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勒兹和伽塔里哲学视域下的“罂粟”文学意象重构研究
——以《尘埃落定》英译本为例

2015-03-26 16:46王琼谭源星
关键词:罂粟花尘埃落定罂粟

王琼,谭源星

(暨南大学翻译学院,珠海校区,广东 珠海 519070)

德勒兹和伽塔里哲学视域下的“罂粟”文学意象重构研究
——以《尘埃落定》英译本为例

王琼,谭源星

(暨南大学翻译学院,珠海校区,广东珠海519070)

《尘埃落定》是一部用汉语创作的少数民族文学作品,后被汉学家葛浩文翻译成英语。阿来用藏语思维和汉语叙事所建构的故事世界,具有一种神秘的藏族文化异域特色,为汉语文学提供了一个与众不同且具有感官张力的想象空间。后现代哲学家德勒兹和伽塔里称这种文学为“少数文学”,一种以主流语言去呈现的地方民族文学。汉语中的藏族故事世界,因两者之间的社会文化框架关系,形成一种特殊的认知疆域。然而,当这部作品翻译给英语或世界读者时,这种认知疆域被解构或去框,并随之重构成一个新的疆域。通过对比分析该小说源文本和目标文本中的“罂粟”文学意象,试图从德-伽的理论视角切入,探究贯穿于整部小说的“罂粟”意象与小说的人物情感、故事进程和翻译叙事之间的内在联系,并且基于分析结果,进一步探讨“罂粟”意象摇曳多姿的文学内涵及与英语或世界读者跨文化审美接受之间的关系。

阿来;《尘埃落定》;葛浩文;罂粟;翻译;少数文学;德勒兹

一、引言

阿来是一位1959年生于四川省马尔康县的藏族作家,他的创作主要基于藏族人的生活经历。《尘埃落定》是阿来的长篇小说,于2000年荣获第五届茅盾文学奖,讲述的是嘉绒藏族的一个故事。作者通过对人性的深入开掘,揭示出各土司集团间、土司家族内部、土司与他统治的人民以及土司与国民党军阀间错综的矛盾和争斗。《尘埃落定》的英文版由汉学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翻译,2002年由Houghton Mifflin公司在美国出版发行。从翻译学的研究层面看,阿来的《尘埃落定》及其译本在两个层面具有一定的研究价值:1)藏族文学以中国文学的姿态走向世界的探索;2)以藏族思维和汉语叙事创作的文学作品的外译研究。

近十五年来,少数民族文学作品的英译研究引起一些学者们的关注。这些研究主要探讨了八个方面的内容:1)文化外宣和文化传播层面的少数民族翻译研究[1-7];2)少数民族典籍翻译研究[8-11];3)少数民族特色翻译研究[12-15];4)少数民族文学及口头文学的翻译研究[16-18];5)反应少数民族影视作品的翻译研究[19];6)民族志视角探讨少数民族文学的对外译介[20];7)少数民族宗教文化的翻译研究[21];8)叙事学视角的少数民族翻译研究[22]。

这些研究为我国少数民族文学的英译研究,以及探索少数民族文学“走出去”的目标奠定了基础。此外,关于海外的阿来《尘埃落定》的宣传和研究情况,高博涵、程龙总结到:“在介绍性的报道与文章中,介绍者及媒体更多关注阿来小说的可读性与异域性,这是将阿来小说引入海外世界必须具备的初步推介,但也可以从中看出海外世界对中国文本需求的实际兴趣点。在研究性质的文章中,国家、民族、身份等问题成为被关注及论述的重点问题。”[23]19-22

实际上,现有关少数民族文学的翻译研究硕果累累,但是主要集中在少数民族语言与汉语之间的转换问题,而从少数民族语言直接翻译或通过汉语间接翻译成英语的研究并不多。大部分少数民族作品,无论是民族思想,还是民族语言,都必须先翻译成汉语,然后再从汉语转换成英语或其他语言。经历过多次文本疆域的解构和重构之后,走向国际的英译本在不同层面与源作品形成了各种差异。探究这种经多次翻译转换而产生的差异性研究,可以从后现代的哲学视角切入,目前该方面的研究在国内还没有。因此,本研究从后现代哲学视角切入,运用德勒兹和伽塔里(由此简称为“德-伽”)哲学理论视角,试图探究源文本与目标文本在多次疆域解构和重构的过程中所形成的差异性,以及如何看待和诠释这种差异性。

二、德勒兹和伽塔里的“少数文学”定义及其对译学研究的启示

后现代哲学家德勒兹和伽塔里在其合著的《卡夫卡:为少数文学而作》(Kafka:Toward a Minor Literature)[24]一书中谈及了“什么是少数文学?”的概念。德-伽二人将“少数文学”定义为:一种有别于由主流语言所书写的艺术作品。这种文学为一个已标准化和固定的主流语言提供一种陌生感。德-伽指出:这种“少数文学”具有以下三种特色:

第一,语言带有一个高度疆域解构化的系数,或者说,经历疆域解构之后,语言在很大程度上被染化了(language is affected with a high coefficient of deterritorialisation)。举例说明,阿来的藏族故事世界是用汉语所呈现的,它既像汉语表达,但又不完全的纯粹、标准和正统。这种书写具有一种双重视域,既内涵汉藏文化身份和语言能力,又包括汉藏文化修养与汉藏历史眼光。阿来将藏语特色和藏族文化带入到写作当中,使汉语变得不那么正统。换言之,汉语作为一种标准和正统的语言被染化或异质化,或者说汉语作为一种正统的语言被疆域解构了。阿来的写作正是在汉语标准化和传递藏族特色之间进行商榷。通过汉语,反应藏族文化和藏族人那种纯朴、真挚、原始、裸露的天性,不断表现出来,给汉语读者一种感官层面的张力体验。被异质化的汉语,为汉语读者提供一个异域的诠释想象空间。汉语读者基于汉藏两者之间的社会文化框架,形成了对故事世界的认知。

第二,少数文学的内容皆与政治相关联(everything in minor literature is political)。这里的“政治”指的是少数文学地位与主流文学地位之间的权力互动关系。少数文学中的声音或多或少与主流框架之间形成一种距离。通过汉语书写,可以将少数文学的声音放大,让少数文学能在主流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场域内得到认可和关注。少数文学在夹缝中生存的边缘状态,不断用各种形式映射着少数自我与主流他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同时试图通过各种渠道让更多的主流读者认识这层关系。例如,小说中麦其土司和他族群部落生死存亡的命运,无法逃离当时国民党汉族人所设下的利益游戏。族群人的美丽、情欲、权势、收获、仇恨、战争、饥荒、死亡和落寞都源自汉族人给他们的那颗灰色的罂粟种子。“罂粟”成为麦其族群在夹缝中生存的唯一希望,为他们带来前所未有的经济利益,淋漓尽致地展现了藏族人最真挚和裸露的天性,同时也成为他们走向自我毁灭的途径。到底是汉族人抛出橄榄枝的诱惑干预了麦其部落的原始制度?还是人性本质的贪婪和脆弱腐蚀了善良纯洁的天性?

第三,万事皆有集体价值(everything has a collective value);拥有一个表述的集合体(the collective assemblage of enunciation)。只有在主流语言中去试验和创造少数文学概念,拓展少数文学疆域,才能让少数文学占有一席之地。换言之,用汉语去表述少数文学内容的实践,将少数群体价值推向一个主流大众群体,并产生一定价值。少数文学书写解构了正统主流语言疆域,让主流语言变成一种异质化语言,同时又在新时空关系中重构主流语言的少数文学表述疆域。作者将各种少数民族元素转换成汉语中可能的表述,无论是语言层面的,还是文化层面的,然后再将这些元素以某种形式汇聚、融合和编篡在一起。例如,阿来小说《尘埃落定》实际上是通过汉语书写,唤起汉语读者对一个边缘、非主流族群部落兴衰的共鸣。他试图通过某种姿态和方式,让汉语读者认识到族群内部与主流外部之间的互动关系。这种关系也许是矛盾、尴尬和迫不得已的,但又是历史必然、无法化约和不确定的。如果阿来没有用汉语书写这部作品,汉语读者则无法深入去了解藏族文学的审美心理和文学主题。

德勒兹和伽塔里对“少数文学”所提出的这三种特色,对于翻译学而言,有两个方面的启示。

首先,“少数文学”是基于一种异质化的汉语所形成的产物。这种文学形式只有在依托于正统汉语文学的背景下,才具有其存在意义。然而,将“少数文学”翻译成其他语言,例如英语,无疑是将这种异质化汉语进行英语化,而为了迎合泛英语世界读者们的需求,所谓英语化,一方面可能是一种“语言同一化”,即将一个杂合语言的作品变成一个大众皆可理解的版本;另一方面,也可能是在将标准英语变成一种异质化英语,让英语读者在异质化的英语中去体验陌生化效应。总之,英译“少数文学”,必然会解构汉语文学和少数文学之间的疆域,并且在一个新疆域中,一个能适用于英语读者的全球化语境中,去重构它的疆域。例如,英语读者希望看到的是一部与汉语文学不一样的,具有藏族文学独立价值、视角和叙述方式的作品。

其次,在审美接受层面,“少数文学”的翻译应该考虑到目标读者的审美文化心理,在相互陌生、认同、抵制和接受的各个层面,去调适译文内部的叙事情况。由于社会文化因素、意识形态分歧、诗学体系区别等因素,本地读者和目标读者的审美接受情况存在必然差异。汉语读者读阿来的作品,不会像英语读者那样去读,也不会试图去寻找和发现相同的内容。两种语言本身就能引发不同的阅读体验,而即便是翻译作品,有着相同故事情节和内容,其诠释结果和审美接受是不一样的。因此,翻译研究者需要探索“少数文学”在经历多次的疆域解构和重构之后,源文本和目标文本之间,具体有哪些内容,或者在哪些方面,形成差异,并且分析其差异化形成的因素。

三、西方文化语境下的“罂粟”文学意象

“罂粟”在西方文化语境中有着多重象征。总体而言,罂粟有着美丽、慰籍、繁殖、平静、安息、生命永恒的象征或意象。罂粟的生命周期很短,有些罂粟在开花之后就会死去。罂粟的用途广泛,主要可以用于生产各类药品,当然也包括毒药。在有些烹饪领域,罂粟壳和罂粟油均有用于某种调味剂。在文化层面,罂粟有着安详、睡眠和死亡的象征意义。安详和睡眠是因为罂粟是一种上瘾的毒品,而罂粟的血红颜色也有着死亡的意义。在墓地上,有时候会刻有罂粟的图案,代表永恒安息。此外,罂粟还具有“死后再生”的象征意义,特别是罂粟用于纪念战争中牺牲的军人。在美国、加拿大、英国、澳大利亚、南非、新西兰等地都设有这样的战争纪念日。特别在美国,穿戴罂粟花象征着纪念战争中去世的人。实际上,在西方文化语境中,“红罂粟”的象征意义主要源自于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最重要的诗作之一《佛兰德斯战场》(In Flanders Fields)。该诗是由加拿大军医约翰·麦克雷(John McCrae)所作。他目睹年仅22岁的战友亚历克西斯·赫尔默(Alexis Helmer)中尉的去世,于1915年5月3日创作了这首诗。因为这首诗,佛兰德斯战场盛开的佛兰德斯红罂粟成为全球国殇纪念日佩花。

由此可以看出,《尘埃落定》被翻译成“Red Poppies”,在西方世界里,有着特殊含义。译者在重构英语疆域时,赋予这部作品一种缅怀历史的纪念意义。麦其族群的传奇故事和他们灭亡的原因,值得人们重新审视和纪念。“Red Poppies”的译名,在全球化的视角下,框定了藏族世界不被人知、神秘且具有历史缅怀价值的故事。“罂粟”的文学意象在英译本中重构了一个新文化内涵,融入东方和西方对“罂粟”这种争议性植物的矛盾文化心理。在多次疆域解构和重构的过程中,从藏语思维到汉语叙事,再到英语译叙的过程,完成了翻译的三个基本任务,即翻译作为一种“文化再现(cultural representation)、文化传播(cultural transmission)和文化转化(cultural transculturation)的过程。”

四、中英小说中的“罂粟”文学意象对比分析及其跨文化审美接受

阿来《尘埃落定》中“罂粟”文学意象贯穿于整部故事。故事情节发展,人物情感流露,以及小说中反映的各种文学主题,都离不开“罂粟”这个特殊的文学意象。作为一部描述土司家族历史传奇般的作品,译者葛浩文将英文译本的书名翻译成“Red Poppies:An Epic Saga of Old Tibet”(直译为《红罂粟:一部关于古西藏的史诗传奇》)”。“史诗”对于西方人而言是一种古典的诗学基础,并且承载着神秘、冒险、情欲、命运、悲剧等古希腊式的情结。正因为《尘埃落定》中所描绘的土司家族同样具有这些不被人知的传奇故事,所以从英文的书名上就已经框定了这种史诗空间的域境。

“‘尘埃落定’是一种状态的描述,感受这一状态的则是人——即小说中的诸多角色、整体的族群,以及叙述者、读者,其主体是人本位的,重心与落脚点都是对人与群族的历史与命运的深切关注。而到了英译本中,这部小说的命名却变成了一个事物——红罂粟。显然罂粟的传播确实是小说中的重大事件,且对整个族群的生活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但在更深层次,罂粟是一个由西方传来的经济作物,且本身就是因其历史意义而具备侵占与殖民的色彩:在西方人眼中,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作物,它更多代表着一种政治、经济、文化乃至意识形态的入侵,这种入侵带给异域的改变本身就构成了一种阅读的期待。”

实际上,《尘埃落定》中的“罂粟”意象不仅仅是红色的,它是鲜活且五彩的。“罂粟”在这部小说中的意象具有美丽、情欲、势力(地位)、神秘、疯狂、死亡、收获、仇恨、战争、饥荒、落寞等多重文学意象。本研究者将这些意象归纳成三组:1)灵与肉;2)得与失;3)生与死。

(一)灵与肉

1.中英文版本在文学意象重构的译叙视角层面存在差异。例如:[源文本]“罂粟开花了。硕大的红色花朵令麦其土司的领地灿烂而壮观。我们都让这种第一次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的植物迷住了。罂粟花是那么美丽!”(43页)[目标文本]“When the poppies bloomed,the giant red flowers formed a spectacular carpet much of Chieftain Maichi`s territory.This plant captivated us.How lovely those poppies were!”(39-40页)英译本中省译了“第一次出现”的部分,同时把“出现在我们土地上”置换成“formed a spectacular carpet”(直译:[罂粟花]形成了一片壮观的花海地毯)。汉语中强调一种入侵式的领地占有,而这种殖民化色彩又是如此美丽和灿烂。罂粟花的出现,不仅刺激到当地族群肉体上的视觉感官,同时也将这种感官升华至一种灵魂的共振。然而,英文版本却放弃了“占领土地”这个殖民色彩,采用了“壮观的地毯”作为意象置换。这种置换的本质区别在于,“红地毯”是一种欢迎外来者到来的象征,而罂粟花的盛开,并非是一种殖民的侵占,而是一种外来物种到来的惊喜。译者把一种民族封闭的本土中心视角,转换成一种开放和接纳外来事物的视角。这种转变所派生出的差异性在于,汉语文本是一种向内的灵魂与肉体狂欢,而英文文本是一种向外开放式的盛典,一种渴望外来事物的灵与肉的向外倾向。在诗学层面上,英语语言实际上解构了源文本的汉语疆域,并且在重构英语疆域时,这种细微的意象转变改变了故事的意义。

2.“罂粟花”充满视觉和情欲感官意象的描述,在重构层面也达到了西方审美接受和身心层面的对等效果。美丽的“罂粟花”却是一个令人上瘾、无法控制自我的毒花。人性情欲的本能,顺着满山遍野火红罂粟花形成各种“逃逸路线”。“逃逸路线”是德-伽的后现代哲学术语,主要指人的欲望所释放的渠道,或是人将某种欲望通过某种渠道或方式,寄托在某个物体上,使两者产生某种关联。此处“罂粟花”和纯朴藏族开放情欲的天性联系在一起。小说中叙述者是一个善良天真的“傻子”,而当一个“傻子”遇上火红的罂粟花海时,他的纯真和裸露的天性得到无限释放,他将自己的情欲逃逸到罂粟花海之中。在目标文本中,译者运用各种翻译技巧和词汇搭配,将这些情欲释放的逃逸路线重构得淋漓尽致。例如,源文本“火红的罂粟花海”(44页)被翻译成“raging sea of red poppies”(40页),“如火如荼的花朵”(44页)译成“saturated with burning red flowers”(40页),“漫山遍野火一样的罂粟花”(44页)译成“raging like a wildfire across the hills”(40页),其中具有视觉冲击力的词汇如“raging”,“burning”,“wildfire”都在感官层面与源文本的内容建立起对等关系。此外,小说中还有一些强化“罂粟花”火红色彩意象的说法,例如“summer”、“vibrant”等词汇也都是强化“罂粟花”和“情欲”之间的密切关系。这些描述“罂粟花”火红的表述与叙述者“傻子”、还有麦其藏族男人们的情欲状态嫁接在一起,例如:“我对女人的欲望不断膨胀。美丽的侍女把她丰满的身子贴在我背上,呼出的湿热的气息撩拨得我心痒难忍。”(44页),英文“I ached from wanting a woman,inflamed by the soft curves of the beautiful maid and her moist,warm breath.”(40页)英文译本中,译者将“欲望不断膨胀...撩拨得我心痒难忍”的情感程度调适得更加强烈,翻译成“ached from”(疼痛、痛苦)和“inflamed by”(点燃)。从英文版中,可以看出,译者的语言丰富了“罂粟花”的意象,赋予它灵与肉的内涵。

3.除了“罂粟花”火红的意象之外,小说还赋予了它一种“神秘”力量内涵,一种无法自拔的召唤。这点丰富了“罂粟花”在西方文化中的意象。“可能正是这神秘力量的支配,麦其土司才狂热地爱上了那个漂亮而多少有些愚蠢的女人央宗”(48-49页)“Maybe it was this mysterious power that had caused the chieftain to fall so much in love with Yangzom,a lovely but rather stupid woman.”(44-45页)这种神秘感在伦理道德层面发挥着作用。罂粟花的美丽和狂野,让麦其土司的情欲替代他的理智,掠夺和爱上一个有夫之妇。同时,这个女人“央宗”也因情欲大发而违背常规的伦理道德。整个“罂粟地”就像“疯了”一样,而麦其土司的太太看到这种疯狂,却心痛难忍。“会面后就相拥着进入了疯狂生长的罂粟地里。风吹动着新鲜的绿色植物。罂粟们就在天空下像情欲一样汹涌起来。”(48-49页)“As soon as the sun rose each morning,they set out from their respective stone buildings to meet and fall into each other`s arms before dashing into the crazed poppy field.With the wind blowing on the new plants,the berries surged in waves like raging sexual desire.”(44-45页)换言之,“罂粟”是一种兴奋剂和一种毒药,它的到来,扰乱了麦其族群的原始秩序,并一次又一次挑战佛国社会伦理道德的底线。罂粟花激发了麦其土司人性灵魂的阴暗面。作为一个族群的领袖,他向自己的族群释放着侵占、强权、专横、背叛、放肆等暴政行为。然而,一个不可避免的矛盾问题在于:到底是罂粟花让他变成这样?还是他的本质,抑或人的本质,被罂粟花所催化?

(二)得与失

1.收获“罂粟”果实喜悦和悲情的意象重构。虽然罂粟收获的意象有着一种平静的喜悦,然而,人们在获取罂粟果实的白色乳浆时,却是一种伤痛的意象。“罂粟挤出它白色的乳浆,就像大地在哭泣。”(76页)“Sticky whiteness oozed from poppy berried and gathered in a jiggly mass before falling to the ground.The poppies squeezed out their white sap as if the earth were crying.”(69页)以往农人们的镰刀是收割麦子之用。镰刀是一种养家糊口、丰衣足食必配的工具;而如今,镰刀却成为刮伤罂粟果实的凶器,从罂粟中取出白色乳浆时,必须对其造成伤痕,乳浆就好比伤痛的眼泪。“过去手持镰刀收割麦子的人们,手持一把光滑的骨刀,在罂粟的青果上划下一条小小的伤口,白色的浆汁就渗出来了。一点一滴,悄无声息在天地间积聚,无言地在风中哭泣。”(76页)“Farmhands who had wielded sickles when harvesting the barley now made tiny slits in the berries with sleek bone knives to let the white sap seep out. One drop after another gathered silently between heaven and earth,crying wordlessly in the wind.”(69页)罂粟的果实为麦其族群带来了丰厚的经济利益,但同时,这种利益是喜忧参半的,因为他们放弃了能让自己填饱肚子,维系族群生存的麦子,而取而代之的却是罂粟这种经济作物,一种毒药,既不能吃,也不能用。罂粟似泪一般的白色乳浆,实际上映射着麦其族群走向衰败的前兆。为了种罂粟,土司们都忘记了自己族群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决定种粮食还是种罂粟,甚至成为了一种矛盾的问题。“多种粮食还是多种罂粟,或者只种粮食还是只种罂粟。要做出这个决定可不轻松。”(164页)“……但是,她也把土地全种了罂粟,使她的百姓在没有灾害的年头陷入了饥荒。”(201页)“……但现在的问题是,大多数土司的大多数土地上,没有庄稼可以收获,而是一望无际茂盛的罂粟迎风起舞。”(262页)“Chieftain Maichi smiled at the news,but couldn’t decide what to plant this year——more grain or more poppies,only grain or only poppies.It was not an easy decision.”(150页)“……But she too had planted only poppies,which had plunged her people into famine during a time that was free of natural disasters.”(184页)“……But the problem now was that in most of the chieftains’territory,there was nothing to harvest but poppies that danced in the wind as far as the eye could see.”(238页)实际上,对于英语或世界读者而言,这样的一种现象在人们当前的生存状态下比比皆是,唤起人类反思生存和可持续性发展的思考。人们以自然环境为代价换取经济利益,最终的结果或许就像这些土司们一样,相互伤害,走向共同的灭亡。目标文本在重构该意象时,不仅达到对等效果,而且还唤起了人类共同生存的集体价值观。

2.争夺“罂粟”种子的仇恨与侵占意象重构。麦其土司邀请来的国民党汉人,本意是帮助他们解决与其他部落之间的矛盾。虽然目的没有达到,但是汉人临走前给了麦其土司一些“灰色的罂粟种子”。这些种子之后却成为地方族群之间深化矛盾的根源。“就为了些灰色的罂粟种子,麦其土司成了别的土司仇恨的对象。”(120页)“正在收种子时,英果洛头人抓住了偷罂粟种子的贼。”(122页)“Because of the gray poppy seeds,Maichi became the hated target of other chieftains.”(110页)“As it happened,when headman Yingolok was out collecting the precious poppy seeds,he caught a thief stealing some.”(111页)汉人的经济诱饵打乱了麦其族群原有的生活秩序,罂粟成为新的斗争目标。对于西方读者而言,麦其土司的故事,蕴含着西方人对非洲土著的殖民情结。很多地方的矛盾都是由外界的干预所引发的。少数文学与主流文学之间的权力关系也由此而体现出来,少数文学中的迷茫、寻求、接纳、抵抗等声音通过主流文学的书写得以放大,在主流文学之外提供了某种他者话语。这种文学声音多元化的进步,同时也通过翻译的途径,让世界读者认识到中国文学具有包容性和多元化的审美空间。

(三)生与死

1.“罂粟”作为暴力死亡意象的重构。罂粟丛不仅是情欲释放的场域,同时也是暴力死亡的归宿。潜伏在茁壮挺拔的罂粟花丛中的是危机、暴力和厮杀。“而头人在罂粟丛中,倒在潮湿的地上,啃了满口泥巴,这才一伸腿,死了。谋杀者的背后响起了枪声。”(48页)“Meanwhile,the headman lay on the damp ground amid the poppies,his mouth filled with dirt.His legs stretched out one final time,and he breathed just once more as gunfire erupted behind the killer.”(44页)往日平静的罂粟花海,危机四伏,让人们充满恐惧。麦其族人因罂粟而重获生命的意义,但在追求生存意义的过程中,又避免不了弱肉强食的竞争和死亡。在美丽的罂粟花海中倒下,是一种壮丽的死亡。然而,当罂粟种子种在这片土地上时,就决定了这种壮丽的悲观主义色彩永恒的宿命。罂粟花的死亡意象对于西方人来说并不陌生。但引起西方读者深刻反思的是:这到底是一场什么战争?谁与谁的战争?也许是一场说不清原因的战争,但是能在罂粟花丛中倒下,都应该是一种生命的未完成,一种可能性的回归和一种值得后人纪念的事件。

2.“罂粟”作为战争意象的重构。罂粟作为战争意象,其蕴含的意义在于:把罂粟这个植物,变成了一个值得人们用武力去捍卫和保护的财富。“每一次战争,麦其家的新式武器都所向披靡。但我们终究还是没有办法不让别的土司得到使我们富裕和强大的东西。”(162-163页)“The Maichis’newstyle weapons met no resistance,but still we were unable to prevent other chieftains from getting their hands on the plants that had made us rich and powerful.”(149页)然而,无论麦其族人怎么捍卫罂粟不被他族人所掠夺,都是徒劳无功的。因为,罂粟的毒远远比武器的装备传播的快。一个植物的生命力是依赖于人类本能贪婪而繁衍丛生的。面对这样具有顽强生命力的植物,生与死的意义变得微不足道,所有的争斗和抵抗,最终都无法逃脱罂粟的妖媚和诱惑。

《尘埃落定》中“罂粟”的文学意象承载着多种永恒的文学主题。英文目标文本在重构文本疆域的时候,做到了很好的对等效果。然而,在某些细微的地方,译叙上的差异是存在的,例如源文本更多反映了作者阿来的一种隐含视角,而目标文本却反映的是一种译者对作者的诠释视角。在译叙声音层面,源文本和目标文本基本保持一致。虽然源文本中的叙述者是个“傻子”,但是读者会默认为这个“傻子”实际上只是一个未受外界事物所影响,依然保留善良质朴天性的象征符号,而真正的叙述者是作者阿来。总而言之,这部小说确实赋予了“罂粟”多重意象,这在汉语文学当中,是非常难能可贵的,因为很多人性欲望描述只有依托于藏民族这个原始、纯朴和热情奔放的民族素材,才能抒发的淋漓尽致。因此,“罂粟”意象丰富了汉语文学中缺失的民族特色,同时在英语世界中也传递了中华民族多元化的文化内涵。

五、结语

通过上述的译例分析,本研究者认为,葛浩文的译本是一个成功的译本,因为他通过平实易懂的语言,在英语世界重构了“罂粟”的文学意象,同时也做到故事审美接受层面的信息传递。通过上述的分析,本研究者对于这部“少数文学”的翻译情况,总结出以下两个理论思索:

第一,《尘埃落定》经历了藏语思维到汉语叙事,再到英语译叙的三个翻译转换过程。前两者由作者阿来完成,后者由译者葛浩文完成。前者可以被看作是一种“文化翻译”,后者则是“语际翻译”。所谓的“文化翻译”,即藏族作者阿来将自己个人经历转换成一种汉语的表述。他解构了自身的文化元素,同时又在一种主流话语中逃逸、释放和聚合了这种话语,从而创造出一种独特的藏化汉语的杂合“第三空间”写作。而“语际翻译”则是基于这种杂合文本,进行语际转换,重新在新的英语语言疆域中重构小说的视阈、内容和叙事。

第二,《尘埃落定》成功地通过汉语创作争取了在主流文学中的地位,同时又通过英语的翻译,在世界舞台传递了中国少数文学的声音。小说中的各种文学主题频频引发西方读者的文化共鸣,让一种边缘的叙事迎合了世界主义的集体价值观念。本地文学在应对世界主义时,在翻译作品和目标读者接受的多个层面上,达成一种审美契约;而以少数文学为创作题材,同时引发文化共鸣和集体主义的价值认同则是本地文学、少数文学走向世界的重要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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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毕曼

I06

A

1004-941(2015)06-0101-06

2015-09-30

2014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认知文体学视阈下阿来小说地域特征及汉英平行文本对比研究”(项目编号:14CYY002);2012广东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文本的疆域解构和重构:多维视角下的文学翻译研究”(项目编号:GD12XWW09)。

王琼(1982-),男,天津人,博士,暨南大学翻译学院讲师,主要研究方向为后现代翻译理论、文学翻译、自传翻译;谭源星,女,湖北恩施人,主要研究方向为翻译理论与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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