围中,文人们自然远离了普通百姓的丰富生活,也很难通过诗歌来寄托个人遭遇、反映政治理想,却往往要迎合主人心意、共同完成这场由文学造就的娱乐盛宴。在这种活动中,集团领袖的娱乐化文学倾向无疑得到了最大限度的贯彻。在文坛领袖眼中,文学已然卸去了“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5]270(《毛诗序》)的政治教化重担,扮演起轻松愉快的娱乐佐欢的角色。萧统曾多次表达以钻研学问、玩味文学为乐的态度:“耽精义,味玄理,息嚣尘,玩泉石,激扬硕学,诱接后进,志与秋天竞高,理与春泉争溢,乐可言乎!乐可言乎”[8]212,“既责成有寄,居多暇日,肴核坟史,渔猎词林,上下数千年间无人,致足乐也。”[8]74萧纲亦云:“缵少好文章,于今二十五载矣,窃尝论之。日月参辰,火龙黼黻,尚且著于玄象,章乎人事,而况文辞可止,咏歌可辍乎?”[9]“吾辈亦无所游赏,止事披阅。性既好文,时复短咏。虽是庸音,不能阁笔,有惭伎痒,更同故态”[7]690。咏歌不可辍,文学致足乐,文学的娱乐性彰显,他们视文学活动为生命中不可缺少的一部分,是生命中的精神追求极致,可“致足乐”。这些乐府诗,同样具有强烈的文人色彩。繁华的城市街道、奢华的豪门第宅、珠围翠绕的生活、悦耳动听的音乐、悲情动人的美女,共同构成了齐梁文人的描写热点。这种文人色彩,不同于魏晋刘宋时期颇具政治意味的文人色彩,它脱离了经国大业的政治表现功能,带有强烈的娱乐化印迹。

这种自上而下的集团式创作,必然使乐府诗中的女性形象呈现出脱离现实的特征,她们已然跳出道德伦理的限制,不必再负担文人寄托抒怀的重任。她们只做为“自然”的人出现,展示其美貌与技艺,表达着悲伤与离愁,在帝王文人面前演出一场场风情万种的戏码,以供他们欣赏娱乐。既然是娱乐,那自然无须辨明其是罗敷还是班婕妤、是歌女还是贵妇,只要她年轻美丽、长袖善舞、风情万种就足够了。

文学创作总是基于一定的文学传统,并在接受中产生新变,并最终形成特定时期的文学特色。齐梁陈文人们对于乐府诗女性形象的“泛化”书写,正是对齐梁文坛文学风气的回应,是齐梁文学追求新变的重要表现。

消解女性事迹,关注女性情感,体现了刘宋以来重视性情吟咏的文学风气。裴子野在《雕虫论》说:“宋初迄于元嘉,多为经史。大明之代,实好斯文,高才逸韵,颇谢前哲,波流相尚,滋有笃焉。自是闾阎少年,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10]其指出,自刘宋大明之时起,六艺经史,便不再是文人的关注表达重心,吟咏情性才是文人的追求。这种重性情轻经史的文风一直贯穿南朝终始。《南齐书·文学传论》亦云:“文章者,盖性情之风标,神明之律吕也,蕴思含毫,游心内运,放言落纸,气韵天成”[11],同样认为文章是作者心性情感的风标,只有作者蕴思、游心,发性情之风标,明神明之律吕,才称得上是文章。在这里,作者之性情抒发被认为是文章的本源。对于乐府诗而言,重现实、多叙事本是汉乐府的写作传统,齐梁文人重视情性的抒发,必然导致乐府诗由叙事向抒情方向转变。女性形象的“泛化”正是这一文学思潮的体现。消解传统女性的本事,把传统女性的意象性特征进行分解、拼凑,让她们最大限度地脱离传统女性的角色特点,成为文人性情的点缀。这种乐府诗写作方式的转移,正是齐梁文人重视抒发性情新文学观念的体现。

有关女性的典故往往高频、混搭式地应用于乐府诗中,这也正是文坛上愈来愈重视才学的体现。自汉魏以来,才学受到空前重视,南朝尤甚,“故士大夫子弟皆以博涉为贵”[12],文人间相互校验学识之多寡成为时尚,生活中的隶事比赛与文学创作上的用典之风蔚然而起。《梁书·王僧孺传》载:“僧孺好坟籍,聚书至万余卷,率多异本,与沈约、任昉家书相埒。少笃志精力,于书无所不睹。其文丽逸,多用新事,人所未见者,世重其富。”[7]474但这种用典渐渐走入矜夸炫耀之境地,有时沦为一种纯粹的文字游戏,这在乐府诗的写作中亦有鲜明体现。沈约的《怨歌行》以四个典故构成“怨”的主题:“坎壈元淑赋,顿挫敬通文。遽沦班姬宠,夙窆贾生坟”[2]618,前二者是文学表现,后二者是人生际遇,以“怨”为主题,但组合起来并不十分谐调,直可谓宋初西昆体典故堆砌的典范。齐梁文人在处理女性形象时亦往往如此,刘孝威的《怨诗行》将陈阿娇失宠、《蒲生行》女子被弃本事、昭君远嫁绝漠的典故组合起来,以突出“怨”字。有时,一些女性典故聚合在一起并没有一个统一的主题,它们只是机械地组合成一个“崭新”而“怪异”的女性,如江总的《紫骝马》一诗,融《古诗十九首·青青河畔草》中“荡子妇”、《陌上桑》“罗敷”、《上山采蘼芜》“出妻”形象于一诗,原诗中的女性或机智、或可悲、或落寞,各具特色,作者将她们组合在一起,却显得有些“怪异”。有些诗中将本无联系的女性典故拼接运用在一起,直接造成了诗歌主题的模糊不清,如梁简文帝的《采菊篇》:

月精丽草散秋株,洛阳少妇绝妍姝。相唤提筐采菊珠,朝起露湿霑罗襦。东方千骑从骊驹,岂不下山逢故夫?[2]931

此诗融《洛阳道》“丽人”、《陌上桑》“罗敷”、《上山采蘼芜》“出妻”形象为一,但诗歌的主题是什么?这个女子的遭遇又是什么?耳熟能详的女性典故组合起来却造就了一个面目不清的女性形象,诗歌的主题亦难以指明。可以说,这些乐府诗的创作已经沦为了纯粹的文字游戏。

翻看齐梁陈乐府诗,总有似曾相识之感,相似的背景描写、雷同的情感状态、频繁而重复的典故运用,使得齐梁乐府诗难出新意。但也就是在这种不断地累积性创作过程中,一些文学意象固定下来,奠定了后人的言情传统。《上山采蘼芜》为“出妻”而作,齐梁文人极有目光地摘取出“蘼芜”“织素”意象作为被弃女子的象征;《铜雀台》《铜雀妓》系列诗作自齐起,齐梁陈文人笔下的“高台”“西陵”“松风”,成为后人咏叹铜雀女性的传统抒情意象。

集团式的共同写作,“很容易使某些题材或者某种艺术体裁得到集中而反复的表现,从而形成某种艺术风气和艺术习惯”[13]。在乐府诗的写作过程中,女性身份一直被不断消解,直至成为女性群像。这种写作,在某种程度上奠定了后人抒情的传统意象,体现出齐梁时代的文学风尚,并反映出乐府诗创作过程中的某种规律性。汉乐府以采诗制吸纳了大量民间诗作,最大限度地反映了生活的广泛性,贡献了大量鲜明生动的女性形象;魏晋以后,乐府诗的写作已转变为文人拟作乐府。随着乐府诗文人化的不断发展,齐梁陈文人的文学观念得到强烈贯彻,女性形象完全沦为文人娱乐、游戏的工具。女性形象的变化,虽得自于乐府诗创作机制的变化,而其文学史意义则指向了民间文学向文人文学的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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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阎采平.齐梁诗歌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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