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守奎
讲“汉”字小文说过,先秦时期,我们今天所说的文字并不叫“字”,而是称作“文”,《左传》中“夫文,止戈为武”“于文,皿虫为蛊”等是我们熟知的例子。司马迁《秦始皇本纪》:“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已经使用“文字”这个概念了,自秦以后,汉字可以称文、可以叫字,还可以组合在一起称为文字。
一会儿是文,一会儿是字,有什么道理没有?当然有!人文创造都有其理据,都凝聚着人文精神,不会无缘无故把“文”改称为“字”。人类的认识有的初无别而后有别,初混沌而后清晰;有的则是初有别而后无别,越来越模糊了;有的因为年久失传,就变成了“约定俗成”。就文字而言,文字记录语言的意义越来越清晰,其自身的理据意义却越来越模糊。对于文字的使用者来说,我们只求使用方便,知道现在的意义就可以,用不着管它什么理据;对于文字的研究者来说,总想追根溯源,解个什么谜,自然也总会弄出个所以然来。
汉字学的鼻祖许慎写了一部千古不朽的名著《说文解字》,为什么叫“说文解字”?文与字有什么区别?许慎自己就有明确的解释“独体为文,合体为字”。“文”是不可分解的独体字,商周金文写作下列样子:
字形是突出胸部或背部的正面的人形,上面有各种花纹,最后一个没有花纹的就是简化,今天的文就是由它变成的。古书上说越人“断发文身”,文身就是我们今天的“纹身”,在身体上画图案使其美丽这个动作叫做文,纹画出的图案也叫文,现在写作“纹”。一个人经过文饰而发生了变化,就成了“文化”了的人。古汉字弯弯曲曲,与身上的花纹有相似性,于是把记录语言的这套符号也叫“文”。有了这个“文”,我们的祖先就从野蛮蒙昧迈进文明的门槛儿。有了文字的文明人对待没有文字的野蛮人要以文化之,对不开窍的稚童、愚民也要以文教之,这时候的文就不仅仅是文字,而是因为有了文字而迅速累积起来的一套系统的价值观念,这个过程就是“文化”,古汉语里的文化,文而化之之谓也。与这个“文”形相关的意义与时共进,愈来愈多,但追根溯源,最初就是纹身和身上的花纹。文身文人身,文化化人心,二者有相似性。纹身要比狭义的文化早得多。在荒蛮时代,纹身是人类美的觉醒,人类有了求美之心,这个世界才越来越美好,这确实是值得大加赞颂的事儿。现在早已是文明时代了,人类又开始崇尚自然美,纹身就等同于“野蛮之丑”了,完全成了另类文化。好多人看着纹身就想到自虐,对自己都能下如此狠手,对别人会如何?想一想就不免多了几分恐惧。其实大可不必。纹身并没有损害他人利益,野性之美何以就不是美!每个人都有美的独特感受,每个人都有追求美的权力。话说远了,还是回到独体的“文”上来。
金文中的“文”字虽然可以分析为突出胸部或背部的人形和花纹两部分,但把花纹单独拿出来无法独立成字,也不能成为其他字的构成部件,只是图形的一部分,纹饰与人形合起来像一幅完整的画,就表意的整体性而言,它是不可分解的。这种不能分解的“文”汉字中不是很多,日月山水,艸(草)木鱼虫皆是,数量只有几百个,但它们常用、稳定、是构成千千万万汉字的基本成分,是名副其实的“字根”或“字母(能生子之字)”。因为这一幅幅像画一样的“文”不能分解,只能说其形义,所以叫“说文”。
“字”就不一样了,《说文解字》分析说:“字,乳也。从子在宀下,子亦声。”许慎的意思是说“字”最初的意思是生育,由宀和子两部合起来表示,子还表示读音。今天看这一番分析实在是再平常不过了,但在文字学史上,实在是伟大的创举。
先说“字,乳也” 。这是释义——与字形有联系的本义。乳在此的意思是孕育,哺乳是后来的事情。“孳乳”一词虽然古奥,但还时见使用,也是生育、繁殖。字的本义是生育,不是文字学家杜撰的,语言里确实存在。《周易》说“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其中的“字”就是这个意思。把合体的文字叫做字就是取义于生育,它是由文这样的“字母”生出来的“字子”。“字”中的“子”不仅表示字是文的儿子,正好还能表示“字”的读音。
字由两部分合体构成,可解,所以叫“解字”。牛角长在牛身上,用刀把它和牛体分离,这就是解析的过程和“解”字的理据。庖丁解牛,就是这么干的,因为了解牛的结构就分解得如此之妙,也因为分解得如此精细也就更了解牛的结构。许慎把字当牛一样的解了。分解的结果是弄清了文字的结构,弄清了部件的功能,弄出一部《说文解字》。了不起,实在了不起!不论今天汉字理论怎么发展,哪套理论也抛不开“说文解字”的基本框架,要想了解汉字的结构就离不开“解字”。
许慎把当时能够见到的小篆搜罗到一起做了穷尽性的整理和分析,完成了《说文解字》这部巨著,不仅让我们知道那个时代有一套六书的文字理论,而且有运用这套理论取得的实实在在的成果,成为汉字学的基石,两千多年影响不衰。我知识有限,就我所知,这在全世界的文字学界,独一无二!
至此我们弄清楚了“文”与“字”得名之由来和二者间的区别,也明白了《说文解字》一书取名的深意。
时代在发展,学术在进步。今天我们见到许多许慎当年没有见到过的文字材料,也有了更周密的理论和更广阔的视野。指摘两千多年前学术成果中的错误易如反掌,但千万不要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说文解字》最大的贡献在于构建起一套分析汉字的理论,至于具体每个字的分析,错误很多,时代所限,在所难免。上列《说文解字》对“字”的解释,也不能无疑。说义、说音都对,但说构形就令人颇困惑。宝盖下面一个子,也就是房子里有个小孩儿,我们可能联想到危险,还可能联想到孤儿,或许还能想到幼儿园、留守儿童,但如果没有许慎的引导,我们很难和生育联系起来。我们想不通的许慎怎么就能想通呢?许慎的理解就那么可信吗?这里面有问题,太复杂,数言难尽,这里暂且打住,以后还会与“免”字结合起来详细说。
我们在作说文与解字这项工作时,既不能盲目信古与崇古,但也不能因为比前人多认了一些字就把别人说得一无是处。对待前人成果,对的继承,错的纠正,是是非非,实事求是。如此简单的道理,言之易,行之难。愿与天下有此同好者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